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业刚掀开被子，妻子阿芳就转过身来伸出双臂，纠缠在他身上。黑暗中看不清阿芳的脸，但她甜腻的声音却异常清晰，“老公，这次出差怎么走这么久，我可想你了……”李建业当然知道妻子的“想”是什么意思，可是白天的那件事让他耿耿于怀，无论如何也不能嬉皮笑脸的回应妻子。于是他大手一挥，推开了妻子缠绕在自己脖颈的手臂，闷闷的说了句“没心情！”然后翻过身，背朝着妻子躺下。身后的阿芳愣了愣，坐直了，冷笑着说道“嘿嘿，就是为了在你前妻那儿和你那宝贝疙瘩、好女儿吵架的事吧。”李建业僵直了身体，没有吭声。阿芳的话却继续从头顶飘来，“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为了这事儿从吃饭到现在就没个好脸色，至于的么！你给我摆脸色也就罢了，娇娇呢？娇娇多久没见你了？就想和你玩儿一会，你还吼她！她才两岁……怎么，人家娘俩是人，我们娘俩就不是？”李建业动也没动一下，只觉得烦闷异常，晚上对娇娇发脾气的事，心里也有些愧疚，于是装作睡意朦胧的语气对妻子说，“娇娇的事是我不对。不过我实在太累了，你也别胡搅蛮缠了，咱们睡吧。”阿芳见丈夫连转都没转过来，不由得心里一阵无名火“腾”的烧起来，听到“胡搅蛮缠”四个字，更觉得愤怒，猛地推了一下李建业的肩膀，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八度，“李建业！你给我转过来！这事今天还非说清楚了不可！啊？哪儿有这样离婚的？生活费一个月给四千，还隔三差五就去看，什么好的都紧着那头，你那宝贝女儿都被你宠到天上去了！”李建业按捺不住坐起身来，“我去看自己女儿怎么了？生活费给四千怎么了？她妈一个月赚的那点儿钱够她们娘俩花的么？再说了，在北京四千块钱够干什么的？孩子不得上学么？女孩子长大了不得买买衣服么？”阿芳接过话茬，“对！你说的都没错，你那宝贝女儿多有本事啊，能把你气成这样！”李建业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却下意识的替女儿辩护，“她不是岁数还小，不懂事难免的。”阿芳此刻既愤怒又委屈，“李建业，你拼死拼活的赚钱养活这两个家，你女儿体谅你吗？感激你吗？她还不是觉得应该应份！岁数小？她今年都17了！还有那四千的生活费……”阿芳话还没说完，李建业就焦躁的打断了她，“行啦行啦！别说了！我现在当总经理一个月工资也开将近2万，年底还有不少奖金，少你和娇娇吃还是喝了？你就惦记那四千生活费！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和我在一起你就是图我的钱啊？”阿芳委屈极了，眼泪刷的一下流出来，“建业，你咋能说这话？你忘了刚来北京的时候，你当销售经理，一个月才赚三千，我不还是和你一起睡楼梯间……”初来北京的艰苦甚至屈辱的岁月是现今的大经理李建业的一块心病，在这种时候被阿芳提起来就像饿极了的猫被人踩住了尾巴。李建业顾不得娇娇已经睡着，怒吼道，“你到底有完没完？翻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意思啊？”屋里顿时一片寂静。只剩下阿芳啜泣的声音。李建业看着哭泣的妻子，心里很不好受，加上白天的烦心事，此刻更似霜打的茄子一般。本来应该上前去说两句好话，却不想开口。干脆收拾了被褥，搬到了沙发，阿芳竟也没拦他，任他来去，瞧也不瞧一眼。沙发狭窄，翻身不便，李建业又肥硕，躺在上面自然不舒服，然而今晚，就算扯下天上的云彩铺成世界上最柔软舒适的床，李建业也是睡不着的。白天，刚刚从外地出差回京的李建业交代完公事，就急急忙忙的驱车来到前妻家里，送去当月生活费，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见见那个宝贝女儿。青年时代的李建业和那时大多数男人一样，也是喜欢男孩的，前妻孕中检测出怀的是女孩，他也失望了好一阵——不过当孩子一生下来，看到女儿那清澈的眼睛和娇嫩的小手小脚，李建业莫名的震撼与感动，甚至掉下泪来。这大概是每一位父亲都曾体验过的激动吧。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一方面为了照拂娇妻幼女，另一方面，决心要为女儿起一个天下第一好的名字，翻遍了字典，左右斟酌，终于决定女儿叫“李婉曦”，小名小曦。小曦从婴孩时起，就与别的孩子不同。