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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手法，即为讲述故事的方式，涵盖着所谓的“叙事风格”。文字的韵律和叙事风格并不能截然分开，法国新小说家和卡尔维诺等都是现代小说的革新者，他们着力最多的地方，还是对于叙事艺术的开拓。叙事艺术和小说韵律是同一质地概念的不同演绎，在王小波眼中，现代小说的精髓就在于韵律。叙事手法即为我们常说的小说“技术层面”，以往我们认为叙事手法就是某种操作程序，循着这种程序就可以写出小说。其实叙事手法表现了作家对于世界的独特体验，为什么选择黑色幽默而不运用温和的讽刺？为什么魔幻手法而不采用新寓言？为什么用冷静客观的静态描写，而不赋予人物行动？等等。每个作家都拥有独特的风格，有一千个作者，就有一千个王子复仇的故事。一千个故事中，除开有优劣高下之别，还有作家讲述方式的千差万别。
《青铜时代》是借讲述古代的故事，对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的反思，对历史价值和自由精神的追问。批判精神和自由想象在《青铜时代》中融为一体，显然后者是王小波更为自觉的写作精神的诉求。批判精神对应黑色幽默，包含戏仿，荒诞和反讽等手法。我将反讽纳入黑色幽默之中，我认为两者在本质上是共通的。而自由想象对应狂欢化话语，它像一首游戏精神的变奏曲；涵盖了谐谑（粗鄙化），怪诞和复调。复调（对话）乃是联结小说两个甚至多重世界的纽带，王小波在小说中运用两个声部或多个声部并奏，形成既协调又冲突的效果。
黑色幽默本是当年在美国盛行一时的文学流派，代表作家有纳博科夫，约瑟夫·海勒，托马斯·品钦等。黑色幽默这个称谓，同文学史上很多别的贬称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争论的止息渐成一个正面的颂赞。“黑色”的幽默让我联想到是否还有白色幽默，黄色幽默，红色幽默等等，“黑色”在西方语言之中不是什么好颜色，象征死亡，灾难，邪恶等等。黑色与幽默的联姻，有一点恶魔娶公主的意味，那点“幽默”就被黑色所侵蚀，变得下流，病态，满是忧郁和悲伤，甚至残忍，冷酷。
黑色幽默走得过远就容易到达这种令人生厌的边界去，虽然我嫌它远远不够到达边际。黑色幽默深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接续了克尔凯郭尔，萨特，加缪等存在主义哲学家和作家的思想和创作，也暗合贝克特等荒诞派戏剧家的作品内涵。黑色幽默派作家看来，究其本质来说，世界是荒诞的，无意义的。存在主义哲学涵盖了黑色幽默的创作思想，不是全部也是最大程度地涵盖着。
加缪《西西弗神话》、《局外人》、萨特《恶心》等作品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文学呈现；黑色幽默的代表作有《二十二条军规》，《万有引力之虹》等；二者最大的差别在于“虚无感”和“幽默感”：前者认为人生无意义，即使反抗奋争也是如此，有一种“崇高”的悲剧感；后者更突出卑微人物的无聊抗争，戏谑夸张，蕴含着狂躁的欢乐意识。内涵其实是一致的，而这内涵如同帕斯卡尔的一段话：“请设想一下戴着锁链的一大批人，他们每个人都被判处了死刑；每天，当着其他人的面，将一些人处死；留下来的人，从他们的同类的状况中，看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这就是人的状况的形象的比喻。”
我将黑色幽默纳入叙事手法来分析，无疑窄化了它的内涵。黑色幽默可以说是一种反释放，以喜剧的方式演绎悲剧，嬉笑之间表现怒骂之态，着力于反讽夸张。黑色幽默是脆弱的反抗，虽然彻底地否定世界和社会意义，但是个人在历史社会之中显得微茫卑琐，毫无出路，充满了无力无奈。也许卡夫卡的名言可以用在这里：“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黑色幽默是含泪的“嬉笑”，最终身陷的是悲剧感和荒谬感，笑谑只是抵达悲伤的一次次地假想逃离而已。悲伤像一个黑洞，无情地将幽默吸收消化，无踪无影。
