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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绝望的爱 因为爱，所以卑微 读高中期间，我的成绩一直不错。我本来以为，考取一所重点大学不成问题。生着一双小眯缝眼、笑起来眼角有着一些轻蔑笑意的班主任荆老师说，我考取B大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只考取了一所三流大学。 只是，世事有时候就是这样巧，巧得你没有办法解释。四年后，我考取了B大的研究生。这是后话了。 大学入学的第一天，高考失利后消沉的我，却从人群里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辅导员吴老师介绍说，他是班里唯一的党员，让他做代任班长。他站在讲台左侧，发表简短的就职演讲。他的眉宇，是淡然的，但是，也是飞扬的。他那天，穿着一件浅黄布衫。 那天，我在日记里写道，“‘党员’向吴老师申请让全班同学上晚自习。”自这一天，他进入了我的日记。 他，叫苏流君。 十天后，是新生军训。有一个项目是，大家唱歌。苏流君唱的是《把根留住》。苏流君的声音有些柔，也没有唱歌的天分。 那天，我在日记中写道，“苏流君唱得矫情。” 军训快结束的时候，要方阵表演。苏流君被选入了。但是，他主动对教官说，“我想退出，方晴同学比我踢得好。”方晴是班里的一个女同学，身量高挑，气质独特，方步确实走得好。事后，同寝室女生孙灵芝愤愤地对我讲，说苏流君爱表现。我保持缄默。 我在日记中写道，“苏流君是一个有能力、有觉悟的人。” 班里要举行滑旱冰比赛，我打电话给苏流君，让他教我滑旱冰。在宿舍楼下面的旱冰场上，他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旋转、起舞。我摔了很多跤，有一跤还摔到了后脑勺。那是我第一次牵男孩子的手。第二天跑早操，我全身酸痛，骨架如同散掉了一样。 那时，我做班里的宣传委员，在班里搞了一个活动，“每日一句”，每天晚自习前由一位同学针对自己喜欢的一句话做演讲。 苏流君演讲的题目是《真的英雄拥有最后一次失败》。演讲时的苏流君，气宇轩昂，神采飞扬。他举了谭嗣同、戊戌六君子等例子，说道，“我隐隐感到，历史的辩证法总是，真的英雄拥有最后一次失败。”我当时就想，他是把自己也当做了末路英雄，并有一种失败感。 晚自习上，我写了一篇观点跟他针锋相对的文章《真的英雄拥有最后一次成功》。晚自习后，递给了他。 第二天早自习后，趁着大家都去打早饭了，苏流君微笑着把我的文章递给了我。在我的文章末，他写道，“谢谢参与。我佩服你跌倒后的爬起和挣扎后的灿烂笑容。如喜欢滑旱冰，当发展之！” 其实，我是真的为了学滑旱冰，还是仅仅想见他、跟他多一个接触的机会，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把他的《真的英雄拥有最后一次失败》认认真真地抄在了日记本上。还有他给我看的他的另一篇文章《为了心中的太阳》。 这是，我爱慕他的一种方式。在之后的岁月里，我越来越清楚了这一点。甚至，在当时，我并没有把他当做才子。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有激情的人，写充满激情的文章。而在当时的我的心中，这并不是出色的文章。我只是，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写的每一个字。 在当时的我的眼里，班里只有一个才子，那就是辛怡。辛怡写了很多诗，厚厚的几本，我在班里公开向大家介绍了他的诗。辛怡的诗，源自《诗经》《楚辞》，又汲取了西方现代诗歌的血液。记得，他有时捧着厚厚的诗集看。可是，辛怡的诗，我没有抄下一个字。这就是爱和欣赏的区别吧。 一个夏日的午后，辛怡站在教学楼前面的空地上，羸弱的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微微笑。我当时想，他长得不好看。这是大学四年里，我对辛怡唯一的一次这样微薄的感觉。 大学毕业后，我和辛怡成了最谈得来的哥们，他的恋爱史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我。 大学毕业后，辛怡进了报社做记者。一次，辛怡到北京出差，来找我玩，我把这件事当做笑料告诉了辛怡。 辛怡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跟我说了，他当年对我的“感觉”。 有一个月夜，我和辛怡走在月光下。我欢快地笑着。辛怡看着我，想：真美，如果做我的女朋友该多好啊。但是，胆小的他，不敢向我表白。担心，万一被我拒绝了，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奇怪的是，这件事，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我甚至有些怀疑，辛怡是为了迎合我的热情而编的吧。 而关于苏流君的每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深秋了，文学社的人一起去海边采风。坐在车上，苏流君一直在和一个女生笑着聊天。他在笑，笑得很含蓄。我偷偷地看他，黯然伤神。 我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地走在海边的卵石上。 苏流君笑着过来跟我说：“一块石头就够沉了，你怎么是三块石头？”我很高兴地说：“我光明磊落呀。”我在校报发表文章时，用的笔名是“三生石”。 班里文学社的成员只有三个人——苏流君、辛怡、我。我有意地回避苏流君。我和辛怡站在山头聊天。聊着聊着，苏流君又过来了。苏流君感慨地说，他向往一种漂泊的歌者生活。我没有发言。 站在海边的高山下，我们三个人合影的时候，我也刻意站到了辛怡这边。 采风归来，我写了一组诗，给苏流君看。他用带横格的信纸工工整整地抄了一遍，有一个字抄错了，还加了括号改正。 诗末，他加了点评，“在生命里，你属于逍遥畅想派；在生活中，你属于求真求实派。理想和现实在你的笔下得到和谐的统一。