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沪艳异志第十篇
早上睡了一个大懒觉，起床后准备直接去吃午饭，下楼后，我在小区的广场上看到一大群小孩子在堆雪人。我站在旁边盯着这群孩子看了四五分钟，一时竟忘记了肚子正饿得难受。一个小孩子拿起一个雪团砸在我的腿上，笑嘻嘻地跑开了。我佯装要拿雪团砸他，他一紧张就“叭”地一下，跌倒在雪地里。
有一个故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提起了。每当我跟别人提起时，别人都以为我在编故事。有人半真半假说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但是紧接着又聊到了他们小时候的趣事上去了。能怎么办呢？我只能耐心地听着他们讲故事，然后把自己的故事藏在心底。
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那个故事最能吸引人，所以大多数人总是说个不停，很少有人聆听别人讲他的故事。
第一次见到雪人时应该是我六年级的时候。六年级一个下雪天，我迈着小步子，从学校步履维艰地往家赶。隔壁班的张小虎拿了一个雪团，从我背后偷偷地把它塞进了我的脖子里，笑哈哈地跑走了。我有点气不过，抓了一把雪追上去。他见我怒气冲冲地朝他奔袭过去，一时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等着我把他推到在雪地上，将一把雪塞进他的嘴巴里。
我解了气，从此和他结了仇。正在我怏怏不乐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看到远处田野边的山坡上，滚下来一个大雪人。他朝着我扭了扭屁股，跳了三下，然后顺着田边的小路跑走了。
那是第一次看到他。他长什么样子，到底有多大，我丝毫没有概念。我当时应该是特别震惊的，但到底惊讶成什么样子，其实我也记不得了。
那天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那个雪人。我急切地想赶紧回家，然后告诉我妈妈我见到了一个雪人。在告诉她之后，我还准备去告诉隔壁的孩子们——他们一定有人会觉得我疯了，也许还有人说我在吹牛，或者会让我立马带着他们去找雪人的下落，否则他们就不会相信。
我踩着雪，小跑着回家，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在我路过“呆子”家时，他正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在门前扫雪。他叫住我：“这么大雪，你怎么一个人回家？你不怕狼下山把你给吃了？”我有点不想搭理他。呆子这个人，谁也不想搭理他。在我们村子里，只有呆子这么一个单身汉，别人都瞧不起他。他大概接近六十岁了，养了一大群羊，整天一身羊骚味，关键是他在跟大人们说话时一紧张就结巴，没有逻辑。过年卖羊肉他经常被人骗钱，明明是二十块钱的肉，结果十块钱就被人把肉拿走了。所以结合他的个人特殊境况，渐渐地就有了“呆子”这么个称号。
“要吃也是先他妈吃你家的羊！然后再吃你这个羊娘养的！”说完这句话我就气鼓鼓的走了。呆子呢，倒是也没有说什么，继续一边在雪中瑟瑟发抖，一边扫他的雪。
回到家我把我见到雪人的事情告诉了我妈。我妈一脸怀疑地说：“你看走眼了吧？你说你看见个狼看见个野猪我还相信。”我说：“真的，我真的看到了。它一身雪白，像个……”像个什么呢？一时我也不知道像什么。所以我扭头就跑到隔壁去把这件事告诉大明和二明两兄弟。
俩兄弟的妈妈听我绘声绘色地描述所见所闻，笑嘻嘻地对我说：“你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每一句真话。”大明说：“吹，接着吹。你要是看见雪人我明天去学校表演吃屎。”他妈妈听到他说了“吃屎”这两个字后，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妈逼你有本事现在就去吃！赶紧写作业去！”虽然我猜到可能会是这种局面，但是我一点不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万一哪天他们也见到了，他们就会承认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从他们家回家时，二明跟在我后面：“哥，你在哪见到的雪人？明天上学能指给我看看不？”我说，行，总算有个人相信我了。那一刻我心想，还是二明这孩子以后会有出息。没人相信我，只有他相信。等我将来有了出息，一定要培养一下二明。
