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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武的短篇小说《禁毒》

时间:2007-01-06

多年来笔耕不辍,先后写了大量的长篇及中短篇小说,多部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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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语】张玉武先生是河北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作协理事,《长城文艺》杂志首批签约作家。多年来笔耕不辍,先后写了大量的长篇及中短篇小说,多部作品获奖。今天刊登他的短篇小说《禁毒》全文共八个章节、1.6万余字,这是作者配合国家禁毒日宣传而撰写的作品,故事情节感人,人物刻画细致,读来耐人寻味,欢迎读者朋友关注作家张玉武先生的作品,并提出宝贵意见,感谢您对本平台的关注和作品的阅读。

深冬的一天,买了个烧饼连走带吃,迎面碰到赵福成,赵福成见他全然没有乡干部的样子,好似街上的乞丐,寓意深刻地说,抱着金碗讨食,何苦呢!何义见老同学满脸不屑,不明所以问,啥意思?赵福成瞅瞅四下无人,靠近他说,发财的机会到了。何义大睁两眼,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做买卖,发的哪门子财?

赵福成向他使了个眼色,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到家里去。何义挣脱赵福成拉扯的胳膊,不去!乡里有事。赵福成笑嘻嘻说不去瓦石窑,我们家搬到石桥铺了。何义说,想不到你小子有进步。赵福成展望未来说等有了钱,我还要搬到县城呢。说你就吹吧。赵福成没再说什么,领上他拐弯抹角来到他家。

一进家门,给何义的感觉就两个字:寒酸。两间低矮潮湿的土石木结构的房子,窗户还是木格的,采光自然不是太好,屋里就显得阴暗些。赵福成的妻子钱彩云蹲在灶火坑烧火做饭,猛抬头见丈夫领来何义,站起,热情让进里屋,用大花碗沏了茶水端进来,哪阵香风把你吹来了?何义乐嗬嗬一指赵福成。钱彩云说你们聊着,我给炒几个菜,弄瓶酒。何义一听说有酒喝,哈喇子流了出来。

很快,酒菜摆在了炕桌上,两人推杯换盏喝起来。

酒至半酣,何义才问,有什么发财门路,我听听。赵福成端起一杯酒一仰脖灌进肚里,抹了抹嘴,种大烟。何义闻听,连连摇头,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国家明令禁止的事,咱可不干。赵福成不以为意的一笑,国家不让干的事多了,为什么还有火中取栗的?跟你这样说吧,当今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像我们这样夹起尾巴做人,永远也富不了。何义咂巴一下嘴,冒天下之大不韪,取不义之财,不是我辈做得出来的。

赵福成见他富贵不能淫,急了,都什么年代了,你的思想还跟不上节拍。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放着挣钱的买卖不做,还要守着清贫说富有,现在哪有你这样的人!何义被老同学的一顿抢白弄了个大红脸,辩解说,钱多不棘手,虱子多了不咬人,谁不想望有钱?有了钱,就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有了钱,就像变魔术似的,啥都有了。君子取财有道,违法的事,我可不敢干。

赵福成轻蔑看他一眼,不敢干不等于不想干,只要心里有想法,就有干的可能。何义大摇其头,种大烟,我连想都没想过。赵福成深知攻城掠地得找个突破口,看来硬攻难以取胜,他换个角度,小宽上大学了吧。何义点头。赵福成问,自费还是公费?何义叹了口气,自费。赵福成问,一年几万?何义答一万五。赵福成显出不可思议状,你挣的工资都交了学费,咋生活?何义深深叹了一口气,眼泪不自觉溢出眼眶滴落进酒杯,和晶莹的酒液混为一体。

赵福成当然不知道何义因何落泪。

何义的儿子考上大学那年,两口子欣喜若狂,听说是私立大学,夫妇二人眉头上锁。儿子去石家庄上大学的第一年,倾尽家中所有,第二年便东挪西借,因为何义是单职工,实在没有什么积蓄,身为副乡长,只有干活的份,没有享受特权的份儿。何义挣的工资舍不得花,除了日常必须开支外,大部分都给儿子存起来以作学费,生活自然捉襟见肘。

星期天,何义回家休礼拜。闲得无聊,去县城的中心地带游逛,无意间,碰到给乡建车库的包工头老袁。老袁见了他,赶忙刹住摩托车和他打招呼。言谈中,老袁得知何义的妻子没工作,儿子又上大学,伸出援手说,不如让弟妹去我们工地做饭。何义两眼放光,能给多少钱?老袁看了一眼何副乡长,雇别人一千,你媳妇,一千二。何义激动地说,那太谢谢袁老板了。老袁说客气啥,山不转水转,等我有事,我还要找你办事哩。何义真挚地伸出手与老袁握在了一起,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说。老袁说彼此彼此。

就这样,章小翠走马上任了。要说工人也不多,也就三十几个,饭菜也简单,大烩菜馒头,馒头从街上买,只需加把火热一下就成。鸭子不差食,每天如此,吃的工人有气无力,骂声载道。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章小翠去工地做饭两个月了,眼见妻子揣回两千四百元粉嘟嘟的伟人像,何义乐得合不拢嘴,随即他的嗜酒爱好又被提到议事日程,妻子没反对,批复了他的请求,他激动地抱住妻子亲个没完没了。章小翠两颊绯红,害羞似的,跑了。

一天,何义回城办事,晚了,在家住下来。左等妻子不回来,又等还不回来,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十点整,不由皱了皱眉头。往常九点一过就进了家门,今天是咋的了?最近传言,有一伙外地人打砸抢,是不是遇上歹徒了,想到此,他下床穿好鞋出了门。

走往工地的路上,见有巡警开着车在街上巡逻,并不见妻子的影子,他闷不作声走进工地。

来到工地临时搭建的食堂,黑咕隆咚,近前一看,门已上锁,他失望地准备向后转,耳边传来男女的对话声:

袁老板,我是来打工的,不是卖身的,你就放过我吧,要让何义知道了,非得大闹天空不可。

就依了我吧。只要跟我好,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再说,他在石桥铺,哪知道咱们在干啥。

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传进他的耳朵,你让我怎么向他交待?