海天交映、山水互绕是你慧眼独具的点化。相信明天的你会长成一株擎天的奇迹！” 我有些感动，因为他的了解和祝愿。 我把他抄写的我的诗和他的点评，用胶水小心翼翼地粘在了日记本上。 后来，我也给辛怡看了我的诗。他说：“像一朵花，还没有开放。你还可以写得更好。”仅此一句话，而已。我和辛怡，真的只有做哥们的缘分，这样散淡的情意却也值得珍惜。尤其是，当我后来经历了一些爱情的大起大落之后，更加觉得，男女之间如果产生了爱情，那么最后一定会成陌落。而这样散淡的情意，却也许会永恒。 苏流君把他写的散文《观海归来》给我看。他写道：“观我‘大’作，还望阔斧。”他文章的第一句是，“观海归来，一直没有为惊涛骇浪而折服。也难怪，她本是女孩。”这是他，少见的柔情流露。他的这篇文章，写得纵横捭阖，气势磅礴，行云流水。文章的最后一句是，“她期待着真心的朋友一起远航……”我的心里微微多情地想，他这句话是否是写给我的呢？ 我把他的文章抄在了日记本上。把他画的海岛地图也用铅笔仔仔细细地描了下来。他画得真好，很多小岛，都标了出来。 我们就读的Y大是一所大流大学，开学几个月后，辅导员就鼓动大家为考研做好准备，考研是改变大家命运的一条道路。为此，召开了一次主题班会。苏流君在黑板上写了一首词。他自己创作的。词的最后四句是：“无名之下，何其苦痛。同学老师，再考年否？”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他脚步，翩翩舞。他在写，我在抄。那一刻，身边的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我和他。在这之后的很多年，我确认，那一刻，我已爱上他。 元旦文艺晚会，我是主持人。苏流君的宿舍表演了一个话剧，他饰演虞姬。他长得清秀，演出了女人的娇媚，他的表演逗得全班同学开心大笑。晚会后，他对我说，“你的串台词写得真好。”嗯，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可是，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寂寞的冬天，天空落着小雪，无事可做。我一个人在美术楼前看画展。不经意间，我的眼角的余光暼到了苏流君，看到他远远地走来了，静静地站在画展前。浴室，我悄悄地走了。那时的我，想，我不懂美术，在他面前，有些自卑。虽然，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懂美术。整个大学四年，在他面前，我都一直有些自卑，因为我觉得，他有思想，还会写诗词。现在的我，深深地为自己的这种矜持的心理而后悔。如果，我的性格和思维稍微开阔一些，在交流的过程中，也许我们的感情就产生了。 大一下学期，吴老师让全班同学调位子。大家一起在教室外排队。我好期待，可以调到苏流君的身后。果然，上天安排我坐在了他的身后。我得了大大的满足。 我坐在他的身后，看到的是他的后脑勺。我常常，静静地看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清爽、蓬勃，像是春天里生得茂盛的小草。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教室里看书。 初春的阳光，暖融融地打在我的身上。我一抬头，发现教室里只有苏流君了，他正在翻着书页。 我看书有些累了，想逗逗他，“班长，在看什么书呢？” 他一回头，我发现了他正在看的书，庄子。 苏流君微笑着开始跟我聊天。他说，他喜欢文学、历史和哲学。 他说，他读过高四。 他说，他高中时读完了《毛泽东全集》。 他说，人生只该活六十年。剩下的岁月，已经是社会的负累。 他慢悠悠地讲，一缕阳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还有他棱角分明的唇上。他每说完一句话，就顿一顿，嘴唇抿成一个有力量的弧形。 我静静地听他讲，觉得时日悠长，内心安静。 这时，我瞥见了他合在课桌上的一个软皮本。我猜到，可能是他的日记本。我好奇心起，“写什么秘密呢？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他有些脸红，连忙把本子收起来了。 我取胜心盛，站起身，笑着强行抢夺。他拗不过我，只好给我看了。 果然是他的日记本。他的字迹很工整，有些坚硬，如同他的人一样。 他刚好写到这一行。而且，我也一眼敏感地只看到了这一行： 林离人是一个很有进取心的女孩。 “该吃午饭了。”我打破了有些尴尬的沉默。我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教室。我在日记里写道，“我找到了知己。” 月夜下的表白 大学入学前，我就告诉自己：大学四年不谈恋爱，我要考研！我在日记里写了一首小诗： 月光如水， 我泪流满面。 这不是一个浪漫的季节。 窗外秋风萧瑟， 却不能对你释怀。 一个春风和煦的夜晚，我在校园里一个人走着，想着自己的心事，迎面碰上了刚从图书馆看书完回宿舍的苏流君。我告诉他，“我夜里失眠，睡不着觉。”他抬头，轻轻地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不语。 我给远方的初中好友芳芳写信，问她，我要不要向苏流君表白。芳芳鼓励我说，要啊，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要等到感情失去了，才后悔。为了给我鼓劲，芳芳还告诉了我，她是如何在静默中跟一个她喜欢的男孩错过的。 我焦躁、不宁。这时，在一次女同学之间的逗趣中，张雨在我耳边坏笑着悄悄告诉我，说苏流君喜欢我，说我进教室的时候，他总是抬头看我。那时的我，坐在他的身后，每次进教室的时候，目光总是先捕捉他。常常，都是看到他在低着头安静地看书。 我一个人，在冰凉的月夜下徘徊了一个晚上之后，我决定告诉苏流君，我喜欢他。否则，我过不下去了。 第二天的课堂上，我托最要好的女同学王蒙蒙塞给了苏流君一张纸条，约他晚上六点在学校南区的游泳池见面。那个游泳池早已干涸没水了，剩下的，是一块空旷的地。 等我到的时候，苏流君已经坐在那里看书等我了。 我定定神，盯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喜欢你。” 