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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子汤和壮馍
女儿想家了，打电话给我：爸，我回家第一要喝罐子汤。
我说，中。
她说，加羊脑。
我说，中。
她说，大大地加芫荽小葱辣油，不加粉条。
我说，中。
想当年，我在外地上学，回到家，二话不说，先到街上喝碗罐子汤去。如今女儿也这样！
小城巨野，在鲁西南腹地。一马平川的野地，长麦子、玉米、棉花、大蒜。还长羊，青灰色皮毛，叫青山羊。
一碗罐子汤
罐子汤即是羊汤。
邻县也有羊汤，都比罐子汤出名。比如单县的，是白汤；曹县的，是红汤。早就声名在外。
就是罐子汤还归堆在县城内外，默不出声，滋味着这个小县的六腑五脏。
罐子羊汤是羊杂汤，内容是心肝肺肠羊头肉羊脑花，不高级，所以不出名。
现在也有羊肉的了，可大家都不买账。
前推二十年，那时汤一块五一碗，壮馍五毛钱一页。那时的罐子还是真罐子。
一进店，店门口立着大瓦罐，瓦罐里是热气腾腾的汤。一柄长勺子，在“不要羊油”“多捞点粉条”“肠，肠！”的要求中小心地维持着成本与需求的平衡。
那时候，你要喝汤，必须躬下身来，亲自去接舀好的碗，两眼紧盯到沿到沿的汤，移着小碎步找自个的桌。
这个过程像仪式，好像在表达你的虔诚，对食物，对为你牺牲了的羊们。
罐子汤配烧饼
然后喝吧。你可以加辣油，香葱和芫荽，也可以不加。
你可以挑起粉条来，小心吹气，先夹起肝来吹也行。你也可以小心地沿着碗边吸溜着喝。
要是十冬腊月，几口下肚，你的眉头上要有汗酝酿。你的喉间还必须发出吭吭声，不然，汤里超量的姜碎和麻椒不高兴。
再前推二百年，我听说，那时的罐子汤还没有罐子，也没有店铺。
大隅首支一口大锅，锅底潜伏着羊架，上面是沸腾喧嚣的白汤。
雪中推着独轮车的庄稼汉，在暗夜打更的老兵痞，被高粱酒推上十字街头的穷秀才和流氓，会鸟聚这里。他们喝汤，拉庄稼和世道，扯皮，骂娘，谈女人，不巧也会念念诗，讲讲古。
他们中间，有失势了一千年的皇族子孙。他的祖宗当年带着大车小辆赶赴京城，结果只做了八十一天皇帝。
他们中间，有大姓望族，在衙门口当差，到千里外做官。他们气焰嚣张，但从不欺男霸女。不久之后，他们家族中将有一百多个男人死于捻军攻城。
一碗罐子汤近图
他们磕着烟袋窝吹牛皮，弄不好还会拉起“五步架”打斗。他们要消除心中的各种不平。
当然，没有一碗“罐子汤”摆不平的龃龉，如果有，那就再喝两碗……
那天早晨，碰到一个熟悉的招牌，十年前的拆迁让这家店消失在县城最繁华的巷口。
老板提起那个扎小耙耙辫的小女孩，我笑了，说，大学快毕业了都。还是喜欢喝罐子汤，吃羊脑。
我心中生出莫名的滋味，我觉得那好像不是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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