今晚的机会多好,我把看门的老头支走回家睡觉了,你就陪我一夜吧。保证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人知道。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第三回,我可不愿让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是、不要脸的臭娘儿们。

接下来,就是撕扯声、求饶声。

何义怒火中烧,辨明一下声源,飞速扑向一堆水泥的后面,果然发现两条暗影你推我搡正在拉锯。

姓袁的,你禽兽不如,我和你拼了!

袁老板呆若木鸡只有几秒钟。当他反应过来这个天外来客是何义时,比兔子跑得还快,一眨眼不见了。

何义深怕袁老板再来抢他的媳妇,一把搂住她再也不松手。章小翠知道得救了,偎在丈夫的怀抱珠泪纷纷。

何义掏出手帕边给她擦泪边说,咱再也不干这破活了,就是讨食要饭,我拉上你,也决不容许你拽上我。

章小翠感动地扎进丈夫的怀抱,嚎啕大哭。

何义每当想起袁老板欺负他妻子这一幕,好像有无数刀子刺他的心,自责地想,连老婆也养活溜,何谈其他!

赵福成见何义黯然神伤,知道他有难言之隐,不便发问,凭着揣摩人的本领,心下算定,拿下他并不难。

赵福成举起空杯子,示意何义将杯中酒喝光,他见老同学喝着带泪的酒,问,啥味道?

何义微微摇了摇头,也没啥味儿,就有点苦。

赵福成意味深长地说,要想把苦酒变甜,就得加点糖。

哦?

不加糖,永远是一杯苦酒。

赵福成见何义理解地点了点头,进一步阐明观点,要想把日子倒过来,不想辙不行。何义眼珠不错盯着他,赵福成说种大烟虽然是犯法的事,但利润很大,种一亩胜过种三、四十亩大田作物的收入。何义不认可地摇头叹气,要种你种,我可没那个胆儿。赵福成实话实说,我要一个人能种,找你干吗?他见何义一脸茫然,一语道破天机:你是主管农业的副乡长,每年铲毒都是你主抓,咱俩合种,到时你把咱们的地绕过去,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何义立即反驳,亏你想得出,虽说是我主管,但拔大烟不是我一个人,屁股后面一跟一大片,我能徇私舞弊吗?赵福成说,事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想保护哪一块地,总有办法的。何义说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一旦存有私心,让人告了,吃不了兜着走。赵福成说如果事发,你就往我身上推,再者说了,搁山上种,没有确凿证据,公安是不能随便抓人的。

何义沉吟着说,事是这么个事,谁知在具体操作中会出现啥情况。赵福成分析,无非出现两种可能,一是喜获丰收,大把大把的钞票飞飞扬扬向我们飘来;二是惨遭失败,没来得及收割,就让人连根铲除,连种子钱也搭了进去。何义说,要是连种子钱也收不回来,不是连根儿烂了?

赵福成说籽种钱咱哥儿俩二一添作五,分摊。出工出力开发小片地我一个人全揽。在割桃子时别让乡干部遭踏了,就算你首功一件。他见何义摇摆不定,问,弟妹给工地做饭一个月多少钱?何义狠狠地说,早就不干了!

赵福成知道心里不痛快喝酒很容易醉人,趁他没醉,赶紧吩咐妻子上饭。

赵福成从乡政府所在地搬回来,瓦石窑人不理解,有一个当家大爷质问,在石桥铺住得好好的,孩子念书怎么办?赵福成给他递了一根烟,我已把小娜转到县城第一小学念去了,住她大姑家。不管咋说,乡直小学也没人家县里学校教得好。赵大爷听后,一迭连声说,也对也好。说罢,提着镰刀走了。

赵福成看着当家大爷离去的背影,诡秘地一笑,心想,你哪知道我葫芦里卖的啥药,明年我可不是穷哈哈的赵福成了,我是腰缠万贯的赵老板了。他打着响指,回家和钱彩云盘算开发小片地。

钱彩云建议在承包地里种,她说,山上杂草丛生,刨一块地费老鼻子劲了,正是播种季节,等你刨出来,再种下去,黄瓜菜凉了。

赵福成听了妻子的建言献策,连连摆手摇头,在责任田里种,太危险,一旦让人发现,连窝端。人家正好上坟找不着坟骨堆,你这是送上门的买卖,傻不傻呀?

钱彩云为自己急于发财不择手段的想法搞笑了,笑过之后,她埋怨丈夫,去年冬天你就应该回来刨地,可你钻在家里不动弹。如今,上轿子扎耳朵眼,晚了。

赵福成叹了一口气,冬天回来上谁们家住?总不能住你大哥家,让他知道我回来种大烟吧。

钱彩云两手一摊,现在倒好,干着急没地种。

赵福成说只要有心种,不晚。从今天起,我拿着干粮上山,反正天气也不冷了,吃住在山上,我就不信,凭我的一身好力气,刨不出一块像模像样的地来。

钱彩云伸出了大拇指,好样的,我现在就给你烙葱花饼。他见妻子忙碌的身影,感叹地想,有个贤内助比什么都强。有句话说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好女人。对号入座,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妻子。

吃饱喝足,赵福成拎着钱彩云给他准备好的食物,打虎上山了。

赵福成选择离村较远的大狼山。这一带牲口不轻易涉足,人也不肯舍近求远来此割柴火,他看了看地形,就在阴坡不易发现处挥汗如雨干起来。

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不知金兵怎样跟岳飞的部队打的仗,发出这样的感叹。地面上的草丛很容易就铲除掉了,但它们的根系深深拥抱大地,要想斩草除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边挥镐头边想,看似弱不禁风的一株草,为什么根子扎得那么深?渐渐地,他明白了,阳光的照耀雨露的滋养。继而,他又想到了人,想到了自己。有吃有穿,为何还要干不法之事?想到这个问题,他不自觉地笑了。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

