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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寒
一年一度重阳节，是菊花们的盛宴。满院的菊花为着这个节日早已蓄足了势，只待这一天到来。天亦有情，似知离人意。薄雾浓云，西风飒飒，为那个秋日黄昏涂抹上一层无言的凉意。
家人都在忙，忙着那天晚间的菊花宴。往年每到那一天，家里都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亲朋好友，邻里四坊，齐齐聚到那个大院子里，就着满院菊花香，吟诗，饮酒，不醉不归。那一天，也曾是年少的她心中何其盼望的一天。
今年的这个重阳节，她却是恹恹的提不起任何情绪。院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满院耀眼的黄却灼得她的双眸酸痛难忍。第几杯酒了？她已记不清，只记得自己在那株硕大的黄花面前已经立了好久，从日色隐隐已经立到夜色朦胧。朦胧的夜色里，面前就恍惚出现了那个人的身影：他一袭青衣，寻常的书生打扮，正笑意盈盈地向她招手：你来……
你来。她亦向他举起杯，举步向前，一个趔趄，一阵冷风。那张笑脸已然隐向如水的夜色里。她面前，依旧是那满院子的黄，越来越模糊的黄。
她的眉睫，终是挂不住那两滴沉沉的泪，它们沉甸甸的坠下来，伴着一声长而无奈的叹息，落进那无边的黑夜的湖……
案上的小兽金炉里，沉水香正散发着袅袅的香气，那香气，不似菊香那么清冽，它把她的酒熏醒了大半。踉踉跄跄走向书案间，铺纸，研磨，提笔，几乎是在半醉半醒间，那一阙词就狂草而就。没有丫头为她铺纸磨研，没有他在身后为她加油助阵，冷冷清清的书房里，只有纸墨相亲的声音，“沙沙沙”，似雨似雾又似风，似是蛟龙游海又似春潮涌动，而她自己，早已腾云驾雾飞越千里，飞回到那个她日夜思念的古都东京——那个高高的相府大院，大院的东厢房里，那个人，正在挑灯夜读……
她的心又蓦地疼了，被他在瞬间摘走的感觉。那份钻心噬骨的相思痛，她相信，他会懂。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写完这阙《醉花阴》，她的酒也差不多醒了大半。心里的痛也稍稍得以平复。细心将那阙词轻轻折叠，压在那方白玉镇纸下，她转身走出房门。室外，亲人们早已经派人来喊了她数次。那样的重阳佳节之夜，家里人懂她，欲以一份热闹来驱赶她别亲离家的相思与寂寞。可他们哪里知道，思家的人，最怕一份喧嚣与热闹。他们更不会想到，她早已在笔走龙蛇间，把满满的一腔相思都寄走。
那一年，她和他刚刚新婚一年，正是情痴如火情浓如酒的时节。可一阵无情秋风扫过，就吹散了一对无辜的鸳鸯。朝中新旧两党互相倾轧，他们两个，一为旧党之女，一为新党之子，曾经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被裹进政治的风浪漩涡之后，他们命运的小舟就再也无法靠向平静的港。
说不曾怨，怎么可能？面对亲人遭受的非难，她去求过权高位重的当朝宰相她的公公。公公冷冷拒绝了。面对自己被赶出京城的现实，她亦曾在他的面前泪落如雨。可她亦是倔强的。她的倔强，来自于她心底里那份对爱的坚信——她相信他们是相爱的，即便远隔天涯又何妨。
一封又一封信，寄回去了。信的中间夹着她写下的一阙又一阙的词。不，是她一瓣又一瓣的心。他的信，回得少。他说，他正忙。
那一阙《醉花阴》的词寄走了，她早已没有往日的秋水望穿。她不曾盼，他的回信却破天荒地飞到她的案上。是的，从来没有过的快速回复。
信中他抑制不住的狂喜之意力透纸背：“词函收悉……明诚自愧弗逮，务欲胜汝。闭门谢客，忌食忘寝三日夜，得五十阙，杂汝作以示友人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吾诘之，德夫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透过那一纸狂草，她甚至能想像得到他手舞足蹈的癫狂样子。他以她为荣，以她为傲。她原本也该为这份知遇之恩而感激。可多么奇怪啊，她的双手在那个时刻背叛了她，它们簌簌抖成秋风中的落叶，她的眼睛也背叛了她，她努力隐忍的眼泪，那么不争气地涌出来，滴滴答答就把手里的信笺纸打花……
一下，又一下……她撕扯得极是缓慢。却是每一下都似在撕扯着她的心。
秋风起了，满院依旧是一片流金似的秋光。她的黄花儿，却在心中一瓣瓣落了。
已刊《洛神》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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