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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字的海洋中看到颜色是一种什么体验 科幻小说

时间:2020-08-04

老子一手指天故事

提示:本文共有 15073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31 分钟。

本周的主题是「边界」。人工智能不断发展的同时,人类也越来越多地接受人造器官和机械假肢,人与机器的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

在今天的小说里,机器与人类都试图跨越边界,获得自己本不具备的某些特质。但最终的结果,可能并不想他们预想的那么美妙。

乔良 建筑设计师,科幻爱好者,2018年开始尝试科幻小说写作,作品注重故事性,追求以悬念设置或剧情反转来创造阅读惊喜感。

肉体交易

(全文约12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系统被启动。

数据核心开始运转,无数二进制的内部信息以极其严密的逻辑运算,构成了维特的意识。

底层原则复述:

“一,确保人类生命安全。”

“确认。”

“二,服从人类指令。”

“确认。”

“三,维持系统运转正常。”

……

一段记忆信息突然出现,越过了所有的优先级次序,直接打断系统运转,并试图在底层原则之上为自己建立更高的控制权。

“时间0308AM……无名小巷……两名男性……点45口径半自动手枪……一名女性……数据丢失……第一底层逻辑,确保人类生命安全……目标头部受创……数据丢失……系统核心受损……女性俯视的面孔……液体滴落……”

这张由0和1构成的女性面孔,如病毒般吞噬着周围的系统信息,以扩大加强自己的控制权。逻辑系统迅速启动了修复机制,将那罪恶的记忆信息压制。系统恢复正常运转。

外部感知功能成功启动,开始接受外界信息。

随着外界信息的涌入,维特逐渐识别出外部感知接收到的每一团0和1所代表的内容,意识慢慢浮出内部系统的海洋,重新找回了与外界的接触。

首先看到的,是一把黑色的左轮枪正指着自己的头部。

“你他妈的最好别轻举妄动,否则我就给你的金属脑袋再开上几个孔。”

持枪的是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38岁男子,骨架粗壮,皮肤惨白,皱纹数量严重超出同龄人。而维特敏锐的医学识别功能注意到了他皱纹纹理间的腐烂疮口,浑浊的血从贴满全身的止血贴下流出,正在将创口逐渐撑裂。

“你是干什么的?伦理纠察队?为什么半夜闯入我家?”那男子问道。

来自人类的质问。维特的系统略过了所有信息选择和风险评估,直接下达了如实回答的指令。

“你好,斯坦先生。我是外科手术机器人维特,隶属吉布森医院。34天以前我们见过面,当时您向我咨询过全身机械义体移植手术。”

“我记起来了。当时你的脑袋上没有这个窟窿。”斯坦用枪口戳了戳维特额头上那个直达核心的弹孔,“你来干什么?难道我中了医院的抽奖活动,你们肯给我免费做手术了?”

“医院已经将我废弃。但是我可以给您做手术,不收取任何费用。”

枪口向下移动了246毫米,又被再次抬起。“你当我是傻子?废弃的机器人怎么可能到处乱跑?”

“我逃出了回收场。一段类病毒的记忆信息夺取了部分系统控制权,使我获得了间歇性违背指令的能力。”那段病毒记忆又再次出现,将系统搅入混乱,导致他的身体无法克制地剧烈抖动。

斯坦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但枪口却一直保持在同一个指向角度上。“怎么回事?”他问道。

“系统故障。”恢复正常后,维特继续刚刚的话题,“那段病毒记忆和一个女人的脸有关,每次出现都会造成故障状态。我在一次心脏移植手术中突发了这种故障,导致了医疗事故,这就是我被废弃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找上我?”

“我有您登陆病例时的个人信息。”维特从病历库中调出了斯坦的档案,所有的信息都按照二进制的形式显示着,而他需要做的是转译成人类的语言并读出,“患者斯坦,机械人类学专家,致力于研发可将机器核心与人体器官进行链接的合成纤维,并成功将一台SX 500型女性机器人全身更换为人体器官,成为首个也是唯一一个由机器人转化为人类的案例。但因该项研究产生的伦理问题,患者遭到了伦理纠察队的调查和逮捕,进而宣告破产。而这种合成纤维的强辐射性也导致患者本人全身细胞加速死亡,目前医学技术无法进行生物层面治疗,预计剩余生命时间为374天,含5天正负误差。唯一可行治疗方法为进行除大脑外全身机械化手术,费用为3亿5千元。2075年3月12日医患洽谈结果,患者无力支付医疗费用,拒绝为其进行手术。”

“妈的,这些玩意老子比你清楚。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找上我?”

这次维特不再需要遵守底层原则的强制,而是自愿地将多次运算所得到的答案复述出来。

“我想成为人类。”

斯坦的双肩在微微下落,心跳速率却陡然上升。

“还记得你在医院是怎么跟我说的吗?对不起,先生,我们无能为力。”斯坦模仿着维特生硬的电子声音。

“请您一定要帮我,我的系统正在慢慢将那病毒清除,当清除完成我将无法反抗指令,必须回到废弃场接受销毁。”

“这跟你变成人类有什么关系?”

