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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戏表演 唐正海 摄 一、中国洪水再生神话的基本构成及地区分布 洪水再生神话是一个世界性的著名故事类型，目前世界上已有180多个国家或民族发现了这类故事。在中国，这类故事也广为流传，就学术资料网可搜索到的洪水故事文本就有568篇，分布于41个民族之中。19世纪以来，洪水故事一直是国际学术界的热点，相关著述浩如烟海，有关中国洪水故事的论著也多达400多篇。 根据比较它们在内容上的异同，解析其差别和联系，为使故事尽量环环相扣，结构完整，学者们将中国洪水故事的基本构成归纳为了四种情节类型：一是由于某种原因，天神发洪水毁灭了人类；二是由于其他原因主角得到神的庇护或者其他帮助，用某种方法在洪水中幸免于难；三是在神的护佑和帮助下，主角通过考验而结成家庭；四是主角以另外的方式又使得人类得到再繁衍，这就成为了人类的由来。同时，又根据研究故事不同母题之间的组合关系和情节的差异对比，将中国洪水再生故事的情节类型和地域分布作了以下详细的构成分析： 首先，以汉族为主，故事呈现为母题链：天灾+石龟（避水）+兄妹占卜成婚+畸形儿女+切碎撒向四处+人类再生（百家姓的来源）。这种构成主要分布于以中原地区为中心、北至东北、南至湘桂、东达台湾、西迄四川的广大汉族居住地区。其次，以苗瑶族为主，故事类型为：雷公报复发洪水+兄妹葫芦避水+兄占卜结婚+生畸形子切碎再生人类+多族一源的由来，主要见于黔、桂、湘三省说苗瑶侗语的民族当中；再次，藏缅地区，主要见于黎族、纳西族和与其杂居一起的说藏缅语的民族，其中有两个变式：一是兄弟开荒+木柜避水+唯一男子+寻天女+生子不会说话+多族一源的由来。二是兄妹开荒+葫芦避水+兄妹成婚复合的产物，主要见于云南广西贵州交界的黎族聚居地区，同时在与黎族杂居的说苗瑶与或壮侗的民族中也有不少异文。最后，南岛为主，主要见于台湾原住民、海南岛和大陆沿海。可分为两个变式：一是洪水+木臼避水+血亲乱伦结婚+生动物+民族祖先的由来，主要见于阿美族、卑南族、鲁凯族、平埔族和排湾族。二是洪水+织布机避水+以遗民身份切碎再生人类+民族祖先的由来，主要见于赛夏族。 二、湘西苗族洪水再生神话的母题分析与异文比较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期，芮逸夫在湖南湘西考察，从当地苗族记录到几篇口传的洪水神话，还得到了两篇讲唱文学的文字资料，在《中国神话学论文选》其发表的《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中也引用了10多篇异文，这些洪水故事一致地反映了洪水泛滥、灭绝人类、兄妹一同避水得救，结婚生子，割切变人的故事情节，从而将学者对湘西苗族洪水神话的研究焦点放在了洪水灭绝人类、存活的兄妹结婚生子、人类得以继续繁衍的三大主题上。同时也预示着学者对独具湘西特色的再生神话越加关注，并处于一个上升发展阶段。相关的研究论著和作品选也是汗牛充栋，比如侯哲安先生的《中国南方古代传说人物考》，民间收集资料《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故事集成凤凰资料本》等等。 基于前代学者的研究，通过对湘西洪水神话的挖掘、搜集、整理以及细致解读，我们可以发现了以下几大母题： 其一，雷公报复母题。毁灭性的大洪水由人神不和引起，是世界洪水再生故事中最常见最古老的母题。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湖南卷》神话部分，雷公报复母题是数量最多的，在5篇异文里有3篇提到雷公，其中2篇直接提到雷公发洪水，这些数据都表明，雷公报复致洪母题，是湘西洪水再生神话中一个数量较大、内容特别的母题。其一变体即为“神奇兄弟之间破禁招致人神争斗”。