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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马金莲讲“三个月亮”的故事

时间:2020-06-11

3个月婴儿讲故事

提示:本文共有 14790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30 分钟。

文/马金莲 邹军 来源/小说月报

马金莲《三个月亮》:撕开朦胧诗意,何尝不是爱的另一种方式

如今书写乡村,明显要比书写城市难度大,因为当下的乡村已经远远不是我们最初生长、生活、熟悉的那个乡村,社会裂变的速度和纵深度早就渗透和分解着乡村,不仅仅是表面的外部生存环境的变化,还有纵深处的隐秘的变迁,包括世态、人心、乡村伦理、人情温度……乡村像一个我们熟悉的面具,一不留神,它已经变得让我们感觉面目全非和陌生难辨。而在意识里,却对乡村寄予了我们最初成长岁月里的美好和情感,现在我们还以这样的尺幅去衡量乡村,无疑现状会让我们失落。这种落差,怎么在文字里呈现?怎么叩问追索乡村失落的东西?又怎么重新发现、讴歌和守望乡村?

马金莲,回族,1982年生,宁夏西吉人。2000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马兰花开》,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雪》《碎媳妇》《长河》《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本转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现居宁夏固原。

由审美到介入

——马金莲《三个月亮》编后

文│邹军

第一次编马金莲小说的情形,我始终记得。小说叫《念书》,里面那个只有洋芋可吃的女孩儿,她曲折的求学经历,幽微的少女心理,连同在那片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细部描写,以及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夜色一般温柔而忧伤的气息,都深深地打动了我。那之后,我又编辑了《老井》《淡妆》《绣鸳鸯》,在这些作品中,马金莲一直乐此不疲地在字里行间弹奏着她的乡村夜曲,给西海固那块贫瘠的土地、那里艰涩的生活、那些朴拙的人们,都披挂上了诗意的光晕。在这明媚而纯洁的光晕中,她怀揣着尊敬和怜惜去拥抱辛酸而无奈的生活,并使小说之外的我们,也能感受到它的柔美光泽,哪怕此时我们正被抛入暗淡的黑洞。然而,这种写与读所营造的情绪,到中篇小说《三个月亮》发生了变化——乡村的诗意缓缓褪去,作者的忧愁渐渐升腾,马金莲对乡村的审美叙述,逐渐演变成通过文学去承担对现实生存的人道责任。具体到写作中,她不再满足于自己的小说,仅仅通达的是对故土和乡亲的怀念、敬重、疼惜,而是暂时拨开笼罩在他们身上的诗性迷雾,进入他们的赤裸现实。或许,经由这样的叙事,可以承担甚至改写一些什么?

《三个月亮》的开篇第一句,马金莲就斩钉截铁地用人物称呼的转变,宣告了她的叙事转型。“明明和亮亮到来那天,艾力夫正在发高烧”,以往小说中的“碎巴巴”“外奶奶”“太爷爷”等,都退回到了梦境一般的过去,现代的“明明”“亮亮”“妖妖”强势登场,裹挟着病中的古典的“艾力夫”,一起划破抒情的幕布,冲进不容躲藏、无法回避的坚硬现实。

小说以小男孩儿“艾力夫”为叙事视角,将聚光灯投射在三个孩子和两位老人的特殊生活组合中,以孩子的眼睛观看周遭,体察情绪;再以孩子的口吻讲述故事,表达心境,进而在不动声色间将古典与现代、农村与城市的矛盾,以及矛盾所引发的一系列改变塑造并呈现了出来。明明、亮亮、艾力夫是留守儿童,与同样空守在农村的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然而,不同的是,普通的留守儿童虽然要承受思念父母的煎熬,但他们心中始终有盼望和信念,因为他们确信不久的某天,爸妈会从遥远而繁华的城市,带着新衣服和新玩具回乡与他们团聚。也正是这信念让思念的煎熬得以缓解,而不那么苦涩。但《三个月亮》中的明明、亮亮、艾力夫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他们不只是留守在农村的儿童,还是被母亲抛弃的弃儿,所以,对他们而言,除了漫长的思念和等待,还有被弃的恐惧和屈辱。外出打工的父亲,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安顿,更无暇照顾他们;爷爷奶奶虽然对他们疼爱有加,但苦于现实也无能无力;三个孩子虽然同病相怜,却矛盾重重,间或还谩骂打斗。而大多数情况下,明明、亮亮和艾力夫都处在无人护佑的状态,像他们头上的虱子一样,自生自长。

小说难能可贵和独特之处在于,马金莲以一种纯真的稚嫩的孩童式的叙述,以小人物的小生活、小情绪,映射了当下中国农村与城市的诸多分裂,同时,又回首反观大历史对小人物的冲击,甚至湮没。在这样的互动中,小说既揭示了社会矛盾,又观照了人的生存。

在艾力夫的回忆中,他的妈妈妖妖热情、浪漫、善良,虽然母子只朝夕相处了四年,但这四年足以让艾力夫确定她对他的爱,也正是这份爱让他相信离家出走的妖妖,最终会回到他的身边。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妖妖要改嫁,要永远离开这个穷酸的农家,才猛然感受到自己是一个被彻底抛弃的孩子;而堂兄明明和堂妹亮亮最初来到爷爷奶奶家时,因为是有妈的孩子,曾让艾力夫嫉妒不已。但很快,艾力夫就“痛快”地目睹了他们的妈妈也扔下几件新衣几包零食,离他们而去,使他们迎来了同样的命运。小说最后,艾力夫的妈妈要改嫁,父亲也要再娶一个寡妇进门;而明明和亮亮的爸爸也说,他们的妈妈找不回来了。于是,三个学前儿童就偷了爷爷的零钱,决定分别前往河南和新疆寻找妈妈。站在路口拦车的孩子,命运将何去何从,实在让人为之难安……