整个晚上我都魂不守舍想着那个雪人，但是很奇怪，我竟然没有觉得害怕。以往听别人讲一些鬼怪的故事，我都会吓得魂飞魄散的。我拿起了笔，在书上画雪人的模样，画了好几幅，这样第二天我就能照着这个画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同学。
但是，直到小学六年级结束，我都没有再见到雪人了。也许，雪人只有下雪天才出来？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兴奋归兴奋，整个六年级剩下的时光我都没有过过好日子。自从那次把雪塞到了张小虎的嘴里，我就没有一天安宁。原因很简单，张小虎怀恨在心，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带着几个初中生在回家的路上堵我。不打我一顿，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能怎么办？我很害怕，但是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应对的法子。
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呆子都会在学校附近放羊。我走到呆子身边对他说：“呆子，以后放完学我跟你一起放羊。”呆子摇摇手：“不行不行。你这娃娃不是嫌弃我一身羊骚味么？”我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我跟着你放羊，放二十分钟，然后回家。”
呆子瞪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半晌，然后指了指前面一只跑远了的羊说：“你看，光顾着跟你讲话，羊都跑了。你赶紧去把它拽回来。”
我一扔书包，二话没说，就去把羊给拖回来了。说“拖”一点不过分，你看那羊个头不大，力气大得很呢。就这样我准备每天跟着呆子放二十分钟羊，然后和他正好顺道一起回家。
有个大人在，那帮初中生是不敢轻易打人的。
于是，假如时光倒流，你恰巧路过我回家的那条路的话，就会发现我跟着放羊的呆子赶着一群羊回家。在我们后面呢，跟着张小虎和他的几个正在读初中的表格和堂哥。我有时候心想，他的表哥和堂哥难道不要上课的吗？镇上的学校离这里这么远，他们为什么每天都能来堵我呢。
后来，我每次刚放学，发现呆子就开始赶着羊动身回家了。我说，呆子，你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早？呆子说，回家早点，赶紧洗洗澡睡觉。每天跑这么远的地方放羊，太累了。
我有点好奇，于是就问他：“为啥不在我们村子里放羊？不是更近吗？村子里又不是没有草。”呆子挠了挠头，正准备说什么，突然被从学校接孙子的陈老太太拉了过去：“你妈的你家的羊把我的菜地里的菜都吃完了你可晓得？过年的时候你不赔我几斤羊肉，我去把你锅给拆咯！”
呆子这时候结结巴巴地说：“给……给你五斤羊肉……肉，不能……不能再再再多了！过年……年我就送给你……”陈老太太感觉自己好像捡到了便宜，嘴里嘀咕着“真是个呆子”，然后就“皮不笑肉笑”地离开了。
老太太住呆子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是个很难缠很嘴欠的人。呆子看着我说，呐，晓得我为啥不在村里放羊了吧。你们学校这后面的山头，草多，周围也没有菜地，不怕羊乱吃。
就这样，到了毕业的那天，张小虎终于憋不住了。他带着几个初中生，朝着我和呆子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决战的时刻到了。
走在最前面的初中生我认识，是张小虎的表哥。他手里拿着一节竹竿，威风凛凛地朝我冲过来。我正准备跑的时候呆子拉住了我。呆子说，我就晓得你这个娃是有求于我才跟我放羊的。你怕什么？你什么也不要怕。
我躲到了他身后，以为他要替我大打出手。没想到先替我出手的不是呆子，而是领头的公羊。公羊以为张小虎那帮人要去袭击它们，一个转身就将头顶到了他表哥的胯下裆中。他表哥捂着胯下吓得立马往回跑，不小心踩到羊粪又摔了一跤。
就这样，在克服了最后一道危机之后，小学过完了。
但即将到来的初中让我更加恐惧——等上了初中，我和张小虎的表哥、堂哥就在一个学校了。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揍几次是肯定的。
说来蹊跷，上了初中之后我发现情况好像远没有那么糟糕。张小虎的表哥和堂哥都在那一年退学了，据说是去投奔某个远方亲戚，到服装厂工作。说得好听点是退学，其实可能是天天逃课被开除了吧。至于张小虎呢，和我分到了一个班。既然是一个班的同学，他就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动手打我了。
