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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夏龙龙：一只写非虚构的毛毛虫 搬专工
他把铭刻内心的往事讲给我们听，他从伤痛岁月里捧出故事的结晶。
他写监狱风云、爱恨生死、写世间罪恶、心底温柔。写尽人性欲望的赤裸，也写出恶念褪尽的执着。
而他自己的故事，亦是看官眼里的精彩，历者忆起的唏嘘。
从辍学少年的叛逆，到持械抢劫的冲动，再到高墙铁窗的苦闷，再到如今非虚构写作者的广受赞誉，渐趋安稳。
高墙七年，或是浴火重生？不管是虫是龙，愿他求则得之，寻则寻见，与过往和解。
栏目编辑：包工头
2017.6.5
全文共5652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2分钟
▲夏龙龙会一点拳脚功夫
2016年11月的一天，夏龙龙去网咖上网。此时，他已经出狱一年多了。刷完身份证打开机子。他刚坐下没多久，进来几个警察，直接把他摁倒在了网咖的桌子上。然后他被带到派出所，验尿、搜身、查阅手机。
检查手机时，警察看到了他在网易“人间theLivings”公众号上发表的作品，非常惊讶。“如果不是看到了那些故事，估计还不会当天晚上就放我呢。”夏龙龙说。
重获自由后，夏龙龙在“人间theLivings”发表作品。使用的笔名是“虫安”。
“父母望子成龙，我现在想龙这个物种也不太好，奸邪淫恶的，我也不想腾飞，就做个安分的小虫子吧，安分平安一点。”他说。
从2016年8月18日第一次发表故事《刑期已满，我投奔了狱中大哥》到2017年3月15日，他已经在这里发表了16篇非虚构故事。同时，他还以“夏龙”为笔名在另一个非虚构写作平台“真实故事计划”发表了10篇。其中《如何正确地捡肥皂 监狱生存指南》有55059的阅读量，是阅读量最高的一篇。
在此之前，“虫安”不安。1990年出生，他在牢狱里度过了19岁到26岁，原因是持械抢劫。在文章末尾，他戏谑地介绍自己是“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目光在高墙之内延伸、捕捉，每一帧都是动人的故事。
生产真实故事的“高产母猪”
夏龙龙文章的评论区分外热闹。因为发表的文章多,粉丝喊他“高产母猪”。有人每次都抢评论区的沙发，只为说一句“我说高产，你说……”开始时他经常假装生气，开玩笑似的怼回去，比如“你们让我产生了二次犯罪的冲动”、“跟我到放风场来一下”。后来也就默认了，“挺好的，至于为什么这么叫，你去问读者去”。
夏龙龙非常喜欢用的表情是迷之微笑脸。他觉得这个表情可爱、淡定、迷。他在朋友圈里发表了很多健身和打篮球的动态，还有和朋友们相聚的照片，称之为“傻逼们”，发过几张自拍，附的字是“纯种傻逼”。
看了他的作品，有人觉得他的文风和他的人一样，有时欢脱逗趣，不像个有沉重过去的人写出来的。“文风？我写文章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写完了，我自己觉得不错，想说的话七七八八了就可以了。”夏龙龙说。他有写日记的习惯，“长久以来最好的倾听者就是我自己。”
在狱中，他写了60万字的作品，色情和暴力宣泄是主题。他说那些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意淫。虽然那些字迹没有见光，但他认为写作过程很重要，用文字表达情感的习惯便是借此养成的。
刚出狱，夏龙龙对自己的作品心里没底。直到他偶然看到了一篇非虚构作品《被魔鬼附体的恋人》，讲的是一个男孩对植物人女友不离不弃，后来女孩家人却发现她就是被男孩打伤的。“那时候我就想，诶？像这种真实故事，我知道很多呀。”由此，夏龙龙开始尝试非虚构故事的写作。
