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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许木和叶瑶的第二个儿子许叶星呱呱坠地，这一年正是许木三十三年，大儿子许叶明已经两岁。
许叶星生得乖巧可爱，十个月的时候第一次开口说话，既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tian”这个奇怪的发音。许木以为叶星说的是“甜”，认为小儿子爱吃甜食。但他后来发现儿子并没有对甜味表现出钟爱。
随着叶星的成长，许木夫妻俩发现叶星凡是见到洞状的容器，必要用手边的东西将之填满。家里的瓶瓶罐罐因此全部遭到了封堵的厄运。于是，他们想到，儿子第一次开口说的话很可能是“填”。但他们并没有太把儿子的奇怪表现当回事，只是把瓶瓶罐罐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他们挖完墓穴回家。正看见叶星瘦弱的双腿跨骑在叶明身上，苍白的眉头紧锁，凶猛的小眼睛直直盯着身下的哥哥。许木夫妇被钉在原地，忘记了动弹。他们难以想象，如此小巧可爱的生命里竟能蕴藏着这般残酷的力量。幸而叶明扑腾的双腿蹬翻了椅子，把许木从呆滞中拉拽出来。许木这才一个箭步抢过叶明。烂菜叶子、碎纸屑纷纷从叶明的嘴巴中、耳朵中跌落下来。许木再迟一步，叶明恐怕就被活活憋死了。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躺在脚边，喘着粗气的小儿子。
夫妻俩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于是带着叶星四处求医，但叶星的病丝毫没有好转。许木迫不得已用绳子将儿子的双手反绑，关进屋子里。叶明则被丢在墓园里玩耍。到了晚上夫妻俩回家后，才解开捆绑着叶星的绳子，让隔离的两兄弟一起玩耍。但也仅仅是在有大人密切关注的情况下才被允许。
一天清早，许木推开屋门，湿冷的空气灌进衣领，他不由哆嗦了一下。墓园干枯的土地上落满了白霜，薄薄的雾气笼罩在上空。视野之内，无不悲凉凄清。冬天仿佛在一夜之间降临。
这天，死鬼们不知为何起得特别早，往常许木和叶瑶穿过墓地赶去山坡时，他们都还在酣睡。今早，死鬼们一见着许木就扑上去纠缠着不让他离开。鬼们没有肉体的相助，缺乏力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许木轻松地挣脱他们的双手，坚定地朝山坡上走。
到达苹果树下时，太阳刚在东边露了尖，无力的阳光还不能刺破雾霭。许木听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这个早晨似乎泄露出不寻常的力量。但他懒得多想，全然习惯了往日的流程，径直下到墓道深处。
第一锹下去，墓道里传出“轰隆隆”的巨响，底部豁开一个大口，阳光射进墓穴。许木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强光，只能眯开一条窄缝。他就从这条窄缝后面惊恐地打量外面。等眼睛能够睁开了，才敢谨慎地探出脑袋。
“你怎么出来了？”许木抬头看见妻子叶瑶关切的脸。
“我出来了？”许木伸长脖子观望四周的景象，确实是安乐墓园不错。只是雾气比刚进墓穴时淡薄了一些。“见鬼了。”许木迅速钻进墓道。他反反复复检查了墓穴的地下部分，并没有发现墓道有分叉的地方。也就是说新挖的墓道并没有兜一个圆圈和原来的墓道连通。许木又确认了苹果树下，只有一个墓道的出入口。他颓丧地坐在草地上，脑袋自然地推演出一个荒唐的结论：墓道连通着两个世界，而这两个世界在表面上看来一模一样。
叶瑶注意到丈夫苍白的脸色：“你今天早上已经进进出出五六趟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五六趟！到底是五趟，还是六趟？”许木犹如五雷轰顶，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我怎么可能还记得。五趟六趟有区别吗？”叶瑶撅起嘴巴生气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许木丢下这个妻子，跌跌撞撞赶到墓道另一头：“你还记得我出来几趟了吗？”
“大概六七趟吧，记不清了。
我怎么可能还记得！六趟七趟有区别吗？”另一个叶瑶也撅起嘴巴生气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许木一跃而起，冲出墓道，“区别大了去了，我跟你说！六趟，我就和自己老婆睡觉！七趟，我就和别的女人睡觉，长得和我老婆一模一样的女人！”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叶瑶弄不懂丈夫怎么突然歇斯底里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走，回去！”许木一把拽过叶瑶，往家里赶。
推开房门的一瞬间，许木隐约觉得屋子和早晨离开的时候有些不同。至于是哪些不同，他也说不上来。这让他浑身不自在。就像感到瘙痒，却不知道痒在哪儿，仔细想想，又仿佛不痒了一般。
“你说这是我们的屋子吗？”许木回头问叶瑶。
“不是我们的，还能是谁的！”叶瑶揉揉被拽疼的胳膊，生气地说。
“你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吗？椅子的位置，茶壶里的水什么的。”
“不一样也很正常。可能是孩子们挪了椅子，喝了水。这些小地方怎么可能永远保持不变呢。你看看大地方呀！这里是安乐墓地守墓人居住的屋子，难道还有错吗？”
“如果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安乐墓地，两个墓地各有一座守墓人的屋子呢？”
“这怎么可能呢？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还能分辨真假吗？还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许木摇摇晃晃地自言自语。他的过去被生生截断下来丢进了荒草丛。他又飞一般疯跑起来，撇下这边奔向那边。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今天不想挖了，回家去吧。”许木垂头丧气地领着另一个叶瑶回家。
