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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阴与阳
“唐朝有胡风”，这是说唐朝是多民族文化汇聚，在文化上，唐朝的道统，与之前的秦汉很不一样。唐朝是一个破格局的朝代，它的格局，比之前的秦汉更大。从唐诗中就可以看得出来，唐朝人的精神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辽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一个格局的“破”，准备期从魏晋南北朝一直到隋朝。它依托的，主要是外部的开放，西域文化的进入，佛教对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提升和孵化等。
唐朝最大的特点，是有很强的包容性，比较开放，也比较自由浪漫。这一点不像先前的秦汉，虽然很强大，不过法律和道德严苛而教条，对人的挤压很大。唐朝的习俗是很自由的，李世民杀了弟弟李元吉之后，还抢了元吉的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如此举动，在汉族人看来是乱伦，可“胡风”不这样认为，因为他们的习俗一向如此：兄弟死后，老婆是可以转让的。唐朝的女子，穿着很暴露，女子可以露半乳，跟汉朝简直天壤之别。唐诗里屡有“豪饮”，也是受游牧民族剽悍习性的影响。有专家考证李白出生碎叶，极可能是中亚人，这说法一点不奇怪，唐代文明大气磅礴兼容并蓄，让一个外籍男子说汉语写汉诗容入中国文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唐朝是各种文化的交融，不仅仅是儒释道，还有很多异域文化的色彩。从唐诗的代表人物李白、杜甫、王维身上，也可以看出。李白称“诗仙”，是因他的诗中有一种超尘脱俗的精神。超凡脱俗自何处？当然来自道教。杜甫呢，称为“诗圣”，诗主要描述了民间的困苦，描述百姓蚂蚁般的生命状态。古代读书人中，像杜甫如此忧国忧民关注底层民生的人非常少，杜甫的身上，有一种类似现代“人道主义”的精神。“仙”与“圣”，是不同的：“仙”目光向上，看向云端，寻求超脱；“圣”目光向下，俯瞰人间，意欲拯救。李白和杜甫，分别是老庄和孔孟思想的最高体现。
至于王维，世称“诗佛”，说是王维在终南山隐居之后的诗，充满着佛学和禅意，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是一种觉悟的美。比如说王维诗《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变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一首诗，没有人，花开花落，全是寂清，跟很多日本俳句非常想象。都说日本文化有唐风，日本的俳句，其实继承发扬了王维一脉的风格，画面感很强，暗示性也很强，走的是禅宗偈语这一条路子。要理解王维，可以借日本美学中的“ 寂之美”，顺势理解那种超越和绝决的精神。日本的 寂之美，可以从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竹尾芭蕉的俳句，谷畸润一朗、三岛由纪夫的小说中领悟到。都说王维的诗有禅意，禅意是什么？是一种神性，像淡雅的茶香，缥缥缈缈，形散神不散；也像静静的池塘的水面，突然落入一个小石子，将各种美好一下子唤醒。
王维《鹿柴》诗：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诗写什么？说王维生活在山中，看不到人，也不想见人。远远听到好像有人说话，可是根本不想见人，于是“返景入深林”，欣赏阳光照在青苔上的景致。由“寂”到“空”，体悟到“ 寂之美”之人，是难能可贵的。
寂为什么美？因为有禅意，跟生命的本质有共鸣。生命的表象，虽然有时候热热闹闹，喧哗嚣动，其实在骨子里，还是凄静、斑驳和苍凉。王维的诗，就是如此真实地描述生命本质。他的诗富有宗教性哲学性，有幽远的境界,觉知敏锐,通透超越,抵达生命和社会的高级状态。普通人不懂禅，理解不了王维诗中的境界，以为王维“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是“避世”，其实哪是避世呢，只是在做减法，不关注世界的喧哗与骚动，只关注事物瞬间的玄妙，关注生命的来意和去处罢了。
诗仙、诗圣、诗佛，很难说谁更好，他们的诗本身，就有极强的互补性。三人之间的关系也很有意思：王维和李白同龄，李白两次去长安时，王维都在城中，名气如日中天。不过二人之间，一直就没有什么交往。李白第一次到长安时,王维在京中任右拾遗兼监察御史，地位比李白高得多。二人之间没什么交往，一方面是地位原因，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性格原因。对于少年成名的王维来说，李白桀傲狂颠的道家做派，可能让明慧雅致的王维看不上。在佛家看来，一切知识和学说都是“在路上”，只有静谙“三昧”的人，才能到达终极目标，因此何必狂狷呢！当然，有关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有八卦，说他们都是唐朝玉真公主的情人，互相争风吃醋。唐朝的“胡风”体现在各个方面，在男女关系上，也是比较开放的，公主养几个面首，自然不是一件稀罕的事。
至于杜甫,因为社会地位相对较低，人老实低调,更不在王维眼中了。不过李白和杜甫之间，一直互相欣赏。杜甫写到李白的诗有近十首，大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这一首诗，被认为是同期写李白诗中最形象的一首。杜甫写得好，是因为对李白衷心崇拜，缺什么想什么，对于老实人杜甫来说，李白的洒脱无羁，自然是他特别羡慕的。
李白呢，虽然也亲近杜甫，不过却稍稍地有点看不上。李白写给杜甫的诗只有两首，且平淡无奇，稍有敷衍意味，远不如他写给孟浩然，或者其他人的，甚至还不如一面之缘的汪伦。随意写给汪伦的那一首，没想到成为千古绝唱。这也正常，诗歌就是这样，不到至情至性，就很难是好诗。
大唐盛世的迷人就在于多元化，生活上如此，文化艺术上也如此。唐诗像草原上的繁花，姹紫嫣红，灿若星河。除了李白的充沛、杜甫的忧患、王维的冷寂外，还有边塞诗人、田园诗人等等。李白最能代表大唐，是因为他的诗，与大唐的雄浑元气相一致，可以借力乘势，一跃至华山之巅。杜甫呢，可以凭借的，是始终如一关爱民生的儒家传统家国情怀，也为传统文化所追捧，至于王维，虽然诗品极高，只能屈居老三。李白和杜甫名声上超越王维，还有传播上的原因：相比王维的曲高和寡，李诗和杜诗通俗易懂，更为一般百姓所接受，也更有利于民间的传唱。在唐代，诗主要是用来唱的。
仙、圣、佛的组合，我们可以看到儒释道在一起的迷人之处。儒释道都不应是孤立的，完全孤立，必须陷入偏执和狭隘，只有组合在一起，彼此互补，彼此映衬，才会生动活泼有生命。文化是这样，社会是这样，个人也是这样——比如在我们自己身上，很容易发现既属于李白的部分，也有属于杜甫，还有属于王维的部分；那其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释道，只不过生处其中的中国人没有意识到罢了。生命中的进取、自由和超脱都值得融合光大，它们组合在一起，才是美妙无比的人生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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