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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村地处中部偏西南地区，南临湘鄂边界，丘陵地貌。之所以叫十里村，大概是因为村里有条小河叫十里河，早些年还能浣衣洗菜，如今却是野草丛生，沟壑纵横，河床裸露了在外。这里曾经是相邻几个村里比较落后的一个，村民多以世代务农为主，收入寡薄。村里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能够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很少，大多数读完初中甚至小学就转而学了手艺出门打工挣钱，以南下做缝衣工、瓦工装修工居多。
如今村里年轻人多出门在外打工，加上中央精准扶贫的一系列政策，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村里几年前修的乡村公路太窄，遇到年节时候车多起来，总免不了因为剐蹭要多几句口角，如今村里组织施工加了一米来宽，路边的农村小别墅更是越盖越气派，水电网也通到旮旮旯旯的各家各户，每家每户门口安置一个垃圾桶，村容村貌顿时改天换地。
年轻人都外出了，留守着家里一亩三分地的活都是年龄55以上的中老年人在承担着。老关伯今年七十五了，和老伴香婶一起生活，育有二女，大女儿成年后在家招了女婿上门，生了个儿子，老关家终于续上了香火。家里人都可着这个孙子疼，加上他父母常年出门在外打工，缺乏科学合理的管教，读完初中，孩子就和父母一道南下上工地做装修工人去了。
小女儿不幸嫁了个不成器的丈夫，两口子年轻时候靠啃老生活，后来父母双逝，贫贱夫妻百事哀，两个人天长日久的吵架，她索性离了丈夫孩子回娘家，一住就是大半年。大姐大姐夫带着侄子打工一年才能回家一次，有这个小女儿在身边，一来有了陪伴，二来也想逼着那没用的小女婿借此发愤。只是二老肩上担子更重了些，却也从来没有提过一星半点要女婿来接女儿回家的话。
小女儿没有工作过，文化水平也不高，二老就靠着浅薄的收入养着她。好在老关伯身体康健，年轻时候就侍弄的十来亩田地，到老了也没曾懈怠过。他在狭窄的田埂上走起路来依然健步如飞，脚底生风。农闲时节，他就叼着旱烟袋挑着竹篮，田间地头四处捕鱼摸虾掏黄鳝，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了换个生活费。老伴香婶属于传统的中国农村妇女，一辈子就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历经岁月洗礼，练就了她温柔又坚韧的性格。老两口一辈子家里家外妇唱夫随患难与共，生活中偶有争执也是很快就过去了，日子过的虽然清苦却也知足。做姐姐的看在心里，心疼父母的苦，无力妹妹的不幸，更怒于妹妹的无能。好在一年才回家一次，倒也落了个眼不见为净。
这几年他们打工的城市发展极其迅速，高楼一片一片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城市的天际线几乎每天都在被刷新。一家三口在工地上接一些贴墙砖粉大白的散活，都是正值身强体壮的年纪，农村来的人也不懂城市的弯弯绕绕，目的明确，心思纯粹，只想挣了钱回家过年。加上齐心协力，价格合理又肯出力，深得包工头老板的喜爱。这种工作技术含量不高，价格相对低廉，多以量取胜。两口子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连轴转，累的腰酸背痛，好在收入尚可，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万儿八千。儿子小顺正值青春年华，他从小就懂事不叛逆，现在偶尔玩手机打游戏，做父母的就默默的额外做完他的那份活，到了月底，分工钱的时候还是给足额他的那一份。
老家里老关伯和老伴就如同千千万万个老父亲老母亲一般勤勤恳恳的为子女坚守着大后方。到了年底腊月，老两口心里倘佯着即将团聚的喜悦，采购，浣洗，打扫，等待。孩子们一年到头奔波在外，回到家了看着家里窗明几净，粮食满仓，一家人一起愉愉快快的过个热闹祥和的年，年后再奔赴岗位，各司其职，这个年，就算圆圆满满的过去了。年年如是，日子也在悄然流逝中越来越好，老关伯脸上的褶子也越来越深。
唯一操心的就是孙子小顺的婚事。小顺随了父亲个高，也随了父亲的内向，如今工作环境使然，别说女朋友了，所有朋友加起来也一只手数的过来。眼看二十五岁已经过了，几乎就是个女性绝缘体。从事的这份工作相对于其他在农村的同龄人收入还算不错，但是极不稳定，职业病也已经开始显现。他们属于打零工，现做现结，没有系统而专业的培训，更别提必要的防护了，最开始是总冲在前面的父亲，夜夜不停歇的咳嗽，身上奇痒难耐，而且是越挠越痒，甚至后来皮肤渐而局部溃烂。后来母亲和小顺也开始出现或多或少的症状。小顺的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明白这样打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是个果断而且要强的女人，两口子商量后，仿佛要和时间赛跑一样，更加拼了命的干活。小顺在父母的庇护下，还不太懂得这生活的艰辛，他还在忧虑着在游戏里为什么总是上不去王者。