回到家以后，他花了整个下午，将屋子里里外外细心察看了几遍，然后坐在椅子上监视家人的一举一动。这个世界与自己印象中的同样有差别。但他说服了自己，这些差别无足轻重，对他的生活构不成影响，所以倒也心安理得。不一会儿，他又想起“混沌理论”，觉得生活会因为一个细节而发生巨大变化。他便又坐立不安了。于是，他不停地在两个世界间穿梭，直到精疲力竭。
晚上，当许木顺利进入到叶瑶体内的时候，叶瑶闭上眼睛，仰起下巴，眉头微微皱着，张大嘴巴发出千回万转的呻吟。叶瑶这副略感疼痛又无比享受的表情却让许木顿时泄了气力。他觉得自己的妻子，更确切的说是他身下的女人，正在远离他的地方，独自享受极大的欢乐，而这欢乐与他并无多大关系。许木没有干成那事就从叶瑶身上爬下来。
“怎么了？”叶瑶不解地看着丈夫。
“今天怎么闭上眼睛了，以前可没有过。”许木背对着叶瑶。
“这种事能有什么为什么的，是人总会改变的。”事情没有干成，叶瑶很不痛快，声音里饱含不屑。
“闭上眼睛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吧？他是谁？是你丈夫吗？”
“我可不像某个喜欢关灯干那号事的混蛋。我的丈夫就是你！”叶瑶用力掰许木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自己。
“是谁派你来冒充叶瑶的？”许木陷入了自己的想法，全然听不进叶瑶的话。
“我再说一遍，我就是叶瑶，我的丈夫就是许木！”
“你的丈夫是许木，我不是你的丈夫。那我是谁？”
“你是神经病！”叶瑶也背转身对着许木。
第二天一大早，许木和叶瑶一路无话走上山坡。许木没有像往常一样下到墓穴中去，而是走近土堆，铲一锹土块丢进墓穴。叶瑶见此情景，迅速冲上前抢夺铁锹，却被许木推到在地。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世界，即使眼下的便是，他也没有证据确定。如果不毁了串起两个世界的通道，他恐怕永远惦记着对面的世界，活不安生。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填满这通道，学着和怀疑度过下半辈子。
“我看你是疯了，挖了快十年啦！你说毁就毁，你没心肝啊——”叶瑶疯狂地拍打身边的草地，扬起一阵尘土。
许木一脸冷漠：“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怎么管不着，难道我没有帮忙吗？你难道忘了和盗墓人的约定了吗？”
“你挖是你自愿的，还敢偷看我的信，反了你！”
“血口喷人！我才不稀罕看你的信。老实告诉你，老娘就是盗墓人。”
“叶瑶啊，叶瑶。你藏得够深啊！为了这样一个破洞，你就不要贞操了！”妻子委身于许木的初衷像一柄利剑刺中他的心脏。
“不要装清高了，你就对得起我，对得起另一个女人吗！”
许木干瞪着眼睛，一言不发。自我辩解不成，便滋生了指向使自己处于困境之人的仇恨。“可我今天非填了它不可！”许木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不无报复的念头。
“哈、哈。”短促怪异的笑声从叶瑶嘴里飘出来，“你填吧。当‘我’和‘反我’相遇，就会相互湮没。”
叶瑶留下一段莫名其妙的话离开了安乐墓地，从此再没有回来。
六
填补墓穴要比挖掘来得容易，挖墓穴堆积起来的土丘快速缩减。最后一铲土“沙沙沙”滚入墓穴，声音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仿佛滑入无底深渊。
许木脸色苍白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地盯着眼前依旧深不可测的巨洞，感到某种缺失。它的贪婪和空虚远远超出许木的想象。就像自己的婚姻，各自心知肚明的事情抖落到阳光底下竟是这样的不堪，甚至激起了彼此的仇恨。
“爸爸，填！”许叶星不知怎么解开绳索跑到了墓穴跟前。许木看见自己稚嫩的儿子，欢欣鼓舞地将石块、树叶纷纷丢进空洞。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摸摸儿子的头：“儿子，你填了它。”缓缓走下了山坡。
从此，许叶星的病不治而愈。
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始。许木五十三年，守墓人站在窗前。屋外天色已暗，他停止了回忆。玻璃窗反射出室内的景象，让他将自己背后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大儿子许叶明盯着自己站了一会儿。许木恍然大悟。三十年前他出走的那个夜晚，父亲正是以同样的方法窥见了他的心思。他坦然地笑了笑，转过身来入座。
“爸，”饭至中旬，叶明果然有话要讲，“我不要再帮你填那个破洞了，我要离开这个沉闷的墓园！”
许木一言不发，细细嘬饮面前的白酒。叶明越想越憋屈，冲动地跑入黑夜。
“爸？”叶星看着他的父亲。
“没关系，让他去吧。他的路要他自己去走。吃饭。”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天，许木一不留神就会陷入回忆。这会儿，他想起了昨夜的梦：
步入老年的叶瑶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我们走吧，老头子。”于是他们俩肩并着肩经过冯兰英、袁思恩、金春燕这些死鬼们的墓碑，按他们习惯的路径走上山坡。
叶瑶在墓穴前对他粲然一笑。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纵身跃入墓穴。墓穴在同一时间合上。灿烂的阳光打在小儿子叶星脸上，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憨厚地笑了起来。
许木想到了什么，放下喝到一半的酒，走出屋子。
“爸，这么迟了，你还要去哪儿？”
“屋子里太闷，到外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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