在马金莲以往的小说中,我们也随处可见她所描绘的那片乡土被贫苦和艰辛所啃咬,但日子再苦,都有一些悠然静好于其中,因此,读起来虽然时不时地碰触到让人心酸的苦涩,却总还有审美的诗意萦绕其间,就像聆听肖邦的夜曲,虽然忧伤却不乏优美。比如,在短篇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中,马金莲通过农家对浆水和酸菜的依赖,虽然道出了中国西部农村生活的贫困,但小说的核心意欲抵达的却是生活艰辛的背后:勤劳朴拙的农民,寒苦却不乏尊严的乡野生活。或者,与其说马金莲想要通过物质的艰涩表达对他们的同情,不如说她要用爱和敬重为他们编织荣耀与诗意的花冠,使他们即使生活在无望之中,也拥有天赋的尊严。并且,难能可贵的是,那美丽的花冠所闪耀的光晕,并没有遮掩掉生活原本的黑白底色,我们仍然能够从中品尝到无奈的情愫、悲苦的味道,或者,正是这光晕的映衬,心酸的隐痛才那么无孔不入。而在《三个月亮》中,马金莲却采用了另一种写作策略,她绝然地撕开了曾经的朦胧诗意,暴露给我们一个赤裸的不安的乡村,让我们直面它的困惑、挣扎,甚至惨烈。在这里,从前男耕女织式的古典生活被现代文明所取代,以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宁静,也被城乡发展失衡的历史大势所席卷,徒留焦灼的生活、孤独的老人、失意的孩童。在这里,金钱侵蚀了尊严,疲惫驱赶着诗意,现代焦虑症正在撕咬着曾经安静祥和的乡土。年轻人放弃土地,奔赴城市,不惜成为那里的边缘人;媳妇儿们不再安于贫乏忠于伦理,也急躁地一头扎进金钱至上的社会逻辑之中;老人们也不能幸免,从前的靠天靠地靠自然已无法维系生存,甚至连他们也不得不起早贪黑,为生计奔劳。

这是现代乡村无法回避的现实。昔日审美的乡村更像童年往事里的桃花源,马金莲用爱观照他们,为他们涂抹上柔美的色彩;如今,现实的逼仄已不容许她继续沉浸于缅怀和想象之中,她必须挺身而出,如同《皇帝的新装》中那个诚实的小孩儿,指出事实的真相。然而,这无情的揭示,这沉重的忧愁,又何尝不是爱的另一种方式呢?也正是基于这份爱之上的责任,马金莲无奈放弃了对乡村的抒情叙事,而决意通过笔墨进入历史。就个人的写作史来看,《三个月亮》可谓她的乡土写作系列的转型,即由此前对乡野生活的审美观照到如今对农村现实的自觉介入。当然,从广义来说,任何一种写作都是自现实而来归现实而去,都是对现实的审视,只是表达方式和表现程度的不同而已。

——摘自《芒种》

《三个月亮》精彩预览

明明和亮亮到来那天,艾力夫正在发高烧,烧得圆脸蛋像一对熟过头的西红柿,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这高烧严重了,和平时的烧很不一样。平时那种烧,手烧,脚烧,后脑勺和脖子烧,自然也是难受的,但是心里还能扛得住,心不糊涂,头脑是清醒的,能一声声喊叫,喊爷爷拿水来要喝水,叫奶奶快再换一盆水洗额头,这盆已经凉透了。好像一场战争中,他做了坐镇指挥的大将,爷爷奶奶反倒成了听候调遣跑腿打杂的小卒儿。

现在这场烧少见,他觉得一定是有人在他心里塞了一架火炉子,还在不住地添炭块、扇风,那火就越来越旺,简直要把他的心给烧透,烧焦,烧炸。他开始还能坚持在炕上扭来扭去折腾,等明明和亮亮进门以后,大家都围着那兄妹俩打转了,他就被人暂时遗忘了,连最疼爱他的爷爷也将一对不断淌水的眼睛盯着新来的人了,没人管艾力夫了。

艾力夫想爬起来凑过去看看大伯带来了啥好吃的,想拿起窗台上的黑色手枪和红色皮球跟他们炫耀一下,那是妖妖留给他的玩具,他一个人玩啊玩,玩了半年时间了,都玩腻了,平时根本记不起它们了,现在一下子来了两个和他一样大的人,他就马上记起它们来了。让他记起手枪和皮球的原因是那个跟在小黑脸后面的小姑娘怀里也抱着一个绿绿的大皮球,前面的小黑脸腰里挂着一个鞋板一样的手机。艾力夫心里就有了找自己玩具的想法。他试着爬了爬,腿软得很,软得像绵羊肚子里刚刚下出来的小羊羔,他干脆不站起来了,心里一阵发潮,好像有满满一小碗水要哗啦一声晃出来,头重得很,脖子撑不住了,就要把脖子拽断了,身子也重,他看到枕头摆在炕边,那是爷爷为他摆的,爷爷摸过他的头,说准备给他扒开衣裳洗一洗,再喂点儿药。爷爷说药甜,喝了就不烧了。

但是明明和亮亮来了,他们一来,爷爷奶奶的全部注意力都转移了,没人管艾力夫了。爷爷奶奶怎么能这样呢,什么事情能比艾力夫重要呢,他们竟然能把艾力夫害病发高烧的事儿都给忘了。艾力夫真想大哭大喊,睡在地上打滚儿,哪里脏就往哪里滚,把衣裳弄得脏脏的,奶奶不是最怕他弄脏衣裳吗,到时候看他们还敢不敢把艾力夫这个人给忘了。