第一次给网易人间工作室投稿，他的作品没有立即被采用。“我写得特别冗长，大概有10000多字。还是按过去那种和自己对话的形式，以一种很自由的状态写的。”后来编辑和夏龙龙交流，说故事题材很好，但是要注意紧扣主题。夏龙龙接纳了，把故事修改到5000多字，最终发表了出来。有了经验，他慢慢知道了非虚构故事要怎么写。“无关紧要的东西就不要去提嘛。”
夏龙龙的作品中很注意细节的处理。比如精确的时间和很有画面感的描述。
《沉在石灰池里的秘密》中，对于卢管教检查石灰池的场景，夏龙龙是这样描述的：“池里飘着断木和废弃的麻绳，池面一浪一浪泛着稠稠的涟漪。浸在水中半浮着的断木被吹到了池边，而那根废弃的麻绳却一直浮在中央左右摇摆”。
这个故事是他在看守所听来的，讲述者描述了当时的画面。“我来把它作为故事表达出来时，会做一些符合常理的推断。比如讲述者提到那天刮风，那么浓稠的石灰池里肯定会有涟漪。如果有个人告诉你，我朝水里扔了一块石头。作为故事如何来做文学性描述呢？我想我可以这样描写：平静的水里激起一股浪花，一块石头从他手心窜进了水底。”夏龙龙说。
如果有一下子想不起来的事情，他也会去找和想写的故事有点关系的狱友，大家一起回忆。
虽然能写会画，但他觉得自己不是文艺青年，“有选择的情况下，我更愿意做些庸俗的事，偶尔要装逼的时候，会去书店、咖啡馆，会有一两把不会弹奏的乐器。大多时候，我还是关注那些普通大老爷们喜欢关注的事情。“
从辍学少年到持械抢劫
在夏龙龙最初几篇文章下面的评论区，有许多人更好奇他自己的经历。好奇这样一个“能写出逻辑清晰、结构紧凑的文章，文笔细腻理智还有些温暖”的人，为什么进了监狱，还一蹲就是七年。
后来夏龙龙写了两篇关于自己故事的文章，一篇是《不是监狱驯化了我》，还有一篇是《通往监狱之路》。夏龙龙读的高中不是重点学校，但因为他初中时的顽劣表现，他的父母觉得继续有学上就值得高兴了。
但他的高中生活却并没有像父母期待的那样度过。《不是监狱驯化了我》中写道，“可我不是一般的差生，从来不顾忌脸面，也不贪图试卷上的高分。”
高二那年，他想送将要转学的女同学一部手机，于是小心翼翼地向家里开口要手机。母亲不同意，“一天到晚头昏得你，还买手机？把成绩单拿过来！”夏龙龙再不敢出声。后来他鬼迷心窍，晚上摸进同学的宿舍，抓起对方的手机就跑。被发现后， 他被学校劝退。
2008年，夏龙龙已经辍学一年多了。父母忙着帮他找工作，而他却和一帮“活闹鬼”（南京话，小痞子的意思）混在一起。活闹鬼里有个人叫杨峰，是一家酒店的保安队队长。晚上打烊后，他就约夏龙龙等人到酒店偷吃偷喝。他们还和酒店的仓管员徐姐混熟了，徐姐帮他们应付物资盘点。后来酒店经理发现了，把徐姐和杨峰的工资扣下来，并开除了他们。
杨峰和夏龙龙年轻气盛，坚持要报复经理。他们在网上花190块买了一根电棍。那天晚上杨峰负责接应，夏龙龙戴着口罩和墨镜站在经理家楼下。他本来想打经理，结果只等来了他的老婆。
“我们两个站在狭小的巷道内，四目对视，我一个箭步窜上去，掏出电棍就戳她的脑门。我慌慌张张，没按电棍的开关，经理老婆反手揪住了我的衣袖，电棍被打落在地。我给她脸上来了一拳，女人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她人中开裂，血淌了一地，双手还使劲揪住我的运动裤。她的女儿闻声从屋里冲出来，七八岁小姑娘，对着我跺脚哭喊，周围的邻居也开始下楼，我捡起经理的包，窜出了窄巷弄。” 包里有11700块，是酒店当日的营业款。
夏龙龙被判刑10年6个月，那时他只有19岁。
出狱后他曾说，“我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否定，做什么事情根本就不会考虑后果。在没有承受这么大的代价之前，对于代价我早已钝化了，无所谓。”
后来他明白了，欲望是没有错的，只有有欲望才有生命力，但因为从小缺失合理表达欲望的教育，他用了错误的方式，伤害到了别人。
铁窗七年罪与罚
