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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1960年前后,由于受全国性饥荒所困,一大批江苏、浙江孤儿被无奈的父母遗弃于上海,随后又被转送到内蒙古、山东、河北等地。据保守估计,其人数至少有五万之巨。今天,他们被通称为「上海孤儿」。八十年代后,渐渐得知身世的他们,开始了艰难的寻亲之旅。 刘正峡拉着两耳站在学校门口,见人就喊:「谁家孩子的耳朵上被剪了疤啊?我就是你们要找的孩子……」一直喊哑了嗓子。这是2007年「五一」节,无锡宜兴官林小学操场,由寻亲大姐吕顺芳组织的第八次孤儿寻亲会上的一幕。 47年前,不足两岁的他被人从上海育婴堂抱走,转至河南三门峡的养父家中。成年后寻找亲人,他唯一的线索是双耳的疤痕。 剪疤和刺字 记忆的源头 那是他记忆的源头。就在他被弃之前不久,生母拿剪刀剪他的左耳。一剪子下去,没剪透,他喊:「痛死了,妈妈不要剪啊!」有邻居劝母亲住手。左耳鲜血淋漓,但没剪透,母亲又把剪刀向他的右耳伸去。 踏上寻亲路时,他才幡悟母亲的良苦用心,因为他找遍全身,发现自己除了这双耳的疤痕,再无其它标记。这一方式不是他母亲的独创。在耳朵上剪疤,或在身上烫疤,原是苏皖一带农户为免混淆而在猪牛羊等牲畜身上做的记号。类似种种,在上世纪六○年代困难时期,被苏皖等地的数万父母淋漓尽致地用到被他们抛弃的子女身上。 1960年4月14日,安徽无为县中医杨健安握着毛笔写下一张字条,泪珠随即掉落在上面。字条干了,他折好塞进五个月大的八女儿海霞襁褓中。思量再三,又把襁褓解开,抱出瘦弱的女儿。他握一根缝被长针,往孩子右大腿内侧柔嫩的皮肤上刺去。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小腿挣扎起来。父亲紧咬嘴唇,完成了生平仅有的这一次刺字。他原打算刺繁体的「木易」杨姓,笔划太多,又改了简写。血水未尽之际,他涂了层墨水上去。孩子的哭声已嘶哑,他泣不成声抱住女儿亲了又亲:「你不要怪爸爸,以后爸爸一定会把你找回来!」两天后,婴儿带着疤痕,揣着父亲泣血而就的字条,躺在上海市静安区的一个角落,在哭声中等着她人生命运的一次大转折。 五万孤儿 走一路丢一路 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1958年,吃饭不要钱,快活上了天。」吃食堂吃光了口粮,连粮种也成盘中餐。断粮后三年饥荒,苏皖一带饿死无数人,哀鸿遍野,骨肉分离几成平常。 上海民政志记载,上海社福机构1958年共收容婴幼儿1770人,其中弃婴占98%。1959年收婴3525人。1960年1至3月,共有弃婴5277人入院,最多的一天收容109人。 1960年5至6月,中央曾连续发出关于京津沪等城市粮食供应告急的文件,6月6日发出《关于为京津沪和辽宁调运粮食的紧急指示》中称,北京存粮为七天,天津10天,上海已无存粮。其时,上海已不是那些遗弃骨肉的父母们想象的天堂。上海从外地急调奶粉,派人赴东北、西北、华北等地动员当地人来领养,这些都难解燃眉之急。最终经周恩来出面与内蒙古自治区的乌兰夫协商,弃婴们被引向一条漫长的求生路。「内蒙古草原上有牛,也有牛奶,把孤儿们接到内蒙,由草原上的牧民抚养吧!」 他们被统称为「上海孤儿」。1960年初,第一批孤儿越千里关山,坐火车到达内蒙古。至1963年,内蒙一共接收了三千余名上海孤儿。据曾参与过孤儿接收工作的乌兰夫女儿云曙碧回忆,牧民家庭最多一户收养婴孩达五、六个。 2002年中央电视台拍摄的电视剧「静静的艾敏河」就是对这一事件反映,讲述了三千名「上海孤儿」被送到蒙古草原托付给牧民养育成人的故事。 很快内蒙也满了,有文献记载草原上曾出现溺婴事件。地方政府严查此事后,来自苏浙皖各地的弃儿开始沿着铁路线、车轮所到处寻找其它的栖身之所。