他冷静地说，“我早就知道了。我本来想等到四级考试之后再告诉你的，告诉你我们只能做朋友。” 他继续在絮絮叨叨地说，“不说出来是尴尬，说出来也是尴尬，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从不。我不记得了，我是否难过。也许，有的，是木然吧。 我们来到学校旁边交通学校的操场上。苏流君，只比我高一点点。月光下，他的手臂，笨拙却又有力地揽着我的肩。我们走了一圈又一圈。 月光温柔地照在他光滑、细致的脸上。苏流君说，他有过初恋。他颦着眉说，“那种默契，就是不用说话，只一个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意思。”我说，我也有过初恋。苏流君说，那不算。为什么我的就不算？他的就算？我当时，并没有心情跟他理论。可是，在很多年之后，这个谜底揭开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曾经失败的初恋，留给苏流君的阴影是那样深，那样长，那样远。 我，安静地，没有再说一句话。 苏流君继续自说自话，“我是个死人，热情的你，不适合和我生活在一起……我的那扇心门早已经关闭……你敢爱敢恨，我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失去了这一点。” 他的这些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却又好像从另一只耳朵里轻轻地飘走了一样。 天下起了小雨。我们要往回走了。操场上的那个台子，很高。我一跃而下。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的那个悲壮的姿势。 我不记得，怎样走回了宿舍。 一夜，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没有睡着。那个夜晚，我至今想起来，还那么清醒。可是，我想，我真的没有非常难过。我一直认为，是因为，他体贴地、真诚地抚慰了我。 第二天，校园里有一场“the why 摇滚演唱会”。我去了。随着现场激越、疯狂的气氛，我挥舞着手中的萤火棒，发泄着心中的悲伤。 周末，苏流君请我在学校的南区礼堂看电影。 看完电影之后，我们走到小树林。我告诉了苏流君一件事。 大一寒假，我出了车祸，瞬间失去记忆。当我醒来的时候，穿着绿色校服的苏流君缓缓地从我的脑中浮现。 我是想让他明白，我爱他吧。 他沉默地说：“这是正常的反应。” 他是迟迟疑疑、犹犹豫豫、断断续续地说的。 我很失望，很绝望。 我对他说，“你做我哥吧。” 他的双手，放在我的双肩上，看着我的眼睛说，“只做妹妹。” 我跑了，顺着那条往上走的路。是的，我们的大学建在山上。校园里的路，很多是往上爬的。那条路，在夏天，有绿色的藤蔓爬在墙上。那个夏夜，那些缠绕的藤蔓如同我疼痛的心。 就这样，他成了我的哥。我的主要精力转移到考研、做文学社主编和班级工作上。 这期间以及之后，有几个男生，或暧昧或直露地向我表白爱意，用玫瑰花、电话或看望为由，但是我的心里一直都是波澜不惊、心如止水。我看不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在我眼里，只有苏流君是脱俗的，其余的人都是大俗物一个。 我就这样，吊死在了苏流君这一颗树上。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放弃我，是你没有发现我的好，你会后悔的。当时，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用那时流行的话语。 我的目光，绝望地追随着他 可是，在他面前，我依然常常流露出少女的爱的羞怯和期待。同时，我的爱，继续绝望下去。 苏流君的生日到了。我塞给了他一张贺卡。他的同桌张扬举着那张贺卡念我写在上面的话，拿我开玩笑。苏流君皱眉，不理我，依然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脸庞冷冰冰的。 夏天到了，同学一起去海边玩。女同学一个个脱掉凉鞋和丝袜跑到海滩上玩去了。我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看到苏流君在我的眼前，我不好意思脱长袜。在我的脚入鞋子的一瞬间，特别害羞。我看他游泳，心里宁静而又愉快。我注视他在大海中搏击的身影，像一个小黑点，一起一伏的。 第二天，我约苏流君去海边玩。我们垂腿坐在堤岸上。我让他给我讲讲他的初恋。他痛心地说，“每次提起都是一次伤痛，入大学后没跟任何人说过。”大出了一口气之后，他声线温柔地说：“有一次，我和她在野外谈心，躺在一个沟里，我只是看了看她，都没有舍得亲她。”然后，他有些愤愤地说，“她后来跟班上的团支书好了。” 海上起雾了，我们站在海边，远眺，一团团，白蒙蒙的，像我迷茫无边的心情。要往回走了。我们在海边跑，手搭凉亭，对望，对笑，两个人都好开心。 接下来，就是暑假了。我让苏流君给我写信。他含糊地说好。我躺在家里的床上，躲在蚊帐里，反复听孟庭苇的歌，有一首是《雨过心晴》。是的，我不能让自己太难过，绝望地难过。当然，我没有收到他的信。 开学后，就是大二了。九月的田野里，玉米疯长，如同我内心疯狂的空虚和渴望。 初秋，天高云淡，人的心情也分外凉爽。 两个室友怂恿我给刚送给我一束玫瑰花的数学系老乡小赵打电话，让他请我们看电影。彼此打闹玩笑之后，却又把目标锁在了苏流君身上。女孩子的心事总是藏不住的，也许她们看出了我和苏流君之间的特殊情愫。也许，仅仅因为苏流君是班长，平时在女孩子中间的人缘又不错。谁知道呢。 在南区礼堂的电影院里，两个室友自觉主动地坐到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电影。我和苏流君，也自然而然地靠在一起。我们靠得很近很近。在黑暗中，他的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抚上我的臂。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我当时想，也许他觉得，我需要他的这种抚慰吧。