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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冬日,南部的海岛。
分明是一月,但阳光不逊于任何北方的夏季。
乘坐轮渡抵达岸边,穿过布满售卖风干海味的摊铺,便可到达岛上唯一的咖啡店。
其实也并非绝对的唯一,只是对于挑剔的老饕而言,这是唯一的落脚之地。
杰克身材魁梧,自称是来自中环的商务人士,手掌宽大,目光坚毅,黑亮的肤色和椭圆的脑袋使他看起来就像一枚咖啡豆。
“我从没喝过比这儿更好的咖啡。”
一杯咖啡,成为他不远万里造访这座以捕鱼和制作虾酱为主业的小岛的重要理由。
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理由。
从前听说这家特立独行的店时不时招收学徒,义务做工,包吃包住。果真不假。
清晨,天色幽明,唯有一寸橘色霞光透出云层。
老板总用一杯手冲单品咖啡和菲律宾阿姨Gaga现烤的玛芬作为早餐,说这是人间绝配。
老板年逾不惑,携妻带女,经营小店经年,在这远离城市的海岛之上。真不知是年少轻狂带着梦想私奔至此的坚持,还是饱经风霜落叶归根的觉悟。也罢、都好。
Gaga是所有人欢乐的来源,远离故土的她做着简单朴素的工作以谋生,却知足常乐。爱唱歌,也爱恶作剧。她做的苹果金宝派配上一客香草冰淇淋让食客们翘首以盼、垂涎三尺。
店里的咖啡豆来自台湾,蓝色玻璃纸包装上有一只造型颇为诙谐的卡通兔。埃塞俄比亚浅烘焙水洗,洪都拉斯中深烘焙日晒,哥斯达黎加中浅烘焙蜜处理……还有一包牛皮纸包装的是老板自己拼的混合豆,具体有哪些产区不明。牛奶咖啡一般颜色的纸包上黑色马克笔标注着”creamy blend“, 奶油拼配,这名字不赖。
冰滴咖啡滴了一天才勉强足够,阿昌和Charlotte总爱用喝烈酒的细瘦玻璃樽,分享这奢侈的冰酿。One and two shots,两人碰杯,一饮而尽,场面十分豪气。待我和他们混熟了,便也加入了这师出无门的豪饮团,变成了One and two and three shots。或许是老板的独门秘方,这儿的冰滴咖啡会配上一小客糖渍橙皮果脯再端给客人。
“这样的生活总是在新奇与失落中涤荡啊……”
老板望着不远处的渔船,自我安慰,却也听得出十分满足。
“有咖啡就够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阿昌满不在乎。
忘了说,阿昌是这儿的首席barista,老板早就不自己站台了,培养出好几个弟子,先前的几个,去闹市区开了店,只有阿昌不想离开海岛也不想做其他的事,便一直在这儿待着。
“好呀,但愿永远留得这一方净土。”
2.
星期二上午,店里来了个瘦高的女郎。长长的马尾辫,一袭波西米亚式的长裙十分好看,显得肤白貌美,气质不凡。或许是英国人,因为她说洗手间时总用“bathroom”,“a”的音也总发成“a:”而不是“??”。
她在靠近海的一面坐下了,拿出一个皮质封面的速写本和钢笔,刷刷地画着水面上或穿梭或停靠的船只,以及两岸稀稀落落的棚屋。
“您要的黑咖啡,请慢用。”
虹吸壶煮出来的,新鲜滚烫,拎到桌上,再倒入郁金香形的瓷杯中。
“看起来棒极了,谢谢你。”
新客大多会为这种上咖啡的方式所倾倒,甚至为此禁不住多叫一杯。后来去日本才发现,这其实还算常见。
那女郎后来又叫了一杯,只是加了牛奶和糖。从进门到离开都笑靥如花。真是赏心悦目。
下午来了一群挺好玩儿的背包客,一来便嚷着要伯爵茶和榛子拿铁。说没有,他们竟还发起脾气来,理直气壮地认为这店太不专业,然后风风火火地离开。
老板一笑置之,显得颇为潇洒,却也足够讽刺:
“我们不和星巴克抢客源。”
哈哈,真够自信,不过手作人总该有这种坚持才对。
来来往往的游客足够支撑小店的经营。上午是拖家带口的登山者或独自云游的侠客侠女,下午是三五成群的靓仔靓妹、鬼佬、情侣。晚上快打烊的时候,老板的狐朋狗友们则纷纷涌上门来,小酌一杯、闲聊几句就走。
“回头再聊!”