但是张小虎还是间接地对我放过口风，说初一那年的第一场雪时要找我报仇雪恨。他的原话好像是这样的：“今年大雪之时，当日雪地之耻报矣！”
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初一的那年冬天，我第二次看到了雪人。
初中我寄宿在学校，每周五晚上回家，双休日待在家里，周日晚上再去学校。初一那年的第一场雪发生在一月份，正好赶上了周五。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路上的车早已停运了，所以星期五晚上放学后，我选择了骑自行车回家。
但自行车很明显成了累赘，没有走多远，车轮和车轱辘就因为粘上了雪骑不动了。等路过回家途中的大河湾时，我已经几乎是拖住自行车前进了。渐渐的，天黑了。我看了看四周，河水细细地流着，河岸的路上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到处一片白雪茫茫。
说实话，我有点害怕。但是那场魅力壮阔的雪景让我至今难忘。
突然，前方的草丛里窜出来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张小虎，另外三个是初三的混混。
“他妈的，骑你妈的自行车，老子为了等你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张小虎拍拍身上的雪朝着我大吼道，手里提着一只野兔。我猜，他在等我的这一个小时中也没白忙活，在雪地里还抓到了一只野兔子。另外一个人撸了撸袖子，做出要打我的架势往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让张小虎把他的袖子再往下拽一点。“他妈的，太冷了！”他打了个寒颤。
张小虎得意洋洋地说：“老子说今年第一场雪搞你就第一场雪搞你！你今天跑也跑不掉，不跑也跑不掉！”
我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推，书包放在车轮上。刚才我还感觉到阴森恐怖，这会儿一下冒出这么多人，反而不感觉害怕了。我说：“张小虎，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今天再把你头塞到雪里。”
张小虎大喊了一声“妈的”，把兔子递给旁边的人后就冲了上来，一把把我推到在地上，拿起雪就朝我嘴巴里塞。我本来想攻击他的肚子，但是我们衣服都穿得太厚，我打他得花很大力气，打在他身上全被衣服给格挡了。后面三个人紧接着也冲了上来。我心想，这下完了，今晚要死在这里了。
这时候，我听到了“呜呜呜”的叫声。声音很怪，有点像别人恶作剧或者模仿大猩猩时的叫声。
可能我基本上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还不了手，所以耳朵变得更加敏感，更能用心听这种奇怪的声音。
“什么东西在叫？”我对正把我按在雪里打的张小虎说。
他们好像也听到了。一个人说：“不会有狼吧？”张小虎说：“什么年代了，有你大爷的狼。接着打！”过了几十秒，一个人突然回头，被看到的东西给吓住了，立马拔腿就跑。张小虎一回头也看到了，吓得往后一仰，连滚带爬地也跑了。就这样，四个人都被吓跑了。那只兔子也从他们手中挣脱，“唰”得一下窜走了。
等我从雪里爬起来的时候，雪人正在追着他们四个人跑。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雪人，只看到了他追他们四个人时的背影。他看上去很高兴，像个熊孩子一样，故作夸张地跑着追着他们。
张小虎这次被吓得不轻，回去后一个多星期没敢去上课。他没敢说是去打人，只是说放学回去的途中遇到了怪物。他的妈妈虽然不信，但还是报了警，据说等派出所第二天去现场勘查的时候，因为雪太大，连个脚印都找不出来了。
我到家之后对我妈说，我再次看到了雪人。我妈只是问我为什么一身雪。我扫兴地说：“骑那个破自行车摔倒了”。坐在房间看电视的父亲把我叫过去，小声对我说：看到了就看到了，不要到处声张。就算是再好的事再好的东西，一说出去就没那么好了。秘密，是不能说的。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不知道我对他的话理解得对不对，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新闻：据说在湖南某个地方发现了一种近乎绝迹的鸟，之后动物保护部门、公安部门、民间组织还有各种感兴趣的人，都一股脑地跑过去找它们的踪迹。据我分析，本来那地方可能确实是存在那种鸟的，但是去的人多了，鸟就被吓跑了。
