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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秋鹏
很多年前,我在一家公司做宣传主管。因为平时喜欢写作,经常在报刊发表作品,在公司里被称为“秀才”。一天,老板专门把我叫去,要我执行一个重要任务,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我们公司在县城开了一家商场。在同一个县城,另一个投资商也开了一家商场。因此跟我们商场就变成了敌对关系。对方的商场养了一群打手,经常威胁和殴打我们商场的员工,领头的是一个刚刚出狱不久的海哥。老板要我写一份报告给县政府,要求政府采取“打黑”的形式,震慑一下海哥的嚣张气焰。
接到老板亲自下达的任务,让我感到受宠若惊。因为我刚进公司,急需要立功。现在公司让我写一份报告给县政府,要借助政府的力量来打击有点黑社会头目海哥,要是这份报告写得精彩,让县政府看了觉得理由充分,就可能采取行动,只要海哥倒下了,我们就相当于打中了对方商场的七寸,让我们商场处于不败之地,这样我立下的功劳就大了。
因此,回到办公室后,我首先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点了一根烟,好好策划这份报告。我想一定要出奇制胜,找到好的点子,才能够让县政府重视这件事情。
后来我就想到了一条重要线索。听说这个海哥,坐了好几年牢,去年才放出来的。我决定在这件事情上下手。因为这是一个刑满释放分子,俗称“劳改犯”。这样的人,出狱之后本来就应该受到社会各界监督的。理应老老实实,重新做人。而他居然不思悔改,召集一帮打手,多次威胁和殴打我商场员工,公然违法乱纪的,变本加厉的危害社会,挑战法律底线,无疑证明了他作为一个刑满释放分子和曾经的“劳改犯”,并没有通过劳动而把自己改造改造成一个好人,反而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因此政府有必要对这种“劳改犯”给予从重从严的打击。
为了加强这份报告的效果,我在报告中多次写到,老海是个刑满释放分子,是“劳改犯”,是造成社会不稳定的因素,是屡教不改的黑社会头目,要求政府引起高度重视,并列举了大量我方员工提供的罪证。写这份充满火药味的报告时,我情绪激昂、热血沸腾,洋洋洒洒两千字一气呵成,文采也不错。写完后我第一时间打印出来,兴冲冲地赶到老板的办公室,请老板亲自过目,当然主要还是想邀功。
我相信这份报告,对老海将造成致命的杀伤力,说不定政府收到报告,过几天就会把他抓回去继续坐牢。而我的文笔和才华,也可能让老板对我刮目相看,估计当场得到老板的表扬和赞赏还是有把握的,等日后立下大功,说不定还会受到重用。
奇怪的是,老板一声不吭地看完了我的报告,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好像隐藏了一丝杀机。我当时就有点底气不足了,说:这份报告您还满意吗?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老板这才说了声:好啊。就这样吧。
我说:那我盖上章送县政府?
他说:去办吧。
老板这样的反应,确实让我有点捉摸不透。因为他前面叫我去他办公室,给我安排任务时,让我感到他把这个任务看得很重要的,而且是公司里的核心机密,让我写这份报告,也是对我的信任和器重,为什么看到我精心写的报告后又是这种表情呢,好像在敷衍我。但是他又没有否定我的报告,让我修改或重写。
过了很久我才想到了事情的原因。原来我的老板在很多年前,也坐过牢。
当我突然之间想到这件事情时,背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我马上就明白了,为何老板看完我的报告,会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因为我的那份报告,看上去是在攻击那个刑满释放分子和“劳改犯”老海,但也是在朝着老板的心上捅刀子啊!
而且老板以前坐过牢这件事,我也是早就知道的,我怎么没有想到老板在看到“劳改犯”、刑满释放分子之类的字眼时,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那是一个多么微妙,而又不可忽略的细节!
事实上老板的涵养很好,他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掩盖了内心的伤痛和流血。面对我这样一个斗志昂扬、急着立功的“秀才”,像个古代刻薄刁钻的刀笔师爷,他若无其事地忍下来了。因为他也明白我不是故意指桑骂槐的,只是太想表现了。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那件事情,并对当时的老板深怀内疚。我就用那种方式在无意中伤害了他,而又浑然不知,甚至没有办法向他道歉。
后来我又领悟到,就算老板没有坐过牢,我写的报告,对老板没有构成任何伤害,我用那些词句去针对老海,也太刻薄、太功利、太极端、太有目的性。我一门心思地要致对方于死地,但是我间接地伤害了对我有知遇之恩的老板,也伤害了我自己的人品和文品。我完全可以用一种客观的、理性的文字,向政府表达我们的诉求。
这件事情对我的触动很大,并让我在做很多事情之前,学会谨慎,学会三思而后行。我也对昔日的老板,对我的宽容与仁慈,内心充满感恩与温暖。这个故事对年轻的人,或许是有点参考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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