第三天头上,干粮吃完了,力气也使得差不多了,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回家休息几天,正在这时,一阵窸窣声,他慌忙手拿镐头藏在大树后,居高临下一看,原来是钱彩云踏着枯草败叶上山给他送饭来了。

他热情将她引进杰作里,让她展览成果。

钱彩云赞不绝口,好样的,开垦出这么大一片山地,看来你没偷懒。

他向妻子诉苦也是向她表功,除了睡觉、吃饭,我基本都在战天斗地。他指了指离此不远的窝棚,白天还不觉得冷,晚上冻得直发抖,取暖的办法就是拼命干活,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有十八个小时在劳动。

钱彩云看了看丈夫因睡眠不足深陷的眼窝,不以为然地指了指眼前的一块空地,好家伙,这要开发出来,有半亩大吧。种上大烟,碰个好年景,苗出齐了,捞它一把。赵福成见妻子不关心他的饮食起居,盘算的是收获问题,失望地把头低下了。她见他不乐,慰勉地说,今年挣上钱,说什么也给你买辆摩托车,再不能蹬着唱着歌的自行车出门了。

赵福成心里感动了一下,自己挣不来钱,怨不得妻子不关心。大把大把的钞票拿回家,钱彩云不关心才怪呢。哪一个女人有粉不往脸上搽,哪一个女人有钱不体贴自己的男人。这样一想,他浑身的劲头又上来了,抡起镐头就刨地。刨了一阵子地,见妻子站在窝棚前向他挥手。他扔下物什,三步并作两步向她走来。

钱彩云打开包着的饭布,赵福成看到有他爱吃的饺子、山药丝饼子。几天来处于半饥饿状态,他伸手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一连吃下十个,拎过水壶灌了一阵子凉白开,一摸肚皮鼓起来了,才笑起来。她问,黑夜睡觉怕不怕?他大嘴一咧,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就是听到夜猫子叫,总感觉不是好兆头。她数落他,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挺迷信。小时候我们家院子的树上常有夜猫子叫,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爹妈活到八十多岁才死。他不好意思向妻子笑笑,做贼心虚,毕竟干的是犯法的事。他像想起什么,问,有人怀疑我到山上种大烟么?

她不屑地看了看他,还没种,就往头上扣帽子。除非割桃子的时候当场抓住,否则咱们是不会承认的。他惭愧地说,还是你有撑架,要是男的,顶我好几个。她不谦虚地说,你除了一身力气,哪点比我强?种大烟,还是我再三撺掇,你才张罗的。他不住点头称是,等喜获丰收那一天,功劳簿上给你划上一笔。妻子说,不是细细的一笔,而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笑了,她也自以为是地乐了。

笑过之后,他问,何义找过我吗?提起他这个老同学,她就气儿不打一处来,昨天我正在喂猪,只听门响,不夫,何义走进家门。我问啥事,他说找你有事。我说上山没回来。他问是不是种大烟去了?我想你们是同盟军,也没隐瞒,就实话实说了。没想到他满脸不高兴,警告说,今年县里对大烟抓得很紧,给乡里立了军令状,在管辖的地界出现偷种现象,特别是知情不报,撤销职务,一撸到底……

赵福成越听越心寒,越听心律跳得越快,这么说,他是不想和我合作了?钱彩云说,看他那表情,就是这个意思。他蹲在妻子的脚底下像泄气的皮球,了无生气地说,看来我算白忙活了。费这么大力气,还不如当两天小工。他猛地站起,不干了,下山!她一把拽住他,何义不干,咱干。我就不信,连个大烟也种不出来。

他哭笑不得,我的好姑奶奶,你我都是种田的好把式,种大烟没问题,问题是政府不让咱种,种出来,吃不了兜着走。她坚定地说,这几年种大烟的越来越多,你问问公安局抓住几个?这样跟你说吧,捉住的,都是底儿背的,凭咱们的运气,不致于倒霉。

赵福成听到“运气”二字,自信心陡增。

两口子思谋种大烟已久,在没决定冒险前,曾去县城南山找过瞎子刘算过卦。

瞎子刘的眼睛并不瞎,他见四十来岁的一男一女风尘仆仆寻他问事,两眼贼亮,一语道破天机:你们是一对,来问财路的。赵福成惊讶于瞎子刘的未卜先知,恭恭敬敬说,刘大师,你说我最近能发财么?瞎子刘让他伸出手看了一会儿,又端详一下他的脑门,问,家住何方,主要从事什么职业?他一一相告。瞎子刘沉吟一下,往他手上写个山字。赵福成激动万分让妻子看,钱彩云一看,喜上眉梢,马上掏出五十块钱递给瞎子刘,两人心情澎湃下了山,当晚决定回瓦石窑种大烟,为保证不被乡干部铲除,又把何义算计进来。

赵福成想起年前请何义吃的那顿饭,气咻咻说,还不如喂狗哩,让他吃了,屁也不顶。

钱彩云比他考虑长远,咋也比让狗吃了强吧。好赖他是乡干部,又是主管农业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也不能把你怎么样。

赵福成望着远处一棵参天大树,坚毅地说,种,不种白不种。我他妈豁出去了!

刚和书记、乡长参加完由县委书记主持召开的禁毒大会回来。

他坐在办公桌前正在思谋如何展开工作,赵福成推门进来。他慌忙离座,沏了杯茶水,摆在了老同学面前。

赵福成不满看了何义一眼,怎么又打退堂鼓了?

何义示意他小声点,向他解释,我身为乡干部,又主管农业,如果参与种大烟,那不是知法犯法吗?

赵福成讽刺说,就你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你睁眼看看,全乡四十号人,就属你过得不滋润。老婆没工作,孩子又上大学,一个月千把来块钱,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还坐在副乡长的位子上牛皮哄哄!

