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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故事大赛:工作和生活中 有哪些让你念念不忘的亲身经历?

时间:2020-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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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们开始叫我傻大个子,是我三年级时的事。

那之前一场热病,带走了我大部分言说的能力,带来的则是这一副病恹恹的身体与整日流涎的痴呆模样。我的母亲心碎至极,为此大哭一场,呼号中她先骂老天爷,后骂观世音,骂生活的艰辛,也骂刚刚死了的父亲。

我能理解她骂生活的苦难,但不清楚我的病对她而言有什么可骂父亲的。起先父亲的死我以为是意外,是他喝多了,分不清家里的土炕与后山的铁轨,所以被驶来的火车碾碎了一地。他此前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过活,不曾想死后鲜血却随着火车去了远方。

热病之后,父亲过三七。祭祀完的当天夜里,我看见父亲孤零零地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往后山走去,他刚和母亲争执完,为的是一些生活中不断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从鸡毛蒜皮的小事逐渐升级到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父亲最终用死结束了这场婚姻,他说:“成天你妈的就知道磨叽,你找阎王爷磨叽去吧。”他把母亲按到炕沿儿,抽了她几个嘴巴,然后颓颓然地出门,他在村头的槐树底下抽完几颗烟,拿着两瓶白酒便往后山去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已整理好散乱的头发在听天气预报了,而我则在村西的水库那边快活地滑着冰车。

我以为是父亲的魂火从山头的墓里回来,为的是向我诉说他死前那日心底里出现的悲哀,但他始终没有同我说话,只是把那日发生的争端再一次从我眼前上演,当他被火车轧过去时,我于心不忍,把头别了过去。之后的日子里,我渐渐发觉,好像不是我父亲的鬼魂回来过,而是热病烧穿了我的脑子,给了我可以洞穿时光,追溯近期发生的一些事的本领。

起初我有点窃喜,之后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幸运的事情,因为我早失去了讲述的能力,只能充当一个历史事件的无声见证人。每当我擦掉口水,试图用我不甚灵活的舌头告知人们一些真相,我总会如鲠在喉,又或我想写下那些与其相关的文字时,哪怕片语之言,也总觉得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短短半年时间,我就窥探到了人世的许多荒唐,是砸烂、勃起、插入、收拾、陷害、诬告、落井下石、干、搞、整、声嘶力竭、捣毁、揭发、打倒、枪决、踏上一只铁脚、冲啊、上啊这一类的荒唐,我还看见有人偷走了我母亲的红色内裤,只为了夜晚好戴在头上安稳入眠。我开始感到惊悚与不安,年幼的我第一次瞧见,原来家长里短的寒暄背后竟是隐藏了如此多邪恶怪癖的心,它们像化肥一样堆在我身上,催着我成长,使我饱受折磨。

但不久,更切肤的疼痛就转移开了我对大人世界的关注。 因为我发现前面等待着我的,是如今这样一副痴呆模样所引来的永无止境的谩骂和欺辱,最终,让我感到了世间的难挨。有时我在想,为什么偏偏要把一个明镜的灵魂生生塞进一个满是禁锢的铁瓶呢?或许比起那流于浮表的欺辱,倒不如收下那大人间包藏祸心的温暖。

他们常用怜悯的目光看我,仿佛傻掉的是他们自己家的小孩,每当有不知情的人问起:“这孩子怎么回事?”他们会说:“当爹的喝大了,在后山叫火车撞死了,小孩发了场热病就变成了这样。难!全靠当妈的一个人养活。”接着几个人便开始为着我及我母亲的命运感叹起来,不过到头来他们自会互相安慰,“傻子知道什么?傻子什么也不知道,没那么多操心事,也挺好。”这里面自然有一些真实的情感存在,虽然不乏一些明里叫我母亲坚强些,背后却想趁机上了我母亲的人,但不管怎么说,总不至于是像那冬日冰窖里一般温度的情感。

没有情感、滴水成冰的所在,真真要数我一天中大部分时光都要待在里面的学校了。那时我虽已见过诸多丑陋,比着同龄人稍稍成熟,但并不意味着可以逾越身体的限制,以超越的姿态去生活,何况还带着这么一副痴呆模样呢。

二年级时,学校教师队伍重组,班级也跟着重新分配,本来就不熟的同学这次都换了新面孔。上半学期,勉强记住一些名字,尤其是里面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但我那时还不清楚,这些名字会在我后半生的梦里反复出现,就像我父亲死时的场景,时时惊醒睡梦中的我。

那个寒假结束的时候,父亲死亡,我徒染怪病,一连串的打击发生,使我母亲苍老了许多。她叫我休学半年,借此养病。也是那半年,我得以用神游的方式探索了村里发生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预先窥探了世界的幽暗一角。

之后,世界向我扑面而来。

当我母亲用蓝皮硬板装订好本子,抱着我的书包遥望夜空时,她为了我的前途——也或许为了她自己的幸福——感到无措了,泪花便泛上眼来,她说:“唉,这日子可啥时儿是个头。”她看向我,忧心地说:“傻孩子。”

我尽力告诉她:“我——我——不傻。”

她帮我抹掉淌出来的唾液,把被子给我掖了掖,摩挲摩挲我的脑袋,“是是是,不傻,我儿子大聪明嘞。”但过了一会,她又独自叹起气来。

九月一日,我再一次回到班级,谈不上什么新鲜,但也希望能再次融入校园。我坐在老位置上,但旁边的同学说,最后一排靠窗的旮旯、那个堆煤的角落才是留给我的位置,我失望地走过去,班级很吵,都在互相倾诉暑期的见闻,但我总感觉有许多人其实在暗中观察我,他们像猎人一样把自己隐藏在高声的言语里。

还没等我收拾完,广播就号召,“各班级注意!各班级注意!全体集合!全体集合!准备薅草!准备薅草!”

一瞬间欢呼雀跃声响彻云顶,各班级从狭小的平房里涌出,像雨天汇集的水流,疯狂地奔向西边的操场。

暑假里学校无人活动,野草有了舒适的生长环境,加之雨水充沛、阳光充足,黄土操场就变成了一片乱坟岗,它们长势凶猛,绵延百米,随秋风如麦浪,颇有气势。各年级的区域早已划分完毕,全校六七百个小孩散在草里。校长登上破败脱皮的领操台,说了三十分钟有的没的废话,最后是体育老师上来,一声令下,薅草就开始了,班主任们飞也似地跑去树底,抱着保温杯喝起茶、聊起天来。阳光下人声鼎沸,四方攒动,草叶开始纷飞,大地扬起尘雾,小男孩前头冲锋,杂草就是他的劲敌,小女生拖着麻丝袋在后头跟进,倒下的她就要去收尸。

太阳往天心移动。

草势慢慢弱了下来,空气里尽是折断的草的味道,腥秽而苦涩,我突然看见几只影子从我脚下探来,淅淅索索,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他们正议论纷纷。我猛然回头,看见一张粗鲁异常的脸,好像烧焦的轮胎,正冒着热气。我对这脸印象尤深。他向李饷摆头,示意李饷来试探我,李饷为着我病前还有些力气,颇为忌惮,不敢向前。他见此景,踢了李饷一脚,就独自朝我走来。