我，不知道电影演的什么。现在，每次听郑钧《幸福的子弹》，“当你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我身旁；我就像个大人一样，心里充满绝望。”我就会，想起那一幕。 辛怡的生日到了。全班同学一起包水饺。苏流君跳来跳去，给很多同学脸上抹面粉。冷不丁，也抹了我一脸。不知道，我的脸是红的还是白的？ 体育课上，考跳双杠。我看到苏流君坐在不远处的地上，安静的，淡然的。就非常不好意思做那个劈开双腿跳上双杠的动作。结果，我没有及格。我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哭得很伤心，很尴尬。王蒙蒙拉着我的手，笑着安慰我。 那时的我，目下无尘，孤高自许。看到别的女生跟他说话，我不想凑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系里号召全班同学给山区孩子捐书。我在扉页上落名“木子”，还写了几句贴心话。苏流君负责收书。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很不好意思，急忙用毛衣袖子遮住署名。但是，我的动作还是慢了一点儿，苏流君还是看到了。从这，他记住了我的这个笔名“木子”。 深秋了，校园里的杨树叶子落了一地，金灿灿的。踩上去，如琴音般啪啪碎碎地响。 傍晚，夕阳西下，我坐在教学楼前的假山石头上闲闲地翻看《苏菲的世界》。这是我买的第一本哲学书。苏流君自习完从教室里走出来，看到我在，就走向前。 我知道，苏流君喜欢看哲学书。就把《苏菲的世界》借给了他看。 苏流君浅浅地笑，“谢谢。看完后，我就还你。” 他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出神。 大约一周后，苏流君把《苏菲的世界》还给了我。只是，不是我的那本，比我的那本新一点点。苏流君说，有一天清晨，他也坐在这块石头上看，结果不知怎么的，弄丢了。这本是他新买的。我不要，坚决不要。他执意给我，非给不行，“拿着，快拿着。”他的执意，那么年轻，那么美。这本书，我一直珍藏在老家上锁的抽屉里。 那时，班里一个长得有些妖仙气的女同学刘霞热衷于给女生笔仙算姻缘，算男朋友。那天，我的手里握着一只笔，心中想着苏流君，纸上出现了一团团缠绕的曲线。算的结果是：党员，姓苏，17号，78年出生，在本班，大学期间不会谈。班里只有一个党员，就是苏流君。而且，学号、出生年也都吻合。我那时，一点儿也没有觉得是刘霞和别的女生逗我，而是真的信。可是，大学期间不会谈？我的心里，淡淡的。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巧合，人力难以解释，也许真的是天意。大学毕业之后五年，我果然和苏流君谈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这也是后话了。 如果这也算约会 校园里，有一个湖。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镜湖。如眼镜般，如明镜般。夏天的镜湖，湖边垂柳依依。柳树下，有一排排洁白的石椅。 那时的我，有时候想苏流君，心里很难受，就打电话约他出来。他每次都赴约。 一个夏夜，湖边有凉爽的风。在镜湖边，苏流君坐在长石椅上，低着头，微笑。我躺在他的腿上，很快乐。我还记得，我那灿烂的笑容。我穿着灰白条纹相间的T恤，绿色格子的短裤。我们起身看湖水。他拥着我，站在湖边。我们玩闹，要把对方推入湖水中。镜湖的夏夜，开满荷花。我侧头看他，想起徐志摩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仙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之后，我有了QQ，名为心湖。为此，还赋小诗一首，其中有，“有你的时候，湖心叮咚。没你的时候，有一只萤火虫，为我照明。” 几天后，在明亮的教室里，只有苏流君和我在上晚自习。教室熄灯前的半小时，我们踢毽子玩。我穿着灰白色线衣，黑色阔脚裤，黑色高跟鞋。他笑得很开心，很明朗，眉目是飞扬的。我们像在起舞。 大四的寒假过后，也就是考研前夕，开学几天了，他还没来。大一那次排座位之后，我就一直坐在他身后。有一天，见他进来，我便抱着书溜出了教室。然后，他也出了教室。我们在校园的小路上边走边说话。我约他到合堂教室上晚自习。 诺大的合堂教室，只有我和他。我们坐在最后一排。我给他吃巧克力豆，我们像两个小孩，趴在课桌上，很开心，很甜蜜。他伸开手臂，抱了抱我。他给我写了一首诗，写在一张信纸的反面，用铅笔。那首诗，我一直夹在日记本里留着。 天空没有留下痕迹 但鸟儿已经飞过 我们没有做过什么 爱却已经溜过 往事飞去自飞去 真情可留自可留 问人世间情能留住几分 当人儿已经走远 消失在我的视线 遗忘的树叶 又像日历一样 被撕落了一页 落在远行人的心间 那时，我还不会用网络。有一次，我央他到网吧帮我上网查考研信息。他淡淡地、也可以说是冷冷地答应了。那个时候，我很信赖他，遇到什么事情，都找他商量，找他帮忙。 他是我信赖的哥 我家在农村。那个时候，家里的经济负担很重。父亲让我到了大学，申请勤工俭学。而我那个时候，是一个骄傲得虚荣的人。有一天，妹妹拿回家几件毛衣，是班里的同学捐给给的。我觉得，心酸。我才不要这样做。 大二下学期，班里申请助学补助，每人200元。很多人都弄虚作假，虚报材料。我看班里的几个女生，都填的家里有薄田几亩等等。我也就照着填了。吴老师主动让辛怡也申请。辛怡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物质上可以贫穷，精神上不可以贫穷。”之后我每次想起他这句话，都觉得很羞愧。 第一批助学补助下来了，有我。 我反悔了，我有自尊心。 在后悔的折磨中，我在教室门口碰到苏流君。我对他说，我不要助学补助了，我想让给别的同学。他低声沉静地说，“那么多同学，你让给谁呢？下次就轮到他们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申请呢？”我知道，他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他每天都穿着校服，还听说他妈妈的身体状况很不好。