何义嘴张了张,想驳回上述,最终没说出口。

他想起福成招待他的那顿鸿门宴,后悔在自己醉意朦胧的情境下似又不是应诺了他,事后,回家与妻子说起此事,章小翠一声惊呼:你可别犯糊涂!咱们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挣着国家的工资,干着违法犯纪的事,良心上过不去。他向妻子笑笑,你就放心吧,我是知根知底的人,犯法的事绝对不干。她信任地说,我的男人我知道,你就好好干工作吧。只要你把每月的工资拿回来,就算对得起我了。

他摸着妻子干裂的手说,让你辛苦了。然后,自我谴责地说,谁让你嫁个没能耐的男人哩。章小翠明大义识大体地说,有能耐没能耐从工作上就能看出来,你年年被评为先进,这叫没能耐么?他感动地说,我取得的成绩,全凭你的支持与理解。说得章小翠哭了,她哽咽地说,我给人家洗衣服受的这点苦,不算什么。等儿子大学毕业找上工作了,我就不打工了,在家专门伺候你。他一把搂过章小翠脸贴脸,不知说什么好。

赵福成见用激将法何义没表态,说,你有顾虑,不和我种,我能理解,可有一样,我种上了,别给拔了,如果断了我的财路,和你没完。

何义像对学生讲课似的,大烟,学名罂粟,是一种毒品,制成成品叫海洛因,大清朝的道光皇帝曾命令林则徐禁过,因此历史上才演出虎门销烟的壮举。改朝换代的今天,为了私利,冒着风险种植,危害人民的身体健康,你不觉得心里有愧吗?

赵福成鼻子都气歪了,你少跟我说这一套,我比你懂!我就问你一句话,我种上了,你给拔不?

何义义正词严地说,天王老子种上了,我也要铲除,决不手软!

赵福成气得哇哇大叫,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算看透你了,白眼狼!

说完,转身跑了,开关门的声音像地震的余震,一圈圈回荡在何义的耳畔。

好久,他都不想动弹一下,石像般坐着,又不知过去了几千几万个世纪,余震声彻底从他耳边消逝,他才长长吐出口气,站起来,踱起步来。

何义与赵福成是中学同学。记得那时他个子小,常受孩子王龙凤的欺凌。赵福成人高马大,往那儿一站,比龙风威猛多了。这样的同学,往往是孩子王拉拢的对象。

有次龙风过生儿,他强迫同学每人交五元钱到饭馆吃饭。何义家贫,伙食费大人都给不殷勤,哪来的余钱为龙凤贺喜。深惧龙风淫威的同学忙不迭掏钱递给龙风,龙风走到何义面前伸手要钱。何义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才拽出一块二,龙风一看,气急败坏,你小子真没钱还是假没钱?他见何义将脖子往袄领里缩了缩,下了命令,借去!

何义把目光投向男女同学,同学们被何义的目光一扫一大片,纷纷向后退去。何义哀哀向龙风看去,希望得到他的赦免。龙风抬手要打,只听背后一声吆喝,龙风回头一看是赵福成,伸出的手又缩回去,你要替他交钱?赵福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们家也不是开银行的。龙风变色道,凑什么热闹!赵福成说何义他们家确实困难,从他的穿戴上就能看出来,我看这钱就免了吧

龙风看了看比他高出一头的赵福成,又见他的拳头紧握,心虚地说,也好。赵福成近前一步站在龙凤的对面,为了给何义面子,让他也参加生日聚会。龙风本想说“不”字,见姓赵的桀骜不驯的样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生日宴会上,同学们尽情玩耍。龙风喝得头红涨脸,趁着酒兴,他要求参加者露一手。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吟诗,有的作画,有的说相声,有的出谜语让众人猜。何义深知只有把数理化学通了,才有前途,吹拉弹唱、吟诗作画一窍不通。

龙风冷眼旁观,发现就何义没有表演了,他冷冷地问,何义,你对我是不是不满?何义悚然一惊,没有呵。龙风说那你像木头桩子戳在那儿不挪窝?何义说我不会。龙风的脸成了毛驴脸了,让你掏钱你没有,让你出个节目你不会,原来你是混吃混喝来了。经龙风一挑明,同学们叽叽喳喳,讥讽的话扑面而来,说啥的都有:

穷人有志气,则他连一点志气也没有。

长这么大,他也没吃过好的,借着这次机会,他是来猛吃海喝来了。

连一点艺术细胞也没有,还学习班长呢,呸!

……

何义被推上了审判台,他的脸一会白一会红一会青,恨不能把吃进肚里的东西吐出来。

在何义羞愧难当的时候,赵福成又一次挺身而出:何义数理化可是顶呱呱的,甭说全班,就是全校,他也是上流的。孔老二作为一代宗师,不知道的知识还多着哩,何况一个小小的何义!他的话像灭火器,将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扑灭了。同学们想起自己的学习成绩总排在何义的后面,变成了一门门哑炮。

第二天课外活动,何义将赵福成叫到一边,不解地问,咱俩关系也不是太好,为什么你要替我说话?赵福成目光炯炯,就因为你学习好,别的原因没有。何义感动地涕泗交流,攥住赵福成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何义想起青少年时代发生的那一幕,至今仍感怀不已。

不行,我得挽救他!何义停住了脚步,两眼望着窗外,做出了决定。

赵福成夫妇见何义单枪匹马来到他家,以为他回心转意了,钱彩云脸上开花把他拉上了炕,不消半小时,酒菜上桌。

端酒盅前,何义首先向赵福成道歉,福成,真对不起,昨天我不该那样说你。赵福成想起他的不留情面,耿耿于怀说,是不是今天继续接着昨天的话题?何义呵呵一笑,我要是老话重提,就不来了。赵福成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何义。倒是钱彩云想得开,何乡长坐到咱家炕上就是一家人,有啥话你就说吧,我们都洗了耳朵听着呢。