可能真的半个小时后会再来,哪怕店门已关;也可能十天半个月不见,一个电话打来说是人在国外。
“您的朋友可真会说笑。”
“习惯了。从小就认识。”
“他们都是从这岛上出去的?”
“是啦,我们这一帮人,浪过了上半辈子,还是得回来寻根。”
“佩服。”
“纯粹无事可做、歪打正着。”
“您老婆真是爱您爱得深。”
“是哦,我得谢谢她,重谢。”
老板娘人称夏姐,家乡在遥远的西南山区,和老板两人在广州相识,结了婚便移居海岛,经营起了这间小店。开始不易,很多物资皆由两人每周一次亲力亲为从城里运回来。新鲜的水果蔬菜又最经不起辗转,于是老板娘索性在屋后开辟了一小块儿菜地,种些易养活的蔬果和香料。因此,餐单上食物总是精简而随性,每一季就那么几样,多的没有。没想到,时间长了,居然也积攒了一帮熟客专程前来。那些年环保有机的概念方兴未艾,一小撮人乐于钻头觅缝地寻找,且心满意足地付予高价。
“所以说是歪打正着啊。”
“那咖啡呢,总不至于是歪打正着了吧。”
“呵呵 ,那倒不是。”
当地的咖啡界有个传说,老板是这个地方第一个开始做精品咖啡的人,如今许多本地成长起来的好手都是他的学生。
还原咖啡本身的味道。这句第三波咖啡人的信条也是老板开店的信条。
因此店里主推单品咖啡和手冲做法,很少做意式。
“少喝牛奶,有利健康!”老板最常说的话,没什么依据,连科学家也不敢说完全搞得清楚,却被这个老鬼说得笃定。
“浅烘焙的耶加雪菲水洗最适合下午喝!那叫一个清新!”
“冰滴曼特宁胜似酒啊……”
老板的咖啡箴言,每日一句,包您满意。
“其实是因为店里的意式咖啡机不太好使。”
“有时候,他懒得去城里面买牛奶。”
阿昌是喜欢意式的,最喜欢绵密的奶泡,于是一语道出“真相”。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阿昌撂下一句,骑车走了。
这时候,晚霞已升得老高,将夕阳压得与海平面无限接近。海面上波光粼粼,似揉碎的金箔被抛洒在煮沸的琼浆。海鸟们扑扇着翅膀飞的更远了,传说中有名的粉红海豚一条也没有见到。
这儿的一天算是过去了,或许真的是在新奇与失落中涤荡。
3.
“你这杯嘛,冲得太硌口了。”
“硌口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比较涩,不够顺。”
老板啜了一口我的习作,说道。
“冲咖啡分慢冲和快冲的。”
“哪一种好些。”
“不一定。”
“不过我倒倾向于快冲。”
“慢慢了解吧。”
如今我只记得那次用的是洪都拉斯产的中深豆,具体是何庄园并不清楚。残存的记忆里面是对注水流速控制的重要性。
“手冲即是练手腕儿啊”,阿昌常挂在嘴边的话。有时会看到阿昌用自来水练注水,壶颈细长而曲线优美,像海鸟的脖颈一样。真正冲咖啡的时候则更美,热水浇注在平整的咖啡粉上时那瞬间升腾的香气,随着膨胀的粉质一起羽化登仙,随后便是液体与玻璃量壶底面接触的悦耳声响,从滴答滴答到咕咚咕咚。
真是一门实用的艺术。
那一杯凝萃着洪都拉斯风土味儿的液体呈放在玻璃杯中如上等玛瑙石般通透,远处的海岸山脉和碧绿海水映射过来,似是那天早晨棚屋一角的瑰宝。起码看起来如此。
如今想起来,那真是习作中的习作,信手拍得一张拙照,留作纪念也发给北国的朋友,没想到却收获一句带着暖意的回复。
“真希望有机会喝一杯你做的手冲。”
也不知是安慰我,还是羡慕我坐拥这南国海岛的美景。
“好呀。”
“北京,只有北海和……中南海。”
这样的海的映衬下,咖啡,抑或无论什么,也都染上了海意。北国乌烟瘴气的寒冬里,怕是想也想象不到的吧。
至于那个关于咖啡的或许算是约定的东西,至今仍未兑现。
记忆里他是十分喜欢海的。
4.