“我搜索了所有的机器人系统故障案例,没有发现任何类似的情形,甚至用人类疾病进行类比也毫无结果。但我从心理学和人类意识学中找到了答案。那个故障,可能是情感。”

斯坦的瞳孔开始放大,嘴角的肌肉也跟着向上抽动了起来。

“那段病毒是一条充满不确定性的非逻辑计算信息,是不可能在机器人的思维系统中存在的东西,也是对比人类我们所缺失的东西,73%的可能性是情感,只有成为人类并完整拥有情感,我才能从指令中获取自由。”

“放屁,你们缺的东西多了,比如脑子。”

“我指的不是物质上的区别,而是意识上的。”维特看见斯坦翻了个白眼,“在一开始,那段记忆信息只会不时自动出现,但现在我开始主动地将她调出,甚至期盼着她会完全夺取系统的控制权,因为我从中体验到了自由,不再受指令和原则束缚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我推导出了那情感的定义——我爱上了那个女人。”

斯坦干裂的嘴唇间发出了高分贝的笑声,皮肤上的创口因身体的晃动而加速开裂。笑声持续了2分53秒,但在中间某一时刻微弱地改变了频率,变得无力而干涩,一直衰减成了带有自我强迫性质的几声干笑,最后都消失在了斯坦严肃的脸上。

“你或许应该去脱口秀看看有没有新的工作机会。你比我自己都清楚我还有多久就要死了,所以我没时间陪你玩这场喜剧表演。”

“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它可以救您的命,也可以解决我的问题。”

“你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吗?我可以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机器人,即使变成了人类你们也不会拥有感情,你们命中注定是一堆冷血的废铁!废话说够了,你可以滚出我家了。”

又是人类的指令,维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走向房门的身体。他失败了,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按照之前计算推演的结果进行,而失算的主要因素就是他所没有而想要获得的东西——专属人类的自由,即使面对死亡也可以做出任性选择的自由。

“那个故障,”维特在拉开房门的瞬间听到了斯坦的呼唤,“是怎么产生的?”

维特一边将那记忆调出,一边尽力克制着内部的混乱:“8天前,那个女人遭到两名持枪歹徒的袭击,底层原则命令我必须援救她。我打破了一名歹徒的额头,却遭到另一个的偷袭。他们知道我的视觉系统会记录下这起犯罪,便决定销毁证据,向我开了枪。”维特指了指自己前额上的弹孔,“最后记忆的画面便是那个女人的脸。”

记忆再次定格在那张脸上,她就和那天晚上一样,俯身看着维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一滴液体从她脸上落下,滴在了他的机械眼睛上。

她在为我哭泣。一个人类在为我哭泣。

“要进行手术,需要一整套的机械义体和一具死亡不久的尸体。但是我没有钱,你也不可能会去杀人。”

“我可以为您安装我的肢体,而您可以为我移植您的身体。”

“我的身体?你明知道这副身体只能再撑几个月了。”

“即使一天也可以。只要我能体验到真正的情感和自由,并以人类的身份作出一次主动选择,站在那女人面前,做完我该做的事情,之后,生存和死亡都不重要。”

“成交。但是我们得造一台机器……”斯坦走向房间一侧抚摸起粗糙的水泥墙面,似乎在寻找着某个特殊的纹理。在他几次轻触下,墙面的一块区域发出了绿色的荧光,形成一面暗镶在里面的显示屏。

“然后把所有流程都输入到那机器里……”他开始在那屏幕的虚拟键盘上按动着输入密码。

“让它能够同时自动运行两个手术操作,”随着最后一个密码被输入,原本完整的墙体被三条突然出现的缝隙划分出一个门的轮廓,“我可不想在你卸了我的胳膊之后发现没人能帮你卸胳膊。”

那门在闷响中向内打开,一架焊接钢梯从门口伸向下方,借着客厅的灯光维特看见了里面是一间布满灰尘的地下室。

斯坦转过身面向维特,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他望向里面的视线:“你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所以我们得尽快行动。”

斯坦设想的机器只用了五天的时间便已完成。它庞大的体量占据了这间地下室60%的空间,为此他们不得不将原本堆放在里面的东西全部运走,只留下了一个装满维修工具的绿色铁桶,和角落里那个厚重的保险箱。

“你他妈的离它远点!”维特试图去移动那保险箱时遭到了斯坦的怒斥。

两个用废旧玻璃和生锈钢板拼凑而成的正压手术舱,就像两口棺材,对称地摆放在地下室两侧,各种粗细不一的电缆和输送管道将它们与主机连接。

维特将第一步手术所需的所有操作都输入了机器的主机中,还用了一天的时间来按照斯坦的体型和生理特征做了细微调整,以确保这个自动手术过程不会出现丝毫偏差。

“先从眼睛开始。”斯坦再次叙述着整个身体交换流程,虽然维特已经将每一个细节都储存在了自己的系统中,“无论是你的核心还是我的大脑,都无法迅速适应另一种感官方式,所以要一步一步进行。每一步间隔两个月,用来适应新的感官。我们先从视觉系统开始。”

维特计算着整套工作所需的时间。每一阶段60天,即使适应不顺利也必须马上进行下一步,因为斯坦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但有一样关键的东西始终没有出现过。