何义用赞赏的目光扫了扫钱彩云,还是嫂子开通,不像福成小心眼。此话一出,倒把赵福成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有啥话你就直说吧。何义说,在乡里不好说的事,在家里就好说了。我入暗股,不管丰收不丰收,出不出事,你不要把我说出来。我好赖是吃皇粮的,要让上级知道了,非惩处我不可。说得钱彩云不住点头,赵福成默许。

他接着说,种子钱一人一半,吃苦受累可是你们的了。为了保险起见,我不能轻易露面,只有在铲除大烟期间,我暗地保护。说完,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沓钱放在饭桌上,赵福成夫妇看了看,约有五千块。赵福成见何义言辞恳切,又见他掏出了买籽款,前疑尽释,放心吧,你就好好干工作,有你这把保护伞,我就不怕了。说到这儿,三人愉快地举起了杯,一饮而尽。

何义借着酒劲儿,定要上山看看赵福成开垦的小片地是什么模样。赵福成迟迟疑疑说,就不要去了吧,你还不相信我么,刨出的地一共四块,每块都在三分以上。何义打着饱嗝,兴奋地说,这要种上大烟,发了。赵福成笑说,千万别被乡政府拔了。

何义拍着胸脯,你算找对合作伙伴了。谁能拔?谁敢拔?再说也不能让他们发现。赵福成夫妇频频点头。何义喝了一口茶水,不露声色说,只有摸准了地块方位,我才不让乡干部上山搜寻。你想,我连咱们的大烟在哪儿种的都不知道,我怎么保护?赵福成夫妇想想也是,于是同意了他上山。

赵福成开垦的大烟地在一条深沟里,四块地呈梯形在半山腰上,盛夏时节有大树、榛秆林的隐蔽,就是飞机航拍,也不见得拍得上。不知赵福成开发时付出了怎样的艰辛,何义来时兴致勃勃,回途中,走出一身汗。

进了赵家门,何义抓起毛巾擦了把汗,躺在炕上气喘如牛。赵福成见他没有走的意思,吩咐妻子做下午饭。

吃饭期间,何义打听大烟籽怎么买跟谁买,赵福成顾左右而言他,放心吧,交给我的五千一分也不会胡花的,全部用在刀刃上。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相信我吗?何义闻听,不好意思再打探。

第二天吃了早晨饭,他回到乡里。

根据何义掌握的情况,乡党委召开了碰头会。参加会的都是副科以上干部,与以往不同的是,派出所孟所长也坐在了小会议室。

尤书记坐在会议桌的中心位置,他缓缓扫了眼班子成员,郑重地告诉大家,今年的禁毒、铲毒上级非常重视,不仅要派飞机航拍,按县里要求,把任务分解给乡里,也就是说不再像以往县直单位包乡包村包山,而由我们乡镇人员上山拔除。所以,我们的工作量非常大,也非常艰巨,这就要求在座的各位把你们的人马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打一场歼灭战,不给种大烟的人任何可趁之机,让他们的劳动付水东流,零收入,下一年就不打算种了。

尤书记说完,范乡长说,我要说的跟尤书记所要表达的差不多,我这里强调一点,一定要将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这一点,何乡长做得很好,请他介绍一下摸排情况。

大家把目光聚集在何义身上,何义清了清嗓子,说,昨天我去了趟瓦石窑,我怕打草惊蛇,没有住村干部家,而是以下去散心的方式住在老同学赵福成家。他向我介绍,他们村的人穷怕了,有些人蠢蠢欲动,想种,以求暴利。据我掌握的情况,他就在山上开垦了四块小片地,我去看了,很隐蔽,没去过的人很难找到,我还是在他的带领下去的呢。

说到这儿,宣传委员小姜质问何义,你是不是与他伙种,他才掏心掏肺和你交底?何义看了姜委员一眼,毫不隐讳地说,不错。我们谈的是,我给他当保护伞,收获后,一人一半。姜委员惊呼,你这不是知法犯法吗?明知大烟是有害物品,还要参与!

何义不在乎的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新形势下,人们绞尽脑汁想着挣钱,有的人走的是正道,有的人走的是歪门邪道,如果我们不用歪门邪道对付他们,狐狸尾巴很难抓住。一席话,说得姜委员醍醐灌顶,其他人也理解了何义的良苦用心,尤书记与范乡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尤书记说,我的宗旨是不论采取哪种手段,只要能摸排到线索,一网打尽最好,省得开花时节,爬山越岭。

派出所孟所长受何义奇思妙想的启发,建议说,只要发现种大烟的地块,洒上除草剂,怎样?尤书记沉思一下,那要往山上运多少水呀,这个动作有点大了。既然书记否决了,别人就不好说了。范乡长说,派出所就是搞侦察工作的,希望孟所长和手下人明察暗访,一定要把贩卖大烟籽的人抓住,从源头上控制。孟所长点头。

班子成员建言献策,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只有一人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那便是武装部长陈德。

倒不是他图谋不轨与人合种,而是他想到了赵福成的处境。

陈德的老家也是瓦石窑,他在很小的时候,随父搬到县城,就在城关镇上了户,定居下来。

每年的征兵,按上级要求都很严格,只要到了年龄,不管在哪儿打工,都必须回来体检身体。

大部分人按要求都能如期回来执行武装部的命令,个别人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陈德也不去追究,要不怎么说大盖帽红帽圈,就兴征兵这几天呢。其中的猫腻只有他知道。

可有个人既没向陈德有任何表示,也没向他打招呼,陈德正要拨通瓦石窑书记的号码,让他通知违抗上命的人火速赶回来,门响处,赵福成闯进来,陈德只好把话筒放下来。

赵福成比陈德小一岁,他说,哥,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让钱兴虎回来了。陈德听罢,心里说,你有多大面子,只不过你妈和我妈是干姊妹,我叫你弟弟,你称呼我哥而已。赵福成见陈德半天沉吟不语,赶忙解释,钱兴虎是我小舅子,他在北京搞电气焊,一天七、八十块,一来一去起码得三天,耽误多少活儿,少挣多少钱。