山东、山西、河南、河北、陕西,吉林、新疆,凡有火车汽车所到处,孩子们走一路,丢一路。至今已无人说清,北上这一路究竟留下了多少孩子,事后人们估算的一个保守数字,是五万人。 八千里路云和月 寻亲难 至1964年,粮食短缺问题得到解决,孤儿北送工作停止。此后时势渐转,劫后余生的家人们开始在茫茫人海中,捞针一般去寻找当年被弃的亲人。 寻亲路上,54岁的王海庚行程最远。1958年,六岁的他是一个六口之家的长子。靠着父亲在铁路局的微薄收入,这个家生活并不丰裕,因此当年6月2日,三妹刚生下来,就有人想来抱走,全家人都不同意。几个月后,父亲遭人诬告入狱,很快被送往青海服刑。年轻的母亲二臂伤残,无工作能力,陪她终日落泪的,是四个年幼的孩子。 反革命家属的帽子让他们在政治上与经济上遭遇双重孤立,王母很快哭瞎了双眼。1959年春夏之际,七岁的王海庚放学回家,发现三妹没了。再问母亲,说趁着还没饿死,送到上海铁路医院了。 痛哭并不能阻挡接下来的厄运,他和两个妹妹被寄养到淮北、上海的两处亲戚家,曾经一个温暖的家,就这样支离破碎。至1960年初,饥荒席卷城乡,亲戚家也没有余粮了,兄妹三人又回到一贫如洗的盲母身边。在屈辱与歧视中挣扎求生的母子四人,一直没有停止对父亲与小妹的思念。有时,王海庚甚至为小妹庆幸,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被送出的小妹从此摘掉了黑五类的帽子,肯定过得比他们都要好。他多少次暗下决心,总有一天要熬出头来,一家人要团圆。 1966年文革开始,14岁的王海庚借红卫兵大串联之机取道兰州,只身前往青海寻找父亲,几经辗转八千里路云和月,一无所获。直至1979年春,在上海的他偶然打听到了父亲在青海曾经待过的劳改单位,他寄信过去,父亲回了一封,他再回了封长信,寄出第十天晚上,憔悴不堪的父亲一路找到家里来了。分别21年的夫妻相拥而泣后,父亲问:「我还有一个孩子呢?」 王海庚一边为父亲洗冤奔走,一边查找小妹下落。然而妹妹比父亲难找多了,他登报寻人,并为此跑过河南等地,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一筹莫展之际,他就跑到当年遗弃妹妹的那家医院,一个人枯坐一整天。十多年过去,三妹始终下落不明。2001年,王父辞世,临终时双眼紧盯着王海庚,不住流泪,只等着他说「我保证会把妹妹找回来的」,老人才合目而去。 寻访的过程中,王海庚渐渐发现了很多与他有过类似疯狂经历的寻亲者们。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导演马克宣,小妹失散30余年后,给他的一封信又被弄丢,马家八兄妹向发信地山东牟平县寄出1561封寻亲信,至今无果;安徽和县的张思清兄妹,认下了一位河南邯郸姐姐以慰二老残年,又继续背着老人四处寻找那还在人海漂泊的亲姐姐;1957年被错划右派的沈建中老人,平反后四处寻找1959年底在上海丢弃的六岁女儿小淮,至1989年辞世时仍无音讯,临终时特意要求子女们把小淮的名字也刻到墓碑上的子女栏中……。 吕顺芳 民间寻亲第一人 各地寻亲活动越发频繁,而种种机缘巧合,也让一位宜兴女成为「上海孤儿」们首先要找到的人,她就是宜兴官林镇农妇谢秀妹的二女儿,现年57岁的吕顺芳,孤儿们叫她寻亲大姐。20多年前起,吕顺芳开始到处寻找被母亲谢秀妹遗弃于上海街头的小妹吕雅芳。在电视中她看到河北孤儿郑兰芬寻亲,感觉很像,两下对照资料后便初步认下,郑兰芬跑到她家里,哭着喊谢秀妹妈妈。 不过,亲子鉴定的结果却表明,郑兰芬不是当年的吕雅芳。 吕顺芳寻亲的节目播出后,全国各地孤儿自发找到吕顺芳,请她帮忙在宜兴一带打听,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而宜兴周边丢弃孩子的家人也来找她,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她的电话自然成了寻亲热线,她家里堆满了全国各地寄来的寻亲资料,而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民间义务投入孤儿寻亲事业的第一人。 