他试了试,爬不起来,鼓不上劲儿,胳膊和腿都是直的,他张嘴哭,嘴也张不开,好像那把火已经被他给封死了。他决定还是先睡下缓一缓,等这一阵子烧过了,再爬起来找他爷爷奶奶算账,然后再去勾搭那两个新来的娃娃。

心里的火并没有随着他躺倒乖乖地睡着而减少,反倒更烈了,好像有个人在不断地烧火,要把一大锅水给烧开一样。艾力夫的心里翻腾的就不只是水,而是蒸汽,白森森的蒸汽翻着跟头一阵一阵在肚子里翻搅,已经不是心里在烧,而是整个肚子里在烧,好像肠子也着火了,一股开水顺着肠子倒流,流到心口窝那里,不停,以更凶猛的阵势往上冲,好像要把他的胸膛也给烧熟,熟得热腾腾滚烫烫的。他不想喝水,又渴得慌,要是有一块冰压在心口上多好啊,要是有一舀凉水激在心口上多好啊,要是有只凉凉的手抹在额头上多好啊,要是买块雪糕大口吃下去多好啊……眼前有颜色亮灿灿的圆圈在转动,转啊转啊转啊,转得他心里犯潮。转得他一阵一阵地眼花,好像眼前有谁拿着一束火光画圈圈,那火光闪来闪去,他的一颗心就跟着闪来闪去,晃闪得太快了,太厉害了。他的心跟不上这节奏了,可是停不下来,他想停,心也想停,但是他和心都做不了主,有一股力量在暗处做主,揪着他的心晃啊晃,简直要把吊着心的一根线给拽断,让心吧唧一声丢在肚子里,要么直接从嘴里给甩出来。

我是不是要完了?他绝望地躺着,望着屋顶上白白的吊顶,屋顶中间有盏圆盘子一样的大灯,灯壳子薄薄的,看着好像很结实,其实一点儿都不结实,这个他是知道的,他刚来不久就用一颗玻璃豆儿砸破了它。他踮着脚尖仰着脖子,甩开手里的一大把玻璃豆儿,哗啦啦一阵欢叫,那些玻璃豆儿飞溅。大多数砸到了墙上,有几颗落到爷爷身上,只有一颗飞得高,砸到了头顶上的灯。奶奶按倒他,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几巴掌。不疼,奶奶的巴掌肉多,软乎乎的,就算用了劲也不咋疼,但是他哭得像刀子扎着肉一样。

爷爷擦一把脏兮兮的眼泪,过来把他抱在怀里,和奶奶骂了起来。他把头扎在爷爷怀里,不哭了,偷着坏笑。本来爷爷也就是随口说几句,想不到奶奶和爷爷争辩着就红脸了,奶奶那张红嘟嘟的胖脸更红了,在冒火,奶奶的眼睛也红了,还冒水,奶奶抹一把,再抹一把,那水也不见少,越抹越多。从前爷爷的眼睛也冒水,奶奶还常骂爷爷不争气,还没彻底老哩就扎了一副老相,是等着叫她伺候哩。奶奶最不爱看爷爷淌眼泪的眼睛。但那天艾力夫真的把爷爷奶奶都惹得脸对着脸淌起了眼泪。不过爷爷奶奶的眼泪是不一样的,爷爷的泪水一点儿都不清亮,有些黏稠,有些脏,好像那眼窝深处除了水,还藏着泥,水泡湿了泥,泥和水一起往出淌。说实话艾力夫也觉得爷爷的眼窝脏。奶奶的泪水就清亮多了,亮闪闪的,一滴一滴分离得清清楚楚的,一滴落下来,后面一滴跟着赶下来,再后面跟着一串一串。

奶奶忽然冲过来,从爷爷怀里夺艾力夫。艾力夫被奶奶的力气吓到了,难道奶奶真胀气了,要打他吗?爷爷舍不得打他,总是护着。奶奶舍得,他干了坏事儿奶奶就唠唠叨叨地骂,顺手的话,还会赶过来拍一巴掌。不过奶奶总是打不疼。好像这样拍一拍,打一打,奶奶心里的气就散了,就消了,就没有了。不过奶奶这次没有打他,而是把他夺过去紧紧搂进怀里。搂得实在太紧了,他第一回被爸爸带回家见到奶奶,奶奶也这样搂了一下,可也没有这样紧啊。奶奶这是要把艾力夫小小的身子给勒进她软乎乎的身子里吗?要是平时,艾力夫肯定会挣扎,踢打,哭喊,但是这次他没有,他乖乖地叫奶奶抱着,他从奶奶身上闻到了妖妖的味道。

大灯被玻璃豆子砸了一个口子,夜里灯一开,一种叫油末子的飞虫乱乱地撵着灯光,好像它们活得很厌烦,一个劲儿往上撞,有些当时就撞死了,有些站在灯罩外面,更多的从裂缝里钻进去,进去了就出不来,就死在里面了。一个夏天过完,灯罩里攒了厚厚一层虫子的尸体。从外面看,里面又黑又脏。奶奶念叨好多遍了,说要是自己个子不是那么矬,就能把灯给卸下来,把里头的死苍蝇倒了,把灯壳擦一擦,再用透明胶布粘好,以后不叫苍蝇往里头钻。奶奶也只是嘴上说说,她自己确实是够不着,踩着最高的那把椅子也够不着。够不着奶奶就骂爷爷,说爷爷一个大男人不顶事儿,连个灯也换不了。爷爷揉着淌眼泪的眼睛,说我眼前头一大堆苍蝇飞,飞得我心里毛毛的,你还叫我卸那个,我眼睛看不清要是摸到了电线头咋办,一下子被电打死你就高兴了?这话说得奶奶不敢再唠叨了。