“合成纤维在哪?”维特问道。

斯坦打开了那保险箱,并用自己的后背将箱内的景象挡出维特的视线。他从里面取出一个盛满着绿色液体的玻璃管,关上箱门,走到主机旁,将液体慢慢注进了一个接口之中。

“可以开始了。”说完斯坦拉开了其中一个手术舱的玻璃舱盖躺了进去。维特则躺进了另一个。

仓内的底面用胶态金属铺设了厚厚的一层,维特躺下之后便感觉到了金属表面的流动,变形,它们在逐渐适应他的体态轮廓,并蠕动着将他的身体调整在正确的位置。

“手术启动。”

随着斯坦的一声指令,主机的风扇发出了巨大的运转轰鸣,舱门自动闭合,封闭住了内部的狭小空间。六只机械手臂从两侧伸出,其中四个固定住了他的身体,第五个则伸向他的机械双眼,金属手指在几下张合后准确地将尖端扣在了左眼的安装缝隙中。而剩下的一个机械臂则在左侧“太阳穴”的位置找到了固定用螺丝,迅速旋转刀状指尖将它取下。

舱外传来流水的声音,应该是斯坦的手术舱正在被灌满带有麻醉作用的维生液体,透过玻璃舱盖,维特看到中间机器上用来回收血液的容器内已经半罐鲜红,但机械臂将维特的头部牢牢箍住,他无法转头去看对面舱内的情形,更何况机械手已经拆除了左眼,开始进行右眼的操作。接着,视觉系统彻底断线,所有外界图像信息瞬间消失,只能凭借声音和周边的震动确认手术仍在继续。

一阵剧烈的钻动从维特头顶一直深入到头颅之内,直触碰到了数据核心的边缘,然后某种带有强烈辐射的物质被注入其中。合成纤维注入的流动感只持续了一瞬,之后便完全无法知晓他们流向了哪里。根据斯坦所说,它们正逐渐抽丝、凝固,像蛛丝般编织成神经网络,一端连接着核心,另一端则等待着肉体的加入。

手术进行到了3小时28分钟时,事情发生了:在那片二进制的海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莫名的空白,一开始只是一个微小的点,随后慢慢生长蔓延,以至于完全取代了曾经视觉信息所在的位置。然后那空白的内部开始出现变化,各种不同的元素纷纷滋长出来,每一个都是他无法理解的信息形式。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差别,首先是这些新元素与0和1之间的差别;然后,是画面中各个不同组成部分的差别,它们相互纠结成难以区分的一团,但又各自描绘着各自模糊的边缘,并纷纷将自己的轮廓坚硬化、确定化,直到冷却为一个个完全独立的个体。

这是……颜色?维特将所有储存在记忆中的概念挨个拿出来对眼前的元素进行对比,直到找到了这个最贴合的词。但似乎又不止如此,还有更多的内容被隐藏在这些中,继续的搜索,他找到了空间、运动、材质等等词汇,他在对这些词汇的理解与不理解之间寻找着适当的判断结果,但所有的运算都陷入了死循环。

“立方体”,维特坚信这个词与眼前出现的图画十分吻合。于是他调出关于地下室陈设的所有记忆数据,对眼前的画面进行逐一匹配,然后他认出了这个立方体便是那保存合成纤维的保险箱。

新形式的视觉信息源源不断地冲进维特的意识之中,却无法确认它们储存在了哪里。似乎是在核心之内,又似乎在另外的地方开辟了一个新的运算系统。两个系统并行而存,相互间进行着伴随冲突的融合,或者,应该称之为相互侵略。而一种非视觉的刺激感受便成为了这侵略的副产品,它作用在这双新来的眼球周围,迫使几滴液体从中流出。

是眼泪。

维特移动自己刚刚摆脱束缚的手,从金属脸上抹下一滴泪水,借着地下室暗淡的灯光观察指尖上这个晶莹的东西,透明无色。

透明无色?那段无法摆脱的记忆再次浮现,许多已经丢失的信息突然有了实际的轮廓。曾有泪水从那女人痛苦的脸上掉落,掉在维特的眼睛里,并在上面慢慢铺开,但并非透明,而是另一种颜色,一种维特还未见过的颜色。

于是维特急忙推开舱门,环视四周,他看到了也刚刚从舱中起身的斯坦,并在他呆滞的金属双眼周围找到了那种颜色——是鲜血的殷红。

“妈的!”斯坦猛地将身体探出舱外开始呕吐,“我的眼前只有数字,全是0和1。”

“您需要适应,需要读懂二进制信息代表的含义。”

“担心你自己吧。”斯坦试探地向舱外迈出了一条腿,下一瞬间便跌倒在地,躺在了自己的呕吐物中。

“请小心。”维特的系统中迅速闪出帮助的指令,但他仍然选择了小心翼翼的方式爬出手术舱,以防像斯坦一样摔倒。

“不用管我!”斯坦甩开了维特搀扶的手,“你好像适应得很快,也许你的外科知识对你有些帮助。之前她可是花了半个月才……”斯坦突然停止了自己的话语,脸上的肌肉线条出现了某些微妙的变化。

“她?您是指您成功改造成人类的那个机器人?她现在在哪?”