我清楚,葛大虎是要报复了。我回头便要走,但他提前一步扣住了我的肩膀。

上学期,葛大虎将一只雏鸟带进班级,为女生表演拔鸟毛的技术,直薅得那鸟鲜血淋漓,惨叫悲鸣,后来他拿剪子割了那鸟的脑袋,捉弄了几个女孩子后,就连着那鸟光秃秃的尸体一同扔到了别班的屋顶上。我扑向他,借着力气将他压倒,觉得即使不出于人道,为着鸟的性命和那些受怕的女孩,我也该教育教育他。放学以后,他在四年级的哥哥葛大龙带着六个人把我拖进苞米地,几个人撂倒我,踢了我二十多分钟,葛大龙说:“你以后再敢碰我弟弟,我他妈弄死你。”我在水边洗去脸上的血和土,回家后我那不久就死了的父亲给了我一耳光,“供你读书不是叫你给老子逞英雄的,你他妈的。”

那是我和葛大虎结下的梁子,他时刻想把我再踩在脚底,用那种不通过他哥哥的方式叫我认怂,但我的休学没给他机会,整个下学期我都不在学校。如今再回来,事情发生了诸多变化,我被这痴病弱身扔上了砧板,变成了待宰的鱼肉。

他满是凶光,呼吸时伴着残暴的起伏,我感到有一口棺材,即将要把我钉进去活埋。

“转过来,让哥们儿瞧瞧,是不是真傻了?”他满是讥讽,侧身歪头将目光打过来。“我听人说你爹死了,被轧得满地都是?”

我以抗争的姿态叫他滚蛋,希望借此可以唬住他,但他们只看见一个嘴合不拢、脸瘫痪着往下坠的可笑模样。

他毫无预兆地起手,扇了我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引来更多关注,我忍着疼痛瞪眼瞅他,他反手又是一巴掌。我没有慷慨就义的从容了,只有一种既被杀又被辱的憋屈和脸上热辣辣的火烧。

他招呼他的小兄弟们过来看,他们围着我,说说笑笑,“你说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傻了呢?”他们给我起新的外号,叫我傻大个儿。李饷鼓起勇气,从侧面飞来一脚,将我踹倒,大概是为了向葛大虎证明什么。宋老师从远处高声喊道:“李饷!你怎么又欺负同学。”李饷则马上把我扶起来,高声回道:“闹着玩呢,老师!”她继续喝茶闲聊了。他们用人墙挡住老师的视线,有个人从背后用麻丝袋子套住我脑袋,接着有人扒了我的裤子,我又闻到浓郁的草的味道,在一片空白穿过麻丝袋罅隙的时候。

所有的野草被清理干净,露出操场本来的面目,只是留下满目的疮痍,像我接下来的心一样。

老天没给我预知未来的能力,我只好去历史的烟云里搜寻可以免受皮肉之苦的答案,但我什么也没找到,仅仅得知了我休学的半年间学校发生的几起事件,其一就是葛大龙带着他班里的人剃了六年级的刺头,成了真正的小学扛把子。葛大虎借势成长,愈加肆无忌惮起来,也在班里组织起了小团伙,不愿意跟他混的,他就先孤立,接着三天一吓唬,五天一攻击,怕他也好,为了不受欺负也好,都渐渐地跟他走近起来,然后在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中,在帮着葛大虎欺凌别人中逐渐被反噬了心,出了一次手就再也收不住,都找到了欺凌的快感和征服的成就。

短短半年间,我看见发生在我同学身上的这种可怕的暴力同化,它们触目惊心。

李饷说:“快看快看,傻大个儿又自己发呆了。”他绕到我背后,胡乱地往我嘴里抹了些掰碎的朝天椒,他嫌弃地甩手,“操,整我一手哈喇子。”我被辣得头皮发麻,浑身颤抖,像狗一样吐出舌头,但换来的只有更多的笑声,葛大虎说:“没事,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这是我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地狱的大门很突兀地在我面前打开,无数只手顷刻间将我拉入其中。

痛苦持续不断地发生,我迎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不知哪一刻会被人从身后给上一脚;不知多少次被人架了去卡大树,好像每一棵树我都认识;也不知是否挨过比这时光还要多的耳光;更不知谁会突然冲过来攥紧我裤裆里的东西,把我捏倒在地,直到我嚎啕大哭,疼得满地打滚,他们才肯罢休。

我踩着遍地的荆棘过活,为着我的痛苦给予他们诸多的欢乐,我渐渐明白,或许人世间的邪恶从这个时候便已经种下了它的种子,继而在以后的日日夜夜里生根发芽。我起先只当成人的世界里有诸多罪恶,但我现在知道,这些表面纯洁的小小少年同样生着一颗恐怖而无知的心。

我母亲问我:“老师呢?”

我说:“老—师不—管。”

她说:“我去找学校。”

我说:“没——没用。”

的确没用,三年级的小孩恶作剧是什么大事吗?难道要报警?就算报了警,警察会把他们铐起来带走吗?我母亲打算拿出她早年的泼辣劲儿和宋老师来好好理论一番。

但宋老师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母亲:“我也没长三十只眼睛,没法时刻注意到您家小孩,那调皮捣蛋的,我都批评教育过了,可他们不听,把他们家长叫来吧,他们光着个大光膀子就来,来了就一句,‘老师,您多费心,该打打该骂骂’扭头便走,我是真能打还是真能骂?那皮实的,你越打他他越来劲,你越骂他他越横着来,我倒想把那调皮捣蛋的开了,但这开除的权力他不在我手上呀,您啊,要么去找他们家长理论,要么就给孩子换个学校。”

我母亲去找其中几个孩子的家长,好点的给我母亲道了歉,但家长道歉又不等于孩子就此悔改,剩下的大多逼问我母亲,“呦,您怎么不在自己家孩子身上找找过错,我这宝贝儿子可是正常人,要闲着去欺负一个傻子?”

几天下来,我母亲就沉默了,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她看着我,最后跟我说:“以后你给我省点心,少给我招惹是非!”

到四年级开学的头天夜里,我母亲又在为我收拾书包,我很怯怯地跟她说:“妈,我——我想——换个学校。”她以为我又开始说胡话了,我说:“没——没有。”她愤起给了我一个嘴巴,她说:“只有学校挑傻子的份,有傻子挑学校的份吗?”

我很难过,一年的时间,连她也相信我是傻子了。你养我不容易,可我活着就当真容易了吗?

那一晚,我有了自杀的念头。

二.

这生生不息的野草亘古不变。

稍稍变化的,是这天班里转入了一个新的男生,在我往后相当长的时光里,他成了我人生路上唯一的朋友。他叫王芗纶,生得单薄瘦小,又带几分柔弱模样,唯唯诺诺,不爱抬头看人,穿一身灰布衣裳,细小的破洞中透着里面红色的秋衣。倘若我没生病,我和他我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类人。他家在村里租房住,离我家不算远,几百米的距离,过了一片苞米地就是,在一条死胡同的最里面。他父亲是个憨厚的泥瓦匠,农村城里两头跑,因为这边租房不贵,离城里也不太远,他父亲打算住下,就连着小孩一起从更偏的村子带出来了,但他光想着给孩子换个学校,却忘记了给宋老师点几个炮钱。宋老师于是把他安排在我前面,“王芗纶,看得清吗?”他回答的声音很细弱,我在他身后才勉强听清,但宋老师说:“看得见就行,坐下吧。”我猜她压根就什么也没听见,多余问。

王芗纶从此和我成了前后桌,起初我们不大说话,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像个书呆子,时时不离他的课本,我知道他在观察新环境,新环境里的葛大虎他们也在观察他,但王芗纶似乎抱有某种信念,他并不打算融入这群打架斗殴满嘴脏话的小团伙,所以渐渐的和我有了话语的交集。

有一天他颇兴奋地回过头,漆黑的眸子里跳着光芒,“大傻个儿,村西那头有水库,你知道的吧?”