从前艾力夫觉得奶奶事情多,为啥动不动给爷爷找麻烦呢,灯壳里多了死苍蝇就多了嘛,那有啥。现在他望着那灯,忽然发现还真是不好看,白白的塑料壳里,多了那一大片黑颜色,灯壳也泛出黄黄的脏印子,看着像一坨没有擦净的屎。艾力夫盯着灯壳看,越看越觉得像屎,越看越觉得有必要卸下来清理一下。看得他眼里都开始冒火了。火不是红的,不是黄的,也不是白的。火是黑的,一大片一大片的,不冒烟,是死火,像云朵一样停在他头顶上,停在他睁开眼睛的地方,停在他张开的嘴巴上方,正在一点点儿压下来,像黑抹布一样,散发着臭味,要紧紧地捂在他嘴上鼻子上眼睛上耳朵上,捂在一切能出气的口上。要把他活活地臭死,捂死。就像妖妖走的时候,把他按在胸口上那样。

妖妖走那会儿他没有发烧,他结结实实的,没病没灾,妖妖给他买了一个红红的大皮球,还有一把乌黑的手枪。东西是从马路边的小卖部买的。手枪十块钱,皮球五块钱。他清楚地记着这个数目。本来他不会去记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是妖妖走了,这个数目就成了妖妖最后留给他的一个念想。他要记住妖妖,就拼命在脑子里搜集和妖妖有关系的事情。可惜都忘了,脑子里除了最近几天的事情,以前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妖妖是怎么怀上他,怎么生下来,又怎么喂养到了现在?据奶奶说妖妖把他抓养了四年,那就是说他和妖妖一起生活过四年的时间,再算上他在妖妖肚子里成长的那段日子,他和妖妖在一起度过的日子实在不算短。但是好奇怪啊,为什么这些他都没有记住呢?他忘得干干净净的。妖妖在的时候,他甚至从来不知道这些是珍贵的,是需要记住的。只有等妖妖走了,不来了,他满世界找不到她,天天坐在枣树下看马路上的公交车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一些花花绿绿的女人从远处下车,又有一些女人从这里上车去远处了。就是不见妖妖从车里走下来。艾力夫一点点儿明白了,妖妖不会回来了。他开始在脑子里一点点儿搜寻妖妖,既然妖妖不会自己出现在他面前,那他就要从脑子里把她找出来。寻找的时候,艾力夫发现自己真笨,比小狗花卷还笨。

他抱住花卷,骑到它脊背上,用脚踩着它的爪子,他问,花卷花卷,你还记着妖妖吗?花卷呜呜叫着,伸脖子,抽鼻子,似乎在哀求他放了自己。艾力夫不放,艾力夫比花卷还胖,他沉甸甸的身子压上去,他不下来,花卷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除非他自己愿意下来,花卷是不敢把他摔下来的,花卷很聪明,懂得人事,它才不会干莽撞的事儿。花卷你不记得是不是?你个笨狗,你的脑子哪儿去了?妖妖你都能不记得?你就是个没良心的狗!你的良心哪儿去了?叫狗给吃了?

花卷呜咽着,全身的毛凑成一堆棉花,花卷想告诉艾力夫它的良心没有叫狗给吃了,可是花卷的狗语艾力夫听不懂,所以花卷呜咽半天艾力夫还是不饶它。奶奶过来了,喊,艾力夫你做啥哩?快下来,脏死了你——狗倒毛哩,到处都是毛——艾力夫这才歪歪扭扭跨下来,还是不服气,抬脚去踢,花卷早就蹿出去了。跑远了回过头,朝艾力夫龇牙,狗脸皱成了一团抹布。

花卷现在哪儿去了?艾力夫迷迷糊糊地想,别人都忙着迎接大伯一家人了,难道花卷这狗东西也跟着凑热闹了?别人都把艾力夫给忘了,花卷你个狗东西没理由忘了我啊,看本少爷病好了还拿好饭好馍馍喂你不——奶奶说一个狗,给点儿糠皮洗锅水就成,哪有好饭好馍馍给它吃?不吃?不吃让饿着,我就不信三五天饿下来,它能不改毛病?都是妖妖惯出的毛病,我们那会儿养狗,有点儿糠皮洗锅水喂就不错了——奶奶唠叨她自己的,艾力夫端起饭碗第一个要找花卷,地面上瓷板白亮亮的,他手一斜,一碗饭倒了,既然倒了,奶奶还能揽起来再吃?早有花卷屁颠屁颠跑来大口享用了。热腾腾的白馒头,艾力夫颠起一个吃,咬一口,奶奶不注意,他已经飞给了花卷。恨得奶奶牙根直疼,奶奶说这畜生,收狗的为啥看不上哩,看上的话我不要钱,白送,只管拉走,我眼前好清静一下。

花卷傻,听不懂人话,艾力夫听得懂,艾力夫摇摇晃晃蹦过去,揪住花卷耳朵,说,奶奶奶奶,万一妖妖回来呢,回来找不到花卷你咋跟她说?她走的时候给我安顿了,要我看好花卷。我答应过她。花卷要是死了,妖妖回来我拿啥给她交代?

奶奶鼻子抽搐,嘴里蹦出一句话,我就说打死煮熟给艾力夫吃肉肉了,她不知道艾力夫嘴馋啊?