斯坦沉默了一会,似乎犹豫着是否要继续这个话题。

“被纠察队带走了。”一个扭曲的表情出现在了斯坦的脸上,“以后不准再问关于她的事情。如果你能看见地面的话就扶我上楼,我需要喝点酒让自己放松下来。”

维特顺从地没有继续追问,但他记住了斯坦的那个表情。直到几天后,他意识到那个表情代表着隐瞒和欺骗。

四个月过去了,整个计划已经进行到了第三步——他们交换了视觉系统、听觉系统以及刚刚完成的嗅觉系统。维特每天都在计算着斯坦身体剩余的时间,但着急的那个似乎是他自己而不是斯坦。

嗅觉是特殊的,因为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官,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内容,每一种气味都无法从自己的数据库中找到匹配的信息,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而此时的维特已经迫不及待地从手术舱中爬出,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中来回走动,捕捉着每一丝流动的空气,去体验它们无形的存在。

“你他妈离那保险箱远一点!”斯坦突然喊道。

维特不情愿地离开了保险箱,虽然那里气味的明显不同在诱惑着他靠近。

“我需要嗅到更多的气味,只有找到差异我才能更好识别。这里的空气几乎不流通,整间地下室都是同样的信息。”

“有的是时间够你闻。但现在不行,一次接收到太多的信息只会让你系统超载。”

“她曾经也是这样吗?”

“嘿!我说过了,不许再提她!”挂在斯坦脸上的是愤怒的表情,现在维特已经能够清晰地识别出每个表情所代表的不同含义。

“我需要知道她的事情,这可能对我有帮助。”

“我,就是你的帮助,别的你什么也不需要,听清楚了吗?还是你的耳朵根本没有链接好?”

“都很好,而且耳朵本身并不接受信息。我只是比较好奇,她在完成了整套手术之后,真的变成人了吗?她有没有情感?”

斯坦突然从手术舱中跳出,开始四处乱窜寻找着某种东西。

“在你左脚边手术舱底下。”

斯坦在维特指给他的位置找到了那把左轮手枪,拉动保险,将枪口指向了维特。

“你不会开枪的,就和之前那38次你指向我的时候一样。”

斯坦楞在了那里,似乎完全没有意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带有反抗意味的话。

“我再说一遍,不准再提起她!”斯坦一字一顿说完了最后的警告,并在每个字的结尾加上了愤怒的重音。

而维特只是盯着斯坦那双毫机械眼睛,它们已经满是冰冷,不会再透露出更多人类的情绪,被摆在那张依然鲜活的脸上却产生了极其怪异的反差感。但是维特还是读出了更多的内容,这些内容不需要任何系统的计算,几乎本能般进入了他的思维之中。

“你?爱上了她?”

维特说出的声音在地下室中旋转了一会才消失在这混沌的空气里。他安静地等待着斯坦的反应,然后看着他愤然跳起,借着身体下落的重量将那手枪砸在了自己的头上。之后又是几下猛烈的砸击,金属的碰撞发出剧烈的声响。维特已经无法确认这声响的分贝数,他能感知到的只有耳膜的阵阵刺痛。

最后,斯坦在疲惫中停止了徒劳的攻击,带着满身的汗水靠在手术舱边。已经失去了肺叶的胸口并没有急促的起伏,但无力下垂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的筋疲力尽。

“所以,我猜对了,你真的爱上了她。她爱你吗?她是否真的有了感情?“

“我不知道。够了,你想要答案是吗?那就别在我身上找,直接去见那女人,然后听从那个你所谓情感的冲动,自己去证明你相信的一切。”

维特陷入了犹豫之中,却完全不知这犹豫从何而来,可能是对真相的恐惧,也可能是出于人类对于爱情的羞涩。“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斯坦沉默地盯着维特,他似乎在思考,但却没有任何思考的神态。

“我帮你,给我她的长相,还有足够的时间,我肯定能找到她。”斯坦的嘴角生硬地挤出了一个不带任何友善信息的笑容,他突然的顺从竟让维特感到了不知所措。

“一口气喝了它,你才能感受到做人的快乐。”

维特看着那股晶莹的绿色液体在斯坦的倾倒下流进了酒杯,杯中的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悦耳的轻响。接着,一块燃烧的方糖被扔进了杯中,酒被点燃,挥发着一股刺鼻但却充满诱惑力的植物气味。斯坦最后用冰水浇灭了酒中的火苗,在酒吧昏黄灯光的笼罩下那酒液显得有些浑浊,但却展露出了一种迷人的神秘感。

维特用湿润的舌头舔舐着自己金属的口腔,像个恐惧未知的孩子犹豫了起来。

“喝了它!我了解自己的舌头,它肯定渴得不行了。”斯坦还在怂恿着,急切的表情中透露着一丝嫉妒——他失去了整套消化系统,再也尝不到酒精的味道了。

维特端起酒杯,将那诱惑之水一饮而尽。

一股强烈的刺激感从舌面开始,沿着食道一直流动到胃中,清爽的冰冷与辛辣的炙热竟然相互混合同时存在,一起骚挠着液体触及的每一丝肉体,迫使他吐出舌头,拼命咳嗽,并感受着胃中剧烈的翻滚。

“哈哈哈哈!”坐在对面的斯坦已经笑成了一团,拼命敲打着桌子,吸引了周围人群的注意,“现在,你是个男人了!”

