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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在古法语中被叫做“goupil”，在现代法语中被叫做“renard”。这个词来自一个古老的传说《列那狐的故事》，它的主角是一只狐狸，名叫列那（Renart）。几乎任何一本《法国文学史》都会告诉你：《列那狐的故事》最初形成于12世纪末到13世纪初，反映了新兴市民阶层和传统贵族阶层之间的冲突。如果要整体概括的话，这倒是一个中肯的评价；但如果仔细阅读，就会发现其中很多有意思的细节。由于故事脱胎于民间传说，它没有一个唯一的作者，甚至没有一个“定本”，几乎每个时代的每个编撰者都会按自己的理解对故事进行修订。在八百年的流传过程中，几乎每一个时代都曾试图它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阶级关系的折射《列那狐的故事》说的是主角列那一生坑蒙拐骗，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激起众怒，险些被绞死，最后改邪归正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各种动物的地位与它们和人的关系有关，而不是基于食性划分。在肉食动物中，狮子、熊等野兽位高权重，代表疏离的贵族阶层，而与人较为亲近的狗常常是正义的化身，他们就像英雄故事里常见的超自然力量，经常及时出现，惩恶扬善；在草食动物中，牡鹿是高贵的野兽，属于贵族阶层，而绵羊、野兔常常被人当成食物，地位比主角列那还要低。那么，列那和伊桑格兰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呢？先说伊桑格兰。伊桑格兰的设定是一条狼，也是列那的叔叔。他在地位和体力方面占优势，却常常被列那欺骗，最后只好要求朝廷主持公道。他更像是一个刻板的老贵族，空有贵族的地位，实际上却得不到多少利益；他似乎是本能地想要维护规则，但是利益面前同样不择手段，对待仇人同样心狠手辣。我认为，伊桑格兰的形象体现了当时传统贵族所面临的窘境。而列那的角色很非常微妙。他心狠手辣，为了获得利益（食物）不择手段，其他角色大都是他的受害者，包括位高权重的棕熊布伦。但是，列那的恶是有原则的，他照顾家庭尽心尽力，对好朋友獾也很好。他所陷害的角色大都同样阴险，只要有机会，他们也会想占便宜，也会陷害列那。这样看来，列那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尽可能为自己和家庭谋取利益。在一个生产资料匮乏、分配制度不合理的社会，这样做也情有可原。书的前几章反复提到了饥荒，养鸡的不是乡绅就是修道院，可见在当时平民的生活有多么艰难。西方早期文学作品一般是英雄史诗之类，让一个反面形象担任主角的作品非常罕见。对于儿童来说，列那这个形象也过于复杂了。那么，为什么这个故事会被不断传诵，成为今天的法国文学经典？互相杀戮的残酷社会《列那的故事》有点像一个更加残酷的《疯狂动物城》，故事里几乎每一只动物都被人格化，有自己的名字、家庭和个性，因此动物相食无异于杀人，而故事并不避讳这些情节。法语的第三人称代词只有“他”和“她”以及对应的复数，视修饰对象的词性决定，没有专门用来指代动物或物品的人称代词。在这个故事里，动物的人格化主要通过名字来体现。比如，同样是家禽，“戏份”比较多的大公鸡亮嗓子、老母鸡潘特都是有名字的，他们可以和其他动物互动，可以到朝廷上表达自己的意见。但是，还有一些家禽仅仅存在于被动句中，只作为食物而存在，这些家禽是没有人格的，比如修道院里养的鸡，一下子就被吃掉了两只。那些被人格化的角色也不能避免被吃掉的命运。在故事中，列那吃掉了为朝廷带口信的小野兔，还把兔头装进口袋里，让绵羊带到狮王面前。相比之下，现代的《疯狂动物城》就明显经过了美化，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和平共处，动物的性格、职业也更加的多样化。它强调“你可以成为任何人”（you can be anybody）的美国梦，食物链几乎完全被忽略。它是迪斯尼为孩子们编织的一个梦境，将成人世界包装得温情脉脉。我们该不该对童话进行美化？早期的童话常常含有诅咒、酷刑、屠杀等情节，近代不少人担心这些情节会对儿童的心理产生负面影响，于是对故事进行美化。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灰姑娘》，最早的版本中有姐姐们为了穿上玻璃鞋而削掉几个脚趾、灰姑娘嫁给王子后严厉惩罚姐姐等情节，但是近代的版本中，姐姐们穿不进玻璃鞋就放弃了尝试，最后也得到了灰姑娘的宽恕，“大家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改编者认为这样能避免让孩子产生心理阴影，还能让他们学会宽恕等美德，但也有精神分析方面的专家认为这样的改编扭曲了童话的意义，儿童需要看到恶人被狠狠惩罚，才能获得安全感[1]。市民文学还是警世寓言？在今天看到的版本中，列那的经历又像是一个刁民被“教化”的经历：他一生坑蒙拐骗，被推上法庭接受审判，最后隐居起来用心忏悔。从这个角度看来，它就成了一个传教故事，一个警世寓言。《列那狐的故事》最初是一部流传于民间的叙事诗，包含27个小故事，流传到今天已经经过了许多次修订。外研社版《法国文学选集》指出它有两个来源：一是中世纪民间传说，可能受到了《伊索寓言》的影响；二是12世纪初的一首拉丁语长诗《伊桑格兰》（L’Ysengrinus），里面包含了狐狸和狼之间的种种冲突[2]。法语维基百科上列出了有记载的三位早期编撰者，分别是Pierre de Saint Cloud（诗人）、Richard de Lison（教士）和Prêtre de la Croix en Brie（神父）〔3〕。从这些编撰者的身份看来，这个故事很可能已经带上了教化的色彩。我还在维基共享上找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版本（作者不详），开头提到了列那的诞生，说亚当、夏娃挥舞着一根魔杖创造了各种动物，宗教色彩十分浓郁。也许是因为来源并不单一，又经历了无数次修订，书中二十多个小故事之间的情节有些断裂。尤其是前三分之一，时间一会儿冬天一会儿春天。最后几章对前面的故事进行了总结梳理，才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后人还补充了三部续作，几乎完全服务于传教或影射现实的目的[4]，后续影响力也比较小，本文对此不作展开讨论。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翻柳鸣九编著的《法国文学史》，里面有详细的介绍。今天，在法国亚马逊上找到的《列那狐的故事》一般是20世纪初让娜·勒鲁瓦 阿莱（Jeanne Leroy Allais）整理的版本，中文版也有不少采用了吉罗夫人（Gillo.M.H）的版本。它们都被抹去了许多宗教色彩和讽刺意义，变成了“坏孩子列那”改邪归正的故事，配上鲜明可爱的插图，放在儿童文学的书架上。它经历了太多的兴衰波折，最后反而哪个时代都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就像无数的涟漪汇成平静的海。参考资料〔1〕《童话的魅力：童话的心理意义及价值》，贝特尔海姆〔2〕《法国文学选集》，张放，晶尼〔3〕Wikipédia: Roman de Renart〔4〕《法国文学史》第一卷，柳鸣九本文首发我的，转载请豆油联系。我翻译的新书《列那狐的故事》将在年内由果麦文化出版，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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