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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艾约堡秘史9 战疫 · 读书

时间:2020-07-19

逞强的蝈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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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艾约堡秘史(9) 战疫 · 读书张炜:艾约堡秘史(9) 战疫 · 读书03 13 09:00关注战疫 · 读书疫情之下,大家宅在家中的时间变长了,这个注定不平凡的春天,恰是读书的好时机。因此,《当代》杂志微信公众号特开辟“战疫 · 读书”栏目,选取杂志曾经刊发过的部分中长篇小说,将其全文免费分享给大家一起阅读,让文学的力量陪伴大家走过这段时光。希望大家可以在书中饱览万里山河,体验悲喜沉浮,用读书抵抗寂寞,照亮生活,在困厄中汲取温暖和能量。抵抗疫情,《当代》和你在一起,待春暖花开,愿安康无恙。导读这是一部具有突破意义的现实主义力作。从一座海边的艾约堡开始,小说回溯和现实刻录了堡主淳于宝册的命运。通过主人公所在的私营财团对渔村的改变,聚焦了经济与生态、发展与保护、文化与民生之类的现实问题。小说对情与爱的探索揭示了当今社会对爱与美的向往和努力。作者简介张炜,1956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张炜文集》48卷,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等多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19部。《古船》等入选新文学大系,作品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很好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亚洲周刊》优选十大华文小说之首、中国好书奖、全国畅销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多个奖项。艾 约 堡 秘 史(长篇小说)第十三章一淳于宝册回到艾约堡几天了,一直没有出门,甚至连东厅都没有踏入。秘书白金几次长时间候在那儿,最后不得不让服务生转告蛹儿主任:有一沓子要紧事呢,老肚带他们火烧眉毛了。蛹儿在书房里找到正戴着眼镜痴迷读书的人,不得不打断他。“我这辈子都不想去总部了,真的打谱这么做了。”他摘下眼镜。蛹儿已经习惯了这种语言方式,像哄孩子似的拍打:“去吧去吧,不过是应付一下。”“老肚带他们是吃干饭的吗?老天,咱什么时候才能讨个清闲!”他嘟嘟囔囔走出图书室,路过花鲤那儿说:“人比不上鱼儿自由。”蔫蔫地穿过长廊,乘电梯去东厅。蛹儿知道他今天不想跨出大门了。淳于宝册往睡衣上披了一件制服,趿拉着猫头长毛拖鞋。他在小厅里面的卫生间敞着门撒尿,听到外面有人进来就说:“真他妈急,连泡像样的尿都撒不成!”他提着裤子走出来见是女副总,有些吃惊:“怎么是你?”女副总双手抱着高耸的双乳,这已经是她的一个经典动作了:“老肚带马上就到。我来告诉您另一个事,就是那个女民俗学家,她说见您穿西装的样子了,评价时用了一个词儿。”“什么词儿?”他的语气变得纤细。“‘判若两人’。”“再没有了?”“没有了。”淳于宝册歪在沙发上,“我看你与她最终也成不了朋友。”女副总笑嘻嘻的:“这得慢慢来。我送她一对玉雕蝈蝈,她没要。我送她一把做春饼用的老式小擀面杖,她收下了。”“嗯?”淳于宝册觉得这个礼物太怪异了。女副总的身子凑近些:“不过我探出了一些什么,这个女人真的跟那个眼镜不一般,她说起他来鼻子眼都是喜;还有,我见她用古法木撑子刺绣,绣出一对戏水的鸳鸯。”淳于宝册转身看她,发现这张血红大嘴离得太近,就闪开了一点。“等等看这对鸳鸯落在哪里,不就一清二楚了?”她有些得意。淳于宝册正想夸女副总一句,老肚带夹着黑色皮包进来了,而且草草地打了个敬礼。“董事长,您这一招厉害啊,两边村子一动,那个矶滩角再也不好过了。”淳于宝册盯着他触目的肚子和大得出奇的皮带扣,想到了古代战场上武士们的护心镜,哼了一声。老肚带说:“推土机还没响就这样效果!这是那个眼镜做梦都想不到的,以为只要他们矶滩角在中间梗着,我们就会干焦急没法动手!就连头头脑脑们也这样看,我以前也这样打算,可您出其不意地甩开了矶滩角,让他们夹在中间活受罪……”淳于宝册一抬手打断他:“讲讲干货。”“干货,”老肚带瞥瞥女副总,“也就是吴沙原召开村民大会了,会上说了两边渔村即将兼并到狸金的严峻现实,再次让每个人思考自己的明天,利与弊要想个清楚,这是全村的事,不是哪个人的事,也不是几个村头儿的事。会上有人大喊‘俺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被他制止了。这次大会之后几个头儿分别串户征求意见,其实是串联,最后要打定主意跟我们干到底。不过我察觉到,吴沙原真的有点慌了……”淳于宝册站起来踱几步。身后一阵唰啦声,老肚带和女副总正在地板上摊开图表。他转过身,老肚带掏出一个激光指示棒,一个红点在图上移动:“这是国际游艇码头,这是高尔夫;这儿的会馆要建成一流,与总部形成不同风格。规划好的主干道可以开工,咱们的推土机先从这里打喷嚏,让矶滩角感冒……那会儿您去村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就有趣了。”淳于宝册脸抽搐一下,蜷在沙发上。老肚带停了停,见他没有表示什么就说下去。淳于宝册发出一声呻吟。“您不舒服?”女副总叫着。“真够倒霉的了……”老肚带凑近了看,又斜一眼女副总,搓着手,好像迁怒于她逼近的胸部。淳于宝册眯起眼:“说假话的滋味不好受!我面对矶滩角的那个吴沙原只想说真话,因为他一句没有骗我。这几天我一直待在艾约堡想事儿,发现演得太过了,究竟是当一个蹩脚的演员,还是老老实实讲出实情?想的就是这些。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这盘棋下到眼前这一步,你们几个自己去做吧,我真的不管这摊子了,今后只想做自己爱做的事,这辈子浪费的时间太多了,不能再荒废下去了……对不起,听清了,我这辈子帮你们干得太多了,你们要试着自己往前走,扔掉我这根拐棍!”老肚带嘴瘪起来,回身看着女副总。女副总这回听明白了,带着哭腔:“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们算什么!有大事总得问您啊,您这是让我们作难啊,说什么也不能这样,说什么……当然,您需要好好休息和享受,我们噢,天哪,我们噢!”她真的要哭了。淳于宝册打谱离开了。老肚带蹲下收拾图表。淳于宝册头也不回地走了。老肚带仔细叠着图表。女副总抹着眼角:“看看我都急坏了,我这回是怎么了?”“你这回是犯贱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说的太他妈对了。”女副总去搀老肚带,老肚带甩一下胳膊。