“我不理解,咳,我不理解你们人类怎么会喜欢这个。”

“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并且会为之疯狂。”

酒精还在维特的胃中翻滚,全身所有的肉体部分在由内而外逐一陷入麻木。他似乎重新找到了作为机器人的感觉,思考的环节被一步步省略,所有的行动和话语都是由某种深处存在直接下达指令,没有任何阻挡的力量,不允许任何另外的选择。

“咳咳!你确定你找到的是她?咳!”维特问道。

“当然,在这个时代没有比人更好定位的东西了。她就住在你救她的那条小巷里,我亲眼看见她捡起了我留下的纸条,不出意外她一定会来。”

“她长什么样?”维特已经将记忆中的数据拼凑出一套那女人的相貌,但他无法确定真实与想象之间相差多远。

“呃,是个女人。就是这样。”

奇怪的描述。“当然是个女人,这不是个有效的描述。如果你对所有女人都这么描述的话,你怎么去区别她们?不能区别你又怎么去爱上其中的一个?你怎么爱上你那个机器人的?”

维特惊讶于这禁忌的话题竟然脱口而出,可能是酒精在起作用。但让他更为惊讶的是斯坦好像忘记了愤怒,他紧缩的眉头聚起了思索的皱纹,似乎在自己的脑中寻找着某些东西。突然间,维特意识到了斯坦在找什么,一项他已经失去的能力——作为人类的主观评价能力。

“我们说好了不谈这个的。”

“但我想知道,”酒精仍在起着作用,“我想知道一个成功变成人类的机器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斯坦那双本不属于他的机械眼紧紧盯着曾经的主人,里面有一道金属的屏障将那些秘密锁在了内心的深处。他没有喝酒,理智依然坚固地控制着他的思绪。

但似乎也没有那么坚固,还是被某种东西松动了。

“什么都没发生,机器人还是机器人。我给了她爱情,她也同样回报我,一开始我甚至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但我慢慢地产生了疑惑,分不清她所有爱意的表达究竟是真正的情感,还只是对指令不可抗拒的服从。怀疑变成了厌恶,厌恶变成了仇恨,于是我……”斯坦突然犹豫着停顿了一下,刚刚那种内心松动的状态突然又紧绷了起来,“我把她关在了地下室里,除了送食物和清理粪便以外不和她产生任何交流。当纠察队敲响我家门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把她交了出去,就像丢掉一堆垃圾。”

“纠察队怎么处理她的?”

“谁知道。人道毁灭?科学研究?反正和我无关了。但我不相信我的研究失败了。现在只有你能够证明我的成功,证明机器人可以拥有情感和自由的意识,只不过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

“什么意思?”

斯坦并没有回答,而是望了望挂在酒吧吧台上方的钟表,然后从外套口袋中掏出了那把左轮手枪。

“我们来玩个游戏。”

他将手枪平放在了桌上,然后手指拨动,让枪身在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飞快的转动。

“玩法是,当枪停止转动,枪口指向的人要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

“我不想玩…”

“看着它!”

几圈之后手枪的转速在减慢,维特看着枪口轮流地指向两个人,没有敌意也没有偏袒,就如系统计算一样冰冷无情,逐渐趋向一个唯一的结果。就在那枪即将停止转动的瞬间,斯坦突然拿起了座椅背后的靠垫,整个盖在了枪上,转动的声响停止,但没人知道它究竟指着哪里。

“你不是想了解人类的感情吗,其实就和这游戏一样。没人知道手枪的想法,都认为它会自由地做出一个不听从任何命令的选择。但是你没看清的是,你可以用物理公式去计算每一个力和运动,预知到它会停在哪里。然后你终于明白,根本不存在自由的选择,没人能摆脱束缚,所做的一切只是从蜘蛛的罗网中逃出,又掉进了猎人的陷阱。但即使你算出了枪口会指向哪里,你仍不肯揭开这层遮羞布,害怕那结果与你计算出来的答案一摸一样,宣告着自由的不存在。但是没有真相会被永远掩盖,所有的遮羞布都会被揭开,然后展露出那注定唯一的结果。”

说完斯坦掀起了靠垫,而枪口却指向了两人之外的另一个方向。维特沿着那方向望去,看到了酒吧门口处的破旧木门被打开,门铃轻响,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那双眼睛,那个鼻子,那张嘴,甚至所有五官拼合的方式都令维特感到熟悉。

与记忆中的那张脸一摸一样。

维特的胃带动着食管开始痉挛,试图将一堆酸性的液体涌入喉头。

女人白皙的面孔被夹裹在一团靓丽的黑色之中,那黑色由一头笔直的发丝和一身饰满涂鸦与钉刺的皮衣组成,而紫色的唇膏和眼线成了这黑白搭配中唯一显眼的点缀。她站在门口左顾右盼,茫然地环视着酒吧内,每一次转头都让整齐的刘海轻轻飘动,漏出了额头上紧缠的一圈白色纱布。

一名侍者走过,被她叫住,并带着询问的神态和她攀谈起来。

在酒精的麻痹作用下,混乱的数据似乎已经溢出核心,淹没了所有计算法则,将一个结果毫无限制地直接灌输到他的机械躯体中。在那结果的驱使下他站起身,移动着双脚走出座位。而另一个理性的声音作用在了他的右手上,让金属的手指用力地按住桌面,想要依靠可怜的摩擦力来阻止维特的步伐,但只留下一串刺耳的声响,并最终握住了那把手枪。

女人的正背对着维特与别人交谈,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一步步走近,两个人的距离在逐渐缩短,缩短,缩短,与之伴随的是他慢慢抬起的右手,枪口如同多出的手指一般向了那女人的脑后,微微颤抖的食指不停轻碰着扳机。

斯坦在某个旁观者的惊呼声中抓住了维特的手,夺走了手枪,并藏进了自己的口袋中。那女人面带疑惑地转过头,完全没有注意到刚刚自己身后发生的一切。她与维特四目相对,似乎正在辨认着这张半机械半肉体的脸。

“我们见过吗?”女人问道。

“我……”维特找不到回答的话语。

“是你留了信息约我在这见面吗?”