他说，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他说，他正在外面做家教，他打算改天把班长辞了，否则他顾不过来。那个时候的他对我，就像那个时候的我对他一样，我们跟对方说的话，都是彼此心底最秘密的话。我至今想起来，依然觉得温暖而感动。就像，大学毕业之后五年，他跟我讲，“我们比别人了解彼此，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的大学，是我的黄金时代。我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怀念。大学时的我，充分地发光发热，像是提前预支了我的热情和激情一样。 系里的党总支许书记，有一天对我说，让我进学生会做社团部长。许书记说，我很热情，又喜欢文学，进入社团部，可以重点抓文学社。 我不愿意。因为，我大学主要的目标是考研，我一定要考上，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做这个事情。我也不指望毕业后可以靠这个资历找工作。连个恋爱都没有，做什么女强人，没劲。每次看到系里那个风风火火的、长得不好看的女生招摇在学生会，我就想，那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我又担心，如果我拒绝了，会给许书记留下对我的不好的印象，会想法对付我。我很烦恼。 我把苏流君喊到南区操场上，找他商量该怎么办。苏流君宽慰我说，系里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在操场上，我们蹲着玩老虎吃小孩，苏流君总赢我。然后，他邀我去爬山。他也许，是想让我散散心吧。山，就在我们的眼前。那天，我穿着红白花相配的裙子。我没有去。我没有心情。 我给许书记写了一封信，坦陈了我的想法，不想给自己制造祸端。我当时想，一个书记，如果想给一个学生麻烦，那真是太容易了。我被迫进社团部干了一段日子的部长，但最后还是辞了。 我后来想，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一直做班干部。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我讨厌受制于任何人，讨厌任何人来管制我。因此，就只好我去管别人。 我是团支书，为班里做了很多事，吴老师很赏识我，大家也都很拥护我。每次班干部选举，我得的票都是最多的。我的成绩也优异。可是，第一次入党名额没有给我，而给了宣传委员张丽。 张丽是精明、活泼得有些泼辣的女孩子，也许做了一些地下工作。我当时想。 在我看来，入党名额的获得，是对我各方面能力的认可。我知道，这是许书记在“制裁”我。 我很伤心。找到苏流君。我们在小树林里的石阶上，相对而坐，彼此沉默。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陪我这样安静地待着。 大学毕业后，我收到一张许书记的贺卡。算是他的道歉吧。我想，他也一直记得这件事吧。 张丽是一个个性张扬的女生。一次晚自习，她大声说话。当时，苏流君已经辞去了班长的职务。由田涛接任班长职务。田涛是个嘻嘻哈哈的人，我跟他接触极少，几乎当他是空气——不存在。我喜欢揽事情，负责维持班里的纪律。我提醒张丽。她不乐意。我悄悄地听见，她跟苏流君诉苦，说我的不是。我很烦恼。约苏流君出来，向他倾诉。这种时候，苏流君往往就是，静静地，看着我，听我说。 大学毕业之前，最后一次班干部评选，我只得了七票。那次评选，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评上，因为我考上研了，这种荣誉称号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了。我也知道，毕业前的教育实习，我得罪了同组的几个男生。他们肯定会给我在这种时候捣鬼。我是如何得罪他们的，我将在后面的叙述中讲给你们听。 可是，我依然觉得很委屈。因为，我为大家做了那么多事，我一直都很尽心尽力尽智慧。我清楚地记得，毕业前，我一个人去给全班抱毕业留言册，厚厚的一摞。我哭着跑出了教室，王蒙蒙在身后笑着追我。 我一路哭着小跑到小树林，刚好迎面碰到苏流君。他刚做完家教回来。他依然在忙着做家教，连这种评选都没有参加。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苏流君不和我恋爱，一个原因肯定也是因为他穷。谈恋爱是需要花钱的，穷人家的男孩子连恋爱都谈不起。 苏流君见我哭得伤心，小心地问我怎么了。我没有留意，王蒙蒙什么时候一个人悄没声息地走了。 我抽抽噎噎地告诉了他。 他幽幽地分析给我听：“要请客的，你没见张丽、张雨她们考上研的女生都请了全班男生了吗。” 我知道，可是，我跟他们本来就不熟，我干吗要请他们吃饭。而且，我也没钱。我研究生面试的钱，还是王蒙蒙借给我的。 我和王蒙蒙的故事 是的，王蒙蒙。我的大学四年，影响我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苏流君，一个是王蒙蒙。 大二上学期的一个冬天，几个同学在艺术系合堂教室里看电影《廊桥遗梦》。女护士，妓女，战地士兵，缠绵的吻，我就记住了这几个镜头。 王蒙蒙坐在我的身旁，和我一起磕瓜子。 王蒙蒙的牙齿细小而尖利，一会儿的工夫，她就磕了一地的瓜子皮。 王蒙蒙很喜欢笑。那天，她笑着跟我讲了很多话，讲她喜欢的男歌星王杰，讲她喜欢的女影星赵雅芝。她讲得那样欢乐。王蒙蒙是那种单纯明亮的人，她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很炽烈、很执着，好像要把自己全身的光芒和力量都发散出来一样。 后来，我和王蒙蒙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她告诉我，那天，她觉得，我很柔弱，使她产生了一种想要怜惜、保护我的感觉。 我和王蒙蒙不在一个宿舍。我在楼下，她在楼下。 从那天之后，王蒙蒙每天都来喊我一起去上课，去逛街也总是喊上我。