艾力夫捏了捏肉嘟嘟的小拳头,唉,算了,谁叫这话是从奶奶嘴里说出来的呢,要是换了人,就算是爷爷,本少爷也肯定拿拳头直接擂他一个嘴巴子。

要是花卷拿舌头舔一舔脸多好啊,花卷的舌头软软的,凉丝丝的,就算总是带着一股狗腥味,那也没关系,从前艾力夫是嫌弃花卷的,现在他不嫌弃,他甚至有点儿想念花卷。可是这狗东西肯定跑到别人面前献殷勤去了,竟然也不管艾力夫发高烧这回事了。别人都把我忘了,你花卷不应该忘啊,你是妖妖用米汤汤和羊奶喂大的,本少爷是妖妖用她自己的奶喂大的,我们都是妖妖的娃娃,本少爷喊妖妖妈妈,你不喊,不是你不愿意喊,是你的嘴巴不会喊,要是能喊出来,你肯定早就喊了一百遍一千遍了,对不对?妖妖惯本少爷的时候只要你在面前,肯定腾出一只手去抱你,你的毛弄得妖妖一身,也害得本少爷没少沾光,本少爷的涎水帘子上经常粘着你的狗毛。气得奶奶没少骂妖妖。你个狗东西,妖妖一走,你就不认本少爷了吗?

艾力夫觉得嗓子眼儿里的火已经灭了,燃尽了,剩下一堆灰,人都以为火比灰烫,其实灰要比火滚烫得多,艾力夫觉得自己正在死去,从嗓子眼儿里开始死,死灰一点点儿蔓延,正在沿着嗓子扩大,往嗓子深处肚子里蜿蜒,往嘴巴外面蜿蜒。他想用舌头舔舔嘴唇。舌头死了,化成灰了,他找不到舌头,嗓子里呛满了灰。他喊不出,哭不出,起不来,就这么躺着一点点死去。

奶奶为什么要哭?哭声那么大,好像有人完了一样。妖妖走后奶奶哭过。奶奶是抹着眼泪颗子哭的,哭得很低沉,没有像这样大声地哭。那时候奶奶抱着艾力夫,一个劲儿摇晃着,好像艾力夫是个吃奶的婴儿,还需要这样摇晃才不哭。奶奶说,走了就走了,走了娃娃我拉扯,反正是迟早都要走的货,早早走了我这心也早一天安然。奶奶的身子摇晃,胸口的大奶头也跟着摇晃,艾力夫的脸埋在奶头上,要不是隔着衣裳,那热烘烘的大奶包一定会把艾力夫的小胖脸给淹没。

难道是我要死了奶奶在哭?

那为什么爷爷不哭?

爷爷不是也很疼我吗?我真要死了,第一个大哭的该是爷爷啊。

艾力夫真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哪怕就看一眼再死也好,但是眼皮上压着什么,重得睁不开,他绝望地想,多可惜啊,临死想看最后一眼都做不到。

奶奶边哭边说着什么,还有更多的人跟着哭起来。

这么说我是真的要完了。

这么快就要完了?

难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妖妖了?

这巨大的发现忽然压垮了艾力夫,他感觉伤心像水渠里的大水一样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他跟爷爷说他不想妖妖,他恨妖妖,现在恨,长大了恨,一辈子都恨。

他跟奶奶说他不想妖妖,他恨妖妖,现在恨,长大了恨,一辈子都要恨。

只要他跟着奶奶出去,买东西,看水渠里的水,给玉米点种子,拔草,放羊,总是有人问他你想你妈吗,他都狠狠地摇着头,像个男子汉一样撑起脖子,把答案响亮地甩给他们,不想,一辈子不想。

那些大人总是自作聪明地摇着头笑,他们不相信他的话似的瞅着他,他们的目光总是让艾力夫很不舒服,艾力夫干脆拧着脖子把声音再提高一些,大声地喊,我恨她,我恨她——

既然说了恨她,为什么临死的时候会这么想她?

难道本少爷的恨只是嘴上说说,说给大人们听的?

艾力夫迷茫地睁着眼,他确定现在自己很想那个叫妖妖的女人。

艾力夫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两张脸。

都是脏脸。

头有点儿疼,还有点儿重。

他试着摇了摇,头上没有戴大暖帽,也没有压东西。还是重,既然头上什么都没有,那就是头自己在重了。头怎么能这么重呢?长了这么大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头有这么重。为什么忽然会这么重?他试着摇晃。脖子也不舒服,好像脖子里壅了一层什么,有些僵直,一点儿都不灵活,怎么说呢,觉得这脖子不是自己的,不听自己指挥。

他干脆闭上眼,慢慢在脑子里想,这两张脏脸有些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哪儿?是谁?难道是自己的玩伴?

新疆塔城?木苏尔?

红寺堡三十七支?马兵?

不对,木苏尔的眼窝子要深得多,那是回族和维吾尔族结合的血统。

眼前两张脏脸的眼窝子都是平平的。

三十七支的马兵,也不对,马兵是个胖子,圆脸盘,眼前这对脏脸都是瘦夹夹脸。再说马兵也没有妹子,只有哥哥。

眼前这对脏脸,明显大点儿的那张是哥哥,小点儿的那张是妹妹,因为小姑娘头顶上扎了一堆辫子。

奶奶,醒了,艾力夫醒了。

脏脸中的妹妹忽然开口说话。

艾力夫脑子里轰一声响,差点儿一个跟头翻起身,但是有人死死压住了他。

不敢动弹不敢动弹,小心针拔了——是奶奶的声音,在焦灼地喊,就像她做饭炒菜时捞着锅铲子大惊小怪地吆喝那样——艾力夫快闪开,油锅要焦了,快不要挡路——

艾力夫这一回彻底睁大了眼。

奶奶的脸出现在面前,紧紧抓着他一只手。

艾力夫扭头看手,右胳膊上插着管子,顺着管子看,一根透明的塑料管子高高挂在一根铁杆上,上面挑着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还有半袋子透明的水,水顺着管子往下淌,一滴一滴流进他身体里。