父母开始着手为他铺路了。这一年腊月过年回家，平时连馒头都舍不得买的父母先是在县城以小顺的名义付了二十万首付买了一套三居室。然后趁着年节四处托人给小顺介绍对象，终于物色了邻镇的一个女孩，女孩眉眼温顺乖巧，家里有个弟弟，小顺母亲一眼就相中了。两口子租了车，备了厚礼，带上儿子去拜见未来亲家。诚意十足，讲好聘金十八万现金，聘礼包括女方请客生活费，三金首饰，衣服等等，婚后等小两口拿到驾照，再以儿子名义买一台十万左右的车，县城的房子贷款月供三千五百元由小顺父母来还。唯一的条件是希望正月就把婚事办了，因为一家人过了年不出正月就得回到工地去挣钱，另外小两口婚后所生子女都要随老关家姓。这条件，不光十里村，放在整个镇，也算极好的了。女孩父母看着小顺，略作迟疑，便替女儿应允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择吉日正月初六举行了婚礼，亲朋满座，大家纷纷赞叹小顺母亲行事果断迅速，不拖泥带水，也打心里羡慕这和和美美的一大家人。夜里等到宾客散尽，收拾理顺后老关伯和香婶才有时间坐下来吃饭，看着整洁的小院，家里楼上楼下各个房间窗户里散出来的暖黄的光线，老关伯困意全无，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第二年，到了冬播的季节了，天气开始渐渐转入深凉，远方传来好消息，小顺媳妇生了个男孩，老关伯做了太爷爷了。大女儿一家已经和老板争取，入了腊月就回。十里村有年节时候家家杀猪的传统，这一年受非洲猪瘟的影响，老关伯家的猪也没能幸免。想到一大家人要回来了，孙媳妇需要营养调理身体，老关伯咬咬牙，托人花四千块钱买了一头猪杀了腌好。小女儿也依然在娘家住着，老两口还担心她看到姐姐家齐齐美美想到自己孑然一身会心里难受，又担心大女儿容不下妹妹成天在家里吃吃喝喝，不想她每天没心没肺乐呵呵的围着姨侄孙儿转，洗澡换尿布，倒也给大姐帮了不少忙。
眼看就要过年了，香婶成天忧虑着要不要留老二下来过年。除夕的前一天，传来了省城封城的消息，瘟疫来了，这次不是猪，是人。据说这个病毒人传人，健康人只要在有病毒的地方待一会儿马上就会感染，省城的医院已经人满为患了。
十里村在外务工的人数众多，基本上都一如既往在腊月里回家过年，来自省城返乡的也不计其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回来了，村里戴口罩的也越来越多，人人自危。
老关伯不以为然，非典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过来的，他依旧和香婶每天出门捞鱼捕虾，买猪肉花了他一年的积蓄，趁着农闲，这个空得赶紧填起来。过了除夕，村里开始用喇叭广播，禁止任何形式的聚餐，小重孙的满月宴只好取消了。据说保守估计要到三月才能解封，大女儿一家出门打工的计划顿时遥遥无期了，县城里新房的月供还供着。家门口的公路上设了卡点，志愿者成天守着，老关伯的副业彻底进行不下去了，一时间全家人都没了收入，家里的气氛也渐渐微妙起来。新鲜蔬菜水果的价格暴涨，孙媳妇奶量越来越少，小重孙只能搭配了奶粉来吃，小家伙胃口奇好，辗转托人从镇上买的一罐奶粉五百块钱只够吃一星期，还有纸尿裤和其他开销，大女儿急的满嘴都是水泡，她平时噼里啪啦的说话惯了，现在更甚，像一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疫情蔓延，门口总有装着人去隔离的班车经过，慢慢村与村之间的路也断了，小女儿现在就是想回也回不去她自己的家了。
正月里雨多，寒风冷雨的，香婶的老寒腿又犯了。家里原来买的伤湿止痛膏已经用完了，她不愿意跟任何人说，不愿意麻烦别人，更不想给这个家再添一点负担。她依然兢兢业业的做着家庭主妇的事情，每天五点准时起床，烧水，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操持着一大家人的生活。有时候疼的受不了，她就偷偷烧壶水，拿热毛巾敷一下，缓一缓，又继续忙碌起来。
这天夜里，老关伯和香婶商量，听说鲜鲫鱼下奶，要重操旧业，抓几条鲫鱼回来给孙媳妇补一补。白天村里有人守着不让出门，他决定深夜出门。深夜出门抓鱼摸虾，对老关伯是家常便饭了，以前老两口年轻些的时候，白天要带孩子，都是傍晚两个孩子入睡后趁夜色四处找堰塘放虾笼，第二天天还没亮收回来。这样做有几个好处，白天去别人堰塘里放虾笼总免不了受人白眼，夜里则要方便的多，天没亮起回来，别人根本不会发现。再一鼓作气趁着赶早市拿到集市上出售，然后怀里揣着两个热乎的包子踏着露水回家，夜间的辛苦沉甸甸的装在兜里，路过认识的人家打个招呼，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凌晨两点，天很冷。腿真疼啊，香婶没怎么睡着，但是看到老关伯起床，她也起来了，这么冷，又下着雨，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啊。两个老人拿着夹鱼的网，轻轻的锁好门，深一脚浅一脚的向着黑暗中走去。十里村的村民家里大多有一种网，两边用两根长长的竹竿穿着，抓鱼的时候先张开把网放进去水里，少顷慢慢收拢，靠臂力慢慢把竹竿往回拉到岸上，然后在网里捡鱼就可以了。忙乎了一阵，可能是太冷了，手都冻僵了，收获依然不多，只有两三条鲫鱼，再就是些小鱼小虾了。
