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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平作为中国诗坛宿将,在四十余年的写作生涯里,他的诗歌皆可看作带着轰鸣的钻杆,一寸寸深入地心岩层。当他决意要用诗实现其生命的彻底性,他全部的诗篇就成为这一重大而神圣使命的和声。《时间笔记》是梁平的第12部诗集,评论家认为这是继《重庆书》《三十年河东》和《家谱》之后的又一巅峰作品。诗中的理想主义精神,以及诗人在追求此理想过程中的率真、坚忍、无所不及的姿态令人深省。诗集中的《欲望》《石头记》《耳顺》《盲点》等充满了突围的隐喻和寓托,真正地书写了人间烟火。梁平借用充满智慧的治疗型的语言,传记经验的叙述,心理分析式的个人历史,寻找到平复焦虑和隔阂的话语途径。《时间笔记》无疑是一部骨肉丰满的虔诚之作。
今日推送文学批评家耿占春为《时间笔记》所作的序。
“文字长出的藤蔓相互纠缠”看到《时间笔记》的时候,我以为它呈现的是一部长时段的作品,没想到这部诗集基本上都是梁平的近作。而就其所显露的心迹而言,又的确可以视为长时段的生活所酝酿的变化在近期的一个呈现。这种变化是诗人情感从外向内的推进,从宏阔向幽微的调试,在“大我”与“小我”之间构成血与肉的关联,在人与人、人与自然和社会的各种冲突与隔阂中达成和解。很明显,这个变化的根本所在,是在努力甚至是执拗地推进情感的强度。《时间笔记》的命名似乎与读者达成了一个契约,即我们可以将他的诗歌视为一种个人化的记录,一个人的心路历程。《时间笔记》就是诗人的心路笔记,它的所指、能指又绝不是简单的个人履历,而是更深刻地揭示了作为社会里的“个人”繁复的内心状态。打开《时间笔记》,或许就能找到诗歌的秘密编码,披阅一份新鲜、异质、妙趣横生的《私人档案》——
世纪之交,单纯与文字为伍,
在《红岩》看红梅花开了三茬。
解放碑的某个小巷还有人对接暗号,
沙利文的刀叉不见了踪迹。
一枚闲子被《星星》唤醒,
从沙坪坝经桑家坡直抵燕鲁公所,
组织给我接风在克拉玛依,
新华路一个有隐蔽意味的地方。
红星路上没有红颜色的星星,
惨白的星光爬上额头分行,
第一行和最后一行都挂在铁门上,
与沧桑越来越匹配。
十五年以后,我把星星的密电码,
在星光灿烂的夜晚交给了接头人,
不带走一个标点符号。
九眼桥在那天夜里,失眠了。
少陵老爷子夜游浣花溪
和我不期而遇,小店里喝的那杯酒,
有点猛,在茅屋折腾了一宿,
醒来发话,过来种植点花草吧。
花甲挪窝《草堂》扎寨,
还是那套种植的手艺,横撇竖捺。
茅屋没有岗哨,没有砖瓦磕磕碰碰,
随心所欲、所不欲。是为记。
果然是“私人档案”,诗人提供了几个清晰的时间节点,还有作为生活路标的几个地点、几个相关人物和三份知名杂志,但这份“私人档案”的书写又充满暗号和密码,“红梅”“星星”“茅屋”之类既是写实又是隐喻,由此它显现了诗歌的本义,即使是白话诗,即使是一种自白,诗人也没有放弃它一定的秘传属性,尤其是在广告的直白意图和大众传播的显白话语里,诗歌依然使用着一种幽微的语言,有如担忧一旦没有了密码与秘传,某些与诗歌有关的真理就会消失,或者被误读。
诗人的这份私人档案并非一目了然,在诗歌写作中,诗人既孜孜于自我分析,又倾向于自我掩饰,甚至有时候也不免渴望自我圣化,很难说这是本意还是无奈之举,诗人说,《我被我自己掩盖》——
我被一本书掩盖,
文字长出的藤蔓相互纠缠,
从头到尾都是死结,身体已经虚脱。
我被一个梦掩盖,
断片与连环铺开的情节清晰,
梅花落了,枝头的雪压哑了风的呼啸。
除了书和梦,诗人写到,“我被一句话掩盖”,无法区分“舞台与世界”,真实与幻影;最终,“我被我自己掩盖,草堂的荒草爬满了额头”,显然,“掩盖”既有遮蔽也有遮护的意味。就像梁平在一些诗中,既揭破面具又使用面具,既以梦揭示现实又以梦掩饰自我。但自我遮护似乎并不是梁平的个性,他在诗中更多的是在赞美“裸露”和坦诚,他说,“裸露是很美好的词”,一如《石头记》所说,“我的前世就是一块石头”——
让我今生还债。风雨、雷电,
不过是舒筋活血。
