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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说明:各位博友,近来我忙于赶写电视剧《晋文公》,上博时间很少。朋友们依然坚持来访,而我很少回访各位,心中歉然。
不少朋友希望我继续登载一点作品。从这期开始,我将连续登载历年的若干小说作品。我的长篇小说之外,中短篇作品也有百十万字。今天,先登一则短篇。这则短篇,由四个故事构成,将分四次登完。好在每个故事,都相对独立完整。
这个短篇,大概完成于1985年,是大连《海燕》杂志笔会上赶制出来,当然就发表于该杂志。不久,被《新华文摘》转载。说来,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了。
博客,有人建议,或者应该尽量发表一点有关时政的短文。小说作品,而且是旧作,不知博友是否有兴趣阅读。我自己重读一回,觉得也仅止是可读而已。
书法、绘画,有什么用?书画家自己调侃说可以“补壁”。小说,究竟有什么用?可以说,没用。硬要派一点用场,大概就是浪费消磨时间。
前段,我的《论语片解》自序发表,已有出版社联系出书事宜。等忙过这一段,关于《论语》的一百条短文,我也将陆续登上博客。
已经立秋,各地气候冷暖不定。请各位博友保重!
互不关联的四个故事
已经过去的故事
七奶当年一定很漂亮。她有个绰号叫“盖油糕”。起绰号是乡下人一大爱好,也最能体现乡下人的智慧和艺术才能。据说,我们县早先著名的戏班子“宏盛班”里有个旦角,不唯扮相漂亮,念唱做打也样样叫好。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般都是胡子一大把,脸上褶子也是一大把。可是这角儿包上头定好脸子,扮出小姐仙女来依然叫后生们疯魔。看戏的时候,海潮似一浪一浪朝前涌;看罢戏,一夜一夜失眠或者做梦。失眠,是想那旦角;做梦,是梦见那仙女。不过有一条,这角儿能吃。五碗抻面外带八只馒头,有说有笑平易近人地就装进去。最爱吃的是油糕,轻描淡写吃一点,也吃个名堂出来,叫做“大小建”:夏历计月,大建三十整,小建二十九。角儿戏做得好,油糕又吃得著名,乡亲们就昵称之曰“油糕旦”。七奶饭量并不大,她在吃油糕方面肯定盖不过“油糕旦”。所以,我可以断然肯定:七奶当年一定很漂亮。“盖油糕”,那就是说比“油糕旦”还要惹人打眼占面积。时兴话里不是有这么一句——“盖”了面积了吗?
七奶长得漂亮,盖帽儿,盖了面积,号做“盖油糕”,七爷却不喜欢她。七爷头年秋后成过家,迈过年关开春就走了西口。山东人闯关东,山西人走西口;猫上树,狗跳墙,人要急了眼,不是道儿的地方也闯荡一条道儿出来。当然,走西口的不一定都是因为穷急了眼,饿黄了脸;走到口外的也不一定都发财。我们村早年间走口外的,有赶着马帮驮了银元回来的,也有将骨头扔在远征莫斯科的莽莽荒原小径上的,还有流落在乌兰巴托大库伦如今成了华侨的。七爷却是走到五原临河后套一带,找了个蒙古女人成家立业,生根发芽开花而又结果,再没有返回口内一步路。前年冬天,七爷在内蒙得的两个孙子回到我们家乡续家谱、祭祖坟,还说七爷临死都是这号话:“我死了这把骨头也不回青石沟!”所以,两个孙子一再询问村中长辈:七爷究竟是为什么走的西口呢?
记得小时候,我就问过奶奶这个问题。六个奶奶跟前各自都有个爷爷,弯腰驼背的、咳嗽连天的、鼻涕稀溜的,好赖有一个。七奶跟前怎么就什么玩艺儿也没有一个呢?奶奶叹口气说:
“唉!你七爷走了西口啦!不回来啦!”
“七爷为什么要走西口呢?”
奶奶又叹口气说:
“唉!你七爷瞧不上你七奶,赌气走啦!”
我想了想:“七奶不是叫‘盖油糕’吗?七爷怎么还瞧不上七奶呢?”
奶奶还是叹口气说:
“唉!小娃娃们知道什么?一边玩儿去!”
是啊!我那时七八岁,对于那样神秘的事知道什么呢?我只好到一边玩儿去了……
直到我长了五尺多长,头茬胡子围了嘴,族叔堂兄“跳墙头”,“拉边套”之类的事体已经不避我的时候,我才大体知道七爷走口外的缘由了。那缘由其实很简单:七爷当年生得精干,心气也高。平日叔嫂打逗,他就对六位嫂子评头品脚。不是说三嫂“脚似柴耙”,就是说五嫂“头如谷茬”。几个嫂子一齐逗他:
“看咱老七日后找个甚样儿的下凡仙女上画轴儿的人!”
七爷拍拍胸脯:
“放心!我的媳妇准不会比你们差!”
嫂子们还逗:
“要是你那媳妇不如我们哩?”
七爷紫涨了脸,将乌油油的大辫子“唰啦”甩个鞭花上了肩:
“我去走西口!”
奶奶是大嫂,“长嫂如母”,见妯娌们玩笑开过了头,忙刹车落篷:
“咱老七是方圆左近的人尖子,将来七弟妹也保准差不了!甭说比咱六个柴禾脑袋,就比‘宏盛班’的‘油糕旦’也差不了!”