这个艾力夫不陌生,在新疆塔城时候他发烧,妖妖就带他弄过这个,这叫吊瓶子,也叫输液。那时候艾力夫最怕的就是这个了,每次外面变天,他就跟着感冒,感冒了发高烧,妖妖就抱着他去医院。医院里那些穿白大褂的大人摸他的手,要他张大嘴巴喊啊,还有压着舌根看嗓子,还要用一个冷冰冰的圆坨坨贴在前后心口上听,那个圆铁坨子又冷又痒,还没伸进去他就忍不住咯咯地笑。最后,白大褂换成了女的,不叫大夫,叫护士,女护士长得好看,但是狠毒,拿针头在他手腕上扎,扎得很深,红红的血都冒出来了。艾力夫看到血哭得生汗直冒,双腿双脚一起踢打,护士也踢,妖妖也踢,他才不管谁是谁呢,他就是不愿意被按着扎针头。

这次是什么时候扎上的?他竟然不知道。一觉醒来就这样了。身边也没有妖妖,陪着的是奶奶,还有两张小脏脸。

艾力夫郁闷地舒一口气,不能再装睡了,既然这两张脏脸都已经把奶奶喊奶奶了,还能说明啥呢,说明他们是大伯父领回来的那对兄妹,他艾力夫的堂哥和堂妹。

堂哥叫明明,堂妹叫亮亮。

都是很洋气的名字。

啥明明亮亮啊,又不是灯泡,还能发光吗——艾力夫有点儿不屑,想起了一个比这不知道要洋气多少倍的名字:冬冬。

那是妖妖给他起的名字。小时候妖妖一直这么喊他,喊了几年,直到不久前的那个下雪的日子,妖妖离开了。妖妖临走抱着他买了皮球和枪,都是他最爱的玩具,妖妖陪着他在院子里踢了一会儿皮球,又教会他打枪。他拿着枪对着高处电杆上的麻雀瞄准,射出一颗小豆子,再射出一颗,枪膛里有个子弹匣子,匣子里装着一排子弹豆儿,红的绿的都有,他扳一下,啪一声响,再扳一下,又啪一声响。豆子弹起来,像一颗星星,欢快地迸射向半空。惊得麻雀乱纷纷飞。天冷,麻雀不愿意回窝,惊起来在半空里乱乱地转一圈儿,又落下来。

这起起落落的游戏吸引了冬冬。

冬冬就抱着枪不断地射击。

妖妖就是在那个时候走掉的。

爷爷放羊去了,奶奶去邻居家帮忙炸油香,爸爸在城里打工,家里就剩下妖妖和冬冬。三十七支是个很适合出走的地方。出门就是马路,马路上的车过来过去跑,往东是去镇上,往西可以到吴忠市,往北是银川市,往南是一个叫韦州的街市。据爷爷奶奶后来分析,不管是跳上随便通往哪里的车,妖妖都可以离开这个地方,远走高飞,躲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妖妖走了,没人抱怨冬冬。

但是冬冬很伤心,伤心不是因为想念妖妖,而是内疚。没有一个人责怪冬冬没看好妖妖,但是冬冬觉得就是自己没有看好妖妖,才让她走丢了。

要是自己不贪恋耍手枪,要是自己一直跟着妖妖,缠着她不放,她上车的时候自己抱住她的腿哭,她还舍得走吗,肯定舍不得的,妖妖最疼他了。妖妖对他的疼爱有多深,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知道。事后,那些只会摇头叹息、随口议论的人,他们怎么才能明白这种好呢。

不过,妖妖还是把冬冬一个人丢下走了。每次想起这个,冬冬都觉得很失败,内心是说不清楚的感觉,他想不明白大人的事儿,包括妖妖。我们既然都那么好了,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说把冬冬丢下就给丢下了呢?这是冬冬一直想不明白的地方,也是不愿意去想的地方。他觉得如果去想,就是对从前那些日子的怀疑,难道他能怀疑妖妖对自己的好,难道那些好都是假的?

……

中篇小说《三个月亮》,作者马金莲,原发《芒种》,《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3期选载

我想固执地写我熟悉的,难舍的村庄和人与事,近期的系列短篇《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1990年的亲戚》《1992年的春乏》《1986年的自行车》,还有《一抹晚霞》等,所有的文字都始终围绕西海固,围绕我稔熟的乡村。但是如今书写乡村,明显要比书写城市难度大,因为当下的乡村已经远远不是我们最初生长、生活、熟悉的那个乡村,社会裂变的速度和纵深度早就渗透和分解着乡村,不仅仅是表面的外部生存环境的变化,还有纵深处的隐秘的变迁,包括世态、人心、乡村伦理、人情温度……乡村像一个我们熟悉的面具,一不留神,它已经变得让我们感觉面目全非和陌生难辨。而在意识里,却对乡村寄予了我们最初成长岁月里的美好和情感,现在我们还以这样的尺幅去衡量乡村,无疑现状会让我们失落。这种落差,怎么在文字里呈现?怎么叩问追索乡村失落的东西?又怎么重新发现、讴歌和守望乡村?