几天后，二明跟我说他也见到了雪人。据他说，是放学的时候，在路边看到的。彼时那个雪人正躺在一棵树下睡觉。我并没有觉得奇怪：既然我见到了两次，二明见到一次也是应该的。我把我父亲的话和我所听到的新闻都告诉了二明，他点点头，理解了我的意思。
有一天我还是没忍住，就把雪人的故事讲给了呆子听，呆子说：“这有啥稀罕的。”我感到震惊，我说：“别人都不相信，只有我们几个孩子相信。你为啥觉得不稀罕？”呆子说：“等你以后走出了这个小地方你就懂了，外面什么人都有。有人喜欢一个人待着，有人喜欢爬山，有人喜欢动物，有人喜欢逗小孩玩。什么人都有，那肯定就有雪人。”他的话让我很疑惑不解：“哼，什么逻辑！真是个呆子。”我怏怏不乐地一甩手就走了。
后来的几年中，我们陆陆续续地还见过许多次雪人。每一次都是下雪的时候，每一次都隔着很远。有时候他坐在某个山坡上朝着我们招手，有时候他趴在雪地里小憩一会儿，有时候他从远处的小山坡上滚下来。渐渐的，看到雪人的孩子越来越多，在孩子甚至是大人的眼中，雪人都不再稀罕了。
大三那年寒假我从外地上学回家时，听到了一个坏消息。村子里的李老头儿子和媳妇在回家过年的途中，出了车祸。葬礼在一个多星期之后举行，为了表示我们对他家不幸的悲痛，我们都去参加了葬礼。这一天下午五点左右，李老头发现一整天都没见到自己的孙子。我们都吓坏了，急急忙忙地全部四散开来，到处去找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
正在我们紧张得要死的时候，孩子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笑嘻嘻的一蹦一跳地跑了回家。父母出了事，孩子开心成那样，李老头一生气拿起扫帚就要打孩子：“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一整天都跑哪去了！”李老头大骂道。这时候呆子也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一把抱住孩子，挡住了劈头而来的扫帚。
呆子对着他说：“你……你你……这个老头，你没事打你孙子干……干嘛！他开开……开开心心的不好，你非要他也跟着你们一块哭？”我们都觉得有理，就一起上前去拉住了老头。老头想了想可能觉得呆子的话有道理，但是还是生气，从呆子怀里一把把孙子拉了回来。老头破口大骂：“你这个呆子！连个儿子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怎么对待孙子？”呆子倒也没有顶嘴，双手往身后一背转身回家喂羊去了。
我走到了呆子家问呆子：“呆子，怎么今天一天没见到你？”呆子一边喂羊一边用瓷杯喝着水，略微有点气愤地说：“我连个儿子都没有，有什么资格看他送儿子下葬？什么狗屁东西！”我没敢多说什么，怕激怒他，扔下一句“你这个呆子”就离开了。
大概是六年之后，此时李老头的孙子已经读初中了。有一次他偷偷地对我说：“叔，我爸妈下葬那天，那个胖胖的雪人正带我去山上抓兔子去了呢！”话音刚落，他就流下了眼泪。
前年有一次往家里打电话，我妈告诉我说：“唉，喜欢带着你放羊的那个呆子啊，前几天去世了。”我有点惊愕，紧接着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他……身体不是挺好的吗？去年他还说以后要送一只羊羔给我带城里养着呢，还说等我结婚要免费供应五十斤羊肉……。”我妈叹了一口气说：“怪只怪这老头……”我妈想说什么，又收住了话，“李庄的一个小孩放学回来掉到水里，他放羊的时候看到了。小孩救了上来，自己呛了几口水，回来就病了。”
我哽咽着说：“一大把年纪，逞什么能啊。”我妈叹了一口气：“唉，现在只能这么想：一个老头、呆子，换了一个小孩，值了。”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收到了二明的一条微信消息：听说呆子去世的时候，家里一分钱都没搜到，羊也送人了，只找到了一张羊毛缝的厚衣服。毛茸茸的，雪白的……
我没有回他的信息，只是流下了眼泪。其实不用他告诉我，我早就猜到了。人们早就猜到了。
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孩子们堆起了雪人，就会不自觉地感叹雪人的孤独、洁白和脆弱。在一阵感慨之中，我发现，我早已经长成了一个孤身一人在城市里闯荡的大人了。
这次写的有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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