每次买了好吃的，她都会乐滋滋地送给我一些，比如，一两根黄瓜，一小袋花生豆，甚至一块西瓜。 我的内心是有些郁结的，在人群里有时候有些郁郁寡欢。 我跟王蒙蒙说，我的爸爸脾气暴躁，妈妈感情淡漠，这是我最深的精神创伤和心灵缺失。 每每这时，王蒙蒙就扳起脸来教训我。她说，你要知道，你的妈妈多么不容易啊，一个人像老黄牛一样地操持整个家，你怎么这么自私呢，就知道索取，不知道体谅和奉献。你已经这么大了，早就应该学会自我开解了。 我承认，王蒙蒙在这方面比我成熟。可是，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她不理解我。 见我仍然不开心。王蒙蒙就给我讲笑话。王蒙蒙脑袋里的笑话可真多，她经常讲着讲着，就先把自己逗得咯咯地笑。 她的明亮的笑容，她的细小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芒。 我仰望着她，心里流淌着静静的快乐。 我每学期发了奖学金，都会请王蒙蒙到小饭馆里撮一顿。王蒙蒙最喜欢吃熏鱼。她是一个人间烟火气很浓的女孩子。 在Y大食堂吃饭，在王蒙蒙的提议下，这周她买菜，我买馒头，下周我买菜，她买馒头。这样，节约排队的时间。吃饭的时候，王蒙蒙总是尽着我吃，把好吃的让我先吃。 后来，王蒙蒙又提议，和我的生活费放在一起，两个人一起花，不管是买零食还是吃饭。我拒绝了。我喜欢和人保持距离，心理上的，当然也包括经济上的。我喜欢清清爽爽的关系。为这事，王蒙蒙不高兴了很多天。 王蒙蒙每天和我形影不离。不管是两个人的生日还是节假日，她都和我一起过。 大三上学期一开学，九月份，是王蒙蒙的生日。她比我大两岁。我给她买了一只大大的明黄色长毛的玩具熊。她开心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每晚都抱着当枕头睡。 王蒙蒙有暗恋的男生，是她邻家的大哥哥张生。张生考到了另一所大学。王蒙蒙经常给他写信。有时候，她把那些信给我看。那些信，都写得很平淡。信末，总是写着“好好吃饭，保重身体”之类。 我逗她，你也不写点儿热烈的。 她幽幽地说，关心一个男生，除了嘱咐她身体健康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那一刻，我觉得，王蒙蒙真成熟。她会是个贤妻良母。 同时，我也明白了，她这是单相思。 大学生活，其实是很无聊的。我和王蒙蒙躲在她的床上聊天。她睡在上铺。 看完她写给张生的信，王蒙蒙又给我看她写的日记。王蒙蒙对我一无保留。 王蒙蒙的日记里，除了张生，就是我。而且，我占的文字，不亚于张生。我有些惊讶。而且，她记录得很细致，细枝末节都写下来了，生活的、内心的。 她的字体小小的，扭扭的，同她本人开朗的形象不相符。 她的一则很长的日记是这样写的： 今天，我和离人去服装批发市场买裙子。我看中了一条长到脚踝的晚礼裙，是雅致的紫色，我最喜欢的颜色。裙子上，还缀满了我喜欢的花朵，大的，小的。我试穿了一下，很飘逸，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我让离人也买一条一模一样的。这样，走在校园里，我们就是一对姊妹花了，多好。可是，她摇头。 我知道，她喜欢与众不同。因此，我不再勉强她。 她挑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她喜欢白色。她曾说过，白色会让她想起她的童年。她出生六个月后，她的爸妈妈妈就去了东北，为了生个儿子，她是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带大的。她的小小的童年里，洋溢着灿烂的阳光。 她说，她的姥爷家是地主，家里有很多长工和短工。姥爷的父亲很善良，逢年过节总是给长工短工们分发很多吃物和钱，平日里也不虐待下人。长工短工们都夸姥爷家的人好。到了姥爷这里，手里的地渐渐没了。姥爷姥姥开始过上简朴的生活。他们很疼爱离人。小小的离人，总是在夜里钻进姥爷的被窝给姥爷挠痒痒。 她的爷爷家是贫农。一直勤俭地过日子。爷爷奶奶也很疼爱离人。与姥爷姥姥清简的气质不同，爷爷奶奶都是热情爽朗的人。奶奶到地里摘棉花，小小的离人一个人在地头玩，一抬头见不到奶奶了，就哇哇地大哭。 奶奶在家里做针线活的时候，戴着老花镜，边穿针引线边给离人讲故事。奶奶会讲的故事可真多。有小猴子给它娘上坟等。离人每每听得巴巴地入神。离人说，那是她写作的最早的灵感来源。 离人会写作。她现在已经是系刊的主编了。她本来还想应聘校报编辑的，可是到了最后关头，她又放弃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那个混小子——苏流君。 离人喜欢苏流君。她让我给他递了纸条，还是我鼓励她这么做的。 那天早晨，我去喊离人上课。她同宿舍的人早就走光了，上课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可是，离人还躺在床上发呆。她告诉我，苏流君不喜欢她。她的神情很落寞。 我大笑着安慰她，苏流君有什么好的，就是一个娘娘腔。 可是，离人依然喜欢他。 离人曾经告诉我。她说，她需要一个恋爱。这样，才能激发起她的灵感。她说，她现在连一篇爱情小说都写不出来。 我劝她说，干吗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有一天，陈国告诉我，说离人口才很好，以后可以做主持人。我觉得，陈国挺欣赏离人的，团支书还是陈国让给离人的呢。陈国不想做团支书了，就向吴老师推荐了离人。这些男生真奇怪，苏流君不做班长了，陈国不做团支书了。我敬佩离人，她很能干。 可是，离人说，她只喜欢苏流君。她觉得别的男生非浅即俗。 而且，离人说，她不想做女强人。 是啊，离人已经很优秀了。在班里，已经是最优秀的了，没有任何男生和女生可以比得了她。她，学习好，有才华，还能干。 可是，她到底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外强内弱的女孩子，她需要爱，尤其因为她从小缺少父母的关爱。 该死的苏流君！ 我没有想到，蒙蒙有这么好的文采。更没有想到，原来她这么了解我。我很感动。我怔怔地垂下眉，不知所措。 蒙蒙是善解人意的女孩子，这个时候的她，总是特别可爱。 她大概看出了我的窘，大笑着说：“苏流君是不是那方面不行？” 