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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一处被遗忘的古迹。
两代人的生死之交，朋友间的默契深情。
月落乌啼
小说故事
作者 / 郑武文
邢、叶两家算是世交，店铺在厚道街的两侧斜相对。邢家是祖传的点心铺，而叶家却是铁匠铺，整日里挥汗如雨，叮叮当当。叶父执小锤，用一把火剪夹住烧红的物件，叶强执大锤，半闭双眼，铿锵有力。
那时候叶天一的父亲叶强和邢本善的父亲邢如风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样的膀大腰圆身强体壮，一样的高嗓门粗线条虎虎生风，虽是邻居却更像兄弟。闲来无事，邢如风总会到叶强铁匠铺子的棚子下喝大叶子茶。淄川产的精致茶具，茶壶里挂了厚厚的茶垢，茶碗却还干净，倒出一杯红至发紫。邢如风着白围裙，一尘不染，手端茶碗，站在那里看叶强和父亲把大小锤子抡得风生水起。
要是不忙或者阴天下雨，叶强也会到邢如风的铺子里。叶强戴的是黑围裙，皮革制成，油光发亮，他会先把围裙摘下来。邢如风的店铺是前店后厂，有一张权作柜台的方桌，饮食之物讲究一个干净。两人坐在桌旁大声谈笑，有时也会喝杯高度老烧，方桌上是简单的点心菜肴。
厚道街北通万年桥，直穿北城门。青州城西南皆山，自古匪患不断，时常偷袭骚扰县城，而县城城防只有几百地方民团，兵力不足。那时候城墙还在，民团在城墙布防，而一些易守难攻之处，则主要依靠民众自防。市民大多自愿结伴，巡视当值，邢如风和叶强一对好友自是为伴。厚道街的当值点是城西北的水门顶子。青州城西南群山，山多山泉，又加雨水汇聚成河，绕过城西，自西北方向穿城而过汇入弥河，作为城里浇灌、洗涮之用，进出城之处皆设铁栅，上又修高顶，作为巡视望远之用。
时值深秋，天已寒冷。看看天色已晚，邢如风拿了一瓶烧酒，就着店内点心先喝了一杯暖暖身子，然后把点心和酒包起来揣在怀里，拿上防身用的铁棍，径自往水门顶子走去。来时发现叶强父子还在叮当不停，看来是有活没赶完，他也不着急，悠然欣赏着夜色。那夜却是乌云密布，凉风飒飒，天下也不太平，远处城外的灯火早早就关了，一切如同在一块褐色的幕布之内，能见度极低。邢如风感觉嗖嗖凉气直袭，就在水门顶子上运动一下，兀自把铁棍舞的“呼呼”生风，年轻壮汉，空有一身力气，并未受过训练，其实也是瞎舞一通。如此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才看见一盏灯笼由远及近，邢如风认识，正是铁匠铺的灯笼，急忙招呼叶强过来，找块干净的石头，把酒和点心放在上面，两人一人喝了一杯。叶强说：“下半夜可能更冷，咱先喝这些，我去转转。我今晚赶活，来晚了，待会你再去转。灯笼给你留下，我提着手冷。”说完把大刀插在后背，消失在夜色中。夜色变得安静起来，只有偶尔几声狗吠，和下面草丛中“悉悉索索”老鼠跑过以及“格格吱吱”的虫鸣声。
两人的防线有二里多长，叶强躲在暗处，偷偷前行，仔细观察沿途可能出现的状况，这一路走走停停，来回竟然用去了一个多钟头，回来的时候，远处教堂的大钟早已敲过了十一下。走到水门顶子附近，远远看见昏黄的灯笼下，竟然有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刚开始他想可能是巡视的保安团，转念一想，非常时期，一切情况皆有可能发生，不可轻视，小心无过分，于是轻轻把大刀拔出来握在手里，蹑手蹑脚，借着夜色的掩护前行。近了他才发现邢如风面对自己蹲在地上，一个矮个男人手里握着手枪站在他对面，然后他听到了握枪男人不标准的汉话，正在盘问州青城驻军、布防情况，叶强忍不住打一个寒战：鬼子！早就听说日本鬼子跨过卢沟桥进入了山东地面，寻思韩复榘几十万驻军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青州，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叶强感觉头皮发炸，浑身哆嗦了一下，冷汗马上就下来了，握刀的手顿时变得汗津津的……可是自己的兄弟在人家的枪口之下，他没有犹豫，拖着不听使唤的双腿慢慢滑到鬼子后面。鬼子可能太专注于眼前的问话，竟然没有发现后面的动静。叶强知道，鬼子手里握着手枪，自己必须要让他一下毙命，给他一点反扑的机会，自己兄弟二人都跑不过子弹。好在叶强有天天打铁练就的力气，又比鬼子高出一大截，双手握紧大刀，横着出去，用出全身的力气……鬼子吭都没吭一声，脑袋一下子飞出三四米远，颈腔里的血喷薄而出，溅了两人一身，那身子才缓缓倒下。