白金接到了蛹儿传来的董事长指令:着人立即送两套自己的著作去矶滩角,一套给吴沙原,一套给那个民俗学家。“小心包裹,直接交到他们手里。”白金毫无耽搁,找到两个大纸箱,细细地铺一层绒布,把一册又一册小牛皮封面的书籍装进去,一边发出惊叹。老板的著作可真多啊,可他日理万机,压根就没有时间做专门的著作家!当然这有老楦子那一伙料理,但那不过是把老板的意思记下来,搞错一点都要挨板子的。他一瞬间想起了十多年来跟从淳于宝册的全部辛苦与欢乐,又一次感到了自豪:在几十年一遇的奇人身边,不需求证和游移,只服从就好。当他从一所大学毕业来到这个集团做了秘书之后,多少同学为他丢开专业痛惜,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选择非但不错,而且还是人生的幸运。二快到凌晨了,蛹儿还是睡不着。她最怕失眠症缠上自己。董事长偶尔彻夜不眠,但据说以前总是能够酣然入睡:“年轻时没有工夫失眠,后来和老政委一起,就有了最好的睡觉老师。”他告诉她:“人和人多不一样啊,老政委穿着那双高筒皮靴,往床上一歪就打起了呼噜,她这人大概第二天拉出去枪毙,当晚也非要睡一个好觉不可。”他满口都是敬佩:“这样的女人再没遇到第二个。好家伙,抽烟喝酒,兴头儿上来搂着脖儿亲。那把打霰弹的枪就压在枕头底下,准备遇到仇人立马搂火儿。”“搂火儿了?”“没,没这个机会。我们去荒地打野兔,它们跑得太快了,好几次放了空枪。回来时我作了一首诗,有一句叫‘草上野兔自奋蹄’。老政委失了手半天不高兴,说和平年代真他妈不是人过的。她光着身子在屋里溜达,一身疙瘩肉。我有时会想起她和那位老首长不清不白的关系,问起来她就回一句:‘他有那么好的胃口?’我们这一对儿啊,”淳于宝册盯着浑浑的夜色,“我还真有点想她!”他说起老政委就顾不得睡觉了,却把失眠的责任推给别人:“自从有了你我就开始失眠了,你大概是个不睡觉的老师。”淳于宝册喝了一杯柠檬水,重新躺下。蛹儿回忆着:“我是一个人住在那幢书店里才开始睡不着的。不是因为害怕,是想事儿,一会儿是那个跛子在我耳边唠叨,一会儿是那个瘦子死盯着我。他们都让人忘不了,也都是大坏蛋。两个人都火烧火燎的,蛮稀罕的动物。”他马上把话头接过去:“此言甚是。我说一直有个心愿嘛,就是把一些奇人召到一起喝场酒,或许大家都能谈得来。除了他们二位,还有那个岛上管鸟的人。不过那个家伙年纪大了,也许没有赴宴的雅兴……”蛹儿握紧了垂在身旁的手:“你们几个坐到一起能谈什么?”“哦,那话可就多了。会谈一些爱的心得。男人三杯酒下肚谈起女人,难免就要交心。不过即便一言不发,我也能看透他们的心思。这些窃花大盗都有秘不示人的一手,那被书上称为‘异能’。你是感受过的。”蛹儿捏他一下:“我没有。”“不说罢了。这种悉心观察就是‘爱情研究’,是我这些年开始着迷的一门学问。不少人以为我只知道搂钱,大错特错,钱早就不是问题,而爱情才是问题。对于任何一个志向远大的男人来说,一生都有这样的问题。”蛹儿久久未语。这样待了十几分钟,她问:“您与老政委杏梅讨论过这些吗?”淳于宝册藏起了笑容:“老政委什么都懂,唯独不懂这个。”“为什么?”“因为她是个唯物主义者,对她来说我们都是‘物’而已,两个走到一起的大物,狠狠地逮住对方,一顿泼要,天就亮了……”两个人只在黎明时分睡了三小时,起床时却并不困倦。淳于宝册心情不差,端量着蛹儿说:“我们已经很少一块儿迎接天明了。瞧瞧你这个大春娃娃,一张脸什么时候都像春天!谁如果有了你还赖唧唧的,那他一定是个贪心不足的家伙!”蛹儿拍拍他的胳膊:“快洗漱用餐吧,我们一起?”“当然。早餐后我们不去图书室了,要去一个好地方。我不能把一个‘人儿’总是锁在深宫,那太缺德了。”蛹儿原以为董事长又要用那辆吉普拉她出去游荡,就开始准备一些上路的东西,想不到他制止了她。他们走出艾约堡,站在弯道那儿等待。一辆电瓶摆渡车驶来,淳于宝册招呼一声就拉她跳上去。车子在他的指点下驶过了几个站点,在艾约堡后侧转了一个大弧,进入另一片葱茏。这是一公里之外的另一座小山,蛹儿以前只远远看过,不曾走近。离小山十几米处有两个网球场,电瓶车停在附近。驾车女子抱歉地笑笑,将车开走了。淳于宝册走在前边,绕开网球场继续往西。视野变得开敞:一片绿莹莹的人工湖,岸上是柳树,西边一侧是浓黑的雪松之类;松树与山坡之间有一大片混杂林,中间闪露出一个酱红色的楼顶。四周传出孤单而沉着的鸟鸣,让这里显得愈加肃静。蛹儿发现随着接近山坡,身旁这个人的脸色变得凝重了。浓浓的松脂味儿涌进鼻孔,这气息使林地变得沉甸甸的。一条不宽的柏油路从银杏与白蜡树笼罩的荫郁中蜿蜒而出,他们沿这条路踏上缓坡。走了五十多米又折向左,好像就为了避开那一丛茂竹。出现了一座庭院。两个穿了制服的男子在铸铁大门前忙着,见了来人微笑点头,并不说话。庭院门敞着,淳于宝册走在前边,掏出钥匙打开屋门。蛹儿忍住惊异,留意里面的一切。主体建筑顶多有四百多平方米,由一条廊连起的配厢还要小得多。这是一幢带阁楼的二层小楼,安装了电梯。室内精心设计,修饰简约却又一丝不苟。所有选配都是西式的,品质绝好。不知是否有过特别准备,茶几上的水瓶里插了一大束花。整个房间有淡淡的香气。淳于宝册走走停停,蛹儿知道这是为了让她看个仔细。二层陈设又有不同,这里除了卧室还有工作间,里面有精致的书架,上面满是金色闪烁的图书。她伸手抚摸它们,觉得像有脉动。最后他们在大厅沙发上坐了。“你觉得这个地方怎样?”淳于宝册问,没等回应又说,“多么适合隐居。太安静了,我们艾约堡成了这里的屏障。”蛹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从踏入那条柏油路起,满眼都是欣悦和讶异。这里可以形容为狸金内部悄藏的一颗珍珠。她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么好的地方。这会是为谁打造的?她试着回答,一开始想到董事长自己,但很快又否定了:他这样的大动物应该有更大更复杂的窝,那只能是艾约堡。心中一片茫然。“你可能以为这是我和老政委存留的又一个窝儿吧,不是的。这样的居所本来应该建在三道岗,就是我那个起步之地、感恩之地。我回到了这儿,并没有做一个不仁不义之人,我是说自己还是尽了最大力气帮了那个平原的村子。这些要说清楚需要太多的话,简单点说就是我原想在那里为李音的父亲,就是李一晋伯伯精心打造一个安度晚年的地方。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我用了两年多时间做这一切,速度够快的,因为他已经七十六岁了。他的身体一直硬朗,还放心不下三道岗,一有空闲就往那里跑。那是他付出了心血的地方,这让我又感动又自责。我把他接到落成的这幢屋子跟前。那是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松树间的黄毛栌叶子都红了,真是漂亮极了。可他屋里屋外看了一遍,说我的一片心他领了,但不会住到这里。‘孩子,这不是我的归宿。’他说。”淳于宝册看着自己的一双手。蛹儿发现在明亮的光线下,这手满是大大小小的疤痕,以前竟然没有注意。她想抚摸这双手,还是忍住了。他叹气:“老人离开了。他不是对这个居所失望,他是对整个狸金和我。他没有责备什么,可能要说的话太多了,索性闭上嘴巴。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许多,但说不清。我只是要为他养老送终,已经尽力为他准备了一切,连服侍的人,日常保健医疗需要的设备和人手,全都料理好了。可这没用。