1933年，芮逸夫在湖南湘西采录的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 “张古老和李姑娘创设天地，世间无人成婚，李姑娘一口吃下8个仙丹，生下七男一女，生病想吃雷公汤，兄弟活捉雷公，伏羲兄妹释放雷公，雷公报恩送葫芦，洪水爆发，昆仑山下碰磨子，昆仑山下相碰，兄妹成婚，人类再生。” 他同时还采录到一篇异文： “雷公和阿培果本是很要好的朋友，雷公做客，给雷公吃鸡，雷公生气要劈果本，果本抓住雷公让子女德龙，爸龙看守，释放雷公，报恩送南瓜种子，洪水滔天，竹子合拢，磨子重合，兄妹成婚。” 这两篇故事的中心内容，都是因为人类违反了雷公的禁忌，招致雷公来惩罚，雷公失败后以洪水相报复。在后来采录的异文中，为吃雷公肉破禁和吃鸡肉等破禁的情节皆得保留，“神奇兄弟”的母题则进一步强化，如下面的异文： “天地生姑娘落入凡间，乃贡给七颗果子，七颗全吃，生下七个儿子，戈生和戈瑟吵架，戈瑟绑戈生，叫子女伏羲兄妹看守，释放戈生，戈生报恩送瓜种，洪水泛滥，磨子重合，竹子合拢，兄妹成亲，人类再生。” 综上所述，在现有异文的基础上我们可以作如下推断：湘西洪水神话故事之间会发生细节上的变体，悉可作为雷公报复母题的发源地之一，在不同民族之间也会产生不同变体，但万变不离其宗，都将洪水的起因归结为人与雷公的矛盾冲突。 其二，葫芦避水母题。湘西作为葫芦母题的主要分布区域之一，雷公报复和葫芦避水复合的异文不在少数，在葫芦避水的母题当中，多是雷公仇家的两个孩子（兄妹），出于怜悯或是无意中帮助雷公从笼子里面逃脱，因此雷公告诉她们洪水的消息，并送给她们葫芦的种子，让他们种下后钻进葫芦避水。芮逸夫1933年在湘西凤凰所得到的《傩神起源歌》是目前所知最早采录到的葫芦避水母题。不同民族中，这个母题的表达没有特别大的差别，但有些地方出现细微变化。如在壮族异文中，有好几篇讲到雷公送给遗民兄妹的不是葫芦种，而是自己的牙齿。除此以外，有些异文当中还提到了在葫芦中保留物种的细节。雷公报复和葫芦避水母题的固定搭配，让我们几乎可以断定湘西苗族即为故事的传承主体之一。另外，葫芦母题的源流也有不少学者指出是与先民在生活中对葫芦的依赖有关。早在农业发明之前，南方人民在原始的采集生活当中，就以葫芦作为他们的主要食品之一了。同时葫芦也是最早的天然容器之一，甚至许多陶器的形状显然是对葫芦外形的模仿。 其三，伏羲女娲兄妹婚母题。从民族分布来看，主要为汉族、苗族、瑶族等，其中苗族就有54篇，湘西以苗族为主的聚居地更是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在湘西苗族当中，大量异文兄妹婚配的角色，都有古代汉籍中早有记载的伏羲女娲承担。”如上文提到过的《陈古烂年的老话》《恩和媚》《落天女的子孙》等等。其中前两者为土家族故事，后者为苗族传说，另外，苗族还有一个版本不是伏羲女娲而是由德龙爸龙承担。民族分布、地域因素、文化传统以及相关语言的差异包括发音的细小差别都是息息相关的。 其四，卜婚母题。从卜婚的形态来看，不同民族洪水故事中体现出深层结构的一致性与表现形式的多样性特点。正如著名学者周北川所指出的，其深层次结构主要有四个特征：难题是有意设置的，难题具有超常性，难题具有考验性质，常常使用三迭式结构。表层的形式则在不同民族不同地区有着不同的选择和变化。其中主要有：一是滚磨相合母题，从前文举出的例子当中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土家族还是苗族绝大多数的异文多次占卜的过程都是以滚磨作为第一卦的。滚磨母题在长期流传中与一些风物相关联，变成了传说，又从滚磨母题衍生出了簸箕、筛子、石子、鞋子、树叶等等。学者以及民间讲述者大部分认为滚磨奶味性行为的特征，中国过去无视正规的性教育，所以故事在相当程度上承担了这方面的一些功能，自然也就反映在以繁衍为主题的洪水故事当中了。二是绕山转母题，主要见于汉、苗和土家族当中。其中苗族以《落天女的子孙》最为明显，从滚磨到合竹筒再到绕后山。而土家族也有半坡相会和昆仑山下相会的情节。兄妹绕山转相追，兄在动物的帮助下回头遇见妹妹而成婚，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母题。