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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子,或者,听觉不好的人,分成许多种。我们是一些在百分制考试里没能及格的人,59分到0分,都算听觉不好,但59分到1分,对于我这种绝对0分来说,他们仍然能听见,无论那声音多么微弱,多么奇怪。他们名义上是我的同胞,实质上,更接近另一个世界,有许多辅助设备能帮他们。
在聋哑学校的时候,我的同桌,很漂亮、优雅的女孩,本来也是0分,但她12岁那年做手术安装了人工耳蜗。后来,为了更接近正常人,学习如何说话,她又在学校待了一个学期,我们都知道,她和我们使用手语只是为了保持礼貌,她看我们的眼神里有种同情,她能听见我们制造的噪音,甚至对我们感到不耐烦。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她哭着对我比划。我缓缓地比划着“背叛”。你希望别人都像你一样,永远像你一样?我没有看她。她抓住我的手臂,想强迫我看着她。对她的问题我没有答案,用力甩开她的手臂,她后退几步撞到墙上。
因为欺负她,老师把我母亲找来,他们背着我谈了40分钟,把我叫进去,让她带我回家。怎么?你们不教育我吗?他妈的,他们脸上出现了那种该死的正常人的同情。哦,天啊,这个可怜的聋子,因为老天的不公而这么愤怒,这么心理不平衡。这个该死的学校有心理课程,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那门课就是在讲你们作为不那么完整的人怎么容忍健康的人。
回到家,母亲什么也没说。她需要一段时间从对我的同情里走出来,变得平静客观之后才能和我谈。吃晚饭的时候,她好多了,喝着啤酒看着我。
“你想怎样?”她的嘴唇慵懒,嘴型不明确,甚至都没有放下杯子,像是成心要让我看不清。所以我也没有回答她。“你想把别人都变成聋子吗?”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会先夺走你的声音。她像没看懂我的手语一样盯了我一阵:“不用你动手,我早晚会失去声音。”那不一样。“不想把我变聋吗?”你听到过。那没意义。你可以靠记忆把声音补上去,就像我捂住眼睛依然知道餐桌在哪儿。“你是个残忍的人。”那又怎样。
“不想试试手术吗?”她说,我们早就知道这一招行不通,“以后,也许有别的手术。”别说这些没用的。“如果你能听见,想听什么?”她说,“我可以只为你唱歌。”歌又不是写给我的。她暧昧地笑了:“想听见什么呢?”……月亮的声音。“月亮?”她疑惑地看着我。太阳一定很吵。“吵?”她哈哈大笑,伸手摸我的手背,又是那种怜爱的眼神。可她是我母亲,我只能原谅她。
热的东西不一定有声音。我那时还不能理解这事,甚至到现在我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在她向我解释“吵”的时候,她拍我的手背留下了那种温热的感觉,让我以为温度和声音联系在一起。太阳会把我的皮肤晒热,所以它应该也有声音。
我常常在读到月光的冷和美的时候想象月亮传递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手摸到丝绸时的凉意、花的气味,应该都对应着某种声音,也许甚至是被他们称为旋律的东西。该死的健全人没有去描述这些声音,在他们那里,这是共同的知识和秘密。他们既没有必要也没能力去描述它。
几年以后,我再遇到我曾经的同桌,她的手语已经蜕化,我的动作快一点儿她已经藏不住疑惑的神情。好吧。别勉强了。祝你一切好。“还觉得我是叛徒吗?”她甚至没有用手语。对。你是。“不想知道我听见了什么吗?”你不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能听见的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区别。”她盯着我,就像个等着对方打手语的聋子。我耸耸肩。“花开没有声音。鸟会唱歌,而且很吵。”得意洋洋。你就是叛徒。“你知道吗?我能听到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要告诉你这些声音,告诉你那些他们不能告诉你的事。而且不是为了炫耀。”你已经是那个世界的人了。那个世界的人说不清楚这些,连能听到模糊声音的同学也没有办法告诉我声音是什么。“对。是的,我说不清。”“对不起。”滚开。我又想欺负你了。她并没走,而是笑了。
后来,她反复告诉我月光没有声音。我认为她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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