老人走了。一年后,伯伯去世了。可能就从那以后,我夜里就开始失眠了……睡不着时想着李音,问‘老师,我做错了什么?改正还来得及吗?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走到今天,再往哪里走啊?’没人回答,我只好整夜自问自答……”蛹儿没法安慰这个哀伤的男人。她这时再次明白:这世上没人能够取代李音。那个老师会一直伴随他,用目光指引他。可他还是迷路了,像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她越来越感到了这个人的犹豫和慌张,而这个人本来是帮自己战胜恐慌的,可如今非但不能,自身的慌乱反而加剧了。她悄悄咽下一声悲叹。淳于宝册站起,走几步,打量窗外,那儿有一只红翅小鸟。他怕惊扰它,不再往前。小鸟歪着头看看室内的两个人,飞走了。“我用大剂量的药物对付自己,一点用都没有。全是一些过时的老药。我今天领你来就是说说心事,请你帮我拿个主意:这里该派做什么用场?”他转身看着她。蛹儿摇头:“这儿太好了,谁都不配。”“是啊,我也这么想。如果校长李音在就好了,他该住在这里……真可惜。我让人好好照料这个地方,给庭院除草,每隔几天还要清理室内,放一束花。总会有人住进来,会有这一天的……”他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这像一个梦,一个梦……”三淳于宝册再次去矶滩角时,海边的推土机已经开始作业。他开着那辆吉普,离开很远就看到扬起的一缕暴土。还好,矶滩角这边总算好一些。车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大背囊,里面装了不少零碎,因为这次打谱多住些日子。他刻意让车子绕开轰鸣的机器,忍不住还要往那儿瞟,心里说:“我该把开机器的人扔进海里!”吉普直接停在上次泊车的地方,然后拎起背囊就去那个小店。老鲇鱼的络腮胡子更长更黑,这使他多少有点吃惊。“啊,老板儿来了,怪不得村边狗叫呢!”他上来接下背囊,嬉脸哈腰。淳于宝册揪揪他的耳朵:“几天不见胡子蓬蓬的?”“夜里机器吵得睡不着,胡子长得就快。狗日的。”“你骂狸金?”他回身伸伸舌头:“不敢。”淳于宝册待在厢房里,很快感受了海边特有的凉爽。一股海腥味儿,但一点都不难闻。他想即刻见到那个吴沙原,预想中这个眼镜会与上次大为不同,因为短短几天内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两边村子有了大动静,二是对方接到了一大箱书,它们码上架子了吗?那将有长长一排呢。最后想到这件事让他心头一阵激动,啊,同时接到这书的还有另一个人,她会怎样看这精美的书籍及其作者?这是值得猜度的事情。他觉得心口那儿有些烫,噗噗跳。仅仅几天之隔,再次回返时一切都变了,这变化足以让对方大吃一惊,进而从头思量:空口无凭,让事实说话吧,这一排著作足以证明自己与那个老肚带之流完全不同。哦,让我们在新的基础上开始新的对话吧,这样也许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淳于宝册最后想的是欧驼兰,想她时而走神的大眼睛,她丰润的双唇。肯定是老鲇鱼报告了村头儿,吴沙原赶在客人出门前光顾了。淳于宝册喜出望外,一边倒茶一边暗暗端量这个人。没什么显著变化,甚至看不出一丝急切和冲动。“感谢您送来的著作,好多!其中的一本以前在书店见过,读得不细。我会全部读一遍的!”吴沙原说。淳于宝册端茶的手一抖,为这人曾经读过自己的书感到惊讶,“请多批评,浪费你的时间了,也让你借此了解一下我这个人、我专注的事情。”吴沙原点头:“这需要时间,但我一定会读的。欧驼兰工夫多一些,她可能会多读,到时候我们要交流彼此的看法。您真是了不起的人,知道您有著作,但实在想不到会有这么多、这么丰富!它们印得多好啊……”最后一句感叹让淳于宝册不知说什么好:夸的是包装。他们只要一停止交谈,屋里就沉寂得令人难堪。吴沙原感叹过就不再说什么了。淳于宝册渐渐感受到这个人心中泛起的怨怒和愤恨。此刻一定绕开那件大事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淳于宝册还是不想主动提到它。这样待了几分钟吴沙原终于开口了,这一次果然不再是什么著作的事,而是单刀直入:“淳于先生,我上次拜托您的,不知结果怎样了?”“结果是吵了一场,”淳于宝册没有直眼看对方,在有限的室内空间踱了几步,大声说,“老肚带可不是省油的灯,他身边那个娘儿们也差不多!我想仔细了解事情的进展、原委,他们就打哈哈,让我好好保养身体呀,来这一套。最后好不容易弄清了大概。原来里边十分复杂……”吴沙原静静听着,目光垂下来。淳于宝册盯住他头顶的两个毛旋说:“老肚带说这是上级的统一规划,是城市化大格局中的一小部分,硬是摊在狸金头上了,也是我们的一大包袱。想想看,几个穷村子收进来,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我说那就干脆放手,咱不做两边不讨好的事,这就作罢!”吴沙原抬起眼睛:“作罢就是推土机开过来?”淳于宝册像是所有力气都使尽了,肩膀塌下来:“已经太晚了,都来不及了。这事彻底停下是不可能了,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告诫他们,与相邻的两个村子不同,矶滩角是我朋友,只要是村子不同意的条款,你们绝对不可实行!除了帮助矶滩角发展,让全村变得更富裕,别的目的要一概打消,一个念想都不能存!”淳于宝册坐下,大口喘气,“这就是我所能做的了。我会盯住他们,一定会的……”吴沙原淡淡应一句:“谢谢。辛苦您了。不过我想更正贵集团的一个说法,我们矶滩角不是什么‘穷村子’。”“这个嘛,是他们那么认为。可爱的村子,虽然……他们看惯了大洋楼,懂个鸟。咱们要的是世外桃源,冬天生个大火炉,夏天在海边摆烧烤摊子,赚过路人的钱。”“董事长说得过了。我们矶滩角并非满足这些,也千方百计谋求发展,正在做的事情很多。但我们暂时只想自己做,一点一点摸索,稳稳地做。我们不想和狸金一样,说白了是不想被你们兼并,我们害怕……”“害怕?”淳于宝册站起,“害怕狸金?怕什么?”“这个嘛,要说起来太多了。我们害怕失去‘矶滩角’这三个字,它存在至少已经七百年了!还有,我们也不想失去这些海草房、铺了黑石的巷子。”淳于宝册使劲拍一下吴沙原的膝盖:“所言极是!你想的和我一样,我也不想失去这些!那我们就一块儿,把它们全都保住怎么样?”吴沙原缓缓摇头,看着窗外。“难道既开发了矶滩角,又保住了这个‘桃源’,有什么不好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利用和借助资本的力量呢?”淳于宝册提高了声音。“因为我们不相信狸金,也不相信那些吹胡子瞪眼的大小人物。说白了就是这样。”吴沙原说完这几句,有些轻松地端起杯子。淳于宝册哼哼几声,喉部像被人捏住了:“原来是这样。那就没有办法了。那真的没有什么好谈的了。老肚带他们说的全是废话,不是吗?我想我能理解老弟,阁下你,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冒昧地问一句:狸金真有那么可怕?”他瞪着眼睛,手拄膝盖,皱着眉头。吴沙原出去方便了一下,回来时不知从哪儿搞来两个桃子,递过来一个。“既然问到了这个,那我得如实说了。