近20年来,数以万计的孤儿苦苦寻觅,而成功圆梦的,只是极少数人。陕西潼关孤儿何忠的认亲路,便走得一波三折,颇富戏剧色彩。 2004年底,何忠(编者注:化名)从陕西潼关出发,慕名找到宜兴吕顺芳家中。他所述自己从上海育婴堂送出的日期与幼年印象中家庭成员的情况,与宜兴某镇赵家情况刚好吻合。赵家老太已是86岁高龄,这些年哭儿子都快把眼哭瞎了。1959年底,全家人吃光了缸里最后几粒米之后,她把家中排行最小的三岁儿子送到上海,回来就大病一场。 2004年12月28日的寻亲会上,吕顺芳把何忠介绍给赵老太,老人当时眼睛就直了。「长得跟我那死去的老伴一模一样!」再拉过两个大儿子来一对照,果然相像,再对照离开福利院的批次日期,两下查询结果也一致无异。老太太抱着何忠泣不成声,当场瘫倒在地。两下认了,吕顺芳很高兴,但还是提醒他们做一个DNA鉴定。老太太拒绝了:「你不要出馊主意!」她当时就把何忠拉回家。 赵家听到好消息,两个嫂子忙乎起来,做了一桌好酒好菜,席间,陕西方言与宜兴方言造成的交流障碍被忽略,一家人哭了笑,笑了哭。当天下午,赵老太太带着何忠去了赵家的祖坟,给先夫上坟,而家里的大嫂为给小叔子收拾房间,爬梯子竟把腿给摔断了。这一切,让何忠对亲人曾有的一丝抱怨顷刻消散。 几天后,与赵家同在一镇上的兰先生,踏进吕顺芳家门。 1960年,父母决定把三儿子送掉,思来想去谁都不忍心,这任务就落到了13岁的他身上。他把三岁的弟弟一直抱到上海。父母给了他一些钱,除了给弟弟买东西吃和路费之外,他把剩下的全留在弟弟口袋里,然后一个人回家。后来找亲人,他从上海育婴堂查到,就在自己把弟弟送掉没多久,一批「上海孤儿」被送到陕西潼关。听说这次也有陕西的人过来,他又感觉有希望了。他补充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细节:弟弟小时候右臂上有一个大红胎记。 吕顺芳再一端详兰先生的相貌,再联想到刚刚被赵老太太领走的何忠,当即愣住了。何忠也曾讲过自己右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红胎记,而赵家在领孩子时,她也曾问过有无身体标记,对方并没说出这个细节来!她赶紧打电话给赵家,老太太一听说又有人来认何忠,立马急了:「这个儿子就是我的,谁要抢我跟他拚命!」 吕顺芳再辗转找到何忠,他也为难:「这边对我这么好,就是这家了吧!」就这样,何忠被赵家盛情挽留了好些天,那一次自始至终,他没能与那个说出他右臂胎记的六旬兄长见上面。 重逢的喜悦 不敢太张扬 2007年4月底,何忠又悄悄来到宜兴,就在吕顺芳家里见到了兰先生———他真正的大哥。他已经可以确认,这就是他的亲哥哥,但因为兰家与赵家同在一个镇上,他们的喜悦也不敢太张扬。他们害怕一经报导,被赵家见了,徒增老人伤心。 更多孤儿 仍旧找不着家 近年来,随着网络媒体的发达,上海孤儿寻亲活动的参与者与规模都呈增长之势。 1999年至2001年间,河北的邯郸、邢台、唐山,内蒙的赤峰、陕西的潼关、渭南等地先后组织近10次寻亲活动。2006年一年间,各地组织的寻亲会便达11次之多。这是一条孤独痛苦的路,北上的铁轨上曾留下他们共同的哭声,如今南下归家的荆棘路上,他们建起寻亲网,寻亲QQ群(群号35279673),互通信息,也互相鼓励。迄今为止,孤儿与家属们确认成功找对的,累计有二百余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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