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坛酒
文=黎宴
结婚那天，张玉梅一个人喝倒了一屋子男人。
她脸涨得通红，脚步踉跄，却还拉着黎宴的手不停絮叨，“你知道么，妈今天真的好开心。”她口齿不清地傻笑着喷了黎宴一脸酒气。
黎宴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红色旗袍有些丰腴的中年女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的旗袍被腰间的两圈赘肉撑得鼓鼓的，眼角的笑意盖不住岁月馈赠的细纹。她老了，但即使是这样，她还是美的，大红的胭脂里溢出来的都是幸福的笑容。
酒席过后，黎宴扶着她在门口的树下吐了很久，新郎送走宾客回来时已是深夜，他抱她走时轻柔的动作让黎宴安心的松了口气。
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张玉梅了，这样放肆又快活的张玉梅。
听人说，张玉梅年轻时酒量出奇的好。那些年，一起在工厂做活的女工大都会喝酒，喝的越多，干活就越来劲。大家会心照不宣地在做工的间隙去休息室抿两口。可张玉梅瞧不上那些人急于满足口腹之欲的样子，她总是在午饭时斟上一杯细细地品，酒香清冽不经意间就坨红了脸。
时间久了，她的饭盒旁总会多一壶酒，起初她不理会，一次禁不住诱惑尝了一口之后竟一发不可收拾。之后这个偷偷送酒的人则光明正大地牵起了她的手。
决定要嫁给他那天，张玉梅去裁衣店做了一件大红的旗袍。量完尺寸交了定金回家时晚霞映红了她的笑脸。即使聘礼只有他自酿的三坛酒，她还是笃定的相信这个亲手为她酿酒的男人会让她永远幸福。
后来，即使是看到那个男人的名字被写在冰冷的墓碑上时，她依然不后悔。
那是她结婚的第三年。她终于明白那些女工为什么闲时爱偷喝酒了。生活太过空虚，总要有些瘾来填满。可她不能，她摸着自己日渐突出的小腹，狠心戒了酒。婚礼之后余下的那两坛酒，她再也没有动过。
四斤二两的女婴出生时眉眼像极了父亲，她拉扯着女儿长大，没想过再婚。
黎宴记得那些年不少人上门说亲，都被她黑着脸赶了出去，生活重压逐渐把她打磨地坚韧刚强，可她终究还是需要个能依靠的肩膀。不是没动过心思，可她舍不得女儿受一点委屈，思来想去终究是自己的爱最踏实。
一晃眼女儿长大了，黎宴在出嫁那天，攥着母亲的手哭成了泪人，张玉梅交给她一坛陈年的酒后，红着眼眶看着迎亲的队伍消失在了街头。
没人知道她是何时决定要再婚的，等知道时她已经开始忙里忙外地张罗开了。
亲朋好友都被请来，她穿着大红旗袍挨桌敬酒，喝的脸色潮红还抱着酒坛子不肯撒手。黎宴认得那坛酒，跟当年她送自己出嫁的那坛一样，封口的红布上落了厚厚的尘，却掩不住清冽的酒香。但陈年的酒太烈，她也早已没了当年的酒量。
散席之后，黎宴最后一个才走，她看着服务员收拾现场的忙碌身影，突然想起妈妈边在工厂上班边做服务员的日子。那时真苦，苦的黎宴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记起她每天深夜疲惫地在灯下与账本里的柴米油盐斗争的样子。
那天回家之后，黎宴接到了张玉梅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她有些醉意，话却说的格外清楚，“宴宴，喝完第三坛酒，妈终于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花刀酒剑录
文=封雷
武林大会召开前七天，李二黑找到了赵小白，约酒。江南花刀客，多情赵小白；塞北酒剑仙，无情李二黑。江湖传言，李二黑这不是约酒，是为盟主之位，约战。