据我所知狸金周围的村庄没有不怕你们的,你们先后兼并了五六个村庄,这些村的人逃掉了好多,一些家庭也受到牵累。靠近化工厂的三个村子几年内患病率上升,其中癌症患者是过去的好几倍!有不少失踪的人,其中最多的是女性!全市最大的水源地被污染了,两条河里没有鱼,连草都枯了,治理三年没见一点成效。狸金下边一个公司还开了赌场,有外国人,说白了不过是半遮半掩的声色场所。你们有自己的武装,警车一响让村里人发抖!董事长先生,我只择要说了一点点,本来也不敢说,不想说,可今天又不能不说。我想请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您是海边一个小村,它存在了七百年,能甘心被这样的集团一抬手兼并,成了它们管辖的一员?”淳于宝册紧咬牙关听下去,最后额上的脉管鼓胀起来。他擦了擦额角,换个坐的姿势,冷冷地看着对面的眼镜。对方说完了,或者不想再谈下去,又像刚才那样垂下头,头顶露出了两个毛旋。为了平息心中的冲动,淳于宝册把一直攥在手中的桃子塞到嘴上,狠狠啃了一口。“这桃子好甜,村里产的?”“海边水土好。”淳于宝册细细咀嚼,一个桃子吃完了,揩着手。“老弟怎样说都可以,一根直肠子比什么都好。以我的身份为狸金辩白是愚蠢的,不过总还得说两句。任何事情都得两面看,狸金创造的价值,完成的利税用不着我说了。它彻底改变了一个地区的面貌,为多少人提供了就业。粗人才能干大事,他们当然少不了招惹一些人,可是手里没棍棒,驴子是管不住的!污染一定会治理,这个过程刚刚开始,就像所有工业国家走过的道路一样。你列举的事儿有些吓人,可见下了一番功夫,不过恕我直言,一个集团和一个人都是一样的,谁的劣行罗列到一起都够它喝一壶的,况且是望风捕影!亲爱的阁下,你也是管理一个村子的人,知道事情要做好有多么难、多么棘手……”吴沙原不以为然:“每个人只有一辈子,他们等不到你们那个更好的‘过程’。毁掉的是大家的水和空气,赚的钱全归了你们,这哪里有理可讲?如果等价交换、为生命抵偿,那也恕我直言,你们狸金创造的所有财富再加上几十倍上百倍,都不够还债的!”淳于宝册站起:“集团贡献了国家,利税就是贡献,这是真金白银!”“你们从银行大把大把贷款是天文数字,这也是真金白银!你们搞定银行很容易,你们搞定税收更容易!算了吧淳于先生,咱们不要算这笔蠢账和糊涂账了,这辈子都算不清的,心知肚明最好。”淳于宝册嘴角颤抖,盯着这个瘦削的眼镜,一时无言。他一手按在起伏的胸部,一手去抓茶杯,对方递过来。他在接过杯子的一瞬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多少有些失策了,竟然被对手激怒,像条小鱼一样浮上了水面。有些话应该由那个大肚子说才好……他有些后悔,轻咳几声,抬起头:“我们说到了哪儿?”“我刚刚在太岁头上动土呢!”“哈哈,好幽默的老弟!你知道刚才我有多痛快吗?我心里想,总算有人敢说句实话了。我怎么看狸金?我又不是傻子。可能这世上最恨最爱狸金的都是我了。我和一帮人一起拼死拼活创造了它,而今却无法与它相处。我要过自己的生活了,你慢慢会明白的。未来与你成为挚友、与你站在一起的人当中可能就有我。你说的对,有些账一辈子都算不清的,那就让我们先搁下它,说点别的,说说我们自己……”淳于宝册站起来。吴沙原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淳于宝册拍拍脑袋,“哦”一声开门出去。他招呼店主为他们准备几个简单的菜,亲自点了腌花生和小咸鱼之类,还要了一瓶白酒。四两人喝酒时话不太多。这种劲道很大的当地白酒淳于宝册并不愿喝,他看看吴沙原,发现对方比较主动地喝掉了两杯,嘴上湿漉漉的。他料定这个人心情沉重,带着重重的心事喝酒。“海边人都嗜酒,而且习惯于烈酒,是不是这样?”他问。吴沙原点头:“过去是这样,现在不太出海,酒量也减了。”淳于宝册明白,这是说近年海里鱼不多了。他想到老肚带曾经说过要组建远洋捕捞船队,但这时候忍住了。“我多么希望你百忙中读一下拙作,那里面装了我太多心事,就当是彼此交谈吧。”他与之碰杯。吴沙原再次一口饮下,“一定仔细拜读,我太好奇了。”淳于宝册一阵高兴,就喝干了杯中的酒。一瓶白酒倾尽,有些多了。络腮胡子趴在窗上看了看,送进一摞烧饼。他们不再说什么,一人抓起一个饼吃起来。吃过饼,两个红脸人分手时,都觉得双腿有些轻飘。吴沙原离去前扔下一句:“好好睡个午觉吧,下午去欧驼兰那儿喝茶。”一句话让淳于宝册心跳加快,嘴里连连说好,然后轻而又轻地合上门。他倚在被子上出神,心里问:“你读过了吗?你会读吗?我做梦也没想到它们有一天会摆上你的书桌……”这样问着,恍恍惚惚睡着了。他在梦中看到了一条白色游艇驶在碧蓝的海面上,犁开浪花,自己和一个穿了藕荷色连衣裙的女子并立船头,彼此相挽,海风撩起她的长发。好甜的一个梦,醒来品咂不已。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他不再赖床,细细地洗漱,把长得过快的胡茬刮了一遍。出门时觉得身上的夹克有些过于簇新了,但也只好如此。淳于宝册想约上吴沙原同去,敲门无应,就独自走去了。这个时辰的小渔村还安静着,街上没有人声,唯一令人厌烦的是远处隐约传来的推土机声。有一只洁白的海鸥趴在前边的海草屋顶,正守护着欧驼兰的房子。他举手问候,它不理不睬。笃笃敲门,由轻到重。屋里有说话声。门开了,她微笑着,发出轻轻的一声“啊”,算是欢迎。浓浓的咖啡香气中,吴沙原像条抢滩登陆的船那样锚在桌边,手里端着杯子。“我又晚了。”淳于宝册咕哝一句坐在对面。这儿还准备了红茶,女主人取了放糖的茶,两个男人喝咖啡。淳于宝册最先寻索的就是那排庄重的小牛皮封面的书,啊,它们果然码在女学者的架子上,有些过于醒目了。“淳于先生把我们吓着了。我还从来没有印刷这么精美的一大套书呢!”欧驼兰虽然这样说,语气里并无惊奇。淳于宝册这会儿一阵深悔:也许自己过于张扬了,就像一个乡巴佬穿上了笔挺的西装,人家在心里笑。他脸上有些烫,想吐一句谦词却张不开嘴。从迈入这个洁净简朴的居所开始,他即费力地驱除身上的拘谨。而吴沙原那双丑陋的破凉鞋缝隙里放肆地露出脚趾,这会儿还跷着二郎腿。这个人酒意未消,耳轮那儿有些红。接下去淳于宝册问了女主人十分唐突的一句:“您还会在村里住下去吗?”一句吐出才觉得后悔,其实真正想问的是:“您的大作完成得顺利吗?”欧驼兰毫无耽搁地应道:“是的,会住一段时间。这里工作起来效率高,环境好,也方便实地考察。”吴沙原赞许地看着女学者,目光平静而自信。淳于宝册留意了这目光,转向他说:“这是对矶滩角最高的奖赏。”“是过誉,人家不嫌弃就好。”吴沙原淡淡应着,品着咖啡,“我倒希望她一直住下去,这就不光能找到人谈书,商量事情,还能喝到最好的名牌货。”吴沙原笑了。淳于宝册很少看到这个人的笑容。不错,这家伙有理由得意。他注意到“商量事情”几个字,暗暗惊叹:怎么以前就忽略了这个事实,他们本来就是无话不谈的一对朋友,也就是说,吴沙原对狸金的坚拒少不了这个民俗学家的支持。这真的是一对雌雄宝剑。他环顾屋子,想看到女副总提到的那件奇物,即绣了一半的鸳鸯。没有,“这种东西要有也藏了起来。”他心里说,不由得在两个人的脸上飞快扫了几眼。没有什么异样,炽热的爱欲啊追逐啊,藏得一丝不露严严实实。越来越口渴,这是烈酒和其他缘故。大口饮下咖啡,再续一杯红茶。锡兰产,涩涩的香气。“我有许多问题要请教,只怕打扰您的工作。”淳于宝册声音低沉,透着谦卑。欧驼兰仰脸看他。她的脖子比一般人要长,洁白的长颈让人想起羊。