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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韩凭夫妇故事在古代文学中的流变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歌行》中的千古名句，寄托了人们对坚贞爱情的美好向往。比翼鸟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鸟名，据说此鸟仅一目一翼，雌雄需要并翼而飞，时刻不离。连理枝是两棵树的枝干合生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离。人们将“连理枝”、“比翼鸟”作为独特的爱情符号，形成了古代文学史上一类重要的意象，升华为中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终极追求，这个传统的形成可以追溯到从魏晋时代开始记载的韩凭故事，故事发生地据专家考证就在河南省封丘县留光镇青堆村。封丘也因此被誉为爱情圣地，相思之乡。
韩凭的名字在一些文本中也作“韩冯”、“韩朋”、“韩平”，故事发生在战国时期，诸侯国宋国的国君康王看到门客韩凭的妻子何氏貌美，就把何氏霸占过来，为此韩凭夫妇双双殉情自杀。宋康王发怒，不让韩凭夫妇葬在一起，让他们的坟墓遥遥相望。后来，就有两棵大梓树分别从两座坟墓的端头长出来，十天之内就长得有一抱粗。两棵树树干弯曲，互相靠近，根在地下相交，树枝在上面交错。又有一雌一雄两只鸳鸯在树上栖息，早晚都不离开，交颈悲鸣，声音凄惨，感动人心。宋国人都称这种树为“相思树”，说这种鸳鸯鸟是韩凭夫妇的精魂所变。
鸳鸯鸟·相思树
韩凭故事最早的记载见于三国时期曹丕所作的一部志怪小说集《列异传》，但《列异传》这部书已经亡佚，其所记韩凭夫妇的故事残存于唐代类书《艺文类聚》中，在卷92“鸟部下”鸳鸯类引《列异传》“宋康王埋韩冯夫妻，宿夕文梓生，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交颈，音声感人。”这里记载的是韩凭夫妇故事的后半段，他们夫妇死后，坟墓上很快长出了美丽的梓树，鸳鸯一直栖息枝头，交颈悲鸣，闻之心动。
对韩凭故事的完整记载见于晋代干宝的《搜神记》：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沦）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凭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南人谓此禽即韩凭夫妇之精魂。今睢阳有韩凭城。其歌谣至今犹存。
《搜神记》所记韩凭夫妇事与《列异传》相比，增添了何氏给丈夫写信，使自己的衣服腐烂等情节，据文中最后一句“其歌谣至今犹存”，可知干宝所记韩凭夫妇事是依据民间流传的歌谣而来。可见，韩凭夫妇故事在当时的影响普遍而久远。
幸存于敦煌文书的唐代俗赋《韩朋赋》与《搜神记》所记内容相似，行文更为丰富，全文约两千字，叙述贤士韩朋离家出游，仕于宋国，妻子贞夫美丽贤惠，宋王想要霸占他的妻子，遂命大臣梁伯将贞夫骗入宫中，韩朋得知此事后愤而自杀，贞夫求宋王以礼葬之，埋葬之时，贞夫殉身墓中，宋王派人寻找，却从墓中得到两块石头，宋王将石头弃于道路两旁，即生连理二树，宋王又派人伐树，变出一对鸳鸯比翼而飞，鸳鸯落下一根羽毛，宋王用羽毛轻拂脖颈，头颈自落，宋王身死，未满三年，宋国灭亡。《韩朋赋》的内容与《搜神记》记载的韩凭故事在情节上有不少出入，但故事原型仍是韩凭故事，这是一篇直接朴实的叙述民间传说的作品，具有民间故事多生枝节、报应不爽的形式。
化蝶
唐代诗人李商隐曾作绝句《青陵台》：“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贞魂依暮霞。莫许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由此可见，韩凭夫妇的传说在唐代便有了化蝶的意象。宋代乐史的《太平寰宇记》是一部现存较早较完整的地理总志，其中提到韩凭夫妇的故事，转引自《搜神记》：“宋大夫韩平娶妻美，宋康王夺之。平怒，自杀；妻阴腐其衣，与王登台，自投台下，左右揽之，着手化为蝶。又云：平与妻各葬相望，冢树自然交，树有鸳鸯鸟，栖其上，交颈悲鸣。”此处所引的《搜神记》中出现了化蝶的意象，但是在现今所见的《搜神记》中并无此情节。有学者推断，《太平寰宇记》中所转引的《搜神记》中的故事，应该是受到了唐代韩凭夫妇故事流传的影响。
明代彭大翼的《山堂肆考》中，也有化蝶的记载：“俗传大碟（蝶）必成双，乃梁山伯、祝英台之魂，又云韩平夫妇之魂。”此处不仅交代了韩平夫妇化蝶的结局，而且将梁祝故事与韩凭夫妇传说放在一起。清代余缙的《封邱县志》卷六也有韩凭夫妇化蝶的记载：“有鸳鸯鸟各一，恒栖树上，朝夕悲鸣。人谓之韩平夫妇之精魂。后化为蝴蝶飞去。”
韩凭夫妇故事在早期的流传过程中，结局都是化为枝体相交的相思树，树上有鸳鸯。鸳鸯由于配偶期间雌雄形影相随，古人误以为是终身相匹之禽，因此多将其用为情侣与爱情忠贞不二的象征。韩凭夫妇故事中出现鸳鸯交颈悲鸣的情节就是这种象征手法的运用。
梁祝 唐代韩凭夫妇故事逐渐出现化树、化鸳鸯两种不同的结局，这种精魂不灭、生死相随的表现方式更创造了后来“梁山伯、祝英台”一类故事的母型。《韩朋赋》在化鸟结局上更进一步，直接将以往“恒栖树上”的鸳鸯视为韩凭夫妇的精魂，“韩凭”在许多诗文作品中甚至成了鸳鸯的代称，可见韩凭夫妇死后化为鸳鸯的故事在唐代大约是极为流行的。从化树到化鸳鸯的转变可能更进一步刺激了文人的想象，并渐渐与梁祝化蝶的故事混合在一起，递变为双舞双飞的蝴蝶。
应该说，蝴蝶的意象在中国文人心中具有更为复杂的审美含义，化蝶比化树、化鸳鸯传达出了更丰富的内涵。自《庄子·齐物论》中提出了著名的“庄周梦蝶”的命题之后，文人便常用咏蝶来表现人生若梦，韩凭夫妇之魂化为蝴蝶的结局，能暗示出这实际上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美好梦幻，比化树、化鸳鸯的结局更能深刻揭示出现实的残酷性，也就更富于悲剧意义。在庄周梦蝶的故事中，蝴蝶的意象既是人的自然化，也是自然的人化和社会化，在这种境界中，自然与人同一，人之生命即自然之生命，是中国文人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中所达到的最高审美境界，从这层审美意义上去理解，韩凭夫妇死后精魂化为蝴蝶，还象征了对生命的超越，意味着生生不息的生命过程继续延续、其爱情之坚贞美好永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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