▲寂寞是铁窗之内最重的惩罚
高墙内的七年中，夏龙龙认为最难熬的是看守所的4个月，从2008年12月初开始，在那里
等待判决。看守所里的生活模式是吃3睡5干16 —— 吃饭洗漱整理内务3个小时，睡觉5小时，干活16个小时。劳动任务是搓二极管和剥大蒜），搓二极管即用手把二极管的两根铁丝搓直。每个地方的饮食都不一样，最有名的是水上漂，菜汤上面漂一点菜叶。有的地方允许点餐，但卖得很贵，一头猪要卖2万块钱，一勺红烧肉50元。
他写的《在看守所里扳倒一个毒枭》就是看守所里发生的故事。
夏龙龙所在的看守所等级意识非常强烈，犯人主要分四等。第一等叫红犯子，都是“关系户”，是受管教干部特殊关照的红人；第二等叫顺犯子，充当红犯子的打手，做事讨喜；第三等叫水犯子，是人数最多的普通犯人；第四等叫灾犯子，是最倒霉的那类人，要么得罪了红犯子，要么犯的罪受人鄙视，比如侮辱尸体或者奸淫幼女。
在看守所，号长看上了夏龙龙脚上一双新运动鞋，他没有痛快地上供，得罪了号长，沦为灾犯子。他不再享有睡木板床的资格，只能睡在地上。好不容易等到看守所开荤，唯独他和另外一个灾犯子周雄没有分到肉，“我们一人端着一碗白米饭，看着那些油汪汪的嘴巴，馋得想哭。”晚上别的犯人都睡了，他们俩还在不停地搓着二极管，因为号长放了话，干不完不许睡觉。
最让他们害怕的是，那时犯人群体有相互狎辱的恶习。为了避免遭受侵犯，他俩偷了号长放在枕头里、视为精神寄托的儿子的照片，周雄把它藏了起来。号长震怒，他们被顺犯子毒打，之后夏龙龙被按在便坑里洗头。“鼻子里呛满尿垢。一瓢又一瓢凉水在我头顶上浇淋。”，他这样回忆起当时的感受。周雄坚持不说照片藏在了哪里，和号长说，“让我们以后的日子好过一点，走的时候肯定会把照片还你的。”最后号长选择了妥协。
就这样，夏龙龙和周雄摆脱了灾犯子的身份。
2009年的春天，夏龙龙被投改到南京浦口监狱。在入监监区经过两个多月的入监训练后，因为有美术特长，他被分配到了文教监区。文教监区属于一个附属的分监区，没有独立的监区楼层，所以文教的犯人就寄住在直属的各个监区。因此夏龙龙在入监监区、出监监区、高危监区等几个监区都住过，这让他接触了许多不同的犯人，了解了不少故事。
监狱里有各种工厂，服装厂、箱包厂、机床厂等。刑期长的犯人因为有时间学习，一般会被分配做技术含量高一点的工作，比如机床厂的一些工作。刑期短的则会从事密集度高一些、更容易学会的工作，比如制作服装箱包。
文教监区和老残监区、伙房监区同属非劳务监区，没有劳动任务。文教监区起辅助监狱教改工作的作用，狱警会把一些自己不想干的事情，比如归档等文字性的工作交给文教监区的犯人。这是一个相对宽松的监区，很多犯人都是关系户，大部分是落马官员。文教监区大概有20个人左右，最多的时候也只有34个人。
文教监区有图书馆，出于无聊，夏龙龙在图书馆中看了不少书。他说自己看了500本，但唯一一本从头到尾看完的是《肉蒲团》。在狱中，他写作，画画。“主要是找点事做，用这种方式和自己说说话。文艺的动机归根到底就是自我情感的表达吧。”他说。
与此同时，夏龙龙也慢慢成长为一个老犯，“怎么保证自己不受欺负？让自己变得可怕，可怕的方式有很多种，总而言之就是让别人知道你不好惹，比如如果你有个管教做靠山，犯人们就不敢惹你。”
在他的作品《那个强抱女演员的包庇犯》中有这样的叙述，“虽然这个短刑犯长得很高大，我和谭晋元还是决定对他进行一些必要的教育，让他懂些规矩。我们把他带到水房，那里是监控盲区。为了向他展示实力，我叫来了一起锻炼身体的狱友。”
之所以要教育短刑犯，是因为监狱里的犯人都有三联号，三个犯人互相监督，一人违规，三人遭殃。短刑犯们无需减刑，不怕扣分，吓唬他是为了避免他违规违纪导致夏龙龙和谭晋元减刑受到影响。
“大环境是怎样，人就是怎样。原始狩猎的时代，再善良的男人也要学会杀戮。”夏龙龙说。