准确点说她让他又一次联想到羊驼这种动物。她晶莹的牙齿微张,露出了宽容而亲切的笑意,“客气了,这里随时欢迎你们。”淳于宝册在心里苦笑:人家欢迎的是“你们”,也就是说两个人同时来才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与吴沙原的不同,人家可以随时驾到。而且他们还曾一块儿穿着很少的衣服到海里游泳。夏日的白沙啊,丽阳啊,都让他们好好享受了一番。“我常常回味去年冬天在您这儿听到的拉网号子,回去也做了一点儿功课。原来这一带,我是说半岛的西部和东部,更不要说对面那个岛了,从调式到词儿是那么不同。我这才知道它成为一门学问的缘由……”淳于宝册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尽可能放得稳妥而沉实,并且显得不那么外行、不是无话找话。欧驼兰吸吸鼻子,这个动作让人想起了冷飕飕的冬天。她有些深长的鼻中沟随着用力抿嘴而翕动,鼻翼也活动了一下。这是她注意倾听时的习惯模样。“啊,是这样,它们跟渔事紧密相关,也涉及地理和民俗,我们在那个冬天说过。近来我又整理了半岛最东端采集来的一些号子,那真是太不一样了。”她说。“所有的号子都来自生产活动,不过它们可不光是实用的……”淳于宝册重复了自己在书中读到的意思。吴沙原插话:“那当然,这里还有艺术的升华,有审美的产生。不过这只是研究者要解决的问题,喊号子的海上老大并没想那么多。”淳于宝册转过身盯他,觉得这个眼镜确是一个嗜读者,竟能轻轻松松吐出“审美”两个字,而且没有一点海腥气。欧驼兰点头,一脸的郑重:“是这样。不过他们打鱼人放声嚎唱那会儿,首先自己是愉悦的,他们享受这种表演的快乐,同时也享受劳动和丰收的快乐。”“打鱼可不是表演。”吴沙原说。“他们沉浸在号子里是兴奋的,有时可以达到忘情的地步。我听村里老人说,一旦围上了观看拉网的人,喊号子的声音就高起来,有时还能临时插进一些内容。这没有表演的性质吗?”欧驼兰的口气有了辩论的意味。吴沙原耳轮的红色不知何时消退了,声音变得洪亮:“忘情?我可从没听说喊高兴了会耽误打鱼,相反号子越响干得越来劲儿,大鱼活蹦乱跳一斗斗撮上来了,一岭岭堆在苇席上……”淳于宝册惊讶于这个人的逞强之心:在如此迷人的女子面前也要占个上风!后来才听出这家伙在故意挑逗,那是对两人亲密关系的变相炫耀。他佯装出一副死心眼的模样问吴沙原:“难道表演不能提高劳动的热情吗?文艺理论家们不是经常说,‘用好的作品鼓舞人’吗?”吴沙原干干脆脆一挥手:“拉网号子不是‘作品’。”欧驼兰笑了,但随即板起脸,看着他:“您错了,这是劳动人民在生活中创造的最优秀的作品,它们可以是不朽的。”吴沙原顽皮地撇撇嘴:“老天,这是你们书呆子才说的话,我们矶滩角的人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么说。大鱼快上岸了,还扯什么淡,呼啊喊的弄上来算完。当然了,那时喊得也来劲。现在不行了,机器船进海作业,鱼也不多了,拉大网起号子的事再也别想了……”“所以说,”淳于宝册看看两人,“对拉网号子的研究其实也是对文化遗产的保护,这个工作的意义太大了。是吧?是的是的,我以为是的。”吴沙原瞥瞥欧驼兰:“保护文化这事儿慢慢来,对我来说,最急的是保住矶滩角。推土机在半夜响起来,这个鬼主意肯定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才能想得出,那是故意让海边人打个扑棱从梦中惊醒,然后出一身冷汗。欧驼兰女士,您知道这事的后果有多严重吗?我们这时候还在谈什么拉网号子,是不是太奢侈太不合时宜了?”欧驼兰“哦”了一声:“对不起,是董事长提到这个的,对不起……”吴沙原的耳廓又红了,盯着淳于宝册:“他当然有这样的心情。他很高兴。他会欣赏您对拉网号子的一番高论。可我,矶滩角的老百姓,这些日子没有一个人还有心情再唱号子!”淳于宝册这会儿反应很快:“你错了阁下,那个络腮胡子还为我唱了新收集的号子呢!如果你这会儿叫他来,相信还会听到的……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请你相信我这些天说过的话,我们的共同语言将远远大于分歧,我们甚至可以一起想想办法。”他说到这儿看了一眼欧驼兰:“对不起,请原谅我们的失礼,我是说,我们不该在您这儿争论……”欧驼兰的神色让淳于宝册吃了一惊,因为出乎意料的是,她这时脸上倒是闪过了一丝歉意。这再次提醒淳于宝册:他们的关系比自己所能想象的还要亲密。五室内落满了浅浅的橘红色,快要接近黄昏了。剩下的这段时间里,三个人都注意保持融洽的气氛。他们开始说一些轻松的话题。欧驼兰问到淳于宝册住在村里习惯否,这里的生活条件肯定比狸金差多了。淳于宝册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像您一样,都是因为打心眼里喜欢才要一次次来,而且住下去就不想走。“我跟沙原先生说过,我已经基本上脱离了集团的工作;您从这排拙作可以明白,我是多么迷于写作!阴差阳错或误入歧途,我竟然进入了实业。就像人要叶落归根一样,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心愿和迷恋上去。我的时间紧迫,所以,在这个童话似的地方,遇到了你们二位,这对我是太重要了……”“您真是让我吃惊,”欧驼兰再次表达了接到这些书的讶异,“那天我打开来见到您的名字,心想,这有点像变戏法似的,要知道您是掌管一个大集团的人,还写下这么多!而我一直在做专业著述和研究的工作,到现在为止才出了三本小书,最新的这本已经用去了三年多,还在半路上呢。”“那是根本不同的!我远没有您那么严谨,只是业余划下一些文字,很拉杂……实在需要勇气才能端到您的面前。不过它们毕竟是自己的真诚流露,包含了我的心血。”一直闷着的吴沙原咕哝一句:“浪费了多少时间!”淳于宝册想听他说下去,却再也没了下文。他想知道吴沙原在嘲弄他写书浪费了时间还是其他?这家伙也可能指三人的交谈是浪费时间。不,这对于自己分分秒秒都是珍贵的,因为这种切近的交流和倾听,与这个民俗学家同处一室,是多么难得的机缘。他甚至将与她结识以来的几次会面,放在整整多半生的时间里去打量:实在是太短促太短促,也太晚了。她说话的口吻,还有目光,以及其他说不清的某些气息和声音,都让他沉迷和神往。欧驼兰说:“我只看了不多,了解到许多新的知识,它们信息量大,文字也整齐。您的世界十分丰富……”吴沙原咳着,像被水呛住了。淳于宝册看着她,用心捕捉每一个字。这是来自她的评价,每一个词汇都是让人心动的界定,需要好好品咂。“信息量”“整齐”“丰富”,他将它们一一收在心头,码在一个地方,一遍遍打量。“整齐”二字是送给老楦子那一伙的,那人对自己的一帮人马向来要求严格,他们既要忠实于原作者的语气和意思,又绝不能容忍一个病句。是的,所有意思都来自作者,稍有不同的是文字上经过了一次次扩展、充实和补充,依据他许多场合的谈话。他曾经在清闲时拿过清样改得密密麻麻,这着实让一帮秀才们自愧不如,认识到花拳绣腿的文风是多么可怜。他时而落下的几个妙句,其直率简洁中透着锐利和灵动,总是直取本质!老楦子大呼叹服,把几个眼镜后生召到一块儿开会,说看看,瞪大眼睛瞄准了,这才叫才华,这才是董事长的手笔!淳于宝册反过来又受到新的激励,脑子进一步活泼起来,常在半夜失眠时记下一些纸片,在旅途中也不例外。有时他甚至把整整一段梦语复述出来,让两个女速记员大为诧异:这分明是人世间最奇特最古怪的想象啊。