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的少女小丽（化名）不知道告诉别人自己来自哪里。她有一个复杂的身世和经历。她出生在深圳，父亲是香港人，母亲是四川南部人，她在10岁那年拿到了香港永久居民的身份。
然而如今，她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山东潍坊。
因为父亲和母亲发生矛盾，母女俩在几年前与父亲失去了联系。之后，母亲精神病发作，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突发心梗去世。小丽13岁辍学，在母亲去世后本欲去香港寻父，却因证件过期而无法通过海关。2015年，她和外公因为矛盾失去联系，她独自去了上海，又辗转去了山东潍坊，再也没回过家。
“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孤儿一样，我其实很想有一个家，但不知道这个家该在哪儿。”说起一个人在外漂泊的日子，小丽有些失落。
近日，红星新闻记者分别前往山东潍坊和四川南部县，寻访这位17岁香港少女艰难回家路背后的故事。
▲小丽展示自己已经过期的香港证件
童年
因为争吵母女俩离开香港
父亲也渐渐失去联系
17岁的小丽长相清丽，个子高挑，独自一人在外这些年里，她说每当想到母亲父亲，她总会忍不住流泪。
她本来也曾有一个温馨的家。
1999年12月，小丽出生于深圳。她的母亲李桂荣来自四川南部县，在深圳打工时认识了大自己36岁的香港人刘建诚。小丽留有童年时候的印象，他们曾一家三口住在深圳，父亲每天会很早起床去香港工作，晚上很晚回家。父亲年纪虽然大，但是对她经常有求必应，甚至会瞒着母亲给她买喜欢的玩具。
在深圳，小丽一直生活到2009年。之后，李桂荣带着小丽回到南部县城生活。在南部县城，李桂荣购买了一套约110平方米的商品房。
小丽说，父亲虽然当时没有和她们一起生活，但基本每天都会打电话来，每个月也会按时寄5000元左右的生活费。2010年的一天，小丽记得那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候，父亲申请小丽母女俩去香港生活，小丽的户口也在那一年在南部注销，她成了一名香港居民。而南部县城东派出所的信息证实，小丽的户籍信息显示确实为香港。
▲小丽小时候与父母合影。
那个时候，还不满11岁的小丽并不知道成为香港居民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一家人终于要在香港团聚生活了。到了香港，父亲还专门带着她们去了香港迪斯尼乐园。这成为小丽至今为止依然记忆深刻的开心时光。
但是转学到了香港之后，却让小丽难以适应。她听不懂同学讲的粤语，英文程度也跟不上，老师讲的内容她很多都听不懂。这让她感到自卑。小丽说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特别小的阁楼下面。“房子大概只有9块瓷砖那么大。”而父亲和母亲开始经常激烈地争吵。
因为小丽成绩跟不上，再加上母亲和父亲的激烈矛盾，在香港只呆了几个月的时间，母亲就收拾东西带着小丽离开香港回到老家南部。“爸爸后来去过南部一次，开始还经常打电话，后来电话越来越少，之后既不打电话也没有再寄生活费了。”
转折
母亲进精神病院，后又去世
13岁少女辍学离家
与父亲失去联系，成为小丽生活的一个重大转折。母亲李桂荣开始经常在家胡言乱语，乱摔东西，甚至被发现跑出去脱了衣服跳舞。外公李胜甫从乡下老家赶来把李桂荣送去了精神病院治疗，并开始照顾小丽的生活。
“她（阿丽）当时还在上小学，她妈妈因为精神病经常住院。”李胜甫说，他陪着女儿（李桂荣）辗转南部县和南充的多家医院为女儿治疗，“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具体多少也不晓得了，反正我在镇上的一套房子都卖了，为了给她治病”。
小丽有一个心结，就是母亲进精神病院之后，她成了周围同学议论的焦点。对于外公李胜甫，她至今仍有埋怨。“当时外公去学校和老师说了母亲生病的事，结果老师当着全班同学说我母亲得了精神病，让同学要对我好，可是后来一直有人说我妈是疯子，我是疯子的女儿，我以后也会是疯子。”
这样的压力，让当时只有12岁的小丽不堪重负。她开始自卑、叛逆，成绩更是一落千丈。她不愿意去学校，经常逃学，甚至躲在好朋友家里不回家。
