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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常升起》是2007年上映的，那年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别说没机会看，就是有机会看肯定也看不出其中的半点趣味。又过了十年到2017年，我自己对生活里的一些真相——疾病、痛苦、死亡、情感、关系等等，好像摸到了九牛一毛的那么一点，再看《太阳》，好像明白了点，明白的未必是编剧和导演的本意，是我自己的趣味和解读而已。觉得应该要写下来。
我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看过姜文导演的电影，也就《太阳照常升起》了，或者说我认认真真、反反复复的看过的电影——好像也只有《太阳照常升起》。这部电影于我而言，太独特了，气质太特别了。《太阳照常升起》，导演在很多采访里说过，这部电影的意思就是太阳照常升起。人在“天亮了”的时候产生希望与期待，在生活过程里遭遇无常变故，而后结束，再重新开始，梦境一般。
电影的剪辑方式很“电影”，故事的开始是电影的结尾，连这剪辑好像都在说一个故事。电影以一个充满激情的新婚夫妇以及新生儿结束，这象征着希望、新生和向往，而电影开头和中间疯妈的疯和死、老唐夫妇陷入的无聊状态最初也就是由这希望、新生和向往开始，而后自觉或不自觉陷入的过程；不仅老唐夫妇、疯妈儿子由这希望与新生开始，几乎我们每个平凡人的生活都由这希望与新生开始，之后历经不确定的局限与压抑（梁老师因为摸屁股断腿而后自杀，林代大夫的性压抑）、琐碎的生活（老唐夫妇生活陷入的无聊）、对未知的探索和寻找（儿子寻找对父亲的理解）诸多过程，走向死亡和结束。
电影的四个故事段落，每一段都包含一个人的死亡，第1段中的疯妈，第2段中的梁老师，第3段中的小队长，第4段中疯妈的丈夫李不空，某种意义上，死亡是一个小轮回的结束，而电影的最后却是儿子的出生、激情的新婚夫妇——轮回的开始，所以《太阳》这样在时间线上看来混乱的剪辑实际上是为了形成这种圆形轮回的结构。而从人物角色担负的电影表现的使命看，每个人的死亡都发生在充分地表现或渲染出这个人物的执念之后——疯妈对李不空情感的执念表现完之后（占据了疯妈精神世界的全部）、小队长对理解和寻找父亲角色的执念表现完之后（通过与妈妈年龄相仿的阿姨发生关系来感受父亲——“就叫我阿辽莎吧”，这一执念占据了小队长精神世界的全部）、梁老师对自由（摸屁股又是一个象征）的执念表现完之后（占据了梁老师这个人物的全部）、李不空对迷人的性对象的执念表现完之后。
你也可以说，这所有的执念都可以是一个人的执念，电影里有好几对夫妇、好几个人，可是从现实生活里看，说是一个人的执念、一对夫妇的生活、甚至在不同阶段的执念，也完全没问题，角色只是表现某个面向的工具而已。表现出这些执念是这些人物角色的使命，甚至这些执念是人物在电影中活着的意义，充满了角色的全部；如果这执念得不到满足，人物本身就没有继续活着的热情和意义。换个角度而言，这些人找不到活着的真正意义，是空的，这感受比死亡还要可怕，是孤独的；而执念，恰恰填充了这空。于是，就替代成为了人活着的意义。
那什么是执念呢？我在这里理解的执念是说，人物对ta当下没有或缺少的某样东西的强烈的需要欲望；换个角度而言，这欲望也可以说是某种说明，对于当下缺少什么的宣称。如果这种欲望得不到填充，人物就会受这种欲望的控制与驱使，去寻找、建造或者干脆，由死亡终结而不再受这执念或欲望的限制。你寻找的东西，恰恰是当下就不存在的东西，这种冲突本身不就有一点悲剧色彩？
四个故事分别来看：
1. 疯妈和儿子的故事——疯妈对与李不空感情的执念表现
这个段落里，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疯妈突然梦到了一双绣着鱼的鞋，鞋子被鹦鹉叼走了，疯妈上树摔下来，变疯，朗诵着人听不懂的诗句，在大树上喊“阿廖沙，别害怕”，莫名其妙的和小猫说“你也不是什么都懂”，把羊从树上扔下来，在大树底下挖石头。各种行为举止都与儿子和村民眼中平时的状态非常不一致。儿子和村民都认为——妈妈疯了。在“正常人”眼里，妈妈当然是“疯了”，他们不懂妈妈要干嘛，在说什么，要做什么。但是这一段落实际上表现的都是疯妈的精神世界，这也是我个人觉得导演厉害的地方，精神世界要怎么表现？
绣着鱼的鞋在一些解读里被喻为女性的生殖器，被叫着“我知道我知道”的鹦鹉叼走这个行为，很可能是疯妈与李不空曾经发生过的情况——疯妈曾经和李不空说过不要，这不要可能是不要和李不空离开家，不要和他发生关系（鹦鹉叼走鞋也有这个意味）；而“我知道我知道”大概是李不空在要求请求强求疯妈的过程中使用的口头禅，也成为了疯妈精神里抹不掉的痕迹——小队长接下放人员时，对疯妈说“我知道我知道”，妈妈在无关的情境里听到这句话时精神还有些恍惚。
疯妈“正常”了几十年，把孩子养大了，突然间一个梦唤醒了她心里深藏的情感和不安，与李不空的关系改变了疯妈的一生，填充了她一生——疯妈的人生是靠着与李不空这段情感定义的，造就了疯妈对李不空这个男人、对这段感情的执念。李不空离开了那么多年，疯妈仍然是年轻的模样，被儿子的老师认成是小队长的姐姐——这年轻模样的设定是有含义在的，精神世界里，大概是没有时间和变老这一说的；而如果非要在时间维度看，也可以说，疯妈活在“过去”的对这段关系、这段感情的执念里，连模样都留在过去。