如果希望在狱中过得好一点，他认为应该重点和监房组长、线长、管教搞好关系。 “监狱里面是犯人管犯人，没有什么准确清晰的结构。”而管教平时接触得很少，他只要先发展手下几个有力的犯人，其他的交给那几个犯人就可以了。管教自己直接去管的话，一来没有这么大的精力，二来也会有一些人身方面的危险。
从2013年开始，监狱管理尝试往更文明的方向转变，积分考核制度被更加严格的落实，强调以高负荷的劳动来获取减刑的机会。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干活，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熬成老犯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他说。
在相对宽松的文教监区服刑，他是幸运的。
2015年8月3号，夏龙龙经历了第四次减刑，提前3年10个月走出了监狱大门。
他说，他在狱中想到的重获自由之后最想做的事情，是做爱和吃肉。
和往事干杯，庆自由可贵
“也不是瞎混，主要他比较有权有势，我想规避风险。”夏龙龙说。
但他却发现这个当初无锡金三桥市场的菜霸，如今却把关注点都放在了家庭之中，他只能另找出路。后来一个社会人物介绍他到咖啡厅工作，有些人会到那里去赌博，他担心这样的环境会让他走老路，就结了工资，开了一家手绘T恤店。现在他在南京的一个事业单位找到了一份工作。
他在《处男杀》中写道：“刘洋洋自考报的专业依旧是食品质量与安全，可就算他考上博士后，他的刑事案底决定他不可能获得一份和专业相关的工作。”当谈到刑事案底对就业的影响时，夏龙龙说，“任何刑释人员如果和用人单位坦承自己的案底或者被查到有案底，被拒雇或者裁员的概率，我个人猜想应该在百分之八十左右。”
而他之所以会在网咖突然被警察摁倒带去派出所，也是因为他刑满释放人员的身份。当被问到他有前科的朋友中，是否也有人遭遇过这种突击检查时，夏龙龙连说“多的多的多的”。去宾馆开房也一样，说不准刚进房门没多久，警察就会找来。他了解到，这是因为地方派出所会定期追踪核查刑满释放人员。在网吧、宾馆等需要用身份证登记的地方，刑释人员一刷身份证，报警中心就会闪红灯，这时候就有可能被抽查。“现在社会宽容度还没有那么高。我们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还是有一定的危险性在吧。”他说。
夏龙龙的狱友们出狱之后，基本还是在混社会。犯人里面有一句话，劳改命。刑满等于是放假，放完假再回去。
“这个服刑的过程虽然叫改造，但还是惩罚的成分多，改造流于表面。”夏龙龙说。
而他决定，再不去干有任何有风险的事。父母经历漫长的煎熬，现在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再进监狱。拿到第一笔稿费，夏龙龙第一次给母亲买了礼物，是一个金色的小吊坠。他说现在和父母关系挺好，但又说，“这个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好。父母只不过接受了我的一切，坏也是儿子，好也是儿子。”
关于未来，夏龙龙说，“对于我这样拥有过极其痛苦的昨天的人来说，每一个脱离了昨天的今天都值得庆幸，所以未来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它还能好过今天吗？它还能坏过昨天吗？”
▲夏龙龙在书店一角安静地阅读
他在朋友圈发过一个粉丝留言的截图，最后一句话是，“愿阅尽山川湖海的夏龙，也终能囿于厨房与爱。”
夏龙龙说，这句话特好。
师晓炜 采写
部分图片来源于受访者
本文原载于《青春报》第113期TB0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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