三日后，赵小白提刀赴约。竹林间，李二黑席地而坐，面前两盏杯，一葫芦酒。有人见过李二黑从葫芦里往外倒酒喝，却从没有谁见过他往里面灌酒。也可能有人见过，只是没活下来。
赵小白坐下，取出银针往酒里一探，才举杯，一边说：“武林大会就要召开了，舍不得死。”
“在下还以为赵兄对那盟主之位不感兴趣。”
赵小白潇洒一笑：“谁稀罕！我是想，到时候能再见到那冷月山庄冷庄主，风尘客栈杜三娘，胭脂刺客吕寻梦，五毒密教柳青青。”
“四个武林中一等一的美人儿，原来都是赵兄旧相识。却不知道赵兄是否还记得孙红儿？”
赵小白摇摇头。
“这样吧，赵兄。在下约你喝酒，一手拿剑，一手持杯，腰间还别着葫芦，实在腾不出手来拿下酒菜了，招待不周。不如在下给你讲讲孙红儿的故事，用故事下酒。”
孙红儿来自小门派，也无名号，那年走江湖，见一伙人围攻一男子，不多思索，仗剑相救。却不敌，幸好那男子武功高强，反救了她。
男子觉得有趣，请她吃饭。席间，孙红儿见男子潇洒倜傥，动心；男子见孙红儿不让须眉，动情。两人结伴，共游江湖。
可多情人最薄情，男子后来又喜欢上了别人，就说，江湖那么小，有缘就后会有期，无缘就彼此回忆。孙红儿也不纠缠，转身离开。
分开以后，孙红儿想，江湖那么大，不混出点名头，男子就真再也听不到她名字了。可她无甚天资，只好走点不一样的路。
她投了五毒密教，柳青青见同是女子，收了。她钻研用毒，这东西比练功来得快，但是她太投入了，试药尝药，没等出师，把自己身子先毁了一半。
柳青青医不了，劝她找赛华佗，孙红儿就上了路。巧了，她又遇一男子遭人围攻，上前施救，一把迷魂烟，就将男子救了出来。男子未及感谢，孙红儿先吐两口血，还笑着说，不碍事不碍事，轻伤。
赵小白笑李二黑不懂女人：“你听错了，她说的不是轻伤，是情伤。”
李二黑说：“对，她终因情伤而死……她救我一命，我要为她报仇——赵小白，纳命来！”
赵小白一惊，提刀正要应战，突然肠胃剧痛，浑身脱力。他大喝：“你在酒里下毒？”
李二黑摇摇葫芦：“我杀人的时候，总一手握剑，一手拎葫芦，敌人要肯说个故事，我就留他全尸。你我今日喝的酒，就是孙红儿的故事酿的。我今天就用这酒，送你见她。”
赵小白面露恐慌：“这酒你也喝了！”
“对，我喝了。故事酿酒，酒和故事是共鸣的。你验酒的时候，酒没毒；说到你和她共游江湖的时候，酒醇香；但是，说到孙红儿为情所困，肝肠寸断的时候，这酒，就变成了剧毒。我喝这酒，尝着她的痴情，才想来见一见她心心念念的人。可你将她忘了！”
赵小白身体已经渐渐软瘫：“无情人最重情。想不到反而是你李二黑，为一个痴怨女子……”
李二黑把葫芦盖子打开，放在一旁：“赵兄，今日我要在这给孙红儿的故事续个结局，这酒的毒性就会达到顶峰，我也比你多活不了三炷香。我们的故事一样会被这葫芦酿成酒，就是不知道那时候，饮着酒听咱俩这故事的人，会是谁了。”
故事有情，情有毒；情毒入酒，穿肠苦。
各位酒友，听个故事下酒吗？
白狐公子
文=卞新宇
“人言白狐之子。淫而善惑，狡而好恶。瞳有妖光，性嗜酒也。”
我饮尽盏中酒，望着对坐之人。
“可这清酒入喉，我看到的只有你难以寻味的矜笑。”
“狐狸的孩子么。”
他用黎麻粗衣的襟袖擦了擦沾落灰尘的糙木桌面，轻笑一声。“可我没有雪白的皮毛，没有尖锐牙齿，甚至没有素月长衫，只会酿酒与饮酒。”
他的目光眺向林叶沙沙的树杪（miǎo，树枝的细梢）。迷惘而哀怅。“这便是母亲说的异类么。”
我为他的反应有些诧然，讪讪道“那种流言……谁会当真呢？倒是你自己……煞有其事的。”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见他用修长的两指拈起杯盏，白皙的脖颈微仰长饮杯中酒。银白色的杯子在烁日下闪着灿然的光。
半晌他倏然开口，“只有酒，没有故事么？”