陈德听他这样说,才依稀记起钱兴虎的姐姐钱彩云的模样——大个子,大眼睛,大嘴,大鼻子,除了耳朵不大,浑身零件都大。陈德笑了,原来你小子娶了钱彩云做老婆,她的床上工夫怎样?赵福成像大姑娘腼腆地扭了扭身子,我的物件小,她的家伙大,还没深入腹地,就全军覆没了。他的诙谐幽默的话语,逗得陈德眼泪、鼻涕横流,乐过之后,大手一挥,看在这句话上,钱兴虎就不用回来了。

赵福成不相信就凭他的一句逗哏的话,不仅免除了内弟来往车费,还不耽误他做活,感激之情顿生,也就在那次之后,他和陈德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散了会,陈德回到家,妻子见他闷闷不乐,似有心事,小心翼翼地问,咋的了?陈德看了眼结发妻,不该问的不要问。扒拉几口饭,回东间屋子侧身躺下。

他心里责怪赵福成有眼无珠,怎么就和何义打成一片,认贼作父了。是否将何义的背叛一五一十向赵福成全盘托出,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致于一败涂地?他又拿不定主意,这可是党委会上定的方案,如果泄露出去,岂不成了叛徒?若让尤书记、范乡长知道,我陈德还是人么?还是名副其实的班子成员吗?还在石桥铺混不混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敢往下想了。

恍恍,陈德做起了梦。他梦见钱彩云咧开大嘴甜甜向他笑。他踩着祥云来到她面前,都说你那个家伙大,我也想试试。她就嘲笑他,还是乡干部呢,看那点出息。他不乐了,乡干部怎么了,乡干部也是爹生妈养的,也有七情六欲。

他见她不再说话,扑上去就解她的裤带,她杀猪般大喊大叫。好不容易将她的裤子褪去,露出粉红的裤衩,正要行乐,猛听得一声断喝:陈德,你好大的胆子!吓得他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跑着跑着,两脚踏空,掉下悬崖。“啊”的一声,他惊醒了。

陈德一摸脑门,全是细密的汗珠。想起梦中情境,由不得一乐,自从赵福成向他说了钱彩云隐密部位出奇得大,他就产生了想法,然而好几年过去了,终不得机会。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占有。何不以告密为由,调戏一下钱彩云?

主意一定,他就整装待发了。

骑着摩托车来到赵福成家,恰巧男主人不在,钱彩云坐在炕头一针一线纳鞋垫。

陈德顺手拿起一只纳好的鞋垫,见上面绣的是“幸福”两字,又看了看钱彩云正在纳的另一只,“安”字已绣完,“康”字正在做收尾工作,不由赞道:

好一个安康幸福,幸福安康!

钱彩云听他夸奖,笑吟吟说:肯定你媳妇比我巧妙。

他深深一叹:长得小巧玲珑,不见得做出的活儿就好看。

她精神一振:你是说我做的活比我本人秀妙?

他深情看她一眼:你长得粗枝大叶,想不到心灵手巧。

她揣摩着说,想要,送你一双。手里出的,也不计成本费用。

他摆了摆手,我可不敢穿回去,要让老婆看见,非掀翻醋坛子不可。

她呵呵一笑:你媳妇是吃醋长大的。

他靠她坐下,摸了摸她的手,哪个女人不吃醋。我敢保证,赵福成找个相好的,你一定上房揭瓦。

她牛眼一瞪:他敢!他要是给我找不痛快,剥了他的皮。

他引蛇出洞,你要找上了,他不也暴跳如雷吗?

她轻蔑地一笑:敢?

他不咸不淡说,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说到心坎上了,她自豪地笑了。她见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着,警觉地问,什么意思?

他一脸坏笑,我早就相中你了,只是没有机会,今天咱俩就……

她的脸涂了一层粉红釉子,推拒说,赵福成对我百依百顺,如果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我心里过不去。

他适时地从屁兜里掏出一百块钱拍在炕上,她眼睛放光,仍做出不依的样子,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一下子将她拱翻,骑在身上。

两人正要进入实战阶段,只听有人说,嫂子,你真不要脸!

钱彩云一惊,睁开微闭的双睛,见是小姑子小丫直挺挺站在地上,抹不开脸,脆生生给了陈德一个耳刮子。

何义、孟所长,还有派出所民警小窦,守在瓦石窑唯一进出山道上已经两天两夜了,白天有阳光还好些,晚上冻的直打哆嗦,三月末四月初,对于塞外来说,天气仍相当的冷。

第三天头上,小窦看了看带来的干粮、水所剩无几了,无限惆怅地说,我们在这儿死蹲死守有意义么?也许种大烟的人早就把籽种撒到地里了。

何义说,不可能。一年之计在于春。现在正是种大烟时节。只要我们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就能一网打尽。

孟所长说,从源头上控制,总比长出苗子拔效果好。这叫事半功半,直取咽喉。

何义抬眼望了望茫茫苍苍的大山,说,瓦石窑是我乡重灾区。他一指层峦叠嶂的群山,随便哪个沟哪个洼刨出一片地就能种,种上了,轻易发现不了。石桥铺那些地痞也看好这块风水宝地,或单枪匹马,或与这里的村民勾结,一起走向犯罪。我们不仅要把贩卖大烟籽的人看住,还要盯住形迹可疑的人,一旦发现,一查到底。

小窦理解地点头,这么说,我们下点功夫吃点苦,是应该的。

两人点头。

小窦站得腰酸腿疼,刚躺在一块大青石板上伸伸懒腰,就听孟所长轻轻吆喝,有情况,起来。小窦一个骨碌爬起,随何义、孟所长躲进路旁一人多高的柴禾林。

半袋烟工夫,听到一阵脚步声,透过枯枝败叶的缝隙,发现一前一后两个人从他们脸前经过。小窦热血沸腾,要生擒二人,孟所长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小声说,没有真凭实据,不要抓人。

