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家老国企，在上世纪90年代，这样的工作倒也寻常。她第一天去工厂报到，就遇到了张总。
那是八月里的早晨，晴空万里，太阳把一切都镀上了金色的光芒，阳光从树梢的缝隙中歇下，晨风拂过，一阵树影婆娑。她应该是有些不安，说不清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还是对即将开启的独立生活的迷茫，甚至希望公交车慢些再慢些。
公交车在附近的车站缓缓停下，远远就看见高高的栅栏铁门。她拎着行李下了车，伫立在面前的是两边粗大的方形红色立柱，中间的铁门敞开着，立柱旁边的小房子就是岗哨亭。里边不远处是三层的旧式办公楼，厚厚棕红色砖墙，被繁茂的爬山虎环绕着，破旧的木框窗户，大都半掩着，偶尔能看到人影晃动。
接待她的是一个年轻的门卫，胖乎乎很憨厚的样子，也刚参加工作不久，知道她是报到的新大学生，热情地帮她办理入厂程序，一边告诉她人力资源部门的大致情形，脸上尽是是明朗的笑容。
人力资源主管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的脸始终保持着笑容，但却让她觉得有些阴冷，主管平淡地告诉她，这是一个逐渐没落的工厂，如果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来报到也是很好的选择。她有点不知所措，是呀，这个时代改革的浪潮在不断涌起，下海去创业去私企工作都是新鲜而火热的势头。但那时候的她也是迷茫的，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究竟该怎么走，父母也没有对她未来的职业提供任何指导，她只能觉得毕业后先落脚再说吧。也不理会主管的好心建议，她正常的办理了入职手续，去设计部门报到。
张总是设计部门的主管，四十多岁，高个子，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白衬衣，干净利落的样子。设计部门的主管办公室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过来图纸签字或汇报工作，张总应付着各种情况，行云流水，意气风发。那天来报到的还有几个，张总对年轻人说话很和蔼，是老一代的大学生。没有什么特别，跟着大家一起，就到下边的小组去了。
后来慢慢了解到，张总是一个热爱技术工作的领导，所有的技术报告都要亲自批改，会参与制定技术方案并提出自己的思路，是企业内外都尊敬的技术专家。在大型的客户参加的会议上，张总是坐在最中间的那个人，在当时，他担负着整个企业的对外的形象和技术支撑，好多客户会因为相信他而信赖这个工厂的能力。
但对于新来的人而言，这样的企业确实太松散了，没有太多的任务，一件事可以做很久。她还是很认真的工作，在那段岁月，大概是因为年轻，她真的能完成布置的每件工作，即便是新的设计，她也可以通过学习完成任务。很快她就在同一批年轻人中显露出来，老一辈的设计师都一致觉得她还不错。
当时的工资很低，她并不太介意，父母有稳定的工作，不时会补贴她，在那个低消费年代，她并不觉得拮据。不过张总慢慢觉得她能干事，给她布置的任务越来越重要，分配的奖金也多了起来，她的收入很快就比一起进来的年轻人多了许多。
准备大型的技术汇报会是最热闹的时候，白天仅上班时间是没法完成的。晚饭后，写稿的，打字的，印刷制作的全都聚集在部门大房间里，这个时候的设计部门会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其他部门的领导也会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张总无疑是这一切的核心，提供的素材，写好的初稿都要经过他的检验，计算机输入完成后，会打一份样件给他过目，印制出来的第一份也会交给他提意见。他会花很多时间对提交的文稿进行仔细的审阅，会提出文稿专业技术描述上的不足，文稿结构逻辑上的瑕疵，也会帮助更改文字和标点上的语法错误。没有经过他审阅的稿件是没有办法转入印刷制作环节的。制作人员只能安心等着张总定稿，这通常会到深夜，大家都习惯了，并不介意，知道虽然只能加班完成印制，但只有客户对内容满意，大家的努力才值得。张总也不会把她们单独留下，会在她们完成所有的会议准备之后，再检查一遍，才和她们一起回家，这常常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张总在其他问题上都不介意，但如果有人挑战他的技术权威，他却是会发怒的。她的师傅也是一个热衷技术的设计师，承担着关键设备研制任务，还会时不时自己弄些小产品。设计部门空了一个副主管的位置，大家都觉得非她的师傅不可了，但是张总提拔了一个调度人员，大概是这样的人对他的技术权威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她的师傅有点气愤，竟然愤然离职了，她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是职场斗争中非常正常的情况。
几年过去，老厂长换届离任了，可能是老企业的现状与社会的发展相比实在是太落后了，职工们竟然把这巨大的落差归咎于老厂长，离任文件下发后，职工们竟然骚乱起来，老厂长重用的几个部门主管都遭了殃。张总也被骂，他的先进工作的照片被那些人摘了下来，写上乱七八糟骂人的话。
新厂长上任了一些时日，厂里的设计生产还没有起色，干部们不时还要去安抚那些骚乱的人群。这时的张总却表现出了无比的勇气，他不去理会对他的漫骂，照常上着自己的班。后来从别人那里知道，张总说：不管企业怎么乱，国家的任务总是要完成的。她有些感动，知道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那代人总是会有一些非凡的举动。
企业的运行慢慢恢复了正常，新厂长任命了新的设计部门领导，但张总仍然是所有技术问题的最高决策者。又过了几年，张总退休了，但他没有离厂，他以技术顾问的身份继续工作，所有对外的技术会议中，他依然是坐在最高领导旁边的那个人。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她再没有见到张总，听说是心脏出了点问题，医生要他休息了。对老一辈人的离开，她有些伤感，勇敢的人可以面对一切不幸，时间却真的能打败一切。但想到张总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她也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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