我点头。

“放了学咱们去打水漂吧,怎么样?”

打我父亲死后,我有段时间没去水库了,我告诉他,“我不会打水漂。”其实我是没多大力气丢出石头,我不想告诉他,怕他也笑话我。

“没事没事,那你坐在旁边看我打,我打水漂能跳很远,能跳七下的。”他很自豪地笑出来,然后把三根手指捏在一起,往我眼前晃了晃,像拎着一块了不起的奖牌似的,“七下哦!”

他是真心发出邀请,怀着赤城。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简直要忘掉了世间还有这种性情的存在。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感激在翻涌,像是即将坠入悬崖的人忽然被人拽住,顷刻间有了生的渴望。

但放学后葛大虎也行动了,他带着五个人在教室外叫住王芗纶,说要和他谈谈事情,葛大虎比他高了一头,他笑眯眯地把手圈在王芗纶脖子上,他说:“没事,别怕,边走边说。”就夹着他往操场尽头的茅房走去,王芗纶在挣扎,但被葛大虎死死钳住。他们没人搭理我,对他们而言我已是一个不具威胁和挑战性的废物,仅供他们无聊时用来捉弄,现在有了新的猎物,他们自然会带着挑衅扑上去,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本可以就此回家,躲过一场围剿,但王芗纶毕竟为深渊里的我投来一束光,虽然微弱,我也不希望这光熄灭,想到这,我就跟着往厕所去了。

茅厕里臭气熏人,乌漆墨黑,只有几个小窗口透下一点光来,照亮呲得满地都是的尿液,金黄的大便倒很安分地躺在水泥坑里,像这秋天收获的硕果一样。这是葛大虎他们常用的战斗地点,也不光他们,这大地上每所学校的厕所都是暴力掠过的地方。

葛大虎并未开口,他用手指捻着数钱的姿势,希望通过简单的暗示来判断王芗纶是否灵头,自己在他心里是否有威慑,王芗纶没做出任何回应。

他只好开口,“有钱吗?新来的。”

王芗纶像一张纸贴紧墙壁,喃喃地说:“我没钱。”

葛天虎故意把耳朵凑上去,假装没听见,“啥?”其他五个像是石柱带着沉重的氛围逼迫着王芗纶,到打人的时候他们会灵活起来。

“我没钱……我真没钱,你翻。”他把裤兜抽出来。

“今天没钱,那明天呢?”葛天虎立起腰板。

“也没有。”

“后天呢?”

王芗纶还没意识到葛大虎在寻他开心,“后天也没有。”

葛天虎就点了头,很是理解地“哦~”了一声,他问王芗纶:“你听过二踢脚吧?新来的。”

王芗纶点头,不甚理解。

“今儿呀,让你听个够。”他就往后抽一步,朝手心啐了一口,登时抡圆了膀子把耳刮子扇了上去,打得王芗纶一个趔趄,他抵住王芗纶的脖子,将要把他提起,其他人伺机待发,“我操你妈的新来的!再问你一遍,有钱吗?”

“没……我没有。”

然后又是一耳刮,“有了吗?”

王芗纶脸颊渗出红丝来,他是铁了心了,“我没钱,你打我我也没钱,操你妈的葛大虎。”

平地惊雷一般的三个字,是葛大虎他们从未听过的回答,像白水倒进滚油里,瞬间炸了锅,几双拳脚先后落在王芗纶单薄的身子上,把他踹变了形状,王芗纶抱住脑袋,辱骂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挨打的滋味,那是我从前无数次经历过的,我怕王芗纶受太严重的伤,于是冲过去,他们正打在兴头上,没人注意我,我瞅准空挡,咯了一口黄痰,吐到葛大虎脑袋上,葛大虎惊异地回头看我,我说:“跑——跑——”但我俩谁也没跑了,我听见火车从后山那边轰隆隆驶过,一声带着凉气的笛鸣翻过山来,在大地上久久回荡。

到水库时,已是黄昏了。天角的晚霞绮丽非常,金灿成丝,橘红相间,油画一般浇在清澈的水面,溅射出成片成片的余晖,仿佛连水也燃烧了。山头远树,四下里无声,坝上有人经过,在夕阳底下留出一道剪影,鸽群从他头顶飞过,盘旋即去,片刻便回巢了。

我和王芗纶对着这光景,从肋巴扇儿间的疼痛里感到自然的美。我们抱膝而坐,划拉着石子,我说:“过几个月,天——天就冷了,水库能——能冻住,可以上去,滑——滑冰。”

王芗纶说他不喜欢滑冰,只喜欢打水漂。他说他们村子也有水库,水库边上的老人曾经告诉他,要是能打到八个就可以梦想成真,王芗纶说那样他母亲就会回来了,他还说打到八个需要力气,需要力气就需要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挣钱了,挣钱了,就能养家,妈妈也不会走了。他说这话时,是沉寂中蕴含着力量的。我心里默默祝福他。

他把手指扣进衣裳的破洞,“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他又说:“谁骂我妈,我就骂他妈。”

“大傻个儿,你也少了亲人,是吗?你爸呢?”

我说:“叫火车撞死了,在后山埋着。”

他就沉默了……

很久的沉默……

“他们打我的时候,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心里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表达。

“这倒好,本来是一个人挨打,现在成了两个人抗揍。”王芗纶说:“大傻个儿,你真傻,全天下都没有比你傻的了。”

他就跳起来去捡石子,我望望远天,看晚霞融汇流动,等他回来时,他对我说:“其实我不觉得你傻,从你眼睛里我就看得出来你不傻。”

他把石子努力撇出去,看着石子贴着水面飞行。我觉得自己破碎的心被人一块块拾起,粘上。

“我爸爸赚钱不容易,太阳里头来,大风里面去,他之前的钱都拿来给我爷治病了,但后来人没治好,钱也没了……

“我得好好学,我和我爸说念好了初中我就去城里找活干,但他不许,他说要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才好嘞,别像他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着。”

他又打了几个水漂,七个或以下。但他并不气馁,他说:“再长大点就好了。”

太阳下山,天色变暗,我们往家走,王芗纶身后跟着他家那条可爱的小花狗,路口时,王芗纶说:“今天谢谢你,大傻个儿。”

三.