后来,我离开了海岛。临走前在店门口的黑板上附了一首木心先生的《咖啡评传》,鞭辟入里。
一首诗留在这岛上,随今后岁岁年年吹拂的海风剥落,见证后便于遥远的地方埋葬。挺好。
咖啡嘛,却还是要喝的。不仅喝,还要多喝。不仅多喝,还想要喝出名堂来。
空闲的午后,周末的早晨,每一天,都适合用咖啡香装点。
在一个小山坡上一座湖蓝色小咖啡屋里认识了杰。
泡面般的头发,身材瘦长,白衬衣很干净的样子,站得很直,像棵年轻的乔木。
“你试过爱乐压吗?”
“试一下,很不错的。”
确是比v60手冲更醇厚的味道。
“滤网比滤纸织孔要大些。”
只记得那天喝的是Djima产区的豆子,其他的印象皆模糊了。阿杰称有杏仁和樱桃的香气,说实话我也没怎么喝出来。只觉得一口下去,像喝了一抹春天的尾巴。
在巷弄深处废弃的游乐场边上的木头小房子认识了艾伦。
那一杯Honey Americano印象深刻。
“蓄意发甜啊……”
“生活已经很辛苦了,咖啡甜一点也没关系吧?”
“不是要品尝原味么。”
“都需要的,恬淡和矫情一个都不能少。”
再后来,也去了其他的都市。
红鸟标志的一家,卡布奇诺喝起来像是云间漫步。
山羊标志的另一家,咖啡便宜好喝,只要二十块。
依然记得,炎热的一天的午后,拖着酸胀的双腿,顶着冒烟的额头,迈进某间街角小店。
如牛饮水般喝掉一杯冰滴后后悔暴殄天物。
饿爸负责店里所有的咖啡,一边聊着,一边喝他冲给我的无论什么。
欣赏不来巴西产的波旁,那就换中美洲的艺妓。
“糟了,这杯冲砸了,粉磨得不够细,你随便喝喝。”
“没事,反正我喝不出来。”
消磨掉剩余的下午,饿爸自称失误了两次,反正我也乐呵呵地喝个不停。
“你待会儿去哪儿呀?”
“不知道,再说呗。”
“你要不和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好呀,反正我也没地儿去。”
晚餐朴实而美味,饿爸打下手,四月主厨。四月会制作各种美好的甜点,于是被默认为是店里最会做菜的人。至少他们的朋友们这样认为。
我们喝了杨梅酒和红酒,天南海北地聊。
夜深人静时唯有店里的橘色灯光还亮着。
临走时没有说后会有期这样的话,只轻声道了感谢,无论怎样觉得不够,也只剩这句话。
简单的,反而更有力。
5.
家乡在山城。家乡的夏季不热却也算不得凉快。
懒得出门的时候,手边唯有挂耳可以救命。
真的闲下来了,便失去了日夜奔走的能力和壮心。世界之大,也不如一方小我独静。
读平时读不下去的书,或是发呆,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
“火龙果的籽种出来是像仙人掌一般毛绒绒的东西,不可思议。”
“似乎怎样也无法把绿色的绒球和紫红色的硕果联系在一起。”
“看来火龙果和仙人掌是一个属的。”
“也可能,火龙果是异花结果的植物。需要雌雄两株才能长出果子,否则就是’仙人掌’。”
家里母亲撒下的火龙果籽终成长势喜人的盆栽,看到的瞬间便也习惯性地拍了一张发过去。
忽然想起来,阿拉比卡是自花结果,而罗巴斯塔则是异花结果。分明自花结果才是异数,才是植物界进化数亿年不可多得的奇迹,但在两个门外汉眼中倒成了司空见惯的东西。
大多数反倒更稀奇。
如果将这个无知的偏见延续,且不论产量如何,罗巴斯塔即使拖着“魔鬼的尾韵”也胜过阿拉比卡的柔顺清甜了。
真是个悖论。
火龙果和仙人掌到底是不是一个属,我没有去验证过。只觉得那天两个人没话找话,还一本正经,回想起来却像两个大傻子。
真的是少见多怪,或是物以稀为贵吗?