王小波说黑色幽默是他的气质，是天生的。作为注释，王小波还说：“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逻辑是：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的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做黑色幽默。”（《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王小波的黑色幽默写作，也夸张也反讽，也残酷也荒谬，但同时有一股猛烈的反抗精神，绝不是轮入虚无主义的窠臼和禁锢之中。杂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在恣意妄为的文字里，坚守一条反抗“设置的生活”的底线；（《沉默的大多数》中写道“不管怎么说，人性尚且存在。同类不会相食，也不会把别人的一部分吞下去。”）在《文明与反讽》中他写到：“只要你不怕做烤肉，就没有什么阻止你说俏皮话。”以生命来反抗无趣庸俗的世界，无疑是最为决绝的抗争。无怪乎人们把黑色幽默称为“绞刑架之下的幽默”。我想这也是王小波式黑色幽默最激切的抗争了，王小波的《青铜时代》多次写道绞刑架和死囚，我想与此不无关系。在王小波看来，黑色幽默不外乎一个死气沉沉的社会结出的必然的硕果：
据我的考察，在一个宽松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优雅，收获到精雕 细琢的浪漫；在一个呆板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幽默——起码是黑色 的幽默（《沉默的大多数·序言》）
智慧，有趣，反抗整齐划一等主题隐藏在黑色幽默的窗帘纱布之后；黑色幽默由此具有了坚实的基石，获得了反击和抗争的精神皈依之所，不再虚无地反抗怎么也绕不出来的人生困境，不再如浮萍一样飘荡无所依托。黑色幽默呈现出来的荒谬的，怪诞的世界，正是现实世界扭曲的拉长的的投影；王小波借以讽喻人的存在本质，社会道德和世界的秩序。在那些飞扬跋扈的“英雄”身上，世界虽然无比沉重，现实虽然无比失落，但是智慧，有趣终究被他们所寻获，诗意的世界就在眼前如画卷般展开。对作者来说，写作就是抗拒无趣生活的法门；对我们来说，阅读就是进入诗意世界的入口。
《青铜时代》中无处不在的黑色幽默，会使读者应接不暇：《寻找无双》里王仙客放养在宣阳坊房顶的兔子，它们出现了奇妙无比的变种；鱼玄机“毙命”的景况；长安城的居民捡拾马粪牛屎的场面；皇帝带兵出城迎敌，其实是逃跑。《红拂夜奔》里李靖乘坐的两张高双拐跨越洛阳市区；隋朝洛阳城由黑人充当的的 taxi；李靖发明的各种演变为杀人机器的机器；监视李靖的公差成数学级数的增长和遭受的砍头命运。《万寿寺》里薛嵩的带去湘西凤凰寨的雇佣军；老妓女和小妓女之间学院派与自由派的斗争；薛嵩抢红线为妻的场景；刺客行刺陷入如迷宫一般的凤凰寨的场景，等等。细细说来，《青铜时代》中落英缤纷的黑色幽默可以分为戏仿，荒诞和反讽三种风格。
先说戏仿。《青铜时代》的前身乃是“叙述宛转，文辞华艳”的唐传奇，《唐人故事》不过是一个过渡的桥梁，将二者跨越时空连接起来。《寻找无双》的前身《无双传》，讲述“王仙客与表妹刘无双相恋，后遇兵变，刘父受伪命被诛，无双没入宫中，王仙客求人营救之事。”（《青铜时代·序言·说明》）王小波却将其改编成一个寻找智慧，寻找回忆的故事。重心不在于原来故事拯救无双的离奇，而在于王仙客不停地徘徊在真理与谬误之间，演出一幕幕令人哭笑不得的剧情。每一次无双都呼之欲出，又一次次落进话语的虚构之中，王仙客和宣阳坊众位“君子”斗智斗勇，达成了故事的喜剧性。
《红拂夜奔》的前身《虬髯客》：讲述“隋越国公杨素家有持红拂的歌妓张氏，识李靖于风尘之中，与之私遁之事。”（同上）王小波将李靖塑造成一个流氓兼知识分子，他与红拂的“出奔”不是匡扶社稷，建功立业；而是从无趣逃向有趣，引发了一串啼笑皆非的剧情。《万寿寺》的前身《红线传》讲述：“潞州节度使薛嵩家有青衣红线通经史，嵩用为内记室，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欲夺嵩地，薛嵩惶恐无计，红线挺身而出，为之排忧解难之事。”（同上）本来是一个主人与奴仆的恩怨故事，王小波将其演化成薛嵩的“抢亲记”和“建功立业记”，凤凰寨俨然“自由的人间仙境”。
《红拂夜奔》的开篇写到“风尘三侠”所在的洛阳城，就是一个“戏仿”：
洛阳城是泥土筑成的筑城的。土是用远处运来的最纯净的黄土，放到 笼屉里蒸软后，掺上小孩子屙的屎，放进模版筑成城墙。过上一百年，那 城就会变成豆青色，可以历千年而不倒。过上一千年，那城墙就会呈古铜 色，可以历万年而不倒。过上一万年，那城就会变成黑色，永远不倒。这 都是陈年老屎的作用。李靖、红拂、虬髯公住在城里时，城墙还呈豆青色。 这说明城还年轻。可惜不等那城墙变成古铜色，它就倒了，城里的人也荡 然无存。所以很难搞清城墙会不会变成黑色，也搞不清它会不会永远不倒。 《红拂夜奔》）