我俩从此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天气逐渐转寒。葛大虎还是一毛钱没从王芗纶身上刮出来,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欺凌慢慢转移到了王芗纶身上,葛大虎他们发现打一个犟种实在要比打一个傻子有趣得多,他们将矛头对准王芗纶,也并非是真的想从王芗纶那里要出点钱来,不过是施展拳脚的借口罢了,那些拳脚在王芗纶身上铺陈蔓延,旧伤里面填新伤。每次挨打,他都用书包死死护住脑袋,为的是不叫脸上留伤,怕他父亲知道了担心。他像块铁疙瘩,挨打时顶多撬出一句操你妈来,没人知道,他那么瘦小的身体是怎么撑起那股子犟劲儿的。他从不告诉他父亲,他父亲也因为生活的忙碌很少注意儿子。

我见过他父亲,不善言辞的一个人,不很高,但比较敦实,上肢发达,红锈皮肤,像秋后落在树上的枣子,迎受着风雨飘摇,说不上鼠目寸光,但看人时总是畏畏缩缩,欲言又止,和王芗纶如出一辙,我知道,那纯粹是叫生活磨的,累的。王芗纶告诉我:“家里穷,工地又不按时开支,只能逢年过节端午中秋的十几个工友一起去堵老板,求爷爷也好,以死相逼也好,勉强能要出点钱来。”他家租的房子以前吊死过人,在农村是很不吉利的事,所以价钱便宜些,屋子不大,但该有的都有,只是破旧点。绿漆活页的窗户,一扇四个格,一共六扇,窗子底下桌子最大,铺着湛蓝色桌布,边角码着《新华字典》《老人与海》《汤姆·索亚历险记》等等,挨书放着一瓶蓝色钢笔水,还有他的英雄钢笔、水杯等一些物件,那书桌是他家最干净光亮的地方,王芗纶不无自豪地说:“怎么样?还不赖吧。”他说他以后要先赚钱,然后成为一名作家,“成了作家,我要把这操蛋的日子和操蛋的事通通写下来,把欺负我的都写进书里,把他们统统写死。”我问他:“先写什么?”他说:“就先从这破院子的破茅房写起。”

他说的在理,因为他家是我们村唯一一户还在用水缸拉屎的人家,在院子隐蔽的一角,挖个一米左右深的圆坑,往里扎个水缸,缸口铺两块宽木板,中间留条缝就可以使用了。好在人只有他父子两个,还算耐用,不用经常掏粪,“要是一家七口,一个水缸就不大够用。”王芗纶说:“只是弹药坠下去时容易炸伤自己。”他把边上杵着的木头棒子拿起,前头绑了个头盔,他说:“你看,戴头上的东西倒成了舀屎的东西,到夏天,你拿它往缸里一舀,准能捞上来一头盔密密麻麻的大白蛆。”他说:“我以后就把葛大卵子写进这缸里,然后舀屎往他脑袋上浇。”他创造性地给葛大虎起了葛大卵子的外号。

此外,院里还有一辆他父亲往返城里和农村的破三轮,“那三轮以前是烧油的,后来给爷治病,换成了脚蹬的。”车斗子里满是灰泥,他父亲谋生的工具堆在一侧,在那几件破铜烂铁上,承载了两条生命全部的重量,也可能是三条,还有那只叫旺福的小花狗。王芗纶抱起它,目光很是温柔,“捡来的,那时候不大点,都快饿死了,你看,现在养得多精神,虎头虎脑的。”他说他很少和父亲交流,有心事他就对旺福讲,旺福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小旺福是他的心头肉。

他看看我,对我说:“大傻个儿,我现在也愿意和你讲。”

天又寒了几分,班级总算搭起了炉子,卡车将煤卸在校门口,各个班依次出动,将煤袋子拖回来,一个班十几包,堆在班级后面,像碉堡,我坐在煤堆前,像个孤独的守望者,就差一把枪了。

烧过几茬预热的媒,北方苛酷的冬天正式来临了,天开始亮得越来越晚,一切变得越来越幽静。后山的火车驶过时也少了劲健,多了几丝苍凉,哐当哐当声像是大山哭泣,书上写,冬天是大地上的悲歌,但我想对于我和王芗纶以及那些遭受欺辱的孩子们来说,大概写的不对,冬天是温暖的季节,因为穿得多,挨打不疼。

学校只管发煤,引火需要的苞米瓤和柴叶子要学生自己从家带,像值日一样,大家轮流生火,说是轮流,最后都落到班里最挨欺负的几个人身上。王芗纶是生火的一把好手,干活干净利落,炉子像是愿意听他的指挥,起火迅速冒烟又很小,我们两个围着炉子暖手,那时候,天仍旧没亮,外面甚至还有星光。他就在这段时间里要么和我说说话,聊聊天,要么就独自看看书本,做做算数题。有时他也朗诵古诗给我听,念到慷慨激昂时,不免要站上煤堆手舞足蹈起来,我看他嘴里喝出的热气,感到那是生命的热情。但天空泛起鱼肚白,校园变得喧嚣热闹时,他的热闹反倒消失了,再等到葛大虎他们进了教室,他就彻底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低着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吭声了。

冬天的好处,是所有人都变懒了,有了猫冬的迹象,大家都把手插进口袋,缩缩起来,能不往外拿就不往外拿。葛大虎他们也不例外,动手打人的次数渐渐少了,但并不是说他们就变得老实,他们的花花肠子海了去了,比如他们把一元的硬币搁在炉子上烤,烤得快开花再用铲子丢到外面,几个人蹲在一边,假装闲聊说笑,看着别人弯腰将它拾起,腰还没等伸直,针扎样的炽热先从指尖传来,“啊”地一声将硬币丢开,钱没捡到,只换来手指上的两个水泡,他们开怀大笑,欢乐声传进我和王芗纶的耳朵,王芗纶说:“葛大卵子他们怎么这么喜欢捉弄别人?”我说:“我也不明白。”我看大人们干坏事,大多有干坏事的动机,但我看葛大虎他们的世界,仿佛并不为着什么,是恶之花里最纯粹的那一朵,以至连袒护的理由也纯粹,人们说,“小孩子恶作剧嘛,不算事的。”

放假之前的时光大概就是如此,每天不太有新鲜的事情发生,班级像牢笼,在冬日里黯淡无光,所有人都像鸵鸟一样,把下巴埋进领口,浑身只留眼珠子活动活动,鼻子偶尔出两口气,耷拉着耳朵死气沉沉地、可有可无地听着老师讲些什么东西,等到放学时,眼睫毛也挂灰了,两个鼻孔也熏得黑秋秋了,耳蜗子也能搓出泥来了。

偶尔下雪,窗外白茫茫一片,松树枝上开银花,北风掳过炉烟斜,王芗纶回头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就接下去,“孤,孤,孤……”他说:“孤你个大头鬼,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那个骂人比背诗还要顺溜的时光里,我想王芗纶可真有意思,他念起诗来倒比他说操你妈自信得多。

有时雪下得极大,铺天盖地淹没山河,到课间,葛大虎就叫人把炉子捅灭,浓烟滚滚,冒得满屋都是,呛得人直流泪,只好全班出去,开窗通风,上课铃一响,老师过来问:“该谁生炉子了?”

葛大虎就说:“是李饷,老师。”他才不会说是王芗纶,他知道王芗纶炉子生得快。

老师和李饷说:“等烟儿跑净了,赶紧把炉子生起来。”

李饷说:“是。”

葛天虎和李饷说:“生慢点,生快了我他妈干你。”

李饷说:“明白。”

老师说:“那先课外活动吧,生好了来叫我上课。”

葛天虎他们就撒欢地跑去打雪仗,留下李饷一个人吭哧吭哧笨手笨脚地生炉子。我知道其实老师巴不得有人捅了炉子,省得连她也跟着我们在班级挨冻,她回到她有暖气的办公室里坐下来,喝着开水看着报纸,一边笑一边摇头对她的同事讲:“这帮孩子,又把炉子捅了,倒也省事。”

四.

