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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李爸领养回家的时候，我十岁。
那时候刚在福利院过自己十岁的生日，有一个没有奶油但是有很多水果的蛋糕，是饭堂阿姨亲手做的，我很喜欢。
小伙伴们围在我旁边，看我闭上眼睛许愿，等我许愿完，大家就可以一起开动吃美味的蛋糕。插上蜡烛，屋里灯光熄灭，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期盼，有人会来领养我。
吹灭蜡烛，灯光重新亮起，我和伙伴们一起开心的把蜡烛吹灭，准备吃桌上的美食。
“李可可！外面有人找哦！”
我扭头看向门口，不只有让我出去的王妈妈，还有一个穿着西服西裤打着领带的男人。放下手里的蛋糕，走到门口，我看见王妈妈眼里开心的光，我已经十岁了，我知道，这个男人很有可能想领养我。
男人弯着腰，对我温和的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乖巧回答，“李可可。”
“我也姓李，哈哈，你想让我当你的爸爸吗？可可。”
我仔细的看着他在我面前微笑的脸，感觉四五十岁的样子，皱纹有些多了，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跟我平时笑的时候一样。我扭头向王妈妈看过去。
她对我直点头。
“想。”
然后，在我十岁生日这天，我收拾好一切，彻底从待了七年的福利院离开。
……
不再叫李可可了，李爸给我改成李可甜，他说他希望我来到大家庭里，可以甜蜜的度过每一天，我看着对我非常温柔宠爱的李爸，觉得自己终于得到了真正的人世间的给予我的心灵的幸福。
——
但是这种幸福是短暂的。
一开始没有丝毫感觉，我开心的过着每一天，期待新的一天的到来。李爸给我买书包，让我等开学了就去上学，他已经办好手续了，我激动的笑，内心非常期待。
这个房子里，在我进屋的一个月里，只有李爸和我，我没问我有没有妈妈，李爸也没有对我说，我便以为我没有妈妈，现在看，不过就是我以为而已。
和李爸出去吃大餐的一天晚上，李爸桌上的手机响了，从桌上拿起手机，低头瞥了一眼，李爸让我坐在椅子上慢慢吃，他出去接个电话。
我乖乖的说好，李爸出了门，现在门外，我看见他好像在和手机里的对方在争吵的样子，神情激烈。
回来后，李爸已经平稳了自己的所有情绪，问我吃好了没。
其实我没吃好，但是我说我吃好了，吃的很饱。
李爸喊了服务员，让把剩下的东西打包，带回家吃。
屋里有人，灯光大亮。
门是锁了的，不过现在，门微敞开，很明显里面有人。
我望着在我旁边的李爸。
静了会儿，他抬手推开门。
满屋里都是烟味，沙发上，一个女人正在抽烟，雾气缭绕的，呛人。
我忍不住咳嗽了好几下，女人头扭过来，望着我，眼里闪着怨恨的光芒，不屑的笑了一声，目光转向了李爸。
烈焰红唇微微开口，“我回来了，怎么？不会不欢迎我吧。”
李爸在旁边，只说出一句话，“不要在屋里抽烟。”
红唇嘴角一扯，女人开口，“呵，为什么？”
我的手在李爸的手里，大手握小手，我能感觉到此刻李爸的身体正在颤抖，一点一点的，不断变大，然后，一下子把我的手放开，走向沙发，朝女人大声开口，“没有为什么！不能抽烟就是不能！”
女人笑，大笑，如果是我，我一定笑不出，李爸生气了，我肯定不会笑的。
笑声很大，过了一会儿，立即停止。女人吧烟放在烟灰缸里掐灭，起身，一只手轻轻搭在李爸肩膀上，另一只手放在李爸的腰上，眼睛望着李爸，“老公～，不抽就不抽嘛，气性那么大～”
“我们已经要准备离婚了。”扯开攀在身上的手，李爸语气恢复平淡。
“可是，还没离成呐～李世，人家在国外待了一年，还是觉得，我们不应该就这样结束。”
“你还想怎么样！你已经害了女儿了，你还想怎么样！？”
“嘘——”女人一根手指按在李爸的唇上，“让女儿去世的，有我的原因，但是也有你的原因，不是吗？”
“你！——”李爸忍不住还想说些什么，女人又是一个嘘的动作，然后拿起来放在沙发上的包，微笑了一下，离开沙发，准备离开。
我就站在门口，我能清楚地看见，女人一步一步的向我走来，眼神充满怨恨的毒芒，好像要把我吃到她的肚子里，可我根本不认识她，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停在门口，她眼再次瞥过来，“你和我死去的女儿长得有点像，再像，也是假的！”
门关了，我立成了一座雕塑。
——
李爸出门谈生意的时候，我进了李爸的房间。
房间灰黑色，如果不开灯，觉得就像黑幕。灯开不开，按下去，灯都不亮，坏了。
拉开窗帘，把窗户打开，房间里总算有了光。
我开始翻找，床头柜没有，储藏柜也没有，衣物归也没有。我坐在李爸睡觉的床上，目光从四周，移到了床下。
果然，床下有一个小匣子，手伸进去拿出来，小匣子很精致，而且，没有锁，轻轻一打就开了，匣子里面，是一个有关小女孩的一切。
出生，会走路，奔跑，大笑，等等等等，每一次进步，都会被记录在这个册子里，再配上