不哭不闹，说话、走路都比别的孩子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上学后成绩骄人，去年考上了北京市最好的高中，李建业为这事儿还吹嘘了好一阵，当然这是后话。小曦四岁的时候，李建业从西安来北京发展，彼时怀着雄心壮志，不料现实实在残酷。经历了最初两年的磨合期，他终于适应了北京这座城市，却发现同家乡的妻子疏远了起来——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谈论的话题，处世的态度，都无法合拍，结局就是无休止的争吵。李建业惊诧于妻子的粗鄙，妻子则谩骂李建业寡淡。在北京刚刚站稳脚跟，虽然当上了销售经理，生活也颇为艰辛，为了省钱租楼梯间住，吃饭、坐车都要精打细算，没钱常回家看看，只好天天与妻子打电话，然而这短暂的通话，却经常演变为激烈的争吵……就是在这时，李建业认识了阿芳。阿芳拥有李建业所需的一切作为妻子应当有的特质，比如前妻所没有的对李建业的炽烈的崇拜，以及都市人的身份与习惯。两人自然而然的在一起。后来李建业逐渐发迹，日子富足，把前妻和小曦接到了北京，阿芳的事再也瞒不住，几经辗转，还是和前妻离了婚，又与阿芳结了婚，现在和阿芳的女儿娇娇都已两岁了。与前妻的离婚，李建业心中只觉得命运造人、颇为无奈，然而对于女儿小曦，确是实打实的愧疚。这孩子从小为这些家庭琐事吃了不少苦头，李建业知道自己正是罪魁祸首，就愈发地疼爱女儿，总觉得对她不够好，恨不得把全世界捧给她，然而女儿随着年龄的增长，却和他日渐疏远了。白天和女儿聊天时提到了娇娇，李建业试探性的问小曦愿不愿意去看看娇娇，那句“娇娇是你妹妹，你们毕竟是世界上最亲的人”还没说完，小曦却火了。长这么大女儿第一次发火，竟然是为了指责自己的父亲，这是多么让人心碎。思及此处，李建业在沙发上瑟缩了一下身体，试图转身，仿佛这样就能避免想起小曦破口大骂的一字一句——可是不能。小曦指责他不负责任始乱终弃对不起妈妈，还说听到娇娇都觉得恶心，什么相互照顾姐妹情深简直痴心妄想。李建业努力回忆自己当时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呢？努力地想辩驳，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条躺在主妇案板上半死不活的鱼。像做梦一样离开前妻家，李建业在车里痛哭失声。哭了许久觉得饿了，就又驾车回自己家。心情不好的李建业回家后也恍恍惚惚，阿芳小心打探了两句，就猜到了个大概，于是便有了开头那一幕。却说李建业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小曦愤怒的神情和锋利的话语，只觉得心里一阵酸痛，努力回避这些想法，强迫自己去想和小曦出去玩的事，小曦考上好高中的事，小曦小时候和自己学削苹果的事……然而这些珍贵而甜蜜的回忆现在想起来竟更加心痛。李建业又在沙发上腾挪一番，侧耳细听阿芳已经不哭了，绵长的呼吸声传来——像是睡着了，他哭笑不得地叹息一声，思绪又飘向了来北京之后的日子。他感觉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记不得连贯的事件，却又很清晰，清晰到记得所有细枝末节。他记得阿芳年轻的肉体和温暖的嘴唇，记得孙明华——一个难缠的客户——每次盯着他看的浑浊的眼球，和眼睛里溢出来的满满的瞧不起……记得有一次过生日，前妻在公司门口等他，一身老土的打扮，手持一束玫瑰。记得她秋衣的衣领探出了毛衣的边缘，记得自己羞愧而愤恨地向同事介绍说这就是自己的妻子，也记得同事笑着说“真幸福啊”的时候那掩饰不住的惊奇与轻慢……李建业模糊地想，还不如不来北京。天色昏暗，疲惫又无法入睡，李建业想起初次北上乘坐火车的场景。火车缓缓前行，伴随着有规律的噪音，窗外是荒村野店，那里的人过着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火车轰鸣，李建业对未来一片迷茫，迷茫中又有一丝期待。回想起来，那趟火车竟是李建业人生中最盛大的时刻。可是，现在，李建业却想，如果我没来北京。如果没来北京一切会怎么样呢？李建业想着想着，终于觉得倦了，想要睡一觉，但是东方，天已经开始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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