待那两人走远了,他们才从草丛中钻出来,亦步亦趋跟踪而去。

何义越走感觉路径越熟,猛然记起,这是赵福成领他去的方向,心下断定,十有八九,这二人与赵福成接头。一想到即将在这种场合见到老同学,他就浑身不舒服,敲起了边鼓,是不是我该救他一驾,要叫公安人员逮住了,轻者罚款,重者判刑。他心事重重,脚下就慢了半拍。

孟所长、小窦扭头见何义掉了队,停下来等他。何义走到他俩面前,吞吞吐吐说,我看二人不像干坏事,就不要盯梢了吧。孟所长急了,不是干坏事,还能干啥?小窦说,看他们鬼鬼祟祟样,肯定不是干好事。孟所长见何义没有追赶的意思,以为他连日睡不好吃不好劳乏所致,关照说,何乡长,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吧。何义想了想,好吧。

望着匆匆消失的背影,何义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按照起初的设定,他想救赵福成于水火,不让他走向犯罪,可赵福成既不是他的牵线木偶,又不是他手中的风筝,无法控制。退一步,他又为乡里考虑——何不利用赵福成挖出卖大烟籽的人,从源头上控制,防患于未然。任何事有一得必有一失,他只为乡政府考虑了,没有想到老同学一旦落入法网,下场更惨。

一阵山风吹来,吹乱了额前头发,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起投入的那五千元钱。赵福成侥幸逃脱还罢,一旦落入法网,五千块肯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即使他想还,就他的家境,拿什么还。

且不说何义为自己的失策叫苦不迭、捶胸顿足,那边,孟所长、小窦已展开了攻势。

两个不明身份的人爬了一架山又翻了一座山来到新开垦的荒地,看看四下无人,一声口哨,不一会儿,变魔术似的,出来一人。一身黑衣的人一出场,气氛活跃起来。黑衣人说跌沟担梁的,你们找得好准哇。其中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我们成天在山上转悠,你只要说出个大致方向,我们就能按图索骥,一路寻来。

黑衣人说,我看看种子的成色。另一个年轻点的说,保证优良品种,一株能结三到四个桃子。黑衣人低头用手扒拉着大烟籽,头一年种,我也看不出好坏。山不转水转。今年丰收了,明年还和你买。上年纪的人说,放长竿钩大鱼,我们也不想卖孬种。欺骗了买主,就等于欺骗了上帝。我们可不想做一锤子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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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问什么时候种效果好?年纪较轻的说冬天。他见买主不理解,解释,雪是保温的,又是润湿的,籽种到地里下,好比往它们身上盖了层被子,一开春,早早就上来了。六月中旬,就能割桃子挤奶,待上边来人拔,慢了半拍。黑衣人唏嘘不已,怪只怪没经验,等明年攒足劲头,大干一场。

上了年纪的人伸手要钱,黑衣人说,急啥,你教给我咋种?上了年纪的人说,不要深了也不要浅了,适中。一场透雨,出来的种子齐刷刷的。黑衣人还要问其他方面的知识,老一点的人说,干我们这一行,速战速决。能一分钟交易的,决不磨蹭两分钟。黑衣人只好把一万块钱交到上了岁数的人手里。

三个人做梦也没想到,孟所长、小窦犹如从天而降的老鹰,一下子向他们扑来,老者手忙脚乱,将钱揣进兜里,掉头就跑。孟所长秋风扫落叶般伸腿将他扫倒,掏出手铐把他拷起来。小窦也不甘示弱,眼见年轻些的欲往树林钻,大喝一声截住去路,裴亮的手铐已戴在了他手上。

急风骤雨锁定二人,他俩再找黑衣人已不知去向。只见地上有一堆撒落的大烟籽儿。

回途中,与何义会师,小窦一个劲儿地说,何乡长要去,黑衣人跑不脱。

何义长出一口气,心里说,我不去算对了。否则何以面对老同学犀利的目光。

何义心烦意乱在自己的办公室来回踱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开门一看,见是赵福成,他一声惊呼,慌忙把他让进来,锁死了门,责怪说,这个时候你还敢来乡里,吃了熊心还是豹胆?赵福成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说,我这不是没办法嘛!一万元的种子钱花出去了,屁也没闻到,就没了。

何义给他倒了杯白开水,安慰说,你还算走运,那两个外地人可就惨了,自从他们被抓起来后,派出所就让他们交代历年所犯的罪行,听说还要带他们去瓦石窑辨认黑衣人的面目,以便顺藤摸瓜,抓到你。赵福成听了,从沙发上弹起,就要冲出屋,何义拉住了他,这几天最好别在家呆着,出去躲一躲,风声过后,再回来。至于花出去的那一万块,我会替你想办法的,里面还有我五千呢。

赵福成说,我来就是向你说明钱是花出去了,结果……唉!何义见老同学痛哭失声,想起自己导演的这出戏,挥了挥手,让他出去了。

派出所孟所长、小窦果真带着两人去瓦石窑辨识没有抓住那个黑衣人。好在赵福成没有向陌生人透露他的真实姓名,他们摸排一上午,没弄个所以然,悻悻而归。

赵福成住在县城姐姐家。一天,他出去闲逛,碰到陈德,陈德热情邀他去小饭馆喝酒。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陈德对脸红脖子粗的赵福成说,你知道你有家不能回,是谁造成的不?他见赵福成两眼迷茫,脱口而出,何义。赵福成醉眼朦胧地说不可能。对我好着呢。我犯了事,是他建议让我跑的。再说我俩合谋种大烟,这样的人怎能算计我?他要是处心积虑搞垮我,交到我手上的五千块钱又怎么解释?