哈哈。我被她逗得大笑。明明陪着我大笑。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蒙蒙对我的友情发生了变化。 看到我同别的女生说话，她就气得扭头就走。 甚至，我再跟她说苏流君的事，她都抗议，“你还想着那个娘娘腔啊，他有什么好的，你有点自尊好不好。”因此，以后，我不再跟她说他了。 时间长了，我觉得，周围的男生和女生看我的眼神有些不正常了。 有一天，蒙蒙到宿舍约我去小市场吃千层饼和凉皮。正坐在床沿上看小开本言情小说的孙灵芝扔下小说，大笑着跳起来说：“我也要去，我要去逛逛那个吉他店。”孙灵芝是个伪艺术女青年，整天抱着把吉他在床上弹弹唱唱。其实，我知道，她根本不懂也不会，她不过是玩。她是对生活有热情的人。 谁知，蒙蒙一听这话，气呼呼地扭头走出了我的宿舍。 孙灵芝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是不是喜欢你？” 我无语。 蒙蒙对我的依赖越来越深。 她有一次一个人在校外路边的小摊上吃包子，吃坏了胃。从此，她的胃就落下了毛病。夜里，她总是睡不着觉。而且，她变得烦躁。同宿舍女生彻夜长聊，让她觉得无法忍受。 巧的是，这时候，女生宿舍进行了一次人员调整。蒙蒙分到了我的宿舍。而且，和我对脚睡。 换宿舍那天，蒙蒙好兴奋。上下楼梯搬东西，她的鼻尖上冒出一层亮晶晶的水珠。 那天夜里，我和蒙蒙对头睡，说着悄悄话。 蒙蒙告诉我，张生谈恋爱了。是寒假回家的时候，她妈妈告诉她的。张生把女朋友领回了家。是一个个子小巧的女生，很安静。长得很一般。蒙蒙说。在蒙蒙的眼里，她的张生身上蒙着一层光辉，任何女生都配不上他。 夜深了，累了一天的同宿舍女生都睡着了。张雨在磨牙齿，像小老鼠啃东西。孙灵芝在说梦话，“嘻嘻，吉他，吉他……” 月光透过窗玻璃，朦朦地打在宿舍的水泥地面上。 我和蒙蒙吃吃地笑。 蒙蒙钻进了我的被窝。 蒙蒙只穿着一件小吊带和内裤。 蒙蒙的身体很烫。她平躺在我送她的那只玩具熊上。我能听得见，她有些急促的呼吸。 月光下的蒙蒙很美。微微闭着的双眼，清丽的单眼皮像是透明的一样。小小的鼻翼，一翕一合地抖动着。饱满的双唇，像两朵鲜艳的玫瑰花瓣。 我吻上了蒙蒙。 蒙蒙翻过身，抱紧我的身体。 我们都有些笨拙。蒙蒙的舌，把我的舌根拉得生疼。 就这样，我们抱着睡着了。 天亮了，暖暖的阳光打在蒙蒙安宁的脸庞上。沉睡中的她，凌而不乱的长发压在耳后，粉扑扑的脸庞，均匀的呼吸，侧身紧紧地抱着玩具熊的屁股，像个少女，像个婴儿。 我轻轻地唤醒她，一起去吃早饭。 一起去教室上课的路上，清晨的阳光暖暖地洒在我的脚下。 我小声地说：“我的舌根现在还疼……” 蒙蒙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说什么说，以后你同男生再做就有经验了。” 我不敢再言语了。 五一七天长假，蒙蒙回老家了。蒙蒙恋家，每个长假都会回家。 蒙蒙有一个温暖的家。蒙蒙每次跟我提起她的爸爸妈妈，都很兴奋的样子，而且她喜欢说“咱爸”“咱妈”。 而我，从来不想家。每次回家待两天，我就莫名地对爸爸起了抵触情绪，甚至不想喊爸。 我喜欢学校，学校里有欣赏、信任我的老师，有喜欢我的同学。虽然，大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漠漠地待着。 长假已经过去了五天。可是，蒙蒙还没有回来。照往常，她该回来了。 我一个人坐在校园里的长椅的树荫下看书，突然很想念蒙蒙，想得出神和难受。 于是，我开始写日记。这是蒙蒙第一次进入我的日记。以前，我的日记里，满满地写完了苏流君。 我把对蒙蒙的思念都写了下来。 第八天了，蒙蒙还没有回来。我快要急疯了。我每天傍晚，都坐在树荫下，右手托着腮巴巴地望着蒙蒙的老家的方向：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第九天的时候，教现代文学的老先生在讲台上端着讲义一板一眼地讲曹禺。我坐在靠近窗户的位子上，视线往窗外看。窗外有一个花园。春天的花园里，土里开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小野花，还有小草。我喜欢它们，它们的生命里那样旺盛，拼着劲地往上长。蒙蒙在的时候，我总是在课间拉着她的手，到花园里看这些花花草草。每每看到我喜悦的样子，蒙蒙都笑话我。蒙蒙不喜欢花草。蒙蒙喜欢看天空。蒙蒙说，她羡慕天上的飞鸟，它们那样自由自在。 我在出神地想着蒙蒙。正在这时，我看到了蒙蒙。她提着行李，从花园旁边的小路上过来了。她走着，气喘吁吁。她穿着那条长及脚踝的晚礼裙，跳跃的紫色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她跑起来了，裙摆飘逸地飞扬，带动着她稍有些发胖的身体奔跑在明亮的阳光里。 蒙蒙急匆匆地从教室后门进了教室，坐到座位上，唏唏窣窣地开始整理东西。 一颗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哒”地打在洁白的书页上。 傍晚，我和蒙蒙在校园里散步。 走到镜湖边的长椅上，我们坐了下来。湖边有很多情侣，在拥抱，在接吻。 我把日记本从背包里拿出来，给蒙蒙看。 蒙蒙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看，脸上一直带着轻浅的笑。 翻到最后一页，蒙蒙突然大笑：“你想念我？骗谁呢。你不是念念忘不了苏流君吗！” 我的大脑“轰”地一下，一片空白。 蒙蒙竟然不相信我！蒙蒙竟然怀疑我对她的思念！ 我一甩手，跑了。 这是我第一次弃蒙蒙而去。以前，都是她发疯般地满校园跑，我发疯般地满校园追赶她。 我很累，很累。 我和蒙蒙之间出现了微妙的冷淡。 蒙蒙打算毕业后就工作。因此，她联系了一家学校，去那里实习。 我一门心思扑在准备考研上。 我和蒙蒙之间友情的最终破裂，还是因为两周之后的一件事。 四月的一天，下着小雨，我靠在床头看书，雨点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更增加了空旷的宿舍的安静。 这时，穿着超短裙的莫巧破门而入，“林离人，你干吗向吴老师告我的状？” “啊！”我大吃一惊，蒙了。 “你别装了！