大饥荒时，吃垃圾食品的孩子们， 我刚上初中，正是三年大饥荒的初期，炼取灵魂的饥饿已经向大家袭来。但是宣传上依然高喊“一日千里大跃进”。学校也师生不但参加社会政治活动，也常到工厂参加各种劳动，当时有个专门名词叫“勤工俭学”。记得初中一年级，我们每个星期就有一天劳动，或去工厂当小工，或去砸石子，或去山上采石头。 1959年，学校管劳动的领导救世主似的，给全师生找来一个不出大力的美差——给市唯一的罐头厂削苹果核上的苹果种子。罐头工厂在加工制造苹果罐头时，用机器将苹果可供人吃的部分切下，装到罐头里，苹果核和苹果皮乃边角废料。诸如制造桃子、山渣、菠萝罐头时，也都这样工艺，将能吃的部位切下制成罐头。其他不能吃的皮和核等边角废料，统统当垃圾。 据说苹果种子价格不菲，能够卖到偏僻地区绿化和栽培苹果树。于是一车车应该当垃圾的苹果核、包括一些苹果皮，运到我们学校，大个子男同学推小车，或用麻袋抬，把黄澄澄、还带有苹果美味的苹果核和苹果皮集中到大走廊上。整个学校热闹了！有苹果核皮的大走廊热闹了！各个班的同学看到稀有的美味，蜂拥而上，有的马上就品尝起来。但是在老师的管理下，在吃的苹果核皮的同时，还是拿着小铅笔刀，一粒粒拨留在苹果核的种子，放到小纸盒子里。苹果种子集中上缴，而挑后的苹果核皮，当垃圾扔掉。每当削苹果核的时候，学校的垃圾堆，满是黄澄澄被剔去种子的苹果核和苹果皮。 本该是垃圾苹果核皮，在这个饥饿时期，大多数人都是一边挑出果核种子，一边津津有味地把苹果核和皮吃到肚子里。那黄澄澄、带有苹果美味芬芳的苹果核，此时有两个了不起的功能：一是填补饥饿的肚皮，一是满足人们的“水果瘾”。起初是学生大吃特吃，有的自己吃够了，还拿回家给弟弟妹妹吃。到后来，学校有苹果核皮可吃的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惊雷，方圆几里的小弟小妹，也都前来到学校大楼的大走廊上，充当“劳动力”。那细嫩的小手挑果核种子——比我们大孩子都认真，兢兢业业，但是另一方面他们都坚决又坚定地把果核吃进嘴里，享受到水果大宴。他们一个个小脸红扑扑的，只要没人驱赶他们，就象个小佛似的坐在劳动岗位上，动也不动。 说起来也不奇怪，那时普通人家都靠工资生活，大都贫困。有的吃救济户家的孩子，平时吃不到过苹果。有的同学家里，一个苹果掰四瓣，四个兄弟一人一小块。有的人家过年了才有苹果，每个孩子只准许啄一口。眼下有足够苹果核和皮吃，犹如吃上“满汉全席”。有的同学由此人生有了理想——毕业以后到罐头厂，尤其是削苹果、桃子、山渣、菠萝的岗位上。 比有趣的是，吃了那种垃圾食品，愿意放屁。这种事本是人之常态，就算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有放屁的时候。我们学生毕竟大了些，男女同学之间，知道羞怯，有能力憋住不放。可是那些小弟小妹，就没有那种憋的能力和修养了。小屁股放的屁，又细又轻，但个有不同，引得同学大笑，连旁边的老师都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有个教化学女老师大笑以后，严肃地向大家指出：这是肮脏的工业“垃圾”，上面留有润滑油等工业残留，大家不应该食用。学校也怕担责任，下通告不宜（不是不允许）食用，并且哄走了校外的孩子。那些过个嘴瘾的小弟弟小妹妹，眼泪巴嚓地离开他们人生第一个“满汉全席”。 无论理论上还是逻辑上，化学女老师是正确的，工业残留垃圾就应该倒掉，更不应该去吃。然而，身体发育期的中学生，正是要吃饭、要补充的阶段，他需要的粮食和食品均得不到满足……许多人狗似的到处寻找吃的，什么树皮、橡子叶、槐树叶子，野菜、野菜根都吃了……与食品一样的苹果核和皮，犹如年夜饭般地珍贵，任何理论逻辑都阻挡不了他们吃苹果核和皮的行为。 就在大家大吃特吃、津津有味地吃的时候，削苹果核皮的“美差”消失了。从此以后学生们断了填补肚皮的“美食”，据说罐头厂将工业残留苹果核皮派上别用途。在解释“苹果核和皮用途”上，化学女老师拿出化学界的理论——“在化学家的眼里，天下没有任何东西是无用的垃圾。”我们学生也同意、也不同意化学女老师所说的——工厂遗弃的苹果核，在我们这里乃是美味，本来就不是“无用的垃圾”。吃苹果核皮的“美差”消失在学校里大走廊地上和垃圾堆里，但是不久街面上的饭店的餐桌上和厨窗上，多了一种食品——“苹果酱”，五毛钱一大碗。在当时，这种“苹果酱”，有幸与“高级点心高级糖”并列。相信许多人都喝过这种大众食品，第一价格低廉，第二它能抵抗饥饿，第三口感好。 其实打眼看去，那黄澄澄苹果酱与我们在学校削的苹果核和皮，两者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只是苹果酱作了人工搅拌和蒸煮，其中加了调料。笔者没有证据，不敢断定那“五毛钱一碗的苹果酱”就是工业“垃圾”。 就在我们大家渐渐忘记曾经的“美食”苹果核时，放学的路上常常遇到几个吃过苹果核、愿放小屁的小孩。这些饥饿基因融入血液之中的儿童，没能力下馆子消费五毛钱一碗苹果酱，却向我们这些吃苹果垃圾的主体献殷勤，叫我们好哥哥，好叔叔，不约而同地请我们：“假如你们学校大走廊上，有了苹果核和皮，一定告诉我们，好不好了？”那种天真、乖巧和抵抗饥饿的希望，迄今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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