我不用面具,不会变脸,
所有身外之物生无可恋。
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被踩踏,
明明白白的垫底。
在“我被一本书掩盖”,被梦、被话语以至被我自己掩盖的认知之后,梁平很快说出反语叙述,“不用面具,不会变脸”,如赤裸的石头。诗人说他就这样做“垫底”的石头,“如果这样都有人被绊了脚”,他劝人“找找自己的原因,我一直在原地,赤裸裸”。与梁平诗歌增加着的反语修辞相比,这里的叙述虽不算深刻,但依旧有点咄咄逼人。
无论是掩盖还是坦诚,似乎都与人的需求或欲望有关,诗人承认他的《欲望》,但他也愿意如此看待自身,“我的欲望一天天减少”——
曾经有过的忌恨、委屈和伤痛,
一点一点从身体剥离,不再惦记,
醒悟之后,行走身轻如燕。
“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读懂了时间”,不再有纷争与忌恨,他提供了一个时辰以见证这一点,这是孟子所说的平明之际羲皇的时间。“天亮得比以前早了,窗外的鸟,它们的歌唱总是那么干净,我和它们一样有了银铃般的笑声。”这就是他此刻的意愿,质疑自己曾经的欲望与动机,摒弃自身的执念,同时隐含着对他人看法的修正。这是诗人天真的一面。
他如此自白说:“我的七情六欲已经清空为零,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一一辨认,点到为止。”
我们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诗人所说,因为他一直在制造自我的反语,他一直在使用着反语叙述。至少这是诗人心迹的表露,他称自己《深居简出》,满眼是一个祥和的世界,“骑马挎枪的年代已经过去,天地之间只有山水。……与邻居微笑,与纠结告别”,我们是否该相信这个“闲庭信步”的诗人,“熟视无睹树上站立的那只白鹭”,而且他告诉我们“那是一只读过唐诗的白鹭,心生善意,含情脉脉”,连怀孕的猫也在“伸展四肢的瑜伽”。他说,“我早起沏好的竹叶青,茶针慢慢打开”,似乎沏茶、茶叶在水中舒展,都是一种主体性的心理过程的显现,“温润而平和”。
在诗人的整体语境中,不好断言“与纠结告别”微笑的面孔是内在真实状态还是他希望自己显现出来的状态。但至少,诗人希望的是走向中庸之道而非极端处境。诗人说自己已到了《耳顺》的年纪,没有“掩饰、躲闪、忌讳”——
耳顺,就是眼顺、心顺,
逢场不再作戏,马放南山,
刀枪入库,生旦净末丑卸了装,
过眼云烟心生怜悯。
耳顺能够接纳各种声音,
从低音炮到海豚音,
从阳春白雪到下里巴人,
甚至花腔,民谣,摇滚,嘻哈,
皆可入心入耳。
以后任何角落冒出的杂音,
都可以婉转,动听。
诗歌的传记经验所表达的并非一些事件的编年史,而是变化着的心理轨迹,内心的欲望与愿望也是它的一部分,“耳顺”不同于“顺耳”,“眼顺”不是“顺眼”,“心顺”也未必是“顺心”。顺耳、顺眼、顺心差不多是一种自然事态,耳顺却是一种主观性,一种人们普遍渴望抵达的主观性。前者由环境宰制,后者由自身决定。由此而言,当诗人一再表示《卸下》或《舍得》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是自我劝慰还是事实陈述,“卸下面具”,卸下“装扮,赤裸”。他说,“与世无争是一种突围,突出四面埋伏的围困”,把“看重的放下”,“任何时候都不要咬牙切齿,清淡一杯茶,润肺明目,看天天蓝,看云云白”(《卸下》);“蓝天在上,白云在上,遇见蓝天白云没有人不自惭形秽。所有身外之物开始脱落……”(《舍与得》)。通常而言,耳顺的修为是在一些价值含混的乃至相互冲突的社会环境中产生,有时候是为着让主体性的感知与无价值的事实之链断开,即让“身外之物脱落”,有时候却是一种没有价值观的修炼,让主体的感知与价值之链分开。