又经过几场密雪,班里的煤也已见底,总算放了寒假。

那时天地萧索,一片破败,看不见丝毫鲜艳的颜色,什么都是冷的,什么都是暗的,倒有了水墨般肃杀的气氛。

我母亲越来越少和我说话,我三脚踢不出个屁来,而她大概也觉得和我说话我就未必都懂。她继续着纺织厂的工作,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以家里有个傻儿子推掉了,我想我真的变成了累赘,也耽误了我母亲的幸福。

有时,我常常穿着棉袄去山里看我父亲,他的坟头凌乱得很,墓碑也平平常常,我站在外面,他变成了灰躺在里面,想起他以前常常把我扛在肩上,带我在风中奔跑,星河里赶路,我就觉得往事再难追寻,对比近两年的变化,我希望躺进去的人是我。我慢慢懂得他的死并非是一瞬间促成的,而是生活的负坠在过去无数的日夜里盘根错结而成,最后在某一瞬间因一棵稻草的触动而訇然崩塌,我印象里他和我母亲就从没平心静气地说过话,总是大吵大闹,摔盘子摔碗的,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结婚呢?又何必生下我呢?我想人生在世真是有太多的不如意,小有小的苦,大有大的愁,只有他妈的葛大卵子无忧无虑。

寒假里我和王芗纶倒是常见面,虽然北方的冬天不利于活动,但总在家窝着,人难免有腐朽气。他在寒假里恢复了不少气色,脸变得红润多了,一扫在学校挨打时的阴霾。我俩裹着大衣,戴了毡帽,在村里荡来荡去,庄稼地光秃如白纸一张,只有电线杆子长年屹立。他之前虽说不爱滑冰,但大雪封山,水库上冻,也没别的可玩。他找来麻绳,一头系在我的冰车,一头捆在他的腰上,用瘦弱的身子拉着我在冰面滑行,冰上只我们两个,天宽地阔,当真是“万径人踪灭”。

不上学的日子飞快,转眼就要过年,旧冬里逐渐有了快活洋溢的气息。有天我们去山里看我父亲,王芗纶郑重地对着那个土包包说:“叔叔你好。”旺福在他身后汪汪汪地冲山下喊去,寒风把叫声吹得无影无踪。我俩眺望远山,只觉得天大地大,却好像没有容身之所似的,王芗纶问我:“你也时常想你爸爸吗?”我就知道,在没有水漂可以打的日子里,他又想妈妈了。

我们往山下走,王芗纶很突兀地说:“大傻个儿,你说咱们长大也会活的那么难吗?”

在大人们忙活着张罗新年时,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来,我很疑惑,询问他:“发生什么了吗?”

他说:“我爸的工友前两天跳楼死了,从十楼上一跃而下。”

穿过田埂过道,路两边的雪已经发黑,“因为快过年了,可是工钱还是发不出。每个人只发了三千五,说是先把年挺过去,年后再说。”他把他父亲的话复述,“忙碌了一年,拿回三千五,该怎么面对一家上下好几张嘴呢?上午把钱寄走,下午就从工地的楼上跳了下去,事情闹大了,又有几个要跳楼,工钱才给发下来。”

他声音里有了哭腔,“我爸打电话时我都听见了,后来又站上楼顶的那些人里就有我爸,他怎么这么傻啊!”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看着忧愁一丝丝渗入他的身体,也许从那时起,他对未来美好的信念就裂了小口。

“人没事就好。”我说。

我俩都沉默了,后来站在铁轨边,我和王芗纶向远处望去,看着那两条银线接通天的尽头,从天的尽头那边,传来新年的第一声炮响。

五.

噩梦一眼望不到头,该欺凌你的人还是一个不少,只有加减乘除倒难了许多。上学、挨打、放学,继续上学、继续挨打、继续放学,每天三点一线,每周五天,每月四周,一学期四个半月,盼暑假,盼寒假,盼解脱。

读到五年级,葛大龙升去初一,距离小学一公里左右。从我们小学校门往西南方向,只有一条土道,边上住了几户养鸡的人家,走到底有一片垃圾堆,往右拐,走三五十米就到了中学,这是这边唯一的初中,附近十里八乡的学生也大多来这里念书。葛大龙一走,葛大虎就顶了他哥的位置,学着他哥的模样招摇过市,在各年级发展“势力”,不喜欢的他便打,心情不顺他也要打,常常十几人一起出动。那时也临界我们上初中,所以初中的消息也会经过葛大虎他们的闲聊传进我们的耳朵,消息大同小异,十件事里九件半离不开打架,要么在操场,要么在小树林,有时用棍子,有时也用板砖,听他们描述,我和王芗纶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那里比起小学来好像更加混乱了,但描述的人——葛大虎他们——却好像有无限向往一般。

有段时间葛大虎常带人往来初小之间,帮他哥壮声势排异己,我和王芗纶相对度过了段太平日子,后来初中发生过几起较大的斗殴事件,葛大龙在混战中表现优异,率先确定了自己在初中的地位,成了初三大哥的得力干将。争端平稳以后,锋利的刀尖重新校对到我和王芗纶身上,但比以往来的更加汹涌,暴风骤雨一般,瞬间淹没了王芗纶。

他们拿我作乐并不需要理由,因为欺负傻子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但他们围打王芗纶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王芗纶从不交所谓的保护费。和起初葛大虎朝王芗纶要钱的性质不同,此时葛大龙他们已经在小学建立起了一周三块钱的保护费制度,由葛大虎帮忙执行,王芗纶像是一根倒刺儿,秉承着绝不交钱的原则,使两头——交钱的学生和收钱的葛大虎他们——都觉得难堪,葛大虎他们于是变本加厉地攻向王芗纶,打算撬开这块儿石头,他所承受的那些拳脚里,不再包有娱乐的成分,他们拿他当肉盾和靶子,当练手的人肉沙包,从起先三五个到后来十多个一起围殴他,打他也顺便给别人看,切实地告诉别人你的保护费花的不冤,不交钱就会像他一样。他们像动物世界里的一群虎狼撕扯着羚羊,每当他们散去,王芗纶都凄凄惨惨地缩在地面——以一种新生儿的姿势,他浑身是土,眼角有泪痕,他攥着书包护住脑袋,起来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从书包里掏出一套不脏的衣裤换上,像是怕我担心,又像是没了气息,“傻大个儿,我们回家吧。”他说。

“傻大个儿,我们回家吧。”在日复一日梦魇般的境遇里,他变得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从初一说到十五,从十五说到月末,往前向我敞着的心扉也因为悲厌慢慢合起来,有时我们坐在水库边,他也一言不发,就干坐着,出神、发呆。水上漂跳了七下他也无动于衷,没跳七下,他也不再有表情,他甩出去的石片,成了习惯性的动作,不再寄托情感,他心心念念的母亲全在他无神的眼里流向远山,不再朗诵诗歌,不再豪言壮语地说他要读好书,不再想成为作家,成绩一落千丈,他父亲责怪他,他把自己锁起来,搁置在人类无法进入的虚无,我看见他生命的火焰好像在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中终于被冰冷的拳脚扑灭,在他过去所经历的四百三十余次残酷的校园暴力中,被生生抽干了血液。

我在想世上是否真有救世主的存在,如果有,他为什么就不出现在我和王芗纶的世界里呢?家长、老师,为什么不往这边暼一眼,哪怕一眼都好,到底是谁在逼着我们在黑暗的泥潭里挣扎?真的要一个人去拼三五十人吗?然后招来更深一层的毒打,还是该拿刀扎死一两个,毁了自己并在早已危如累卵的家庭上再添一笔风霜?我从没问过王芗纶怎么想,但我猜在无数的日日夜夜里他一定也会向人间抛出这掺杂着苦痛的沉重质问,并且久久凝视人间。

春去秋来,在这种质问与凝视中,小学以一个无比荒唐的问号告终。

六.