但是，“羊都上树了”，这么不可能的事情都发生了，过去的一切仍然不会改变，李不空不会回来，“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疯妈心里的空缺也一直存在；也许正是内心深处靠着这执念，疯妈带着儿子在丈夫老家生活了几十年。当她终于恢复“正常”了之后，脸上有了老人斑，装扮也是老人的装扮，可是，也是到了死亡的时候了。
其他表现疯妈精神世界的意象还有白石头的房子，可以理解为是疯妈为自己儿子建造的外表坚强、内在脆弱无比的生活之地另外，小队长在这里有一段全裸撒尿的镜头，有的解读里也把白石头小房子比作女性子宫，这好像也说得过去。那么这一段可以说是对疯妈的母性的表现；也可以理解为是疯妈内心最柔软、最脆弱、最孤独、最脆弱的地方。与李不空的情感纠缠千丝万缕，她对这个儿子的爱还是真实的。
在疯妈为儿子建造好安全之地且儿子也寻找到后——白石头房子，疯妈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丝“正常”的挂念也就结束了，她对与改变她一生的李不空的情感的执念在各种“疯狂”中（而实际上各种疯狂表现的又都是记忆与李不空的各种联系）表现完之后，接着用自己印象中李不空的死亡展现了自己的死亡。在李不空去世之后的日子里，疯妈生活里实际上没有李不空，没有作为丈夫与父亲角色的男性，没有男情女爱，但是她之后的全部人生走向，几乎都要由这段在当时生活里没有的情感与关系来定义和决定的。内心保留着对过往情感的渴求，可是现实中一无所有。
2. 梁老师、老唐与林大夫的故事——梁老师的执念
梁老师的执念是什么呢？把所有梁老师的部分串起来看，第4段故事里梁老师在老唐的婚礼上自由自在的摸屁股，奔放自由。可是第2段故事里他因为被怀疑摸屁股断了腿，第2段故事里的几乎所有角色浑身好像都涌动着对性与男情女爱的渴求，而同时又无法表达。所有女性都对梁表现出爱慕与向往，可是梁内心对这些女性没有什么冲动。
所以梁老师的执念并非是一段男女关系，或者一种欲望，而是那股子奔放自由的激情——那种激情得以表达与一个适宜的环境也不无关系。而现在他失掉了那奔放自由了，既是内心没有了（纵然有“奔放的女子”在眼前，他也没有什么冲动），环境里又有诸多压制与限制。在极度压抑的环境里，老梁心心念念的过去是什么呢？是那股热情，是那个环境，还是其他的呢？总之是某种在当下没有的东西。内心保存着对过去诸多因素造就的激情自由的向往，可是现实于他，一无所有。
3. 老唐夫妇与小队长的故事——小队长寻找父亲的执念
这一段里老唐夫妇的生活陷入了无聊和琐碎，老唐带领一帮娃娃整天打猎，与妻子也没有了当年的热情。小队长与老唐妻子偷情过程中说“就叫我阿辽莎吧”，这未尝不是他感受与寻找父亲的方式与过程；他在疯妈在世与离开时用各种方式寻找父亲的踪迹和影响，他想看见，也想懂，不惜代价。他觉得那个小李铁梅什么都不懂，觉得和老唐在一起的阿姨懂。这个觉得“身边女性什么都不懂”的状态，有没有是导演安排的模仿他父亲对待母亲的方式？疯妈在第1个故事中说“你也不是什么都懂”，也是对当年父亲对疯妈说的话的回应。
可是他还是不懂，他把老唐夫妇之间曾经有过的最甜蜜的情感破坏了。他说“你老婆的肚子根本不像天鹅绒”，老唐可以容忍小队长和现在被自己眼中忽略的妻子偷情，却无法容忍他和当年曾经最炽热的恋人（承载着过去的记忆和情感）偷情。他死于自己执着寻找路上遭遇到的不懂。小队长不懂，执念于寻找答案，寻找父亲，寻找他能弄懂的事情。可是现实里，他仍然什么不懂。
4. 太阳照常升起
故事的开头，电影的结尾。
这个剪辑特别“电影化”，虽然各人受制于不同的执念，但这一切的开头好像都差不多——充满希望的，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老唐未婚妻对爱情无限美好的憧憬，疯妈对新生儿的希望。按照时间维度的“后来”，疯妈“疯了”，梁老师“死了”，“老唐夫妇离婚了”“象征希望的小队长殁于老唐枪下了”，世相无常变化，那又怎样呢？太阳仍然升起来了，人在“天亮了”的时候，仍然会产生很多的希望，仍然会有很多的执念。从来如此。太阳底下，并没有什么新事。
细节一点说，这段故事是李不空的死，疯妈的痛和希望——小队长的出生，那一句“阿辽莎，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啦”，是疯妈的主动选择。这一段拍的有些魔幻，比如新生儿鲜花围绕，这显然不是现实里的东西，我个人觉得是疯妈主观世界的景象，是她看到孩子时的心情和选择——她要独自把这个孩子养大。“他（孩子）一笑天就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疯妈也打算带着儿子在陌生的地方开始她的生活了，开始实践她的“希望”。
想起来看到过宗萨仁波切（也是电影导演）的一个访谈，问到对哪些中国电影或者导演印象深刻，他说到《太阳照常升起》，他不知道这个导演是谁，但是他觉得“这个电影里自我很小”。就我自己极其有限的看电影经验来说，这部电影太独特，越品越有味道。但是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用个人偏好来评价它有点看小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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