欧驼兰稍稍走近吴沙原说:“这些文字涉猎广泛,其中有政论,有经济;更有趣的是一些情节描述,让人想起虚构小说。我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一部分,它们写了乡村,山区里的故事……”淳于宝册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啊,那是他的一些零散回忆,有时在小餐厅,有时在晃晃荡荡的车子上,都是随口讲给别人的,他们全记下来了。往昔一闪而过,童年,少年,青年,我所有所有的岁月啊!“就我们三个人来说,各自拥有多么不同的经历,我们大多数人对往昔守口如瓶,而我,却是完全不同的。我愿向朋友,特别是自己所爱的人,毫无吝啬地敞开心扉!”淳于宝册心头热辣辣地涌过这样一番话,但只是抬起眼睛注视了欧驼兰一会儿,没有吐露一个字。就在这一刻,他认定这个民俗学家比吴沙原更好接近,而且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只要有一些合适的场合与机缘,他和她将有滔滔不绝的交流。比如,他们将不约而同地谈起各自的童年……他的眼睛又一阵热烫。吴沙原这会儿耳轮上的红色完全消退了,人也冷静了许多。他对欧驼兰也是对淳于宝册说:“我会好好读的。这么多,嚯咦,够我读一阵子了。可惜近来事情太多……妈的,近来,啊,会读的!”可能是这个人不小心吐出的脏字,让欧驼兰微微一笑。淳于宝册注意到,这会儿她投向他的目光里有一丝痛怜。这个判断不会错的,这个女人爱上了这个瘦干干的村头儿是肯定了。淳于宝册就近观察着这个“小知青”,再次感到了迷惑:没有英俊的面庞,没有发达的胸肌,短发,眼镜腿还破损了一只……真的没什么超人的吸引力,甚至是平平常常。唯有突破平均数的,是此人的嗜读,倔强,哦,还有亲民。这家伙为了自己的村子硬是拼了命地干,与整个矶滩角结成了一体,让他们死心塌地追随他信赖他。这就能让他为所欲为,对抗一切,死打烂缠。淳于宝册叹了一声。吴沙原和欧驼兰对视一下。欧驼兰说:“啊,天不早了,我们该一起吃饭了。我想请你们二位,到村东的小店。”吴沙原说:“没意见。”淳于宝册摆手:“该我请了。不好意思让你们破费。”吴沙原歪头对欧驼兰说:“让淳于先生请吧,他是老财东。”民俗学家执意要请他们二人。淳于宝册犹豫了一下,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在二位认为合适的时候,到自己那儿做一次客。吴沙原没等欧驼兰表态就拒绝说:“还是不去那里的好。”淳于宝册郑重地对他说:“不是狸金请你们,是我,如果您想把我当成一个朋友就别让我伤心了。”吴沙原为难地看着欧驼兰。最后还是吴沙原开口说:“那好吧,我们就算说定了。”第十四章一手持紫色药罐的老人又出现在东厅,徘徊一会儿才离去。锁扣遇到迎面走来的蛹儿,交换着不安的神色。只要秋凉迫近,所有人都未免忐忑。他们扳着手指计算入秋的日子,盼着这一次能顺顺利利地度过。昆虫和小溲默默无声,眼神里都有一句询问:“今秋该不会有事吧?”最能接近这个谜底的大概是那个老人,其次就是蛹儿。有人曾暗中做出一个推论,说艾约堡当年就是因为接受了老中医的指点,才特意找来了蛹儿,以接替离去的老政委。令人失望的是这用心良苦的安排并未奏效,最终也没能把来势汹汹的疾病挡在艾约堡门外。那场晚宴将成为一个特别的日子被人记忆。客人只有一男一女,虽非达官贵人却享受了空前的礼遇。几乎没人记得近年来东厅派过类似的用场,那里的壁炉除了一次中秋晚宴用过,至少凉了五年,灰烬扫得干干净净。那两位客人走了,天随之变冷,阔叶树全部裸露,只剩下一些冷肃的针叶植物。紫色药壶冒出的气味笼罩了每一个角落,花君在铺满干草的厩里打嚏,一种混合的气息漫过大厅,令人烦躁。人们一大早各就各位,矜持的神情遮掩着慌促。蛹儿从三楼电梯下来,一双令人生疑的长眼睫眨动着,脸上泛着鲜亮的光泽。“紫药壶怎么端去怎么端出,已经许多天了。”锁扣小声对昆虫和小溲说了一句,声音里透着宽慰。那次晚宴好像划出了一道刻痕,把这个秋天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前面是匆促错乱的紧张,后面是突然松弛的沉寂。主人毕竟有了一把年纪,在接连奔波和沮丧欣悦的交织中感到了疲累,一连三天埋头大睡。夜里没有任何异样。“他睡得很香,呼吸均匀,像个年轻人。”蛹儿据实向前来探问的老中医汇报。果然,淳于宝册一口气睡过了三天,第四天刚过九点人就下了楼,带着好心情问候了每一个人,然后去用早餐。在餐厅里他说出了许多俏皮话,老肚带身边的几个人成为取笑的重点。早餐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要待在图书室,请蛹儿一起。这让她想起在书店初识的日子:分别坐在自己的角落,既享用了嗜读的乐趣,又收获了丰厚的爱情。当年在无数书籍烘托下的特殊氛围中,两人之间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很难忘记,即便静默时也有心语悄递。那些日子好像并未远去,它仍然滞留身边。“这场招待算是一次还账,喏,就是人情吧,以前麻烦这两个人太多。”淳于宝册放下手中的书。她过来斟茶,说:“一个村头儿来赴宴还要带上女友,派头大了些吧。”“没什么,她只是村里的一个客人,住久了。不过他遇到事情或许会听听她的意见,人家经多见广嘛。”蛹儿想问一些细节,比如认识他们多久了,去了几次海边渔村等,还是忍住。她知道狸金的海边开发项目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奇怪的是这个人很少在自己面前提到它。淳于宝册不再说什么,站起来走了几步,像弹琴那样在一排书脊上拍打几下,又找到了那本情诗,翻了几页,“人哪,没有爱情什么也办不成,有了爱情麻烦也就来了。老天爷捉弄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去爱,然后看他昏头昏脑打转。”蛹儿不知他在说那个“小知青”还是自己。她忍住了没有点破:许久以来他的苦恼与焦躁,还有起起落落的情绪,都与那只“小羊驼”有关。金海岸与她同时出现了,这二者究竟哪个更重要?如果这会儿问他,对方的回答一定是“全都重要”。她可不会轻易相信。她知道从现在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狸金的主人都要面对矶滩角这道难题了。尽管他不说,她也知道它太棘手,难度似乎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她有些恍惚:那是多么小的一个渔村啊,这个闯过无数激流险滩的人竟然为它犯愁,不能不说是一件费解的事情。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爱情”,天哪,它竟然在这时候出现了。在她沉默的一段时间里,淳于宝册抬头谛听。他仿佛透过逼人的寂静听到了什么,啊,刺耳的推土机在响。他喃喃自语:“冬天就要来了,小渔村要过个安静的冬天,这样轰轰隆隆太不应该了。”“您说什么?”“我想让海边停下来。”“不做了?”“不,至少捱过这个冬天……”他让她马上联系秘书小白:“让他告诉老肚带,海边的事先放一放。”蛹儿提醒他:老肚带和女副总已经去了南方,“他们这会儿还在飞机上呢。”