陈德用筷子点着赵福成的鼻尖,说你是猪脑子你真是猪脑子,一点也不转弯,想想看,他不这样做,能取得你的信任吗?能让你白白掏出五千元的水泡吗?能逮住卖大烟籽的人吗?而你还念何义的好,真不可思议。

赵福成咂巴着嘴,难道我受骗了?陈德说,你当你占便宜了。说实在的,何义掏出的那个钱,即使派出所不给他退,乡里也得给补上,不管咋说,他也是为乡里办的事。而你的钱,可是肉包子打狗没了影了。

赵福成急赤白赖,他说要想办法给我补上,不让我吃亏。陈德大嘴一咧,就他家的境况,拿啥补?指望派出所退还,那是不可能的。赵福成灌了一口酒,将酒杯狠狠蹾在桌子上,两人伙种,合着我一人吃亏呀!不行,找他算账!他饭也不吃,风一样刮出去了。

陈德见他旋出,坏笑着站起,去服务台结了帐。

星期五下午,何义按照惯例,乘坐乡里的大巴车回到家里。他正在淘米做饭,一阵冷风灌进来,他回头一看,见是赵福成,惊喜地说,你怎么来了?赵福成气哼哼说你当你们家是金銮殿,我这个平头百姓不能来?何义见对方说话火药味十足,问,喝酒了?赵福成没好气说管我喝没喝!我且问你,你唱的什么鬼把戏,连老同学也要涮?

何义从他说话的口气已判断出他知道了内幕,并不慌张,不是我想涮你,而是出于工作的考虑。赵福成讥讽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怪我瞎了眼和你合作。废话不跟你多说,不管采取啥办法,钱得给我,否则,和你没完!何义耐着性子说,你拿出五千,我也拿出五千,我的要不回来,你的大概也黄鹤一去不复返。赵福成说,我不管你,只要给了我,万事皆休,不给我,休想过太平日子。说完,带着冷风出去了。

他只顾气冲冲往出走,猛地与一个人撞到一起,抬头一看是章小翠,章小翠也认出他是丈夫的同学,热情地说,吃了饭再走。赵福成不友好地说你们家饭吃不得,吃了要麻烦。章小翠说我们家饭没下毒。赵福成说跟下毒差不多。章小翠还想挽留,见丈夫一个劲儿向他使眼色,只好放他出去。

章小翠将门关上,回头问,你俩吵架了?

何义低叹一声,一言难尽。然后将来龙去脉细述一番。

章小翠说,他的钱我不管,反正你得把我的钱拿回来。那可是儿子念书的钱,连屁也不放一个,就把钱拿走了,到这时候才说出来。我说何义,你真是肚皮上挂算盘,把帐算到自家来了。

何义无奈地说,我也是为乡政府考虑,铲毒务尽,把毒品消灭在萌芽状态。

章小翠说,好,你这就去找领导,将钱要回来,也算你小子行。

何义为难地说,咱家那份,我思谋着要回来不成问题,赵福成那钱,难。你想,到嘴的肉谁不想吃,派出所恨不得多抓几个多罚几个,哪有退还的道理?

章小翠见拿出的钱有希望退回,脸色阴转晴了,以后动用国库,跟我吱一声,不许先斩后奏。

何义低低地说,是。

正是播种季节,钱彩云地里一头家里一头忙得屁股不落地,她很后悔撺掇丈夫种大烟,如今大烟没种成,农活也耽搁了。

一天,她忙完地里活,头顶灶火门给猪焖食,何义推门进来。

她不阴不阳地说,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何义尴尬地笑了笑,真对不起,弄得赵福成有家不能回,有地种不上。

钱彩云不由怒火中烧,向他开了战:不要得了便宜卖乖乖,我啥都清楚。不是你邀功请赏,他能有家不能回吗?乡里给你多少好处,为什么你要出卖老同学?

何义镇定了一下,不在乎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眼见得种大烟的人越来越多,必须从源头上控制,才能杜绝大烟泛滥成灾的局势。往年都是夏季到山上清剿,人力物力财力浪费多多带少,还拔不净,今年我突发奇想,决定从源头上控制,果然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钱彩云听了何义的解释,咧了咧嘴,你倒是名利双收了,可我那口子还在外边流浪的呢。你说咋办吧?

他见她恨不得咬他几口,不急不躁说,关于赵福成的出路,我已向书记、乡长、派出所交换了意见,只要他能认识到种大烟的危害性,以后不种,不用东躲西藏,回来该干啥干啥。

钱彩云不相信看他。

何义说要不是我三番五次找乡领导和孟所长,根本没有开绿灯的可能。

钱彩云故作感谢状,谢谢何大乡长帮忙。

何义说,同学一场,感谢倒不必。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沓钱放在炕上,这是派出所退给我的,给你们吧,权作买烟籽花的那个钱。

钱彩云倒觉得不好意思,你的钱我们不要,五千元就当买个教训,损失的钱多种点地再弥补回来。她拿起钱往他手里塞,你也很困难,儿子念大学,正是用钱时候。

何义笑笑,钱对每个人都重要,但情义更重要,念书时赵福成没少帮我保护我,怎么也得知恩图报吧。

钱彩云见他说话真诚,将钱搁进柜里,说,等赵福成回来,你们再交涉。

一直站在户外观察屋内动静的小丫跨进屋子,这个大哥好,前几天那个大哥不好。

一句话说得钱彩云红云乱飞,轻斥道,不要瞎说!

何义看了一眼小丫,对钱彩云说,通知福成回家吧。

钱彩云还没拿话筒,小丫已率先握在手里。 (全文完)

作者简介:

张玉武,河北省赤城县人。河北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作协理事,《长城文艺》杂志首批签约作家。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半弦月》《生命线》《路从脚下起》;中短篇小说集《花落知多少》《落地有声》《半根金项链》。在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多篇。小说《狗坟》《半根金项链》《李荷》拍成影视剧,一经电视台播出,受到人们关注与热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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