人总是喜欢追寻那些世间绝无仅有之物,仿佛得到了便是得到全世界。可现实是,物各尽其用,人各尽其材,每一种东西都有它各自的位置。
稀世之物流芳万古,却免不了路途中颠沛流离。
阿拉比卡高瘦的植株不也是辗转万里才在大相径庭的几块大陆上落地生根。
机缘巧合,成为今天的样子。
6. 或许是一个悲剧,也可能不是
他是爱猫的。
早几年的时候在胡同口捡了两只小奶猫,如今也养得很大了。
寄来的明信片,也是故宫前石板路上躺着的一只懒猫。挺着肚子,歪着头,怡然自得、气定神闲,却不免带着点傲气。
“地址还是原来的吧?”
“嗯,没变。”
“上次的书收到了吧?”
“收到了,谢谢,之前有点忙耽误了回复,抱歉。”
“那就好,没事儿。”
立秋一过,我一年一度的焦虑也近了。说是焦虑,其实也不然。不过是想着要送他点什么作生日礼物。
其实还挺怪的,很熟的人了,送不送也没太大关系。微信问候一句,也够。
但毕竟不若每天可以见到的人,或者是大事小事都可以联系的人。熟在哪,也搞不太清楚。
损友说,听我跟他聊天,以为是民国俩笔友,咬文嚼字,矫情。
一想,损友这评论挺精辟。虽然略有夸张的嫌疑。
“最近还是加班到挺晚?”
“是呀,忙得跟无头苍蝇似的。”
“你也会有这种时候……印象里你似乎都是从容不迫的。”
“原来你这么觉得。”
我曾经真的以为他所拥有的是理想人生中很不错的那一种,至于怎么个不错法儿,简单说就是可以写成书放在无印良品的书架上,作为生活美学的典范出售的那种。
不过,即便是无印良品,也是形大于意吧。
与猫同行,与文字为友,不奢侈也不拮据。早年做书,后来开发软件,基本可以算得上是不必与无关的人接触太多的工作。
“真决定回去了?”
“年底吧,不回去又能怎样呢……”
“飞不动了,不还是得一头扎进地里去。”
“可惜了一身白羽毛。”
“早就不是白色的了。”
谁说下决心开始截然不同于以往的生活不是一种慢性自杀呢。过去的一切,好的坏的,都不再具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了。甚至整个人也死在过去,以后的那一个则是一个陌生的人。
有人说平凡才是真,可没人认为平庸也有价值。
有些人可以在某种小确幸的生活里以平凡为信条,自然而然与平庸划清界限,以书籍、以社群、以食物、以宠物,或是以对待这一切的特殊方式。
然而生活终不是无印良品贩卖的生活美学书籍,而是有关金钱、责任和妥协的博弈。
你以为的日式料理,其实是重庆老火锅。
而且,平凡与平庸的距离也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远。
“你也太悲观了吧……”
“呵呵,不说这事儿了。”
后来,我寄给他一盒挂耳咖啡,不贵,也不显得过于隆重。
包装上的猫挺像他家的,里面有多个产区的精品豆磨成的细粉,哥斯达黎加卡杜拉红蜜、肯尼亚SL28水洗……
哈,敬尚未完全死去的生活美学。
“咖啡已收到,挺喜欢的,谢谢。”
“喜欢就好,解救一下你熬夜加班的痛苦。”
“费心了。”
“咖啡很香。”
“真希望有机会喝一杯你做的手冲。”
凌晨两点,他发来微信。
我看着手机屏幕,鼻子突然就酸了。
注:感谢去过的有趣的咖啡店,和遇见的有趣的人,让这则故事得以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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