对于这个外孙女，李胜甫也是感情复杂。“她很聪明，小时候学习成绩也不错，长得逗人爱。”可是，在李桂荣住院之后，小丽上了南部县最好的一所初中，却变得让李胜甫不认识了。小丽经常逃学，甚至还偷过姑父的香烟……李胜甫为此还曾去派出所托警察帮忙找人。
“我当时就学不进去了。”小丽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当时自己一门心思地想要离开学校。初中二年级，她终于辍学了。之后家里一位亲戚将小丽接到上海的一家大型理发店学习手艺。
“在上海的时候，老板娘对我很好，就像女儿一样。”初到上海的小丽，不过13岁。
2014年2月2日，正巧是大年初三。理发店老板娘告诉小丽，接到了她家里打来的电话，小丽母亲在医院去世了。“我当时听到消息从早上哭到晚上，妈妈一直对我那么好，她不发病的时候还要给我喂饭，我都那么大了还要帮我洗澡。”
▲小丽母亲三年前因病去世。
但是，当小丽去火车站买票回家时，却发现她的港澳居民来往内地通行证过期了，无法买票回家。“老板娘给我说，回去看到妈妈的骨灰会更难过，让我干脆别回去了。我当时小，也没有想太多。”
母亲去世，小丽却没有及时回家奔丧，这成为小丽日后和外公一家越发隔阂的导火索。
“身为女儿，竟没有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这个女娃子亲情淡漠。”李胜甫想起外孙女还在南部县城生活期间，自己有时候让其给住院的母亲送饭，外孙女也很不情愿。至今，李胜甫将女儿的骨灰盒一直留在殡仪馆，他希望小丽能尽到一个为人子女的责任，回家亲自安置母亲的骨灰，另外一个原因是，为女儿购买墓地需要花费一笔钱，他已经拿不出这笔钱来。
漂泊
去香港寻父未成再度离家
一人一狗公寓里过春节
2015年，因为在上海的理发店和老板娘发生了一些矛盾。小丽终于回到了南部县。她在当地的一家理发店工作了几个月后。外公李胜甫把李桂荣留下的一套身份证明交给了小丽，还凑了2000元给她。“外公当时说让我去香港找我爸爸。”
到底是小丽要去香港找父亲还是李胜甫让她去香港找父亲，两个人的说法并不一致。李胜甫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是小丽自己提出要去香港找自己的亲生父亲。虽然很多年不联系，也没有小丽父亲的联系方式，但他觉得，外孙女是香港户籍，户籍上有具体地址，据此信息要想找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并不难。李胜甫说，他原本计划亲自送阿丽去香港，当他忙着办理自己的相关赴港手续时，小丽却说自己一个人去香港就行。
最终李胜甫把小丽送上了南充的火车站，这是李胜甫这两年最后一次见到小丽。李胜甫说他在深圳打工的儿子接到了小丽，并把她送到了深圳海关。
“但是我的香港证件过期了，不满18岁不能办理身份证，身边也没有监护人，我根本去不了香港。”当时只有15岁的小丽并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如何处理这些事。她说她当时给外公打电话，但外公说她不去香港是找借口，让她不要回去了。“我当时心凉了。”
但这一点却被李胜甫否认了。李胜甫说，当时自己估摸着小丽可能到香港的时间点，便给其打电话，但他发现阿丽的电话已打不通了。“可能是她换了电话卡。”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提示音，李胜甫心里有些生气，“咋个连电话都没得一个呢？”
这以后，小丽和老家的距离越来越远。她拿着剩下的几百元钱坐火车去了曾经打工的上海，投奔了一个在理发店打工认识的朋友。“我当时就觉得我自己好像没有家一样。”
到上海后，小丽和朋友挤在一起住，上街头发过传单，卖过护肤品，来赚取微薄的收入。直到2016年，上海的一个朋友将小丽托付给了在山东潍坊工作的王启。
“我当时接到她的时候，她就只有一个空空的行李箱，还那么小能做什么工作呢？”王启同情小丽的遭遇，于是把她留在自己开的宠物店里帮忙了一段时间，并为她在潍坊租下了一个不到30平方米的公寓。
“出来这几年，我想家，但是又不知道哪里是我家。”小丽说因为没有有效证件，她在潍坊没有办法找到稳定的工作。王启给她买了一台电脑，她就在网上代练游戏装备，做直播，兼或去发传单，去商场让人扫微信赚一点钱。
▲小丽和她养的狗。
2017年春节的时候，她说她是在那个只有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椅子的小公寓里，和王启送给她的一条狗一起度过的。“很长时间，我就把狗狗当成是我的亲人。”
亲情
与外公两年不曾联系
因为母亲遗留房产矛盾加深