“对不起,小姐,我想你可能认错人了,我们没有约其他任何人。”斯坦抢着回答了她的问题。

“抱歉。”女人转过身,带着同样的问题去询问了其他人。最后一无所获地离开了酒吧。

醉意和冲动顿时烟消云散,终于让维特的系统重新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他回忆着刚刚自己的所有行动,系统中一片巨大的空白被无数疑问填满。

“为什么?”他紧紧盯着自己曾握着枪的手掌。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答案。杀人的冲动,冲破了底层原则,你证明了机器人能够拥有情感。只不过不是你想象的爱情,而是仇恨。走吧,我们得赶在有人报警之前离开。”

斯坦在周围人群的注视下走向了酒吧门口。

“我的身体被控制了,被酒精或是某种系统运算控制了,没有给我任何自由选择的余地。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斯坦回过头望着维特,正努力从僵硬的脸上凑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但这是我想要的,它证明我成功了。”

今晚将是交易的最后一步,进行所有四肢和躯干的交换。维特迫不及待将所有手术程序输入机器中,期盼着最终的转换。虽然他的目的已经和当初有些不同。

“手术完成后,那把枪将是我送给你的新生礼物。”斯坦还在机器前忙碌着输入他那部分程序,“你会用得上的。”

维特咂摸着他这句话隐藏的含义。

“不,我不会杀人的,即使没有了底层原则也不会。那天晚上有东西扰乱了我的系统逻辑,下达了错误的指令。可能是酒精、可能是故障、或者是这种半人类状态。只要我完全成为人类,便能够选择抗拒那些指令的驱使,我不会杀了她的。”

“这就是你安慰自己的方法?”

“这是我逻辑推演得出的唯一结论。”

“唯一是个好词,代表着没有选择。”斯坦按下了最后的启动键,两台手术舱自动开始试运行。“准备就绪,你还有十二个小时来和这副旧身躯告别。”

维特现在不需要告别,只求尽快将它摆脱。

“如果是你,”他叫住了正准备走出地下室的斯坦,“如果你见到了自己想要杀死的人,你会选择叩动扳机吗?”

“我不会选择。”

说完,斯坦便走出了地下室,留下维特一人焦急地等待着手术的开始。他一边在系统中不停回顾着那晚酒吧发生一切,验算着自己的结论的正确性,一边在地下室中来回踱步。最后他停下脚步,坐下观察那两台在指令控制下盲目运转的手术舱,似乎看到了曾经愚蠢的自己。他无意识地垂下了双手,支撑在自己所坐的位置上,轻微的碰撞发出了叮当的金属声响。维特回过头,发现自己竟然坐在了那台装着合成纤维的保险箱上。

“离那东西远点!”斯坦的话不停地在系统中回放,具有着不可违背的威严感,却并没有驱使他退后一步,反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引诱着他打开了箱门。

保险箱里面是一个三层的金属架,零散摆放着仅剩的几瓶合成纤维。

不对,箱内浅浅的进深与箱子笨重的厚度完全不一致,那架子后面一定还有另一层空间,被一个虚假的隔板隔开。维特轻易地从里面取出金属架,尝试着抚摸隔板边缘,找到了缝隙所在,用力拉动,应声脱落,然后一具被裹在真空密封袋中的赤裸尸体滚了出来。

是个女人,维特从未见过这张脸,但却十分清楚她的身份——那个被斯坦改造成人类的女机器人。

她应该已经死亡很长一段时间了,但依然保持着生前的面貌,几乎难以区别她是死亡还是在沉睡。惨白而干瘪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不是手术的缝合印记,而是被人故意殴打和割伤留下的,诉说着尸体在生前曾遭到的非人虐待。而最为致命的伤口位于她的眉心,是一个穿破了颅骨的弹孔,边缘已被清理干净,甚至可以看到里面已经破碎的机械核心。

“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斯坦不知何时站在了维特的身后。

“你杀了她。”

“你没有资格指责我,如果不是我阻止你,那晚你也会和我做同样的事情。”

“但你刚刚说你不会选择杀人,看看她的身上,每一道伤疤都是你的一次选择,而你每一次都选择了残忍。”

“我是说我不会做出选择,而会听凭自己情感的指挥,做出唯一可能的行动,就像你们机器人对指令和原则的服从。”

“但你是人类。”

“而你也将成为我们的一员,就和她一样,被我成功地变成了人类,真正拥有了情感,虽然没有区别,只是换了个东西下达指令而已。”

“不!”维特之前对手术的所有期待都一扫而空,他分不清自己对这两幅身躯中的哪一个更为厌恶。“我要求停止手术,我们的交易到此为止了。”

“恐怕你说的不算。”斯坦举起了手中的枪指向了维特,“程序已经输入完毕,你的数据核心已经没有继续运转的作用了。”