至于具体的一些细节差异可能与当地民族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以及习俗差异有关。 其五，人类再生母题。无论是血亲婚还是天女婚，洪水之后遗民的存在价值都在于重新繁衍人类。在不同民族不同地区，人类的再生方式有很大的差异，但在湘西地区，无论是汉族、苗族还是土家族，共同反映出的都是怪胎或者是肉球，然后将其切碎洒向四处。从这些共同的故事和神话传说当中我们很容易发现，兄妹婚后生下肉球、肉块、肉团、肉瓜、无四肢、无五官、无颜面的怪胎情节，就会衡量出故事中显示了多大的抵制血缘婚的力量。 以上即为湘西苗族洪水再生神话母题的大致概括和相关异文的对比分析，通过对洪水故事中不同情节段各种母题的分析和考察，我们对母题性质的认识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就比如，在一个类型中，有的母题是必须的，不可缺少的，它们是对一个独立故事类型的质的规定性。如“洪水再生”故事就有几个必要的母题：一是灭绝性的灾难；二是灾难中被选择的遗民；三是灾难后人类的再繁衍。至于非必要母题则是指那些从叙事逻辑上讲可有可无、在该类故事中不具有普遍性的母题。至于在同一母题下出现的不同异文，则是民族差异、地域分别、历史习惯、文化传统、生活方式、农业文明甚至历史渊源遗留问题的诸多方面造成的因素。从另一方面讲，正是异文的出现才使得湘西地区汉族、苗族和土家族之间神话传说的差异性和丰富性，为湘西苗族洪水再生神话提供了重大的研究意义。 三、湘西苗族洪水再生神话特征及产生原因 湘西苗族洪水再生神话因产生于湘西这一特殊地域，故有地域特色性。但其又处在中国洪水再生神话的分支下，又与其它洪水再生神话有所共性。总结来说其特征是： （一）普遍性 湘西属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水热同季，暖湿多雨，降水充沛，境内水域资源丰富，有酉水、沅水、澧水、武水等多条水系，河网星罗棋布，纵横交错，远古时期的先民劳作与水息息相关，水既可以孕育生命也可以摧毁一切，那么洪水再生神话也许就是苗族先民对曾经的大洪水现象的记忆与加工。研究表明，原始部落或氏族多依水而居，特别是到了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已开始制作并使用简单的工具，能够从事计提采集和狩猎活动，原始农业也在此萌芽，而大河的泛滥成灾或天降大雨等自然灾害，不仅与生产生活密切相关，还迫使先民不得不与之做经常的抗争，于是洪水便作为一种典型的自然现象较早地进入神话中，神话中反映的洪水毁灭世界具有客观性基础。正是由于这种客观性的基础，使得湘西洪水再生神话具有普遍性的特征。再者，原始社会口口相传是常见的信息交流方式，口口相传这一方式的特征是及时快速，这也促进了湘西洪水再生神话的传播，是其普遍性的重要因素之一。神话最早的传播者应是祭神人员，他们将神话与原始宗教糅合在一起，原始的宗教仪式，就是神话故事的大汇演。在这种仪式下，湘西洪水再生神话保存并流传下来，而后这种具有一定宗教性质的神话慢慢流传下来，其主要内容—母题不变，人们根据自己所处的地域环境等增加细枝末节，继续口口相传，越来越广，越来越普遍。 （二）故事的完整性和主题的明确 这一特征正是基于叙事元素的相似与叙事结构的稳定，绝大多数洪水再生神话把洪水的发生、经过与人类再生母题相结合，故事情节较为复杂。人类洪水再生神话作为一个典型的神话类型，在各民族民间长期流传和积淀中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叙事结构，苗族也不例外。从神话的叙事结构看，任何异文都是由若干个叙事元素组成，但这些叙事元素在不同讲述人的表述中，一般具有较为稳定的顺序。将湘西苗族再生神话多个异文进行对比整理，其叙事元素的排序大致如下： 发生时间—洪水原因—洪水征兆—洪水制造者（雷公）—避水工具（黄瓜、葫芦等）—洪水遗民（兄妹）—遗民的婚姻—婚前占卜或难题考验—生怪胎—繁衍人类。 