离家几年，小丽和四川南部的家人断了联系。她说，她从来没有接到过外公或者其他亲人找她的电话。她有时候会想，也许自己被遗忘了，而因为一直认为外公不想让她回去，她也一直倔强着不给外公打电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时常会想起疼她的外婆。
▲说起过去的事情，小丽有些难过。
小丽并不知道，她思念的外婆在她离家的那一年就已经瘫痪在床。而在李胜甫心里，自己这个外孙女和她的爷孙情谊也在一点点消磨。李胜甫猜想，外孙女可能不认自己这个外公了。过去一段时间，他说他也向亲戚朋友打听，都没有阿丽的消息。
今年7月，因为母亲在南部县城留下的那套房子，两年没有跟外公联系的小丽终于给外公打了电话。
那套房子，是李桂荣2007年在南部买的，小丽说，房产证上写的是母亲和她的名字。这几年，老家最让小丽牵挂的，是母亲的骨灰盒依然寄存殡仪馆，尚未下葬的事情。
小丽想到母亲留下的那套房子。外公李胜甫当年为了照顾她也曾长期住在那里。但母亲去世后，所有的相关文件都是外公在保管。在小丽看来，外公占了母亲的房子，也一直没有叫她回家。“我想要把那套房子卖了让妈妈入土为安。可是外公在电话说给妈妈治病花了很多钱，要把钱给到他，我觉得为什么金钱面前连亲情都没有了呢？”
接到小丽的电话，李胜甫却很气恼。他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电话里，小丽并没有问候他和老伴的身体情况，一开口便提到其母生前留下的房子的问题。“她外婆在走那年就瘫痪了，她也不关心问候一下，开口就说她要回来卖房子，说房子‘你们’给我霸占了我哪可能会去霸占她的房子，那是她妈妈买的，她现在也要满18岁了，我也要喊她回来处理房子的事情。”
“我没有说过不让她回家。虽然女儿去世了，但外孙女还是亲人，如果她愿意回来，这个家门一直向她敞开着，如果不愿意，反正已经要满18岁了，该独立了。”
坐在屋檐下的李胜甫陷入沉默，一墙之隔的卧室里突然传来老伴的咳嗽声。“她走那年，（老伴）就瘫痪了。”李胜甫回头，透过窗户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伴叹气，“现在也没有钱做手术，钱都用完了。之前为了给她妈妈治病，镇上的房子也卖了，没想到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
回家之路
已联系上83岁老父亲
相关工作人员正帮她重办身份证明
7月26日，香港特区政府驻上海经济贸易办事处入境事务主任黄孝和以及陈恬思专程赶往潍坊面见小丽，并和她核对资料，填写重新申请过期证件的表格。
黄孝正告诉红星新闻记者，香港政府的规定，是11岁才办理身份证，满了18周岁之后再办理一次。小丽当年到香港的时候，没满11岁，所以只有回港证，并没有身份证。小丽的身份已经确认为香港永久居民，之后他们会帮助小丽办理临时赴港证明，然后小丽到香港后再尽快帮她重新办理有效身份证件。
▲香港特区政府驻上海经贸办工作人员专程赶到潍坊，帮助小丽填写重新申领证件的表格。
与此同时，在香港社会福利署的帮助下，相关工作人员已经确认小丽的父亲刘建诚尚在人世，但刘建诚目前已经83岁，生活在老人院里。
昨日（7月30日），小丽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香港社会福利署的帮助下，她终于和失去联系多年的父亲通了电话。“爸爸老了，我听他声音就知道，现在只觉得他还在人世，我真的开心，这实在是一件太幸运的事情。”
小丽说，父亲虽然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但一直记着她和母亲。这对自己来说，已经很欣慰了，而对于母亲的去世，父亲并不知情，还一直追问母亲在哪里。“我准备一直瞒着他这个消息，就说母亲挺好的。”
“以前还挺不能谅解爸爸的，现在知道爸爸还在，这是我世上最亲的亲人，就觉得以前的事情都可以过去。”和父亲重新联系上的小丽内心百感交集，她说，等办好证件，她会回老家和外公沟通，好好处理母亲下葬的事情，然后去香港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父亲。
红星新闻记者丨赵倩 王超 实习生 李媛媛 山东潍坊 四川南部 摄影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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