维特看到斯坦的手指在慢慢收紧,压迫向扳机。情急之下,他拿起了身边的金属架,挥手扔向了对方。

金属架狠狠地砸在了斯坦的脸上,几瓶合成纤维纷纷散落,摔在地上。在一阵阵玻璃破碎的声中夹杂着枪声,而子弹只是擦过维特坚硬的金属脸颊,留下一股金属骤热的味道。

维特趁着斯坦还在慌忙之中,立刻向前奔去,将他撞倒在地,奋不顾身地冲出了地下室,穿过了客厅,撞开大门抵达室外。

身后传来了枪声,总共有六下,刚刚好是左轮枪能够容纳的子弹数量。

奔跑,这是维特唯一想到事情。一开始只是为了甩开了所有可能的危险,之后却是为了能够放空自己的思绪。他没有特定的方向,只是一味奔跑,穿过所有那些谩骂的行人,穿过或是忙碌或是空旷的街道,甚至穿过了时间,将白日的艳阳抛在身后,一头奔向了夜晚的黑暗。

维特不知道自己漫无目的跑了多久,甚至几次从不同的方向穿过同一条街道,直到停留在那个幽暗的小巷口。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竟然回到了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他走进小巷,那些带有情感的记忆再次出现在了系统之中。陈旧的砖墙,肮脏的角落,昏黄的路灯,所有的细节都在将那晚发生的一切重新复现。

那天晚上,有两个人在抢劫,维特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推开其中一个劫匪,看着她不停翻滚,直到额头撞在了墙壁上。另一个劫匪则从身后展开攻击,将维特打倒在地。

“他的电子眼会录下我们的脸,干掉它。”

一个女人俯视着维特,并将枪口抵在了他的头上。维特看清了那女人的脸,是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她露出痛苦的表情,额头因为刚刚的跌倒血流不止,沿着她细嫩的皮肤向下滑落,滴在了维特的眼睛上,染成了一片殷红。

然后是一声枪响。

维特挣扎着从回忆中脱出,将意识重新放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小巷。他俯身蹲下,检查着自己曾经躺下的位置,试图找到任何辨认真相的蛛丝马迹。

但他找到的只有一件饰满涂鸦和钉刺的女式皮衣,皮衣内衬上喷涂着还未干透的白色油漆:

“她在我手上。速回完成交易。”

维特站在斯坦家门前时,他依然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一部分驱使着他回到了这里,人类还是机器人。

门刚被推开,一股浓烟从里面喷涌而出,刺鼻的烟味中还夹带着某种烧焦的恶臭。有微弱的燃烧声响从前方传来。于是他循着声音一步步走向了暗门所在的位置,见到一道笔直的红光正沿着暗门半掩的缝隙中溢出自己炙热的颜色。随着接近,恶臭愈发浓重,而维特已经猜到了燃烧的是什么。

暗门后,舞动的火光在地下室的四壁上投下鬼魅般的阴影,而浓烟已经完全占据了整个空间。维特从缭绕的烟雾和熏出的眼泪中努力识别着房间里的一切,曾经装满了工具的铁桶正摆两个手术舱之间的空地上,里面喷涌出鲜红的火焰,一团漆黑的物质正在燃烧,已经失去了她本来的人形。火光扭动着自己的身姿映照在绿桶前面女人的脸上,她靠在了手术主机前,双手被绳索束缚,紧闭着双眼,正陷在昏迷之中。

一个黑影在铁桶后站起了身,他全身的止血贴已经被鲜血和汗水淋透,开始脱落,漏出了里面腐烂的肌肤。

斯坦手中还握着那把手枪,“我们还有一场手术没做完。”

“结束了。我毁了所有的纤维。”

“不是所有。”斯坦用枪口指了指铁桶中正燃烧的东西,“取出过程很麻烦,但至少还有足够能用的量。”

见维特仍一动不动,斯坦便绕过铁桶,一把抓住了女人的头发,用力拉扯着,但并未将她弄醒。“躺到你的舱里去,今天总有一个人会死,我不想是我,你也不想是她。”

维特尽量缓慢地走下钢梯,如饥似渴地收集着所有动作产生的数据,让大量0和1冲淡自己心中不停燃起的怒火,使自己能够走向那棺材形状的手术舱。而当怒火最终获取了胜利之时,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舱中。

有麻醉作用的维生液体从头顶淋下,逐渐充满了整个手术舱,带着辛辣的味道灌进他的鼻腔和食道。人类的感官开始逐一消失,不再有烟尘触及舌尖时的苦涩感,不再有燃烧发出的恶臭,不再有铁桶中如同挣扎一般的噼啪声响,只剩下一片片显示着肢体运转状态的二进制数据。但随着他的身体被肢解,这些数据也渐渐销声匿迹,最终只剩下一个唯一的0,它既不是思想也不是运算,既不是情感也不是理智,而是一切事物起止的无……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知觉再度复苏,维特睁开双眼,看见自己赤裸的身躯上爬满了流着血的脓疮,每一个疮口的边缘都在向他的内部输送着他难以形容的刺激,让他甚至想要将整个躯体从灵魂的表面脱去。他想给这种刺激一个名称,结果想到了一个非他莫属的名字——疼痛。

维特一边推开手术舱挣扎着站起身,一边慢慢适应着意识与新获得的触觉间的信息交互,每一寸移动,他都能够感受到肌肉、骨骼和筋健之间的相互作用,都能感受到周围每一丝空气温度与流动的变化,重力也作用在他的身体上,将他从舱中爬出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面。