就像诗人总在裸露与掩盖之间游移,他也在欲望的清空与欲望的搏击之间游移,梁平总是制造自己的反语叙述,在放言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际,诗人旋即又承认《我肉身里住着孙悟空》,他真是一个表现自我矛盾的高手。不过,他希望“无休止的博弈和厮杀,并不影响我面对世界的表情,真诚、温和而慈祥。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向每一处伤痛致敬”。他对受伤的自身致敬又为他可能带来伤害的能力担忧,“我知道自己还藏有一颗子弹,担心哪一天子弹出膛,伤及无辜”,因此,“盲点”或“盲目”也是双重意味的,所以他甘愿“让世间所有的子弹生锈,成为哑子”(《盲点》)。
受伤与伤害或许体现了一种身体的社会属性,既是生活叙述又似乎包含着一种转义,在我们的时代,所有的行为都有自己的反面,所有的价值都产生了含混与歧义,所有的事物都感染了另一种属性。他在《经常做重复的梦》中说,“……这个梦是一次杀戮,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和亡命天涯。我对此耿耿于怀,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构成两个世界”。
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
才是真实的我。
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
甄别、斡旋、侦察和反侦察,
从来没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梦醒之后,
发现梦里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虚乌有。
如果不存在神秘主义的解释的话,如此可疑的“梦里的另一个我”,让诗人自身感到如此陌生的另一个我,或许源于多变的社会生活状态中的某种集体潜意识。在一个剧烈变迁的社会历史阶段,在欲望与无欲的挣扎中,似乎每个人都在“掩盖”与“裸露”之间摆动,每个人都会成为两个(或更多)相互分离的人,每个人的每个时刻或许都是相互分离的人。诗人力图在不断制造出反语的过程中与一个确定的自我保持距离。
梦的时间或许是事实世界的一个讽喻性的叙述。梦是事实世界的寓言。这是一个风轻云淡的世界,也是一个刀光剑影的世界。对个人生活而言的刀光剑影或许纯属子虚乌有,但却揭示了人们所熟知的社会情境。在利益急剧增长而不能共享的时代,社会性的互利模式已经转换为无法遏制的互害模式。诗人的无意识场景确然无疑地揭露了真实的社会生活场景。人们总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梦里都是神出鬼没,
那天神对我说,
赐你万能的权力,诅咒你敌人。
我在手机上翻检所有的名录,
都笑容可掬,没有。
鬼又过来,拿一帖索命符,
去把你身边的小人带来。
我省略了学生时代,从职场过滤,
也找不到可以送帖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丑寅卯,
习惯忽冷忽热的面具,
看淡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人过招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因为有如此之多的烦恼、敌意与焦虑,才有这么多的自我劝慰。在充满反语的叙述话语中,梁平的诗抵达了一个反讽的生活时刻。他希望从这种焦虑状态中解脱出来,一个证明就是他将这一切视为“前世修来的缘分”,即使拥有如梦中天神赋予的超自然力,他也想弃绝那种带来敌意和伤害的能力。诗人注重的,是对友谊的渴望、对坦诚的向往、对戒备与敌意的弃绝,以及由此而来的豁达心智的养成。如《花名册》一诗所说,“别在生命的呕心沥血里,假设敌意与对抗,平心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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