，足可见家长浓浓的爱，哦，不对，是李爸对女儿的爱，这一切都是李爸记录的，他的女儿，从一岁到十五岁的人生。
册子翻完了，再从盒子里拿，拿出来的是一张医院的签字书，李可甜，十五岁，十月一日遭遇车祸，送医院途中抢救无效，不幸死亡。
把手上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回原处。
什么都发生了，什么又都没有发生。
——
生意场上推杯换盏，总是要喝酒的。
李爸开门进屋的时候，坐在沙发上都能闻见站在门口李爸身上的酒味，看见我在沙发上，李爸很惊喜，“可甜怎么在沙发上？哦，又这样等着爸爸了是吗，乖宝贝，以后十点后爸爸不回来就回屋里睡，听到了没！”
我跑到李爸身边，扶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然后移步到沙发，让他坐在沙发上，准备去给他倒杯茶。
屋里没开灯，只有落地式台灯散发橘黄色的灯光，扶住李爸在沙发上坐好后，把灯打开，李爸躺在沙发上，在灯光下，看样子是舒服了一些。
家里没有热水，去厨房烧完水，将水倒在装好茶叶的杯中，看着茶叶浮浮沉沉，就像一个无助的人生。
把茶放到桌上，李爸正揉着他的太阳穴，看样子很难受。我绕到沙发后面，把他的手取下，抬手给他揉。
“哎……”李爸叹了口气，不是舒服的叹息，是吐出浊气后，开始有点清醒，能分得清楚，我是谁。
“可甜呀，回屋睡吧，爸爸在沙发上再躺一会儿。”将按揉在太阳穴的手拉下来，李爸没回头的对身后的我说。
“嗯，好的，桌上有杯茶，把茶喝了您醒醒酒吧。”我说完，李爸猛地又抓住我的手，回过头来看我的时候，他泪流满面。
“可甜啊！……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啊！…爸，爸不应该和你吵架不去接你，…爸不应该让你妈开车去接你…可可啊，爸爸对不起你啊！……”
“要是她不去接你，把车开出去…就不会遇到抢劫……要不是你妈妈跑去超市买烟…留下你一个人，你就不会……可甜啊！爸爸对不起你啊！……”李爸非常悲伤，面露悲戚，胳膊被攥紧，生生发疼。
我很疼，不知道是身体还是心疼。
李可甜因为无法预知的抢劫事件离开了人世，李爸将错误归结到自己和自己妻子的身上，这样只会让他觉得愈发难以喘息，觉得是自己间接或者从最开始的根本上，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我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我不可能对面前这个痛哭流涕的人说我就是李可甜，我还活着，我就是你的女儿，因为我不是。我也不可能说你清醒一点，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是无法活过来的。我在内心里隐藏的阴暗秘密，被李爸的眼泪激发出来。
哭吧！哭了才能清醒，才能认清现实。就像三岁的时候我被半夜放在孤儿院门口一样，那个女人，无论我怎么拉，怎么叫，怎么哭，她都把我放在了孤儿院门口。我追她追不上，她已经骑着电动车走了。
我在孤儿院门口蹲着哭，我知道自己失去了所有，所以，哭吧哭吧！哭了才能让人认清自己的悲惨。
我是李可甜的替代品，这让我心里觉得愤怒和悲伤，我看着李爸，他一直哭，一股强烈的恨意油然而生。
我心脏像是被锤子一下子一下子，越来越狠的锤，眼睛很湿润，但最终，我一滴眼泪没掉。
——
十年后。
从美国大学毕业，回到国内。
李爸这时候才是真正的四五十岁，不过忧愁还是虚加了他的年龄，白发已满头的他看起来，就是个没有鲜活气的老人。
李爸十年前终于离了婚，房子车子分给了对方，我内心觉得不应该把什么都分出去，不过已经结局如此了，况且我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对那个整天花天酒地，没有责任心的女人充满厌恶，希望她赶紧早点离开李爸的世界。
女人来了，给我们一天时间收拾东西，收拾完赶紧离开。
李爸最后是净身出户。
我和李爸搬到了离李爸工作地更近的地方，房子是买不起的，租下来住着。
酒醒后的李爸忘掉了那一夜嘴里吐露出的一切，对待我从始至终的好，其实他把我当成他的女儿，还是用来负责减轻痛苦的人，我都无所谓。因为我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老老实实又平安无事。
我高中毕业后想去去国外读大学，李爸在屋里待了一天一夜，最终答应了。或许他觉得女儿也是要出去看一看闯一闯的，或许他觉得鸟儿大了总是要飞的，无论是不是自己的女儿。总之，他答应了。
四年没回国内，我丝毫不好奇生活周边的变化，我只想回到那个住了几年的房子里，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回到床上躺着，其实，这些也都不想，我只想快点见到李爸。
房门就在眼前，可家门钥匙我没有，在国外有一次一不小心丢了，这次回来打定主意不走了，回国的消息并没有提前告诉李爸，敲了很久，没人出来开门，我有点惊讶。