“回去吧，老头子。”香婶有点禁不住了。老关伯想的是出来一趟多抓几条回去，喂在水缸里，每天炖两条，这样说不定可以缓解一下奶粉的压力，女儿就不用那么心焦了。又绕了半圈，只多收获了两条。
“这些鱼学乖了。”他自言自语。手臂已经酸了起来，微弱的手电筒光下，香婶瘦小的身影甚至有些踉跄了。“算了，回去吧。”
他冒着雨拿着夹网走在前，香婶拎着桶在后。跨过一个田埂上的流水口子，他想，太冷了，老太婆身体越来越差，回去了得给她烧水洗个热水澡才行。正想着，身后铁桶“咚”的响了一下，他回过头，发现老伴掉到了旁边低侧的田地里。“香，我们回去啊。”他惊了一下，没有流泪，甚至有点处乱不惊，他背起来老伴，收拾好桶，不远处就到家了。
香婶大腿骨折，断了的骨头戳起来，刺破了皮肤，流了很多血，灯光下，棉裤都染红了。大女儿和女婿的脸色都很难看。
第二天，大女儿联系上了村干部，香婶去了镇医院住院。特殊时期，加上家里还有襁褓之中的婴儿，老关伯坚持一个人在医院照顾香婶，并且坚决嘱咐不许其他人出门。医院里条件艰苦，大部分资源都拿去收治发热病人了。物价很高，感觉什么都买不起，压力加上伤势，几天之内老关伯和香婶就好像老了十来岁。只住了五天，香婶坚决要开药回家养伤，老关伯知道她担心没钱，也知道拗不过她，无奈还是给大女儿打了电话，大女儿全副武装过来结了医药费，不知道是怕病毒还是心情不好，她戴着口罩，全程没有说一句话，老关伯也看不见她的脸色。回家后，老两口知趣的把自己隔离在偏房，单独做饭。
没有了老两口的帮忙，大女儿更忙了，她的脸色越来越差。老关伯因为感觉自己给家里带来了负担，不敢和她打照面，每天只从偏房的窗户里看她进进出出的洗菜，打水，洗衣，做饭，忙的脚不点地。他彻夜彻夜的睡不着，自责，忧虑。想到女儿女婿的房贷，想着嗷嗷待哺的小重孙，看着深夜里还亮着灯的孙子的房间 — 老关伯也不知道小顺每天抱着手机研究到半夜在干啥。等过了隔离期14天，老伴的伤应该也好的差不多了，他就可以出去帮大女儿做点事情了。
这天半夜里，香婶开始发烧了。她白天还好好的，吃了两碗粥，甚至还扶着下床了。看着老伴一会儿热一会儿冷，老关伯心里难受害怕的要命，他只能去喊大女儿。捱到天亮，村干部联系来了救护车，因为发烧，香婶必须要被送去定点医院检测隔离，老关伯作为密切接触者，理论上也要隔离。
但是因为香婶还没确诊，最多只是算疑似，老关伯担心两个人都去隔离要花不少钱，赶紧顺势说不想给医院给村里添麻烦了，强烈要求自己就在家隔离。大女儿听了，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您是不是还嫌家里还不够麻烦？”
老关伯沉默了，确实，这些天，他真的是帮了很多倒忙，越帮越忙。
他努力打起精神，给老伴收拾好了东西，把她交给了工作人员。他如愿留下来了，一个人守在偏房里，晚饭也没有心情吃，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梦里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听见隐隐约约好像旁边正屋里大女儿和小女儿在吵架，“是我在养着你们，老的，小的”“好吃懒做，你没有资格来评论我”，又听见乒乒乓乓的摔桌子摔门的声音，怒吼声，婴儿的哭声。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两行浊泪趟了下来。他起身到处找了一下，总共清理出来3259块钱，这些钱应该可以付了老伴这次的医药费了。人老了活着就是负担啊，可能走到尽头了，他想。他记得上次买的那瓶农药只用了不到一半，他怕家里的孩子们误碰到，特意放到了风车斗里。他起身去取过来，除了气味太浓太难闻，喝起来味道也还好，他一饮而尽。
“老太婆胆子小，我不能躺在床上。”他想了想，搬了把椅子坐到门外去，“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也可以守着她。”
他靠在椅背上，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仰起头，一轮明月挂在墙上。“今天是正月十五了吧。”他慢慢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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