七爷到底是小孩子,媳妇是光是麻还没见,他倒不好意思起来,红了一盘脸低头捻辫梢。
七爷十六岁成过家,找个七奶才十四。七奶果然好人材,过门个把月,村中青皮无赖们就送上绰号“盖油糕”。七爷很得意,对嫂子们越发评头品脚起来。二奶是个麻子,偏偏脚裹得特别俊。脱下鞋来逗七爷:七弟妹千般好,怕有一点不兆—一她能穿上二嫂这双鞋吗?
七爷认了真,拎上二奶的鞋子进屋去。一进去就再不出来。嫂子们不放心,集体去听房。前半夜听见七爷打七奶,敲猪打谷似地擂得炕洞子一起共鸣;后半夜听见七爷自己哭,死了爹似的上气接不着下气。天将亮屋里没了声儿,奶奶放下脸子来数落二奶:
“二老婆!谁还不知道你脚小!拿双臭鞋壳子气老七!你咋不拿你那脸罩儿去比比七弟妹?”
二奶麻脸红一疙瘩、青一疙瘩,象是挨了几鞋底。指天发誓,说是再也不敢炫耀她的脚。然而,悔之晚矣!心高气傲的七爷竟真的去走了西口!而且一去不回头。
七爷到那吃马肉喝马血的地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可就苦了七奶。嫁人嫁不得:甭说男人还活着,就是男人死了,嫁人也由不得她。宗族里想卖寡妇,换银钱,她才能另嫁一个男人,脊背后还要让人戳指头——这号女人不节烈!交个朋友也交不得:虽说我们青石沟是张姓一家村,跳墙头跑黑腿的事却并不比别处落伍,喊“爹”的孩子究竟是不是那“爹”的种,很难说;这样普遍的群众性的游戏却没有七奶参加的份儿——她要生出孩子来算谁的呢?所以,七奶从十五岁上起就守了活寡。即便“盖油糕”名堂响亮,村中老少痞子都恨不能一口水吞了她,也没有哪一个吃了豹子胆的真敢下口:七爷不在,上面六个爷爷如狼似虎,对这个可怜的小弟妹,大家爱护备至,看得才叫严实呢!
小时候,我爱在各家奶奶屋里玩儿。最爱玩儿的还数上七奶屋里去。七奶年轻,好看,屋里干净,脾气也好。她爱把我揽在怀里逗,我也特别乐意钻在她胸前撒娇。我的头部刚刚够着她的胸口,襟下两个小饽饽挺挺的,拿脑门儿一拱就摁下去,摁下去又弹起来,特别诱人。不似别的奶奶,胸前不是瘪塌塌的,就是稀松一大筐。有时,我趴在七奶怀里,就想;想着就问:
“七奶,你想我七爷吗?”
七奶脸色立即变得煞白,眼睛发湿,牙齿咬得嘴唇都要咬出血来。七奶那样子象是要哭,可她又并不哭出声来;她不哭出声来,就比哭出声来还要令人难受。南墙底拐文明死了七八年了,他那老婆动不动就上坟里去嚎丧;除了给她男人嚎丧,别家死了男人她也大模大样去长声短调地唱《大哭灵》。七奶是哭都没有个哭的地方啊!有时,七奶和妯娌们拌几句嘴,也会哭一哭。可是,往往她只哭得一两声,六位爷爷们就出来讲话了:
“老七家的,你甭委屈啦!老七不在,我们当哥的不强,也没少了你的吃穿!你哭个啥呢?你哭给谁听呢?”
后来,大了几岁,我就再也没听到过七奶哭,也再没看到过七奶落泪。也许是我毕竟大了几岁,我再不好意思往七奶怀里钻,七奶也再没有将我揽进过她的怀抱,我和七奶变得隔膜了吧?
七奶不缺吃,不缺穿;不哭,也不很笑;不串门儿,别人也很少上她屋里;她屋里干干净净,身上素素淡淡;不显老,头发却很早就白了。七奶就那样过了一辈子。
七奶死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奶奶反倒活着。七奶临死脑子一直很清醒,她执着奶奶的手,一字一板地说:
“大嫂!我这一辈子是在你眼皮底下过来的,弟妹纵有千般不好,有一样争光:我没给他丢人!没给他们张家丢人!我到地下,也见得起他了!”
七奶死后,尽管七爷尸骨未归,族中议定:破例将七奶埋入祖坟。用黄米面捏个面人算作七爷,一同埋了和七奶作伴。族长锁爷一手主持治丧,丧礼极其隆重。锁爷唯有一点遗憾:
“新社会不兴立牌坊,要是早上几年,咱张氏宗族无论如何也要给老七家的立一座贞节牌坊!唉!”
锁爷遗憾、长叹。众人也都遗憾,也都长叹。那年我十三岁,少年气盛,心中暗暗发个誓愿:等我长大,我一定要给七奶建一座牌坊!
十三十三又十三,今年我三十九岁。我记忆力尚好。少年时发过的誓愿未曾忘却,然而,即便是因了违背誓言要遭天谴雷劈,五鬼分尸,并连死去的七奶的厉鬼也不原谅我,我却决不肯为七奶树什么劳什子牌坊了!
七奶!七奶!你缺少的也许不多,也许仅仅只是一样,但那决不是贞节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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