王蒙蒙都告诉我了，你告诉吴老师我晚上不回宿舍睡觉！”莫巧气冲冲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 “你别血口喷人。我哪里知道你那些破事。”我的火气上来了。 我一向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策略。 在莫巧几乎失去理智的言语中，我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莫巧高中时的男朋友到Y大附近开了一家理发店。莫巧晚上常常睡在理发店里。 系里的纪律很严，严厉禁止学生夜不归宿。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被吴老师知道了。 莫巧和王蒙蒙以前是一个宿舍的，两人比较玩得来。 王蒙蒙回原宿舍玩时，看到了一个人在宿舍生闷气的莫巧。 了解到莫巧原来被吴老师找去谈话了。王蒙蒙对她说，是我跟吴老师讲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一次吴老师给班干部开会，吴老师说，别的班有的女生晚上不回宿舍睡觉，系里正在调查这件事，咱们班有没有？ 吴老师寡淡的声音，如薄薄的刀片一样滑过大家的耳膜，虽然是钝的刀片。 张丽低声讲，有，莫巧。 张丽和莫巧一个宿舍。 我这才恍然大悟般，把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就是张丽的那次举报之功，在吴老师那里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印象。 几天后，王蒙蒙告诉我，看到张丽给吴老师家送去了一大筐从老家运来的新鲜水果。 再几天后，张丽入党了。 正在我回忆的当儿，王蒙蒙推门进了宿舍。 我气不打一处来，“蒙蒙，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跟吴老师告吴巧的状了？” 王蒙蒙蒙了，有些心虚地说：“张丽告诉我的。” 疯了，这个世界疯了，他妈的！ 我把手中的“李清照”重重地摔到地上。窗外突然起风了，像是要下暴雨的样子。六月的天，果然说变就变。大风刮得书页哗啦啦地乱响。 “你没有向我核实事情的真伪，就乱讲。人人知道我跟你好，当然相信你的话！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火苗窜上我的头顶。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那是我大学四年发的第一次也是最大的一次火，也是我至今为止发的最大的一次火。我的人生当中，第一次被人背叛，而且是被跟自己最亲密的好朋友背叛，我从此失去了对人的信任。 考研的日期一天天地逼近。 我每天都在合堂教室学习。 王蒙蒙经常陪着我。也许她是为了道歉，也许因为我们之间残存的友情。 她是一个乐观的女孩子，很快就忘记了我们之间刚发生的不愉快的事。 备研最后冲刺的时间很紧张，我经常中午都顾不上去食堂吃饭。王蒙蒙就去食堂帮我打了饭，装在饭盒里，乐巅巅地给我送到合堂教室，笑嘻嘻地看着我吃。她每次还体贴地给我加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或者一盒酸奶。等我吃完了，她就再喜呵呵地到卫生间的水池旁把饭盒和筷子等帮我冲洗干净。 蒙蒙说，我需要补充营养。因此，她专门到超市给我买了很多补品：豆奶粉、巧克力、黑芝麻糊、牛肉干，等等。 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女儿。每个月都只有学校发的六十元生活费。 蒙蒙对我这样好，我很感动。 我每天晚上学习到很晚。蒙蒙总是陪着我。往宿舍走的路上，蒙蒙总是喜欢给我讲娱乐八卦。她喜欢看八卦杂志，说话也时有俏皮。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很洁白，而且喜欢往上翻她那眯着的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咯咯的，如一串银铃脆响。 那段日子，蒙蒙给我的生活注入了很多阳光。 可是，我仍然时时觉得孤独。 下大雪了。中文楼前面的峡谷前，地上铺着一层茫茫的厚雪，我的心情几乎崩溃。我想念苏流君。我的情绪无法平静下来，就跑到网吧给他写了一封E mail。 哥： 就这样，我遇到了你。 我喜欢徐志摩说的一句话：“我将于茫茫人海之中，寻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也许你会把我想起，也许你会把我忘记，都不重要。毕竟，它曾经美丽了我的心情。 也许我不够可爱，但是还算勇敢。 看你常不在教室，你平时都在干吗呢？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不知道，明天的我，会飘向何方…… 离人 两天后，我收到了苏流君的回信。 离人： 当我这个哥哥不需要的时候，我会自动消失的。 我毫不掩饰，我喜欢你。我承认，我喜欢你。但是，我是把它保留在兄妹的范围内的。 我是一个坏人，是一个很坏的人。有一天，你会发现，和我做朋友是一个错误。 我欣赏林肯说的一句话，任何的欺骗都不具有永恒性。我不想欺骗一个女孩子的感情，尤其是你的。 我喜欢在图书馆看自己喜欢的书。有一天我会写点儿什么。你比我敏感，比我更适合做一名作家。 谈恋爱呢，美貌很重要，也要谈得来。还要门当户对。 你矜持、自尊，很多男生不敢靠近你。 我是男的，需要担负起责任。大学毕业后，我就要工作了。祝你考研成功！ 苏流君 几天后，王蒙蒙、张丽她们原宿舍的几个人和苏流君一起去学校外面的录像厅看电影。张丽故意逗苏流君，让他评价一下我。王蒙蒙回来告诉我说，苏流君只说了两个字，“简单”。 我听了，觉得落寞。他是喜欢世故的女孩子吧。 大学毕业六年后，我问起他这个问题。他声音哑哑地说：“否则，我怎么说呢？那时的你，那么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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