淳于宝册两眼发直,念叨:“嫌吵的不是别人,是我……”蛹儿料定他这个冬天还会去那个小村。那儿没有取暖设备,海风湿烈,可不是一个年近六十的人的好去处。但她知道没有谁能改变这个人的主意,他会独来独往,连个照顾的人都不带。她多想在这个冬天一直陪着他,在那个小渔村里为他做煎鱼、熬香喷喷的鱼汤。她叹了一声。三天以后老肚带回来了。他一出现在东厅就抱怨:“有些事情不得不领上她,可她说话太不得体了。唉,没有办法,学历太低了。”淳于宝册知道他在说女副总,一听到“学历”两个字就板起脸:“有些事粗人才能办好,俗话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这个你未必能懂。”老肚带瘪着嘴:“那倒也是……昨儿个接到您的指示,我立马让海边修路的停下来了。”“你知道我宴请了他们,贵客嘛,总得给一点面子。我这个冬天还要去那里多待些日子。”老肚带听了嘶嘶吸气:“啊呀,海边冻死人不偿命,您可得思量……”淳于宝册长时间端量淳于芬芳:这家伙没有再胖下去,但眼睛里闪烁狡黠,鼻子有了鹰钩倾向;那条永远不变的宽大腰带仍然是全身最触目的物件,让人想起一位重量级拳手。“很可惜,有些事你不明白,不是那块材料。”他随口说出一句。老肚带弓着腰:“是的,不过我会按您的意思办。您住哪个店,是不是先让人安装取暖设备?”“不用了,我要试试冷冻健身法。”二矶滩角的风果然很大,也冷了许多,简直不像秋末。老鲇鱼见背了大包的淳于宝册敲门进来,欢天喜地,哈着气接下行李:“住这里委屈了您,不过今冬是不会让您挨冻的。”他指指大炕和桌椅,“怎么样?”原来炕上铺了崭新的被褥,桌上搭了洁白的网罩,还添了两把椅子。“一到冬天,我就会在炕洞里架上烧火,这屋里一准暖融融的,您看书呀会客呀就舒服了。”他回身端来注满水的新瓷壶,笑眯眯地凑近一点:“老板儿,这回我可要让您高兴一次了,保准您听了会恣的。”“有了新的拉网号子?”“那个,比那个要紧多了。你们不是一直为号子里提到的‘二姑娘’发愁吗?这孩子我还真找着了!”淳于宝册一愣:“她真要在,往少里说也有几百岁了吧。”老鲇鱼不高兴了:“咦,老辈传下来的东西都是有鼻子有眼的,那时候的人比现在靠谱儿。我这么琢磨,一遇到上年纪的就打听,后来总算理出个眉目来了。我这功夫可是为您下的啊。”淳于宝册点点头:“成,连同你上次唱过的号子,最后结账一起清吧。”老鲇鱼大嘴咧开了:“这是我从东边二十里外的一家亲戚那里打听来的,他年轻时当过海老大,吆喝一声吓得鸡狗不语。得了,我今晚上细细说给您,再白送一段新号子。”淳于宝册在想别的,问:“吴沙原主任怎样了?他这些天还好吗?”“也就那样。反正闲不住,村里事太多。本来我们矶滩角靠春夏秋三季游客就能赚一大笔,今后就难了。”“为什么?”“东西两边又拆又盖的闹腾,暴土扬场的,谁还会来这里。”淳于宝册不再问。“上级又来村里开会了,还找了几个群众代表了解情况,其实是摸底,怕村头儿谎报军情。”“谎报了吗?”“怎么会。村里人都怕狸金,躲闪还来不及,怎么会引他们进来?另外两个村也跟我们差不多,只是村头儿叛了,老百姓也就没有办法。被喊去的几个代表说,俺就住这海草房了,高楼大厦留给你们吧。他们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淳于宝册打断他的话:“狸金的名声真有那么坏?”老鲇鱼瞪着眼看他,这才后悔,拍拍头:“啊,狸金名声不好,老板儿好啊,我走哪都说‘咱见老板儿本人了,那真是一个礼礼道道的好人’。”淳于宝册不想谈下去了。午饭就在旅店里用。中午稍稍打个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吴沙原。他总觉得有太多话还没来得及聊,关于自己,关于对方。奇怪的是他觉得这多半生的肺腑之言,真的要在这个男人面前吐光了。他嫉恨这个人又喜欢这个人,想让其难堪又担心其受苦。“人老了就变得婆婆妈妈,”他心里这样说,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对另一些人是怎么办的:只要有人敢拦狸金的路,那就绝不客气。老政委夜间抚弄他一头鬈毛说:“人到了紧要关头就得这样。”他无法看到自己暴怒的样子,据她说那鬈毛都一根根变直了。他去了吴沙原那儿,扑了个空。往回走时拐个弯,沿着黑石小巷往北走。海边的草顶长寮还在,不过里面的桌椅之类已经堆到了一起,看起来准备过冬了。这里的天冷得早,有点可惜。他望着能见度很好的大海深处,毫不费力就捕捉到那个最大的岛。回忆上次和蛹儿一起登岛时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参观鸟类博物馆的一幕。对吴沙原来说,爱与痛就在对面的岛上,这种日子实在不好打发。几个男孩在水边捡着彩色卵石,喜欢一阵又抛进海里。有一个胖胖的花花点点的红绿两色海星就在脚边,他小心地捏起,它一动不动。“或许已经死了。”这样想着,还是轻轻放到了水里。海边人很少,再往前走就剩下自己了。左边是那个高大的海蚀崖,此刻正是退潮时分,可以从崖下走过,一公里外就是另一个渔村了。他走着,一边看着脚下飞跑的小毛蟹,它们一边跑一边举着威吓的双螯。从崖下走出一个人,围巾飘飘,好像是个女的。啊,欧驼兰。两个人似乎同时加快了步子。“是您,董事长先生!”她打起了招呼。淳于宝册站下,下巴那儿有些紧:“天冷了,您该多穿一点。”“没事,已经习惯了。我喜欢退潮时去崖下,那里的礁石刚出水,五颜六色漂亮极了。”她说着从包里掏出几个彩色圆润的卵石。他感叹:“太美了,比商店里摆的玉石都好。”他提议一起去崖下,她摇头:“晚了,涨潮了。”他们只好一起往回走。“您是刚刚到的?”她问。他说是的,这次带来了几本书,想在这儿清静几天。“您如果早来些日子,两边村子的推土机半夜里都响。他们搞野蛮施工。”“这太不应该了,”他搓着手,“现在尽是这种事情。”她不再移步,转脸看他:“我一直想问您一句,又觉得这是狸金和村子的事情。我想说的是,海边这些历史悠久的海草屋全都推倒,那该是多大的遗憾!就它们形成的年代来看,完全值得申请遗产保护了!我对这一带海岸比较熟悉,知道保存得这么好的黑石小巷、老式海草屋已经不多了。更东边的村子早就实行过村落改造,地上是水泥路,墙面也贴了瓷砖。您是个写了许多著作的人,会理解这些,我想说的是,您为什么不去阻止狸金?”淳于宝册每一句都听得仔细。他甚至在短短的时间里被说服了,而且没有任何异议。他知道对方一定随吴沙原看过了老肚带展示的规划图,甚至看过沙盘:西式小区、游艇码头、高级会所、现代泳场;当然,还有特意保留的一些海草房。他想说这出自西方顶级设计师之手,是上上下下无不为之惊叹的未来,可顿了顿还是没有说出。有什么不对劲儿,那张闪闪发光的图片好像一旦落在海边,显得太突兀也太陌生了。他正想着怎么说,对方开口了:“你们要实施的那个计划,在许多地方都差不多。可你们要摧毁的这几个小渔村,走遍大江南北都很难见到。我痛心,只不知该怎么做。那天,在您高雅的宴会厅里我才明白,您为了欢迎我们点燃了壁炉,可那天温度一点都不低。这只是出于一种新的仪式或礼节,但并不适合……”淳于宝册有些尴尬。他尽力冷静自己,想着所有理由。她停下来不再说什么。一群海鸥迎着东北风往上一旋,落在前边不远的沙岸。有一只躯体修长的鸥鸟往这边踯躅,直着脖子看过来。“我们非常感谢您那天的热情款待,也见识了艾约堡。”她加了这样一句,作为刚才的弥补。淳于宝册说:“啊,哪里哪里。”女学者又一次不自觉地代表了两个人答谢,这让他心中怅然。