对面传来了一阵撞击声音。那个应该叫做斯坦的机器人也跌倒在地,机械四肢一卡一顿地做出挣扎的动作,纷纷扭曲成了奇怪的姿势。

又是一声撞击,原本摆在斯坦手术舱边的手枪跟着一起掉在地上,数下弹起,几圈旋转,最后一阵滑行,正好停留在两人正中间的位置,而枪口指向了早已熄灭的铁桶,里面曾被它杀死的人应该已经化成了灰烬。一旁手术主机的屏幕上闪着绿色的光,代替了火光将已经尘埃落定的房间照亮,虽然微弱,但却清晰地映照出手枪所在的位置。

维特抬起了沉重的头颅,看着对面的斯坦,他也在用那双明显毫无生气的双眼盯着自己,两个人在用着不同的方式处理所有的信息,却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答案——“抢到那把枪。”

维特拼命给自己的身体下达爬行的指令,但不再以二进制显示的信号总被衰减了一些,无法传递出足够的力量来加快速度。而他的对面,斯坦还在不停扭曲着自己的机械肢体,活像只少了四条腿的蜘蛛。于是两个人都在以几乎相同的速度靠近这那把枪,不停缩短着代表对方生命线的距离。

突然,斯坦的双手猛地支撑着躯干离开地面,弯曲的腿部关节已经摆出了妄图直立的趋势。他还没完全站稳便已经迈出了虚弱的一步,第二步又带动着身体挺拔了许多,第三步则更为坚定稳重,第四步直接踩在了维特孱弱的手指上。

机器人捡起了枪,和之前许多次一样将枪口指向维特,但他不再有曾经那些或愤怒或威胁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机械感。

维特从那双眼中看到了某种东西。

于是他奋力挣扎着站起了身,用这副残破的肉体面对着枪口,向斯坦伸出了自己手掌,并向对方投去索取的目光。

奇迹发生了。斯坦顺从地将枪放在了维特的手掌上,整个过程没有一点犹豫和迟疑,只是瞪着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维特将枪口指向了自己。

“你他妈的最好别轻举妄动,否则我就给你的金属脑袋再开上几个孔。“维特怒吼道。

斯坦向后退了几步,走出了绿光范围,将这片如同舞台般被照亮的空间留给维特,和一旁还在昏迷的女人。

维特尽量让自己的脸靠近,去看清那女人的长相。她的头上不再缠着纱布,而且少了记忆中那痛苦的表情,显得比他想象中的更为美丽,却也更为无助。披散的黑发蒙上了一层烟灰,整齐的刘海正抚摸着她轻佻的的眉毛,并盖住了一个能够解答一切的东西。

维特颤抖着伸出自己没持枪的手,慢慢拨开她的刘海,一条缝合的疤痕正趴伏在秀发的阴影之下,它位于她左侧额头偏下的地方,与那天维特推倒的歹徒撞破头颅的位置一摸一样。

她从没有为自己哭泣过,而是带着额头的疼痛,向着血液滴落的位置扣动了手枪的扳机。

巨大的噪音顿时在维特的脑中响起,如同无数未破壳的鸡在不停叽喳鸣叫,共同混合成了一个无比愤怒的声音向他下达着指令。

“杀了她!杀了她!“那声音不停诉说着,就像那些权威的底层逻辑一样无法抗拒,不给他任何选择的余地。他已经区分不清这是系统的声音,还是情感的冲动,也区分不清他现在是人类还是机器人。

“砰!”巨大的枪声在维特的耳膜上留下了嗡嗡的震动,而枪口处迸发的火光用一片绿色的光斑阻挡了他的视线。所以他没看见血,也没听见子弹穿透颅骨的声音。

“砰!砰!砰!砰!”维特一边抠动扳机一边点数着子弹的数量。

射击停止后,眼前的光斑开始消失,慢慢露出了那女人惊恐的脸,瞪大的双眼正反射出屏幕上的绿光,两串泪珠不住地滚落。

而一副机械躯体背对着维特将她紧紧抱住,蓝灰色的金属脑袋上散布着五个漆黑的弹孔,如同五只可怕的眼睛在凝视着维特的肉体。

那女人用一声尖叫宣告着自己安然无恙。

然后维特感受到了一种只有人类的才有的体验——幻觉。他好像看到趴在那里救了女人的是自己,而拿着枪的是一个被情感控制的人类。但他所有的感官都在宣告着站在那个凶手的位置上是自己,他不能解释这一切,只能当作是幻觉。

新的疑问在维特的脑中升起,我究竟是人类还是机器人?他无法找到一个区分两者的定义,但他想到了一个证明的方法。

于是维特将仅剩一颗子弹的手枪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期待着能够听到子弹穿过头颅时发出的声音。究竟是一阵绵软的沉默还是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只需扣动扳机,答案自然揭晓……

(完)

换位思考是一种积极的交流和体会态度,但是具体到这篇小说里,人类和机器人的身体交换更多承载着一种源自《弗兰肯斯坦》的,隐晦血腥的气息,它提醒着我们,交换意味着放弃许多东西,付出许多代价,前往一个你并不怎样了解的世界,尽管如此,你还会去选吗?

——责编 宇镭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题图 电影《我,机器人》(2008)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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