三天前电话联系的时候，李爸说自己在家里天天退休后没事干，只能每天遛遛鸟，逛逛公园，在家里待着看些抗日剧。
现在看，很明显不是这样。
李爸不在家里，那去了哪里，我该去哪里找他呐。
拉着行李箱，去问了物业，物业告诉我，李爸去了医院，已经住一个月了。
行李箱在路上滑着，轮子发出声音。
声音很不好听，我觉得很想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行李箱摔在地上。
——
两年。
李爸在医院躺了两年，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李爸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病房里，李爸身上插的都是管子。
旁边病床的桌子上放着几个橘子，看样子放了有好几天了，发皱，一副老态，令人觉得枯萎。
剥开一个尝尝，确实放的太久了，都干瘪，味道坏了。
“那橘子还能吃吗可可。”
李爸已经昏迷两天了，这是醒来的第一句话。他叫我可可，看样子好像非常清醒的样子。
我把橘子扔到垃圾桶里，嘴里的也吐出来。
“不能了，坏了。”
李爸眼睛闪着笑着，嘴上盖着吸氧器，雾气一会一会儿的，看不清蠕动的嘴唇。
“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是橘子，大了点，爱吃苹果，没想到你呀，真的长大了还是回去了。”
我知道，我现在又是李可甜了，“嗯，回去了，喜欢吃橘子了。”
“可甜，爸爸这次要提前走了，终于，是黑发人送白发人，而不是——”
“闭嘴！不要这样说！”我打断李爸的话，一直很平和的我突然高声打断他的话，让他露出惊讶。
我恢复正常，“您肯定能挺过去的，所以，不要提前走。”
“哈哈，那我听女儿的吧，晚走一点。”虽然只是说了几句话，李爸还是用尽了力气，说完这句就几个大呼吸，尽力平稳后，眼睛再次闭上。
李爸花十年的时间养我，我才用两年时间回报，回报的时间太短了。他绝不能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绝不能。
——
九月份的天气，还不算凉。
城东偏僻的墓园里，清晨，雾气蒙蒙。在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浓郁的白膜里走，很难分得清墓碑谁是谁。我坐在长椅上，等浓雾散去，手中的鲜花还灿烂的很，还没到衰败的时候。
夜间积累了一晚的雾气，终归是被恢弘的方式出场的太阳照耀，驱散。
我喉咙一阵阵发紧，舔了一下蠢，嘴唇很干，我好像很久没喝水了。
李爸的墓碑在墓园中央，一张照片在上面挂着，西装革履的，正是当年领养我时那个模样。
“我来看您了。”
把旧的鲜花放到一旁，放下手中娇嫩新鲜的，随后坐在墓碑旁，看着照片上的人。
自己已经二十九岁了，李爸走了七年。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走的，明明病魔折磨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发出痛苦的叫声，到了真正死亡来临的时候，他却一声没叫。
护士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凉透了，手里还攥着个橘子，是我买了放在桌上，没吃完的。
我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橘子，剥了一瓣儿，塞进嘴里，橘子挺甜的，“您最近在天上过的怎么样？”
“天上有橘子吃吗？”
“您见到您女儿了吗？”
——
我这个人太早熟，几岁就懂得人情世故，十岁，我就懂得李爸出站在门口，我要好好表现，因为他有可能是要领养我的人。我的乖巧和懂事，是孤儿院里每个人都知道的，每个人也都喜欢，所以我想，面前这个男人应该也会喜欢。
李爸确实喜欢。
我十岁离开了孤儿院，进入了有李爸的世界。
李爸拿我当他逝世的女儿来弥补，我什么都不缺，我很乖巧的接受，懂事的回报。
我好像确实什么都不缺的样子，可我内心知道，我缺爱。
亲情的爱很难拥有，这我早已明白，另一种感情的不断滋生才让我觉得可怕，让我比认识到内心的真实阴暗还恐惧，我还是太年轻了，懂悲欢离合，压抑抑郁，阴暗暗狠，不懂七情六欲，人间贵爱。
李爸拿我当他的女儿，那我应该胜任的角色就是女儿。这是在我在国外几年里，每每思考后得到的最终结局。
可真正接受当你女儿，你却才在这个世界努力艰难的待了两年。
而且一直躺在医院里，接受化疗，接受药物，接受手术，接受死亡的召唤。
这让我非常，非常的无法接受。
——
要是爱有天意，
我看着照片上笑的温和有礼的人。
“李爸，你才不是我爸。”
“李爸，我一点不想叫你李爸。”
“李爸，我爱你。”（作者：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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