他回身看着海蚀崖说:“崖西和这边会有不同,这里不仅要保留一些海草房,还要建一座民俗博物馆。后者是我提议的,他们总算采纳了。这个馆在将来应该是当地的标志性建筑。”“保留的那一点太少了,等于留了几个民居模型。我们希望几个村子全部保存下来。不然也只有在民俗博物馆里才能看到过去,是不是太可惜?这事儿要挽救还来得及,您的作用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大,可以说是关键作用。”她直直地看着他,又垂下眼睛。多么浓的睫毛,像假的差不多,问题是它是真的!淳于宝册有些急促地回应:“您,您说得有道理,我基本同意。您可能不信,我在集团内部也表达了类似的意见。可公司联席会上的主调不是这样,加上地方主导,哎,有些理想真的无法实现!我当然欢迎这三个村子加入狸金,但不是把它们一口吞了消化掉,而是让它们一直活生生地存在,就像这道金海岸一样……”他说得有些动情,停下时还在心里自问:“是的,难道这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吗?”欧驼兰的眼睛眯了眯,不知是为了抵御海风还是一个习惯动作。她扫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他们继续往前,一直走到那个闲置的草寮下边。淳于宝册声音放低:“还记得那个夏天,我们下了飞机赶到海边,就在这儿遇到了您,您和他坐在那个位置。”他伸手指了一下。“您的记忆可真好。”“不是记忆好,是太让人难忘了。”她抬起头,马上被一对目光烧灼了一下。他迅速转脸看远处的海岛,咳了两声。天色有些晚了,橘红色铺展在海岸上,西部出现了絮状彤云。两人都觉得该分手了,临别时淳于宝册想到了一个提议,说:“您如果晚上有时间,咱们一起去吴沙原那儿怎样?开店的老鲇鱼搜集了‘二姑娘’的故事,我们一起听听?”欧驼兰那对离得有些远的眼睛一亮:“是吗?那太好了!”淳于宝册走开了。他心里想:我更愿领着老鲇鱼去您那儿,因为您才是这方面的专家。三“我注意到两边村子的施工停下了,谢谢您!”这是吴沙原见到客人的第一句话。淳于宝册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转身看那几个书架,弓腰仔细看着书脊,故意将自己那排触目大著忽略过去。“啊,写丛林的;战争大全,动物故事;公司法和……爱情诗!”他小声念着,将诗集抽出。这本书他和蛹儿一同读过,甚至认为凡是着迷于这些句子的诗人,必定是一个心中拥有大爱而不得的人,无论男女。他试着说:“你应该推荐给那个民俗学家,保准她喜欢。”“为什么?”“三十多岁了,还没有个伴儿。”吴沙原鼻子上凝住了冷笑:“这就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事儿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最后一句脸色肃穆起来,让淳于宝册想到了岛上那个小女子。“我们真的一样呢,是两个不幸的男人。”他心里闪过这样一句,把诗集插上书架。这会儿他才发现:那套簇新的著作中有一本夹上了书签。这家伙真的忙里偷闲看过了。吴沙原不愧是个洞察秋毫的人,说:“大著又读了一些,内容可真多。你别说掌管一个集团,简直有治国安邦之才!”淳于宝册本想好好听下去,这会儿觉得有些讽刺的意味。对方又说:“其中还写到对爱情的看法,知道您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淳于宝册听到这一句,真想捉起那双瘦长的手。淳于宝册嗓子嘶哑了:“我说过,一个人所有的幸与不幸都是因为爱情,它很缠人……”门响了,进来的是老鲇鱼。他喊着:“都这么早啊,我喝过糊糊一抹嘴就来了。”淳于宝册让他回头迎一下民俗学家,吴沙原说不必了。果然话刚停就有人敲门,欧驼兰来了。主人在桌上摆出两种饮料,还有一碟秋桃。欧驼兰从包里掏出一听咖喱蚕豆、一盒烤薯片。淳于宝册想到了包里有送给民俗学家的两件礼物:一瓶欧洲产红葡萄酒,一罐上好的咖啡豆。这将在一个适当的机会奉上。他觉得还应该带给这个村头儿一瓶高度白酒,来时竟然没有想到。老鲇鱼知道今夜自己是主角,有些兴奋,未饮先醉地抓着咖喱蚕豆嚼着:“天底下还有这样古怪的豆子。如果不是大学问家拿来,我会以为是给海猪吃的东西。”欧驼兰笑了。吴沙原说:“乱说掌嘴。”淳于宝册说:“今夜有一杯红酒才好!”他这样说,看着窗外吐放清晕的月亮。欧驼兰也看着窗户说:“多么好的空气!这个夜晚该去海边……”吴沙原说:“那就以后吧,只要我们愿意,这样的夜晚很多很多。”他看着老鲇鱼:“开始吧,你从哪儿整来了‘二姑娘’?唱吧。”“不是唱,是说,末了缀一段号子。”老鲇鱼清了清嗓子,突然做出要哭的样子,吸了两下鼻子:“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沙,自古以来都是这个理儿。天下乌鸦一般黑,有权有势的人变着法儿享福。在千儿八百年前啊,咱这一带出了个俊闺女。俊成什么?猜猜吧,小猫见了不抬头,后生见了绕道走,因为害羞。传说年轻人迎上她看了,回家就睡不着觉,两腿在炕上打连枷,要死要活……”吴沙原低下头:“太夸张了吧。”老鲇鱼不理不睬:“想想看这是个什么宝物!这是咱劳动人民生出的好闺女,是吧?人穷志不短,儿女要双全!她就是海边三代拉网人的孩子,那一年十八岁,大眼忽闪忽闪,连上年纪的老人见了她都磕磕烟锅转身,不敢正眼看。她爹妈老实,叮嘱孩儿:好闺女别到外边,咱锁上大门织网!话是这么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后还是让渔霸一家知道了。老渔霸让人为他张罗婚事,说这是最后一次成亲。”三个人静静地听下去。“这是闺女的一个大坎。爹妈一齐搂住孩子,生怕被人掳去。媒婆两头跑,回到老渔霸那儿添油加醋:‘老爷赶紧差几个人抬来算完,抬来家就是小奶奶了。’老渔霸一拍大腿说:‘来人!’麻绳和轿子一齐备下,一群凶汉吆吆喝喝出了门。老爹手握砍刀横在门口,闺女劝着爹,笑吟吟的。她坐上大轿,一帮人腿都软了,好不容易抬起来,歪歪扭扭抬回去。老东西端着水烟袋,穿着带寿字的衣裳来掀轿帘,一瞥见闺女就仰倒在地,再没缓过气来。”老鲇鱼说得急,抓起杯子大饮一口:“他就这么死了!咱闺女没动一手指,谁也怨不着。要不说美女杀人不用刀嘛。渔霸的两个儿子四腿哆嗦,把人囚了。他们都想留给自己,谋划害死兄弟。老二先一步往老大杯里下了毒,没让他活过来。老二吃了甜饼,天不亮也死了。原来饼是老大送来的……”吴沙原问:“就这样了?”“没,”老鲇鱼绷着嘴,“还没说拉网号子呢,你仨慢慢听。这闺女回家后又织起了渔网,可是奇事传得越来越远,有人一天到晚趴在墙头上,像大猫一样。闺女只好关到屋里干活。直闷了七七四十九天,她一摔织网梭子说:‘我要出门!’谁也拦不住‘二姑娘’,她大辫子上扎了红头绳,穿了碎花小夹袄,下身是条肥蓝裤。街上男人用袖口罩在脸上,看一眼闪一眼。她一直溜达到海边,一群人在那里拉网,见了她再也抓不紧绠绳了,网里的鱼全跑了……”老鲇鱼喝口水,抓桌上的东西吃,说:“遇到这么好的闺女,咱一点办法都没有。”一双大眼闪动着,像鱼眼。本期微信编辑:秦雪莹图片来源于网络Copy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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