我和王芗纶从没期望升初中可以摆脱被欺凌的命运,总共屁大点的地方,运气好些无非是和葛大虎不在同一个班。二零零八年八月十九,我和王芗纶去初中校门口看分班告示,回来时两个人都垂头丧气了。

新的班主任姓梁,是个四十多的女人,扎一条大黑马尾,像垂了一根鞭子。她按大小个儿给我们分坐,我依然在后面,王芗纶分在中间靠前的位置,葛大虎也在后排,在另一面墙那边,有许多小学时不在同一个班的熟悉面孔,也有许多别的村的生面孔。梁老师与大家简单交流,说了些什么很高兴和大家相识,初中三年大家一起努力之类的样板话,叫我们要准备作业本,然后发书,编排值日人员,像轮回一样,又有二年级刚去上学时的感觉,只是没有了憧憬,多了些无奈。

初三的人愿意往初一这边跑,寻寻威风,偶尔探头探脑地伸进窗户,挨个班瞅一瞅瞧一瞧,看见漂亮的女生就学电视里的样子吹吹流氓哨,惹来同行的人一块起哄。葛大龙也经常带着一帮混子来找葛大虎,一群人坐在班级前面的桌子上聊天。这时的葛大龙已经快长到一米八,人称“大龙哥”,一米五几六几的初一学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一脚就倒的货。

开学的第一个月在无比平静中度过,所有的事情都在磨合,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打量。两周后,一天早自习,葛大虎拿着镐把,带着几个初三的赖子,风风火火地扫平了初一年级部,方式很简单,挨个班叫话:“操你妈,这个班老子要扛了,不服的站出来。”他拿着镐把挨个问,也有火气大的站起来,可能是别的村的赖子,还没弄清葛大虎他们的势力,于是葛大虎一群人冲上去,桌椅翻倒声,女生尖叫声,一阵混乱过后,葛大虎他们拎着镐把有说有笑地出来了。那被打的人也绝不甘心,回头就去叫人,找来自己村的朋友和赖子,准备约架。葛大虎就找葛大龙,葛大龙就把初一初二初三的所有弟兄聚到一起,一帮人去五金店新买了镐把,在一个刮大风的日子里,和另一拨人在校外茬了起来,两方不打不相识,那打胜仗的葛大虎也知道了对方有点实力,往后的日子里就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还能称兄道弟,那打输了的一派,也就默认了葛大虎称霸的声音,葛大虎像当初葛大龙一样,确定了他在初中的地位,每一次大型茬架,反倒使他们的感情变得更加牢固。

扛把子以后,保护费就继续收了起来,变成了一周五块,小学那头,由葛大虎以前带的小弟接管。

多数的镐把被他们各自带回家,余下的十七根被拎到班级来,几个人掀开讲台,将镐把顺着木缝插进去,把讲台做了他们的武器库。每当梁老师站在上面讲数学,我都不由自主地去想那藏在讲台底下的十七根镐把。后来他们打架就很少在课间进行,要么选在清早,教室平房与平房之间大块的空地上,要么选在放学,回家路上的苞米地旁边。一群人像打了鸡血,嚎叫着:“干!干!干他妈的!”掀开讲台,一人抽一根镐把就冲了出去。

课间的无聊光景他们还是要靠作弄我和王芗纶以及别的班的一些弱小者来打发,他们有千奇百怪的方式捉弄我们,作为一种消遣,去娱乐他们自己。

有时几个人会抓牢我的四肢,将一双手从额前箍住我的脑袋,双臂发力,用掌心挤压我的太阳穴,我挣扎,但被死死按住,直到我翻白眼,开始抽搐,他们才罢休。

他们逮着王芗纶,抓着他的手往女孩屁股、胸脯上乱摸,要么把女生放倒,把王芗纶扣上去,然后从后面推搡着王芗纶的屁股,模拟那些抽插的动作,他们什么都干得出,王芗纶破口大骂,从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到他们的儿子孙子没屁眼,但那时葛大虎他们已经全然不在意,任由王芗纶骂,性的躁动被他们以这种方式宣泄出来,获得一种看电影般的满足,有人去摸王芗纶的裤裆,像探到了宝,“虎哥虎哥,这小子他妈的底下硬邦邦的。”他们就笑得更轻松,仿佛犯下过错的是王芗纶而不是他们。女孩被羞得无地自容,豆大的眼泪直往耳根子上淌,他们盯着王芗纶的裤裆,嘲弄地问他有没有射。王芗纶为自己的勃起感到从未有过的恶心,他厌烦自己,后来他问我:“大傻个儿,我是不是变坏了?是不是变得和他们一个德行了?”王芗纶跟着女生一同哭起来,这个挨打向来不吭一声的人,在这种变态的欺辱下被突破了防线,“呦呦呦,还哭了?是不是爽着你的小老二了?”他们这么问,王芗纶就哭得更大声了。

我想并非所有的残暴都体现在肉体的受损上,更可怕的还有他们对别人心灵的蹂躏和他们自己在罪恶中获得欢乐的模样。

我们再一起回家时,他就不叫旺福从身后跟着他,而是他抱着旺福走,我知道那是受伤的表现,就像女孩子抱着布娃娃一样。在水库边上,他也常常抱着旺福,用脸颊蹭它,他既不说你先回家吧大傻个儿,他也不说再陪我待一会吧大傻个儿,他就每天抱着他的旺福像失了魂似的,连他回家也一样,把旺福搁在膝盖上,写好了作业就去睡觉,他桌角的小说,他再也不翻了。他父亲问他:“和新同学处的怎么样?”

他说:“不怎么样。”

他父亲说:“你呀!就是老爱蔫儿着,你得和同学好好处关系,你也知道,爸供你读书不容易,可你看看你,成天总是和一个傻子在一起,要么就抱着你的狗,你……”他就不再听,翻个身假装睡着了。但他实际流了眼泪,早已浸湿枕巾,我都知道。

葛大虎的父亲来学校,一起来的还有十多位别的家长,起因是葛大龙他们把一学生打了,轻微脑震荡,教导处把家长叫来,一群人聚在校门口,后来讨论的结果是私了,一人赔了一千多,挨打学生的家长拿着一万多钱笑呵呵地离开。他父亲叫来葛大龙,一脚把他儿子踹到两米开外,“操你妈的,老子几天麻将钱叫你祸害没了。”他指着他儿子,“你再敢惹事,你看我不他妈卸了你的腿。”说完,他父亲气急败坏地消失了。葛大虎过去问:“没事吧?哥。”葛大龙摸着他弟的脑袋,“没事。”其实他们那次只是吓唬了那个学生,给了他几脚,碰都没碰他的脑袋,他告了家长,他妈托人从医院里开了个轻微脑震荡的条子,一来想吓唬住这帮小子,二来趁此敲上一笔。等那个学生回来,葛大龙他们就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然后葛大虎又带人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这回有没有脑震荡没人知道,但这回没有家长再来。

几个家庭的经济都有些损失,于是收保护费的进度就暂时性的紧了起来,他们知道王芗纶那里要不出来钱,就先略过了他,给了王芗纶和我喘口气的时间。

七.