这一命题,随着我一直书写的那个村庄扇子湾的搬迁,很直接很残酷地逼到我面前了。还是围绕着扇子湾,还是写扇子湾的人和事。但是此刻的扇子湾,和西海固部分村庄一样,正经历着被移民搬迁的命运。……所以,从2010年开始,这个村落的人就处在一种等待中。命运会怎样,一时不知道。由于随时会搬离,所以各种建设活动全部停止,只有好一点的土地还耕种着。村庄迅速败落下去。我隔段日子回去看奶奶,每一次都能看到村庄的沧桑和破败。扇子湾的消失是迟早的问题,我们谁都没有能力挽救。看着日渐塌陷的老屋,家门口弯了腰的老杏树,老坟院里不断低矮下去的爷爷和弟弟的坟堆……一个在扇子湾出生、长大的生命,我能挽留些什么呢?一方面密切关注着乡亲们的当下,另一方面,禁不住去回忆。沿着记忆的小路往回走,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扇子湾,看到了从前的土院子、白木门、土窑洞、太爷爷、外祖母、小黑驴、红乳牛、羊群、芦花鸡、黑狗……每一个寻常的日子,和一日三餐中离不开的菜肴。我能做什么?除了不断地徘徊、伤怀,只能书写,让这缕馨香借助着文字扩散,让我的怀念和挽留变得温暖。

安守宁静的美好

文│马金莲

我居住、工作和生活的小城固原,就在六盘山脚,一抬头,西南边的山影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它总是遮挡住我试图远望的视线,却给内心投射下一道温暖的依靠。我曾经在六盘山另一边的西吉乡里生活,从孩提到求学,到就业,工作的单位从乡村小学、中学到乡政府,变了又变,但都是在六盘山的西边活动。接下来的六年,脚步被自己牵引到了固原,这里已经是六盘山的东麓了,这座安静地俯卧在六盘山脚根下的小城,它朴素,落后,沉默,厚重。一抬头就能看到卧雪的六盘山顶。目光远眺,心思流转,生活变换,心情变迁,三十不惑,我和我的生活、文字都经历着时代的变迁。时代是大时代,变迁是小变迁,一个人内心的经历和变迁更是浮尘一般的微小。可是我常常耽于一个人的小变迁。这种变迁更直接,更让我纠结和沉溺。常常,我会望着高处纯粹的蓝天,和蓝天下苍远的群山,一边远眺一边幻想,幻想很多事情,这源于我对自己手底文字的思考和疑惑。

这个冬天,西海固比较冷,最低温度逼近历史最低记录。六盘山顶自从驮上第一抹白雪开始,那一片白就再也没有彻底消失过,一直白皑皑地背了一个漫长的冬。在寒气蔓延中,我打理工作、生活之余,一有时间就审视着自己的文字。我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很滑稽,是个可笑的角色,看那些文字的目光和心态,就像一个母亲在打量自己长得不怎么样的孩子,心里一个劲儿犯嘀咕,我应该还能把他们创造得更好看一点啊,怎么就这副歪瓜裂枣的嘴脸了?嘀咕归嘀咕,嘀咕完了,左右端详,还是觉得从心眼里有一份儿偏爱,毕竟是自己生出的孩子嘛,再丑,也舍不得拿去喂狼。几乎一个长冬,我都在这徘徊中审视,审视中思索。

之所以清晰地记得最初拿起笔开始写作的那个时间点,是因为那一年很特殊,两千年,千禧之年,当时我十八岁。很欣慰,我竟然用那样的方式为自己的青春年华留下了一个注脚。有时候觉得苦,涩,迷惑,也曾中断,也曾犹豫,岁月无伤,时间流淌,所幸离开的时间总是不长,很快又会重新回来,循着文字的馨香回到那条熟悉的小路上,固执地,勤恳地,快乐地,不知所求地,读,写。去年在多次文学活动的发言中我说我已经写了十五年了,已经写了十五年了。而如今,这个数字需要再次更新,十五年已经成为历史,现在是十六年。十六年,要是把每一年的时光展开了,摊在眼前,一年又一年地排下来,几乎所有的日子里,都深深浅浅不同程度地刻画下一个挚爱文字的女子的内心痕迹,思索,想念,苦恼,喜悦,渴望,暗哭,向往。都是秘密。所有伴随文字的因素,都是秘密。

因为文字,我觉得写作者要比一般人更多地承受内心的沧桑。这些看不见的,细碎的沧桑,却蚕儿吞噬桑叶一般一天天一月月地侵蚀着心,面对巨大的时代,面对纷杂的人世,有时候觉得要用文字去切入去抒发去思索,是一件艰难万分的事情。这样的问题是不能多想的,想多了,就有种虚幻的无助,和四顾茫然的孤独。也许这样的感觉,是每个书写者都会面临的难题,每个人都会挣扎在自己设定或者难以摆脱的泥淖里。我只能越发地冷静,让自己沉入一种越来越安静的境地里,用完全安静下来的目光去打量这个世界。将打动内心的人物和事件慢慢地咀嚼,剖解,在纷扰繁复的表象之下,探索幽暗处属于人内心的柔软和光泽。

我想固执地写我熟悉的,难舍的村庄和人与事,去年的中篇《金花大姐》《四儿妹子》《杏花梁》都是这样,近期的系列短篇《1987年得浆水和酸菜》《1990年的亲戚》《1992年的春乏》《1986年的自行车》《1988年的风流韵事》,还有《金色童年》《老年团》《一抹晚霞》《暖色》,所有的文字都始终围绕西海固,围绕我捻熟的乡村。但是如今书写乡村,明显要比书写城市难度大,因为当下的乡村已经远远不是我们最初生长、生活、熟悉的那个乡村,社会裂变的速度和纵深度早就渗透和分解着乡村,不仅仅是表面的外部生存环境的变化,还有纵深处的隐秘的变迁,包括世态、人心、乡村伦理、人情温度……乡村像一个我们熟悉的面具,正在发生着裂变,一不留神,它已经变得让我们感觉面目全非和陌生难辨。而在我们的意识里,却对乡村寄予了我们最初成长岁月里对乡村的美好感觉和情感,现在我们还以这样的尺幅去衡量乡村,无疑现状让我们失落,这种落差,怎么在文字里呈现?怎么书写当下的乡村?怎么重塑乡村形象?怎么叩问追索乡村失落的东西?又怎么重新发现、讴歌和守望乡村?

