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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孝宗淳熙年间，小青还是一条五百多岁的青蛇，元神未定，半昏半醒。有次贪睡，被一条石头鱼趁机用毒汁麻痹，眼看要丢了性命，千钧一发之际，白蛇救了她。 她是救命恩人，小青立刻矮了半截，巴结着说：
“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你就是我姐姐。”
一千多岁的白素贞比起小青，世面见得广，点子也更多。时光太长，白蛇先有了做人的向往，于是一个素白襦裙，一个青绫衫子，旋身走动起来，香气妖娆。二人结伴西湖漫游，看到了西泠桥畔苏小小的墓，白素贞跟小青讲起了人间情事：
“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嵬坡赐她白练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王宝钏的男人，害她寒窑苦守十八载……”
小青不解：“什么是男人？”白素贞被问住了，小青突然有些高兴：“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白素贞有些愠怒：“谁不知道！”西湖水气朦胧，氤氲着白素贞那颗潮湿又跃跃欲动的心。册籍上的艳屑，小青可不想管，五百年时间，都不够她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那闲来无事的吕洞宾，看着两条懵懂无知的蛇，起了捉弄的心思。坐下一锅开水，煮着飘香四溢的汤圆，青、白二蛇禁不住诱惑，吃下了两颗，却是七情六欲丹！蛇开了窍，人有了情，入了人世间，必定要经历一番情劫……
西湖美景三月天，春雨如酒柳如烟。素贞痴痴地望着盛放的花儿下了决心：“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于是，渡口上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郎许仙，在淡烟急雨中的船头，撑开一把伞，素贞不偏不倚地出现在那伞底下，浅笑嫣然：“我们也是去清波门”。
于是借伞、送伞，一来二去，这就有了故事。素贞与许仙推杯换盏，三脚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轻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小青挂在梁上，看傻了眼。月色是素贞与许仙的，她为什么感觉黑夜里空空寂寥？小青和素贞认识了那些年，现在却成了陪衬，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复杂的感情：失落。
喝了合卺酒，红烛罗帐内，素贞和许仙做了夫妻。“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轰轰烈烈的誓言，把素贞的心里烫了个甜蜜的洞。庭院深深，露湿霜重，小青看他俩携手共入纱橱，从前素贞的身边只有她，现在她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她又学会了一种新的情绪：嫉妒。
人人都知道苏州观前街“保和堂”的许大夫，有个美丽贤惠又能干的妻子。素贞千年的蛇妖，在爱情里，也浸润成了俗世间再平凡不过的妇人，尽心竭力地拂照她丈夫的生活和事业。坐拥娇妻、深宅、药铺，从前那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许仙洋洋自得，忍不住在夜里暗笑：他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素贞总比小青懂得多，有情饮水饱，素贞的幸福全写在止不住的笑意里。小青有些艳羡，她天真地问：“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素贞掩饰住内心的慌乱，笑小青不要这么开玩笑，但心里好似落进一根针，刺得她坐立难安，什么都可以分享，爱情是不可以的。
然而，许仙终归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有着人性的一切欲望和弱点。那天午后安静的院子里，他吃下了小青给他的一颗葡萄——小青用嘴衔去的。“小青、小青”素贞呼唤的声音由远及近，小青多少是心虚的，飞快走开了。“相公，看到小青了吗？”许仙流下了一滴冷汗：“没有。”因为这个谎，小青在心里笑出了声。
一杯羹，难以两分尝。姐妹的情分，就是这么生分的。素贞喝下过天师的符水，饮下过法海的雄黄，豁出性命去昆仑山盗灵芝草，为这段情，她付出的太多。“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忽然之间，小青同情起素贞来。小青提了一把剑，素贞也横了一把剑，她要小青离开，小青愤怒尖叫：“你让他挑，看他要谁！”
素贞一下红了眼眶：“我不能‘看他要谁’了，小青！”素贞怀了许仙的孩子。她不知道，许仙早就凭着人的直觉，知道素贞和小青并非人类，因为人世间没有毫无要求的爱情，他装作一脸纯良，看这两个傻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法海说：“世上所有，物归其类”，他带走了许仙。素贞听到许仙惶恐挣扎：“我不落发！我不要出家！我恋栈红尘，沉迷女色，你们是妒忌我吗？”是了，这便让素贞有了战斗的勇气。素贞水漫金山，为了爱情，她命都不要，哪顾得上苍生。
风急雨大，动了胎气腹痛难忍的素贞匆匆回到了西湖断桥下，刚诞下腹中婴孩，许仙就给法海引路找来了。法海的金钵扣在虚弱的白蛇头上，她祈求地看着许仙，却见他逃也似地躲到了法海的身后，这一刻，她心如死灰。“小青，我白来世上一趟，一事无成。半生误我是痴情，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她眷念地看了一眼小青臂弯中的婴孩，主动现回原形，任由法海将她收了去。
小青这时才落下了眼泪。她一瞬间懂了很多。不过一载有余，竟兜兜转转半世那么久，她从来没爱过别人，最在意的，只有素贞。谁说人比妖更懂感情呢？她挥剑刺进了许仙的胸腔，千百种情绪掠上心头，她捕捉到绵长的恨……
李碧华的《青蛇》，另辟蹊径地从小青的角度去重现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故事，少了传说的美化，多了人性的复杂与锋利。小青以旁观的视角，一步步看穿白素贞和许仙感情上的虚无。素贞说她不要那些优秀的男子，因为他们太过聪明，所以选择了最普通的许仙，幻想一份平常的爱情。然而，人性是平等的，许仙他贪生怕死，他三心二意，他虚荣懒惰，他自以为是，即便他再平凡，也和“苏小小的男人、鱼玄机的男人、王宝玔的男人、杨玉环的男人”一样，会教她伤心。
当我们带着批判的眼光去审视许仙时，好像也审视到了自己。许仙只是正好走进了青、白二蛇的爱情，经历了一番常人无以遇到的人性试炼，许仙们才是现实爱情的常态，只不过我们都不是白蛇和青蛇，不会给对方制造一个个的考验去袒露不堪一击的人性。
所谓爱情，多少人只是为了感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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