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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零六年起,上海书店陆续出版了十几本硬皮精装32开本的小册子,内容以现当代文化界人士的随笔结集为主。书虽小,但从其装帧设计到内容文字,均溢出浓厚的人文气息。每次在万圣书园或是涵芬楼书店里,看到这些可爱的小书在书架上整齐列队,都不免流连一番。零九年初,上海书店从上述精装小书中,选择了其中五种,重新出版了平装版本,名为“海上文库”系列。与之前精装本的简约精致相比,这些平装小书更为雅致清灵,似邻家小妹,平易近人。《插图的故事》,是这一系列小书中的第一本。插图,指的是明清时期戏曲、小说等通俗读物或个人私刻书籍里面,穿插其中的木刻版画;故事,说的是这些插图后面联系着的社会风俗、世态人情。这些故事单个篇幅都不长,内容涉及的领域也相对独立,随便挑选一篇单独来读,均趣味盎然。各故事之间的相互联系,仅只存于对明清木刻版画风格、发展的清晰评介:大抵晚明时期,是木刻版画的发展巅峰,无论画工、刻工都极富艺术感染力。之前的明初、中期,古拙有余而细腻工致不足;之后的清代木刻版画,虽笔调细致,但流于“貌似”而少了晚明版画的自如与力度。作者对明清木刻版画本身的描述与介绍固然可读性极强,但更为吸引读者的,则是与这些版画相关的故事。方论及明代出版业,忽转至七夕长生殿;有及名流逸士,也谈青楼韵语;名物方志不论,茶酒雅事兼及;所涉方面虽多,但言语精到、娓娓道来,精彩纷呈。书中所述,凡与世俗人情相关,则虽为明清往事,但都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应对。如书中论及古为官者送礼行贿,以自刻印行的“书帕”(送礼时与其他贵重物事拼配的书册),夹带大额银票,藏污纳垢于“风雅”之下。盖行贿之事古今皆长盛不衰,今人手段日丰,行贿者投纳贿者所好,岂止“风雅”、“书帕”而已。又如论及明代出版业,以福建建安余家为例,一人兼编辑、发行人二职,刻印出版多种通俗读物。余氏为招徕读者,自行以《水浒传》之类畅销出版物为底本,删削增添、出奇制胜;又因他人盗印其刻本,余氏作序于书前,以谩骂的形式做版权声明。故事配合版画插图,余氏的鲜明形象跃然纸上。——在豆瓣上搜索几年前的一本畅销书《执行》,可得《执行》、《执行力》、《真正de执行》、《组织执行力》、《赢在执行》、《精细化执行》等等数十种图书,而每年由少数几种畅销书衍生繁殖出的“作品”则数以万计。出版之策划营销做法,在建安余氏之处已现端倪,但在今日高度商业化运作的社会背景下,则变本加厉几近疯狂,众多垃圾印刷品白白浪费纸张木材。而论及版权盗印一事,则今时今日之作者、出版社对于盗版者,较之余氏恐怕更加无可奈何。在没有形成有效机制管控盗版的现状下,“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几个字,倒不及余氏自行的肆意发泄来得有力度。若恰逢读者是好茶之人,则自然会对书中篇幅仅有十页的“吃茶”篇最感兴趣。茶叶的事情文中没怎么说,倒是对茶器的记述令人艳羡。以“十二先生”命名十二种茶具,每种均有姓、官名、名、字、别号,如茶篓子叫做“韦鸿胪,名文鼎,字景旸,别号四窗闲叟”,而名曰“金法曹”的碾茶器、曰“汤提点”的茶壶、曰“司职方”的茶巾,更搭配上明万历年间的精美木刻版画,古人饮茶的逸致风雅,尽显其中。思今人饮茶,对以次充好、伪劣农残之茶尚避之不及,茶事之悠闲、茶中之深意,古人境界如何可及?历代青楼多奇女子,书中也借刻本评介之机略有叙及其诗词韵文。然今日满大街“会所”、“汤池”、“中心”之中,只见明码标价按钟计费的“按摩师”,哪里还有李香君、柳如是?(上述引号均有特指,非指法规内正常营业之所。)概览全书之描述,凡涉追名逐利之事,本质上古今并无不同,唯手段及方式,今时更为丰富、先进、高级和迅猛。而古人于逐利之中,尚在细微处不时显现出稍许的文化气息,在当今之世却难觅影踪,这恐怕是现今高度商业化下高效与快速所付出的代价。《插图的故事》一书诸篇,除“千秋艳绝(代跋)”一篇作于二零零六年外(“序”作于一九五七年,九九年重校),其余均成于一九五七年之前数年,文中不时可以见到许多颇具时代特色的语句,若以今日眼光则未免刺目。但仔细一想,仅二十年前,类似词句还铺天盖地充斥于各类出版物和媒介之中,则对五十年前的这些格式化类型语句就完全释然,自行正常解读即可。瑕不掩瑜,仍是一本有趣的小书,半日即可读完,更是“夜中不成寐”时的良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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