王乡仑涅盘重生,要从下学期新老师调来我们班级担任语文说起,那时正是早春季节,嫩绿新吐,给世间添上些新鲜的颜色,一场细雨滋润万物,也一样润湿了王芗纶早已干旱破裂的心。新老师刚从师范毕业,留着乌黑的飒爽短发,目秀清眉,着一身爽利的牛仔显得朝气蓬勃,热情洋溢,她介绍自己:“我姓栾,大家叫我栾老师就好,你们语文老师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来给大家带一段时间的课程。”

我们每天盼望着上语文课,同梁老师数学的苦涩无味和吴老师英语的死气沉沉相比,栾老师的课总是生动有趣,充满活力和激情,看得出来,她热爱讲台,热爱知识,她给我们讲神话传说,讲历史故事,讲农村外面的大千世界,偶尔念我们的作文,带我们朗诵诗歌,她把希望带进教室。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她慢慢唤起王乡仑眼里的光,唤起他对生活的热爱,对诗的向往,她给他过去四年中早已被折磨不堪的身体注入新的活力,他开心地告诉我:“大傻个儿,你知道吗?我真喜欢栾老师,她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水库上绿波荡漾开,那个飞出石子的男孩再一次拾起他的雄心。

栾老师也把相当的精力放在葛大虎他们身上,她相信人生本该都是向善的,只是有人暂时迷失方向,少了成长路上该有的指导才误入歧途,她自觉做起海上的灯塔,希望帮助那些迷失的船只返航。她多多提问葛大虎他们,认真批改修订他们的作业,和他们沟通,交流,她说:“老师相信你们会慢慢绽放自己的。”她总是这样信心满满,带着执拗的天真与赤子般的热情,王芗纶懂得她内心的渴望,因为那份渴望也是王芗纶的希望。

葛大虎他们表面应承着栾老师,听她的话,偶尔也在课上插科打诨,但背地里依然干着他们该干的勾当,深积已久的恶习,又怎么会通过三言两语的话就轻易消除?他们三五一伙地讨论栾老师内裤的颜色,幻想以某种姿势强奸栾老师,我和王芗纶知道他们的嘴脸,打心里为栾老师觉得委屈。

王芗纶心里恨,“我好怕葛大虎他们伤了栾老师的心,叫她对咱们失望,以后再也不管咱们。”

这种患得患失使他无暇顾及自己,慢慢催生出一种想替栾老师打抱不平的心态来。有一天他蹲在家里的水缸上拉屎,王芗纶突然有了点子,细索之后觉得可以付诸行动。

他把他的馊主意讲给我,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傻大个儿。”

我说:“好”。

夜深以后,大门外传来两声哨音,我鸟悄地披上衣服,在我母亲的鼾声中蹑手蹑脚地开门而出。夜静风凉,天空坠着几颗孤星,“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我想。

王芗纶从墙角现身,他拎着胶皮桶和他家的掏屎棍子,压低了声音,像机密行动那样,“走——”

我俩往葛大虎家挺进,夜里沉寂非常,只有两个人的赶路声和呼吸声,但身后却像有人跟着似的。

“到那边先找个茅厕,把桶装满。”他说。

一路无言,走了四十多分钟,穿小道过大梁,来到葛大虎家门前。

“我都踩过点了,你过来。”他把我带到不远处的柴堆那里,“万一惊动他们,跑出来追咱俩的话,你就躲在这里,我负责把他们引开。”

他又说:“不过应该没事,谁大半夜的耳朵还那么灵。”

他拎着桶去事先找好的地儿打屎去,我蹲在葛大虎家的墙树根子底下。王芗纶回来时带着一股子粪便的臭味,桶里被他装得满满当当,有液体晃动的啪啦声,看不清细节,但光闻着味也能脑补个大概,差点我就要呕出来了,王芗纶说:“我已经呕过了。”

我心想,真是敌损一千,自损八百的招。他翻身上墙,骑在墙头,小声招呼我把舀屎棍子递给他,他今晚要盛屎倒满葛大卵子家的院子。

我从胶皮桶里舀了一头盔,屏气递给王芗纶。他从上面接住,扭身,将杆子伸进院内,一气呵成,但即将倒屎时,他犹豫了,像是木在了墙上。

我心里一紧,寻思不会是暴露了吧。

他把杆子拽回来,里面的屎纹丝未动,一滴不少,他从墙头跳下,拎着物件招呼我走,我迅速跟上他,两个人融进夜色里。

他把屎倒进庄稼地头,桶也扔了,最后一刻他说他动摇了,他看见栾老师正在望着他,他说这么做太小人,和葛大卵子他们没什么两样,叫栾老师知道才是真的伤了栾老师的心,就算栾老师不知道,这不光彩的事也会压在他心里面。

“回去吧,就当今晚做梦了。”他说,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屎的味道。

往回走时,又唠起了栾老师,他说:“要是人人都像栾老师那样就好了。”

我在黑夜中点头。

“那样的话,就算欺凌还是无法去除,但总觉得还有光存在,在无数寒冷的暗夜里握紧你的手,告诉你别放弃。”

我想栾老师大概就是救世主,我开始相信,一切都将会过去,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我看见王芗纶家里的书又被他捧着读起来了,他把自己从锁紧的虚无里解放,背靠深渊而面向光明。

八.

但……那是王芗纶生命时光里最后的几次读书了。

悲剧和死亡将要翘起头来,很少有人会注意它,因为那往往是被欺凌生活中的一个简单变体,只能从某个细微之处揭开死神的全貌。

浇屎事件后的第三天,葛大虎发明了新的乐子,在我和王乡仑出去课间活动时,他们倒掉了我的冰红茶,几个人把提前存在瓶里的尿兑了进去。

他们不怀好意地看我,忍着坏笑,他们总是挂着那副笑容,我都习惯了。当我拧开瓶盖,一口喝下饮料时,一股腥臊猛地冲乱了我,进鼻腔、灌入胃,瞬间搅动起所有知觉,不受控制地一口全呕了出来,连着眼泪一起,王芗纶赶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大傻个儿?”

我指着瓶子,说不出话,感觉胃缩成一团,他们就忍不住笑,“还能怎么着?喝尿了呗。”

死亡就是在这时候送来了它的引线,王芗纶不再沉默,他抓起瓶子,像那年为了那只鸟而拼命的我,猛扑向葛大虎,他抓住他,在葛大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余下的尿全淋在了葛大虎头上,所有的笑声紧然骤停。

他反抗了,带着生命的尊严和对栾老师的某种感情,或是为了我,或是为了不再面对永无止境的深渊巨浪。

葛大虎推开王芗纶,跑去水房,其余人也匆忙跟了过去。

栾老师被葛大虎气得植发如竿,她骂葛大虎,恨铁不成钢,滚烫的眼泪在她的老师生涯中头一次落下。

“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教你们读书,时刻惦记着你们几个,怕把你们落下,想着自己身为老师,要对得起老师两个字,一我不是你爸妈,二我不是你班主任,对你们,我还不够负责吗?你呢?你就这么回报我?让我一腔辛苦都喂了狗?你葛大虎是白眼狼?还是你心是石头做的?好话不听?油盐不进?正事一件不干,打架斗殴欺辱同学你样样不落。以后呢?以后你怎么办?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是吗?变成社会的毒瘤?是不是!”