这一命题,随着我一直书写的那个村庄,扇子湾的搬迁,很直接很残酷地逼到我面前了。还是围绕着扇子湾,还是写扇子湾的人和事。但是此刻的扇子湾,和西海固部分村庄一样,正经历着被移民搬迁的命运。被移民的村庄有着大同小异的特征,位居深山,交通不便,干旱缺水,生活苦焦。为了改变这种现状,大家只能抛弃了这深山褶皱里的村庄,搬到川区靠近黄河水的地方去。扇子湾四十来户人,分好几次搬迁,被分作劳务移民和生态移民。大家习惯了几辈人种地的生活方式,现在搬过去住廉租房,进工厂打工,据说只要能下苦,还是可以过好日子的。但是大家更希望能分给自己一点土地,感觉有了土地耕种心里才能踏实。所以乡亲们不愿意走劳务移民的路,而是等待着能被安排到生态移民的名单里。所以,从2010年开始,这个村落的人就处在一种等待中,等待被安排,命运会怎样,一时不知道。由于随时会搬离,所以各种建设活动全部停止,只有好一点的土地还耕种着。村庄迅速败落下去。我隔段日子回去看奶奶,每一次都能看到村庄的沧桑和破败。扇子湾的消失是迟早的问题,我们谁都没有能力挽救。看着日渐塌陷的老屋,家门口弯了腰的老杏树,老坟院里不断低矮下去的爷爷和弟弟的坟堆……一个在扇子湾出生、长大的生命,我能挽留些什么呢?一方面密切关注着乡亲们的当下,另一方面,禁不住去回忆。沿着记忆的小路往回走,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扇子湾,看到了从前的土院子,白木门,土窑洞,太爷爷,外祖母,小黑驴,红乳牛,羊群,芦花鸡,黑狗……每一个寻常的日子,和一日三餐中离不开的菜肴———我能做什么?除了不断地徘徊、伤怀,只能书写,让这缕馨香借助着文字扩散,让我的怀念和挽留变得温暖。

在首届“黄河文学”散文比赛中的获奖散文《半叶清风吹故乡》里,我直言不讳地书写了我的矛盾,我的痛苦,我内心难以调和难以平衡的矛盾。一座乡村的陷落,是多少故事多少回忆多少温暖的陷落?一座乡村的消逝,又是多少连接的消逝。手中的笔沉重得再也无力轻松举起。我从活生生的生活里去汲取。所以一有空就往农村跑,利用一切机会回娘家,婆家,亲戚家。不想,不能也不敢远离生活,鲜活的素材都在真正的生活里。我开始了系列回族老人生活采访,从西海固老人们身上汲取鲜活的记忆,挖取珍贵的素材,接受民族血脉里最贴近地皮的那种营养的滋养;每年秋季我都要去老家的玉米地里掰棒子,掰出两手心的血泡和老茧,这样坚持的原因只在于我喜欢透过腥咸的汗水看到那么多农民同胞被汗水漫漶的笑颜;在西海固乡村集镇上游走,观察那一张张鲜活的生动的被生活牵动的脸庞;在清真寺拱北等地的回族传统节日上或者回族葬礼上,我让自己像一粒沙子一样,默默地镶嵌在最低处的地皮里,然后用自己的心跳感受这个群体的心跳,用自己的体温体味大众的体温;为了让长篇小说《马兰花开》更真实地把握当下西海固乡村回族妇女的心态和精神世界,除了融合自己做乡村大家庭小媳妇的亲身生活经历,我曾把无数个周末泡在兴隆镇那个回汉杂居小镇的集市上,观察各行各业的妇女,各个年龄段的妇女,各种身份的妇女,我见过清晨打开商品房门泼出第一盆洗脸水的小媳妇,见过为自己买嫁妆的大姑娘,也望着农贸集市人散后空落落一地垃圾被风裹挟着乱舞的寂寥和清冷出过神。

去年开始为自己的第一部回族儿童长篇小说搜集素材,其实真正的素材就是自己从小经历的生活,那些温暖的片段都封存在记忆里,为了更好地复活记忆,我一次次往娘家那个山村里跑,面对着那些破旧的屋子寻找我和同龄的小伙伴们一起留下过的痕迹和故事,并且联系寻找如今已经长大的伙伴们共同回忆往事,而最近的中篇小说《贴着城市的地皮》恰好就是这次努力无意中得来的素材。另外,为了扩大思索和认知的视野,我将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投入在阅读里,我知道只有从史料笔记里,从辽阔的阅读里,从广泛的社会观察里才能获得活水,融会贯通,领悟自己,领悟世界,领悟文学。文学是什么?常常独自思索着这直白又艰深的课题,面对这个时代铺天盖地的喧嚣和浮躁,我觉得自己做为一个渺小的个体,也许更需要脚踏实地地坚守内心的那份清明与宁静,在这片土地上把自己的脚步站稳,始终贴着生活的地皮,去聆听去感受去思索去疼痛去叩问,然后把这些感受化作文字流注笔端。

原载《银川日报》“贺兰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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