《红拂夜奔》将大唐英雄李靖写成了洛阳城中的一个流氓，这种戏说就足够幽默。李靖即使当了流氓，也是充满知识分子气息的流氓，这种戏说就更加令人忍俊了。李靖本有天下无双的智巧，却不为人所赏识，沦为流氓是其必然的命运。他既要面子，又要耍流氓，真是叫人不知怎样办才好？王小波将他放置在一个窒息的牢笼中，使他成为打破禁锢的人。这在戏说之外的用心可谓良苦，毕竟在王小波看来，聪明的知识分子还是有出路的。但是戏仿远没有结束，一手建立长安城的李靖，位极人臣之时又患上了不堪忍受的烦恼，只得拼命装傻，王小波将他比喻成“大洋之中的珊瑚虫”——“这种低级动物住在坚固的石灰壳里，假如你把它的外壳剥去了，它就会口吐石灰，再建造一个。”（《红拂夜奔》）我觉得这是作者对于小说主人公的大批判，也可以说成是对李靖式的知识分子的讽刺和嘲笑。
王仙客，无双，薛嵩，红线等古已有之的人物，王小波都将他们写得“现代气息”十分浓厚，既弥补了古今的差异，也造成一种穿越时空一般的奇趣。《青铜时代》就因为这些鲜活有力的人物显得生气勃勃，王小波借用戏笔塑造了一群无与伦比的“典型人物”。
荒诞。荒谬与怪诞的结合体，更偏重荒谬。荒谬即为脱离理性常识，逻辑遭遇不可抗拒的外力而扭曲，形成不成逻辑的逻辑。卡夫卡一般被誉为荒诞的始祖，至少他与荒诞结成条件反射的联系。当然文学史上此类例子数见不鲜，人们愿意赋予某些作家特殊的意义。《审判》，《城堡》，《乡村医生》的情节最符合荒诞论。王小波在《红拂夜奔》第八章“说明”里，他说受了卡夫卡《变形记》的影响。这一章写的正是虬髯公的“变形记”，王小波的“变形记”没有卡夫卡那样的悲凉意，因而“变形记”更像是一场“狂欢记”。类似卡夫卡式的荒诞记，我认为最神似的例子出现在《寻找无双》里，王仙客来宣阳坊寻找表妹无双，宣阳坊的人说不认识无双，也不认识王仙客这个人。明显的现实逻辑遭受到扭曲压迫，变成不可理喻，这才是真实意义上的“荒诞”吧。《红拂夜奔》里李靖考取数学博士时，写满“大隋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周易》考卷得满分，一丝不苟的数学卷子却得零分，不也是荒谬不堪的逻辑吗？但是这逻辑在现实世界曾经盛行一时，不是更加荒谬的事情吗？《万寿寺》里面不守规矩的雇佣军，学院派与自由派的斗争也带有这样的逻辑。支配《青铜时代》的荒谬逻辑核心，我以为，来自“我们和奸党”的对立，《寻找无双》第三章王仙客罗列的正题与反题就是荒谬逻辑的体现。“我们”与“奸党”相互敌视，形成王小波小说人物的绝妙映照。以王仙客做“我们”，宣阳坊的诸位君子就是“奸党”，而鱼玄机，无双就是“我们”之中成员；但是“奸党”也会自称“我们”，王仙客等人在他们眼中却变成了“奸党”。《红拂夜奔》和《万寿寺》中的人物也能做如上的分析。
城》最后的那座老时钟，钱钟书寄予了对世间的嘲讽。《阿Q 正传》经典的精神胜利法，悲哀愤怒之余，鲁迅先生的讽刺还含着脉脉温情呢。
《寻找无双》里的车裂场景展示残酷的荒诞感，这个场景故作正经又极富讽刺意味，隐隐生出一丝悲凉的冷气。王小波写到：
“马德堡半球的结论是，大气的压力有八匹马拉力那么大。这个结论 错了。亏了那些欧洲人还有脸把它写进了物理史。假如这实验拿到唐朝宣 阳坊车裂人的现场去做，就会有正确的结论。我们的祖先会把半球的一端 拴在木桩子上，另一端用四匹马拉，也能拉开，省下四匹马帮着车裂人， 我们的马都要不行了。这就叫宣阳半球实验。宣阳半球实验的结论是大气 的压力有四匹马的拉力大。这个结论就对了。”（《寻找无双》）
王小波的反讽缘何如此冷漠？那幽默只能使人嘴角轻轻一瞥，继而呼出一声叹息。在王小波看来，话语即权力，他随时随地警惕着话语权对于个人意志的压制。他的小说反思人的生命存在，没有寄意于大众的觉醒，民主精神之类神话。他的写作是争取个人的自由书写，批判社会停止于黑色幽默，他发现了社会中的秘密话语和无所不在的谎言。他的气质跟钱钟书接近，超迈地俯视视角，永远无法抛弃的知识分子格调，无论怎么屎尿俱下，这些漂浮物之下始终是决绝的个人自由。李靖也好，红拂也好，薛嵩也好，王仙客也好，都是个人意志强烈无比的人物，无一不是作者生命意志的部分投射。隐含叙述人“王二”与作者更加贴近，虽然不能等同，“我”往往说的就是“我”，文学生怕坐实，但更怕坐虚。他的视角是顽童，可以直指没穿衣服的皇帝，我们读到了自然会心一笑。在他看来，既然指出皇帝没穿衣服，那穿衣服的事情就理应交给皇帝自己去解决了，不用他在那呐喊：“上街一定把衣服穿上”这类的废话。
《寻找无双》车裂叛徒的境况，《红拂夜奔》里杨素镇压洛阳城的叛乱，《万寿寺》对刺客的惩罚，等等，叙述语调都是惊人的客观。越细致入微的描画，越富于反讽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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