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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旧书的故事
羊城晚报 周实
□周实
你能想象一个城市没有书店吗？我是不能想象的。
人问我和书店的故事，一时真还说不上来。
我能说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段时间，我常去一家古旧书店，蔡锷路上的，水风井附近。我喜欢水风井这个名字——“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那书店，也很好，可惜现在没有了。
那段时间，我常到那家书店去淘书。偶尔翻到一本旧书，看着那个褪色的封面，细察封面与那内芯被手指所磨损的痕迹，以及夹在书页间的原先主人脱落的头发，和那书页合起来时所压死的无名小虫，你会想起很多情形，很多已经逝去的事情。你会从那书的命运想到某些人的命运。比如，此刻，我就想起钟叔河的一个故事。故事也就发生在我所说的这个书店。
那是1961年，那是在秋天，那时正过“苦日子”。那时，这个古旧书店还在黄兴南路上。那时，钟叔河还是个“右派”。
那天，他拐进这个书店，看见一本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只瞟了那么一眼，就知道这本书正是“民国”出的那本，译者是饶述一先生。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一只手先拿起了它。
怎么办？没办法。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上前一步，一把就将那本书抢了过来。
对方一愣，勃然变色，准备和他一番理论，他却送上一个笑脸：“莫急，莫急，我只是拿书去问个问题。”说着，迅速走向柜台：
“你们这里收购旧书，不看证件的？”
“哪个不看？当然要看！大人凭工作证，居民凭户口本，学生凭学生证。”（店堂里贴有告示，他这乃是明知故问。）
“学生伢子有书卖？有也是他家里的。这本书就是我的崽偷出来卖的！这本书，我要收回！”
我的天！我笑了。亏他想得出。他哪里有什么崽？他只有四个妹子呀！
“这不行！这不行！有意见，你可以提，书不能带走！”
“那好吧，意见请你向领导转达。这本书就按你们的标价，一块钱，我买回去，算是我没有教育好我的崽的报应了。不过，你们也确实不该收小学生从家里拿出来的书。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店员原本以为他是要强行拿走书，不料他愿意按标价收回，店里没有丝毫损失。那好，同意，毫无异议，立刻收款开发票。于是，这本“查泰莱”自然也就属于他了。
那位先伸手拿到书的，只能呆呆地立在一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也许他本就没想买，只是拿起来看一看，看是一本什么书。”我为那位顾客想。
“也许他比我还要穷，口袋里面布粘布，连一块钱也拿不出来。”钟先生也为他着想。
这件事，他颇得意，每逢新的朋友来访，每次说到买旧书，他都禁不住提起。可惜的是他后来却在“岳麓”做古籍（担任总编辑），无缘重印这译本。于是，他就将这书给了他的好友朱正（索要的“报酬”不算多，印了给他一百本，他好送朋友）。而朱正那时候（1987年）在湖南人民出版社担任总编辑，正为社里百多号人的生计发愁。于是，马上安排重印。印数果然大，三十六万册，结果酿成“滔天大祸”，朱正被记了一个大过处分。
我说是他害了朱正。（当然，这是开玩笑，我知道是有人特地告了朱正的状。）
他说，哪里，何止朱正，也有人告了他的状。
原来，有位老同事，也曾听过这个故事，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写了材料举报他，标题是“如此总编辑，如此巧取豪夺的专家”，以为可以顺势把他推到枪口上去，最终却是失算了。因为“查泰莱”，即使有“问题”，也是公认的世界名著，并非淫秽读物。出版社虽然犯了错也只错在扩大了书的发行范围。而他买书的那个时候也不过是街道工厂一个普通的搬运工，并非什么总编辑，也不是专家，“巧取”是有之，“豪夺”谈不上。
后来，朱正在书店，碰见了新出的“查特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连忙掏钱买了一本，放到书架上，与他自己印的那本肩并肩地并列着，一本代表着一个时代，算是留作纪念吧。
制图/潘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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