我笑着摇摇头“我的故事都久居风尘，怎入得君耳？”
他指尖蘸着酒液在腻滑的桌面写着什么。“我只是个酿酒人罢了。”
“我倒觉得你是饮赠繁尘的仙。”
小酒馆隔阶便是官道，偶有走马行人。密林在道路旁延展，纯粹的绿如海如潮。茂密蓊郁的树林中不时传来鸟鸣，有时嘹亮悠长，有时低哀欲泣。一只惊鸟从树梢掠过，向天尽飞去了。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我蓦然起了兴致。
“你也知这世间事若冰封雪凝，不留温存。如碎玉凋花，杳然无踪。”
“嗯…是么？”在我心间突然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的鬓发垂至酒浆里，泛起一阵涟漪。旋即又察觉到自己的微微失态。“你…继续说。”
“曾闻越国有个猎户偶得一张雪白的狐狸皮，藏在家中视若珍宝。”
“狐狸的故事么。”听此我有些惶然。
他似是察觉了我的异样，挑了挑狭长的眉。“还要听么。”
“还是……要听的。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这醇香的酒。”
“一天他狩猎归家。那时已是入夜，天色昏沉，星月黯淡。可是当他推开扉户，发现了骇人的一幕。”
“是……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哀转，杲杲（gǎo，明亮）日光下我竟觉得有些诡异。
“那张雪白的狐狸皮好像重塑了血肉精魄，化作了一尾白狐。卧于床榻，绒尾垂地。月光从窗格里渗进来，皮毛似是泛着银光。见得此景，猎户从脊背到全身散起寒意。”
“是妖怪么？”
“但那尾狐却无动于衷。猎户鼓足勇气靠过去，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妖。”
“难道……是鬼？”
“是一个女人，一个昏厥的女人。那张狐狸皮裹着她的身子，真像条妩媚的白狐。”
“那猎人定是收留了她，并与其结为夫妻，对么？”
他没理会我哂（shěn，讥笑）讽的语气，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那女子，后来生了一个孩子。”
“是么？”听罢我竟微微有些发怔。
酒就要告罄qìng，器中空了。最后我们一人斟满一杯，再不剩一滴。昤辉映着杯中酒水，酒中是失意人的影子。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我遽（jù，急；仓促）然开口问道。
他望着我还未回答。他的眼眸如明焰般在白日也不显微弱，噙着一丝笑意。
“谁知道呢。”
忽而寒风袭过，落叶与尘沙飞扬，店前旗幌随风猎猎作响。店家急忙轻闭门户。这世上，顿时仿佛只存我和他二人。
“君非庸众也。”我饮尽最后一杯酒，站起身来，“分别的时候终是到了。”
他亦饮尽醇酒。“若我是狐子，你会惧我么？”
“有酒足矣。”我们同时放声肆笑。
他先我而行。我望着他削瘦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林间。
这时店家突然凑上来，擦了擦额头冷汗。
“先生，要小心那个人啊。”
我打量着店家，对他说的话很是惊惑。
“为何？”
“在你们共饮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人的眼眸，只感到有股寒魅的光射出……就像……狐狸一样。”
（完）
江南的故事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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