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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轮渡，候船室里厚重的海腥味终于被风卷走了一些。
船还没开，陈默信步至船头。
果然是有点陌生了，是三年还是四年，他没有站在这里了。船上的铁栏刷了新漆，亮亮的，盘成一圈圈的绳索在脚下，让他忍不住想踩踩有多结实。
船开了，船底下翻起白色的泡沫，像啤酒的泡沫，带着水雾的海风吹了过来，果然是有点陌生了。
再过两天，陈默就回省会了，回去之前，他想回清水一趟。陈默妈唠叨着他突发奇想些什么非要去清水。唠叨声里陈默出了门，搭了半个多小时的公车，来到老渡口，卖票的磕着瓜子，找他两个硬币，又继续嗑起来。
陈默站在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几年遗漏的空气都吸进肚子里，雾的湿气，海的腥气，全回来了。
他看见海面上漂浮着江里漂下来的水浮莲，开着紫色的花，白色的水鸟落在上面，随着海水一荡一荡的。
陈默摸出了一支烟，想起刚才在渡口和卖票的问价钱的时候，因为太久没说方言的缘故，磕磕巴巴差点说错话。他没有烟瘾，大学时学会抽烟，仅仅是因为好奇而已，还有几分装腔作势的心态，和女孩子打电话的时候，说自己在抽烟，对方会说些“抽烟不好啊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后来他发现有的时候他就只能抽烟，比如焦虑，或者想掩饰焦虑的时候，或者无聊，总之抽烟并不和什么积极正面的情绪挂钩。无聊时抽烟更可怕，无聊就是无能，烧烟就是烧钱。
但他不知道现在为什么要抽烟，他好像没有什么情绪。
他回清水不是要去见什么人的，只是随便走走。
清水是市郊的一个小镇，和市区隔了一道浅海，这种地理构造在沿海城市其实很常见。清水有几所不错的学校，市区里很多孩子也在这边念书，陈默的高中就在清水。陈默打算下了船以后去学校看看。
烟抽完了，陈默顺手一抛，扔进海水里的烟头马上熄灭了，虽然被行船的噪音掩盖了，但是陈默还是能够想象熄灭时“呲儿”的一声，火星儿什么的全覆灭在海水里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烟头扔进海里，可能他就是想看着这道带着一点亮的弧线被淹死在海水里。
这次回家，他想休息几天，休息的意思是每天睡，一直睡，睡到眼睛的不适褪去，睡到一起来就满满的精神，睡到缺失感尽失。但他没法如想象这般睡觉，他还是习惯性地熬夜，无所事事地，看看书上上网，时针走向一点，睡醒以后眼睛还是不舒服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怎么了，可能是工作时看多了显示屏，下班了也看，就变成了这样吧。
他希望回去以后新换的工作可以让他在白天少看一点显示屏，或者他可以记得去医院看看。
陈默妈不知道陈默已经换了一份工作，陈默也没有说。没什么好说的，不管在哪干活，最后的结果都是卡里的数字，也许哪天升职了会说吧，总之没有“换了一份喜欢的工作”这样的话可以说。
换工作前有朋友拉着陈默做生意，陈默看了策划书以后还是推了，老实说，在收到朋友的邀请短信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激动的，感觉很像大学里和同学一起搞项目打比赛，熬很多天的夜，拿一个看起来能改变生活的奖。
朋友的想法说服不了陈默，他的心里有一个小人，那个小人一直拽着他往回走，回到过去以梦为马的日子里，可是这个小人的力量太小了，一份不够详尽的策划就把小人打败了。
他的眼睛让他很烦躁，看电子版的策划书的时候，熟悉的酸涩感又充盈了他的眼睛，屏幕变得有点刺眼。他闭了闭眼，就决定算了。反正当时也拿到了新的面试通知，这件事就没有了下文。
陈默也没有和家里提过这件事。
在家这几天，陈默妈向陈默说着家里的琐事，比如他爸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身体也不好，家里又开支了多少钱，一边说着“这样的脾气过了二十几年了”，一边又说“你要体谅一下你爸”。陈默回来一直没见到他爸，他爸去处理一个远房亲戚的一点事情了。
陈默有时候不大乐意回来，因为一回来看到好像什么都变了，陈默心里有点怵，怵他爸妈在不可避免地变老，妈开始越来越像一个老太太，爸开始越来越像一个老头子，夫妻俩的生活变得无聊而缓慢，陈默不在家没人煮甜汤，有一天陈默打开装红豆的罐子，里面的豆子快被豆象吃空了，用水一泡一片黑黑的小虫子就浮了起来，就那样从豆子里慌慌张张地钻出来，指头一沾起来还能爬，看着浮在水上的小虫子，某种缺失感也在他心里浮了起来。
陈默桌子上原先摆了几罐感冒药，他妈也没有收拾掉，那些药慢慢过了期，慢慢又长了霉，是这个时间缓慢流逝的房子里节奏更慢的东西。
陈默又抽了一支烟，船到岸了。下船的时候还是这么挤，陈默在走出渡口的时候放慢了脚步，浅滩的烂泥里有一个一个孔，不知道是不是住了小螃蟹，潮水覆上来把小孔灌满，一会儿灌进小孔的水又渗入更深的地下。出了渡口，再走上几百米，就能到学校了。
其实现在很早，才八点多，陈默特意这么早就过来的，今天是上课的时间，所以去往学校的道路上没有什么学生。
到了校门口，不出意料，他是进不去的，他知道这座学校不再是他的了。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要走的时候看见一个长得很像舒嵋的女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她迟到了这么久，虽然知道她不是舒嵋，陈默还是愣了一下，真的很像，就好像十六岁的舒嵋又出现在眼前。
他见过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的舒嵋，可是再也没见过十六岁的舒嵋。可能他今天来清水就是为了见见十六岁的舒嵋吧。可他是二十五岁的陈默的身躯。怎么差这么远。
舒嵋唱歌很好听，在还是大家一起凑钱唱几个小时KTV的时候，舒嵋唱过一首《真实》，舒嵋唱得很好。
“心痛比快乐更真实，孤独比拥抱更真实”
那段时间他们班里也老在放这首歌，陈默想着自己把这首背景音乐强加在这个长得很像舒嵋的女孩子身上好像有点做作。但是他没有办法不在脑子里强行带着这个女孩子一起穿越回几年前。或者也不是这个女孩子，只是一个意象，一个符号。
前不久见到舒嵋的时候，她穿着职业装，没有了轻巧，没有了机灵，就像他一样。但是她应该过得挺开心的，人长大了，都会变得稳重不是么。
陈默看着这个女孩子慢慢走进学校里，就像他在看着十六岁的舒嵋的背影，看着她也就是看着自己，慢慢走上楼梯，走进教室，坐下来晨读，教室里的那几盆花不知道还在不在，课桌不知道有没有换，桌子上的字不知道有没有被刷掉，然后打铃了，结束晨读，再打铃，上课了。
心里在嚷嚷着：回来吧，回来吧。但是不知道可以说这句话的对象是谁，他知道不是舒嵋，也好像不是任何人。但他就是想这么说，就像想看着带着一点儿亮的弧线被浇死在海水里一样。
都不是真实的。
好像感觉到了背后的注视，那个长得很像舒嵋的女孩子回过头来，在她回头的那一刹那，陈默惶然转过了身子。
作者：皇阿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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