两人的牙齿“得得”战个不停，都是世世代代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大一点的动物都不曾杀过，谁都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可是人家打到家门口了，保家卫国的信念又支撑着这两个年轻人。叶强趴到水门顶子边上又观察了一下，发现没有人再爬上来，才一屁股坐下，问道：“酒呢？再喝一口。”邢如风把酒递给他，他拧开口，没往杯里倒，嘴对嘴，“咕咚咕咚”灌下两口，又递给邢如风。邢如风也“咕咚咕咚”灌下两口。叶强说：“咱得一个人继续在这守着，一个人去告诉保安团刘连长。”邢如风说：“你去吧，我走不动了。”叶强露出一丝苦笑，说：“我也走不动了。”
两人呵呵一笑，“那我们就先在这儿喘口气。”
突然，邢如风大吼一声，一把抓起身边的铁棍，照着叶强后面就砸下去……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顺着墙跌下去。两人急忙趴下去看，一声清脆的枪响传上来，贴着邢如风的耳朵边划过。原来底下还有一个人，两人急忙找了一些石头往下扔……
不一会儿，刘连长听到枪响领着几个人跑过来，大家趴在水门顶子上，对着远处开枪。
刘连长检查了地上的尸体，说：“看来鬼子是真打到家门口了。”邢如风说：“刘连长可一定要保护我们安全啊！”刘连长说：“你放心，我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拼上我们这几百口子弟兄的命，也决不让鬼子踏进青州城半步！要想进青州城，除非踏着我们的尸体！”
第二天，刘连长又在水门顶子底下发现了一具鬼子尸体。县长杨久武一面加强城区布防，一面向正规军求援，大家同仇敌忾，纷纷组织宣传，誓死保卫青州城！
几天之后，一大队黄皮猪头帽的鬼子兵开着汽车拉着大炮停在了青州城东门边。他们通过那个逃回去的鬼子侦察兵的汇报，判断出青州城定然有强悍的驻军。
抵御了几百年冷兵器时代敌人进攻的古城墙，并没挡住鬼子的大炮，只几炮那几米厚的城墙就轰然坍塌。
可笑的是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全民皆兵的巷战，信誓旦旦的杨久武和他的保安团并未放一枪一炮，就狼狈逃进了西南的大山中……
许多年后，邢本善和叶天一都长成了小伙子。当年邢如风和叶强媳妇几乎同时怀孕，两人酒后早已达成协议：同是女孩是姐妹，同是男孩是兄弟，一男一女是夫妻。两个孩子自小亲如兄弟，却都没有父辈的豪爽脾性。邢本善体弱瘦高，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没有继承父辈的点心铺子，偏爱书画，自小潜心研究，及至成年已是小有名气。叶天一倒是长了一副父亲的身板，外表粗犷却是内心细腻，也是不善言辞。他算是继承了父辈衣钵，招工到一家铸造厂每天和铁汁子打交道。干的是粗活，心思却细密，业余时间自学，革新了许多陈旧设备，已经是工程师的待遇。
从小一块长大的两个朋友，不时也会聚聚，都是在邢本善的画室，一个小几，两把藤椅。小几上是热气腾腾的茶壶，散发着铁观音独有的清香，二人静坐，先闻香后轻啜，没有所谓茶道的繁琐，不过一炷檀香却又不可或缺。余烟袅袅，茶香漫漫。二人也会交谈，每句话只说几个字，对方却已颔首，深领其意。
叶天一其实好酒，每日必饮。邢本善却是见酒脸红，几乎滴酒不沾。二人饮茶静坐，却又不感孤独尴尬，甚至彼此享受这样一个岁月静好的时刻，往往是叶天一刚刚起座离去，彼此心里又在相盼这样的时刻。
对于当年父辈守城杀敌之事，小城人往往讳莫如深，邢如风和叶强生前也是极少提起，年深日久知者甚少。只因当初不久鬼子就占领了青州城，刘连长为保护二人在伪占区不受伤害，只说杀人者为保安团。后来保安团撤走，刘连长也是洒泪而别。刘连长是条汉子，与城共存亡并非只是夸海口，怎奈上命难违，后在一场战斗中死在鬼子枪下，也算对得起民族大义。几个当初的弟兄死的死逃的逃，也无人为当初的事作证，二人倒可互证，可惜运动连连，也就懒得提起。人生百年疏忽间，转眼已非世间人。老百姓只是各种传闻，偶尔提起，各种版本都有。