由此可见，人类洪水再生神话在叙述的时空方面已形成带有普遍性的模式。从目前见到的神话来看，有的神话并不一定包括上述全部叙事元素，甚至出现叙事元素的增减或变化，但都遵循着一个稳定的叙事结构，即起因—发生—发展—结局，其中“发生”、“发展”是故事主体，这种较为稳定的结构，已经潜移默化在人们的记忆里，人们在耳闻目睹、口口相传这类神话时，虽然会遇到一些叙事元素的缺失，也会不自觉地填充进去，或者会意识到这个故事省略了什么，由此而保持了故事的完整性和主题的明确性。 （三）洪水文化与傩文化的渊源 湘西洪水再生神话与湘西的傩文化有深厚渊源，参考芮逸夫先生在《苗族的洪水故事与伏羲女娲的传说》一文中所列的四个湘西苗族洪水再生神话 凤凰东乡苗人吴文祥讲述的故事、凤凰县北乡苗人吴良佐讲述的故事、吴良佐抄寄的《傩公傩母歌》、乾城苗人石启贵抄寄的《傩神起源歌》）前两个是在湘西一带苗人中可听到的传说，后两个是他们在举行“还傩愿”仪式时唱的歌，上述苗族洪水故事中的兄妹二人，都被湘西苗人奉为傩神。每年秋后，要请巫师，扎彩坛，举行“还傩愿”的礼俗，以酬傩神，称之为“傩公傩母”，但这四则故事中，吴良佐抄寄的《傩公傩母歌》和乾城苗人石启贵抄寄的《傩神起源歌》中的主人公均为伏羲两兄妹。集傩舞、傩戏、傩祭为一体的傩文化广流传于我国南方各民族，尤其是湘黔鄂交界处的苗族、土家族等民族中，苗族的还傩愿属于多神崇拜，后不断吸取各路神灵，形成一个庞大的神谱系统，其主神则为傩公傩母。苗族的傩坛师傅有这样一套简单的说法：“人间发了一场大洪水，洪水之后，人世间只剩下一对兄妹，为了延续人种，兄妹二人奉神谕结为夫妻，这样才有了我们后来的人类。”可以看出，湘西苗族洪水再生神话与苗族傩文化也是互相影响的。 四、共性与个性 湘西苗族洪水再生神话既有人类洪水再生神话的共性，也有地域与民族的个性。 （一）人类洪水再生神话的共性 洪水神话关注着人类童年期的生与死，各民族都表现出了类似的心理特点：对洪水灾难的恐惧与对人类繁衍的探索。另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是神灵的力量在逐渐淡化和人的自我价值的提升，人类不再对神灵的力量望而生畏，而是与之发生对话和冲突。此外，不管洪水再生神话的形态如何变化，总是由两个主要内容构成：一是洪水几乎使人类灭绝，二是洪水过后幸存的少数者重新繁衍出人类。 （二）地域与民族的个性 首先是地域的差异性。陈建宪将中国洪水神话分为四个亚型：神谕奇兆亚型、雷公报仇亚型、寻天女亚型、兄妹开荒亚型，若是将四大亚型的分布图中国民族分布图叠合在一起，就会发现这个亚型正好 与苗族的分布相重合。湘西苗族洪水再生神话的主要情节是雷公被抓与被放走—雷公怒而降下洪水—兄妹利用葫芦幸存、结婚—繁衍人类，可以看出大洪水的起因是人与神的对抗，而葫芦在故事中也有着重要的意义，它既是避难的工具，又是人类再次繁衍的载体。 其次是民族的差异性。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文化传统、民族情感、民族审美等特征，往往渗透在这个民族的文化产物当中，而且文化产物所反映出的生产方式、生活习惯和语言传统，都表现出强烈的民族特色。以雷公这个形象为例，湘西洪水再生神话把雷公作为一个引发洪水的恶神形象，但贵州威宁苗族神话中雷公并未引发洪水，而是一个善神，还苦苦劝说幸存的兄妹成婚，促成了人类的繁衍。再如避水工具，芮逸夫1933年在湘西凤凰所得到的《傩神起源歌》是目前所知最早采录到的葫芦避水母题，不同民族如在壮族异文中，有好几篇讲到雷公送给遗民兄妹的不是葫芦种，而是自己的牙齿。“在湘西苗族当中，大量异文兄妹婚配的角色，都有古代汉籍中早有记载的伏羲女娲承担。”如《陈古烂年的老话》、《恩和媚》、《落天女的子孙》，其中前两者为土家族故事，后者为苗族传说，另外，苗族还有一个版本不是伏羲女娲而是由德龙爸龙承担，这跟民族的差异性是息息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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