叶天一虽是理工师，却又偏爱文学。业余时间采访多人，去伪存真，想象当初情景，又经艺术加工，愈写一本书《月落乌啼》，边写边与邢本善交流，往往到了至情处，二人眼含热泪，啜泣出声。根据当时场景，邢本善又画出许多插图。此书图文并茂，文采斐然，尚未出版就引起了多方关注。
同样是一个暮秋的早晨，天气阴沉，太阳暗淡无光。叶天一推着自行车，走到邢本善画室前，轻叩门。邢本善开门，让在一边，希望叶天一停车进屋。叶天一却依旧手扶车把，浅笑，说：“北乡李家庄……曾经是刘连长……我去……”邢本善颔首，“早回！”叶天一推车疾走几步，骗腿上车远去。邢本善出来门口，目送。突起一股旋风，沙子汇入眼中，一阵刺痛，涕泪俱下。
天至黄昏，邢本善感觉心神不宁，停下创作的《会贤图》。《会贤图》是邢本善的代表作：上古贤者七八人，衣袂飘飘，选春日一天，归燕回绕，柳枝新绿，鲜花盛开，群贤或于田野溪边，或于高山瀑旁，或立或卧，或蹲或坐，或倚或侧，彼此对弈，品茗、读经、论道、听泉、弄弦、观云、挥毫，尽享人间贤者之大乐也……此图邢本善已经画过多次，人物布局烂熟于心，今日却总是心焦气躁，布局安排总出差错，已是揉皱了多张宣纸。
于是长叹一声，走出门来，斜步去到叶天一老宅，正遇叶妻。邢本善忙问：“嫂子，我兄回来了吗？”叶妻说：“去了北乡，至今未归。”邢本善不多说话，回去骑上自己的自行车，沿着叶天一路途北去。
虽是暮秋，北风已起，逆风而行，举步维艰。路边荒草已枯，尽显一片萧瑟之气。邢本善心中焦躁，又用力蹬车，没感寒冷，背上反倒汗水涔涔。如此走上十几里路，也尚未发现叶天一。只在心中盘算，虽然知道叶天一去的村庄名字，但是访的人姓甚名谁并不清楚。以前也有过经验，这些人因为当的是国民党的兵，建国以后运动不断，很多人都不愿讲这段历史，即使打听也不好打听。
正在胡思乱想，忽感内急。邢本善是文明之人，自然不好路边解决。于是边走边打量，终于发现前面有处芦苇，虽已干枯，却在后面遮出了一块隐蔽之地。于是停下车子，穿过芦苇，却是猛然发现：芦苇后面的草地上趴着一人！虽是面朝下，可是根据衣服体型，不是叶天一还能是谁？邢本善头皮一紧，尿意全无，飞奔向前，翻过此人，将其脑袋放在大腿上大声呼唤……
叶天一的自行车也在不远处，看来是中午会友喝了点酒，也是因为内急去芦苇后面方便，怎奈突发脑血管病。如果是在路边，来来往往人流很多，一定会被发现报警，可是在这样一个背静的地方，延迟多时，早已过了最佳救治时间。
斯人已去，邢本善和厚道街上六七个老街坊组成治丧委员会，悼念过后也就只好让他入土为安了。在灵棚守灵的时候，叶妻欲言又止，邢本善说：“嫂子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叶天一一直想跟我要副《会贤图》，我并非不知，只是想给他画一副最满意的，至今尚无机会，事到如今满意不满意都要送给叶兄了。”于是展开早已绘好的图画：此《会贤图》非往日所作春日，而是一个大雪过后的冬天，彤云密布，漫山洁白，再看图上几个贤者，无不眉头紧皱，满面戚容，而且弦断、棋终、鸟飞、茗净……邢本善又自语道：“那日画《会贤图》，总是感觉无法布局，原来是贤者要去一啊，今日少画一人，果然就布局匀称了。”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不久，《月落乌啼》得以出版，以翔实的资料，精湛的插图揭开了青州城厚道街的抗战历史，许多尘封的记忆被重新唤醒呈现。县政府也在原先水门顶子的地方，根据邢本善的绘画插图做了一处雕塑，成为青州城开展历史教育的一处基地。
作者简介：郑武文，山东省作协会员。在《北京文学》《作品》《少年文艺》《山东文学》《北方文学》《章回小说》等发表作品三百余篇八十余万字，近百篇被收入年选或被《小说选刊》《新华文摘》《青年文摘》等选载，非自费出版小说集《琉璃冰块》《满庭芳》等四部。
来源：海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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