她逼问葛大虎,葛大虎站在墙边,任着栾老师数落他。栾老师气消些后,开始不停叹气,只是眼泪往回收了收,她真的受挫了。

“葛大虎,我明话跟你说,我知道你爸妈离异,我也知道你爸好赌,我还知道你爸从来就不管你哥俩,可你就这么自己放弃自己了是吗?你要学你哥的模样,你是潮你还是傻?”她接着说:“但把你送进学校来,做了我的学生,我就不能不对你负责,虽然我不是你班主任,但我也不能眼瞅着你堕落。”

她越说越激动,本来平息的身体又颤动起来,她拉起葛大虎的手,语重心长地劝他:“你答应老师,说你再也不欺负同学了。”她说:“你答应老师,你就把老师当你的干妈,有啥事干妈帮你解决,行吗?别再欺负同学了,答应我,行不行?”她情真意切,我只觉得栾老师是一时被情感冲昏了头脑,或是一种蛰伏已久的母性突然泛滥。葛大虎小声说:“我再也不欺负同学了。”

“大点声,当着全班面说。”

“我再也不欺负同学了!”

“你保证。”

“我保证。”

下课时,王芗纶难受地问我:“大傻个儿,怎么作恶的反倒得了栾老师关注呢?”

那天放学,他们掀起讲台,抽出几根镐把,围住了我和王芗纶。

“告诉栾老师?”我们坐在水库边时我说。

“然后呢?”

“然后……”

是啊,然后呢?栾老师不是救世主,她改变不了什么。

王芗纶说:“告诉她,只会让她更加难过,更加失望。”

但是梁老师替我们告诉了栾老师——以另外一种方式。

那时学校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知道栾老师认了初一的混子当干儿子。有天放学,梁老师叫住了栾老师,说想和她一起走,她们推着车子从车棚出来,两人并肩而行,栾老师问她:“梁老师,您找我有事吧?”

梁老师笑笑,“小栾,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你认干儿子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栾老师刚想解释,怕她这个班主任误会什么。

梁老师只是摆摆手,“你这是何必呢?费力不讨好的。”

“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胡闹?把尿给人喝,我……我听都没听过。”

“谁看得惯呢?都看不惯。只是小学送上来的学苗就这样,一个个逞凶斗狠,加上青春期,一个比一个躁,你把他们惹急了,他连着老师都一块打。”

“连着老师一块儿打?”栾老师不敢相信。

“小栾,你刚毕业,还带着读书气,你在大城市念的书,但这边有许多事是需要你重新适应的,要了解的,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能施展拳脚,一刀斩乱麻的。

“再说,这地儿也不是你施展拳脚的地方。家长呢,想法其实不多,无非是把孩子送来这儿,叫他们识识字,长长身板,别做了文盲就行,毕业了该下地种田的回家种田,该去干苦大力的就去干苦大力。家长都不操心,你操哪门子心呢?”

栾老师愣住了,她实在想不到这话出自另一位老师之口,这话和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启智明德差着十万八千里,“我……我为着自己的良心,为着教师这两个字。”

“良心?栾老师,良心又不当饭吃。”梁老师并未生气,她问:“市里有两所数得上的高中,你知道吧。”

“知道。”

“进了那高中呢,就算半条腿迈进了大学了,咱们学校,去年中考,291人,最后你说考上几个?7个!栾老师,良心?良心就是教好你的课,保证这七个能考上,就算造化了。

“你看咱学校的老师,谁家的孩子搁这儿念书呢?还不是都送到城里的一中五中新四中去了,那学校是师资好,校规也严,送进去的学苗也好呀,中考上线率自然也高,环境在那儿隔着呢,都是城里人家的小孩,虽然也有小打小闹,但你看哪儿像咱这儿这么拉帮结派。都知道有好学校,可你农村户口又进不去,想进也行,把孩子迁到城里亲戚家名下,花点钱也能送进去,可有那钱的,早把自家孩子送进去了,谁把孩子隔这儿受罪呢?孩子又没得选。”这几句话把栾老师堵的哑口无言,但她又觉得这不该是老师们不作为的理由。

“这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别看离城里就二十多公里,照样是冬天拉屎冻掉半拉屁股的地方。

“泡网吧,打群架,看黄片,收保护费,没他们干不出来的,现在都算收着点了,前年,就咱学校,初二一伙学生打架,硬是拿刀切了对方两根手指,栾老师,你敢信?电视台都不敢播,要是有的选,哪个老师不想桃李天下?要问我,我倒想问问那些小学老师和家长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每一届送上来的学生都是这副德行。”

栾老师把车停下,她看着梁老师,仍然在力争,“既然学苗这个样子,不正是该体现咱们教师的责任的时候了吗?”

梁老师又笑了,“小栾啊,我在这儿教书有些年头了,不好管自然有不好管的道理,各方面因素都有,你也不能光认为就是咱老师的不责任,你说他们打架了,你口头教育,他听得进去吗?听得进去他早就不打架了,刺头年年有,这是校风的问题,一届带坏一届。你解决不了,那报警吧,出个警得从三十公里外过来,过来一看,都是未成年,也没办法,还是批评教育叫家长为主,家长来了倒是满口答应,管管管,无非是扇自己家孩子几个巴掌,这还算好的。再拿学校来说,都说打架就开除,不就好管了?可九年义务,还真不能随便开除学生,说回来,开除到底是威慑谁呢?那群小崽子巴不得学校给他们开了,正好不用上学了。别看家长平时事事不上心,你当真要开除,他就来学校闹你了,拉个大白布就在学校坐着,你今儿开了这个,明儿那个又闹事了,你开还是不开?你今儿开一个明儿开一个,有家长一张纸条给你捅上去,你咋办?”

这一堆话,再一次把栾老师问住了。

“栾老师,这校园暴力呐,不是单靠老师就能解决的,要是那么好解决,栾老师,那岂不是早就解决了?”

她们走到分叉路口,梁老师把掏心窝子的话对栾老师说了,“小栾,你有文凭,文凭还不算低,我说话直,你也别在意,我问你,比起在城里教书,你是当真愿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付出你的青春吗?”

这个刚毕业的年轻人觉得束手无策了,她说不出当真,也说不出不当真。

“小栾你人有干劲,又有热情,真不该来我们这儿的,这儿只会消磨了你的时间和精力,每日纠缠在教书以外的破事乱事上,你现在也许觉得还好,可是三五年以后呢?三五年以后,你面对的还是一样的学生,一样的家长,那时你还有激情吗?还会热爱吗?你不结婚生子什么的吗?不靠工资吃饭养家吗?

“老师是过来人,你听老师的,现在呢,城里边其实三中还不错的,价钱也便宜些,家里花个十五六万,再找找关系,总归是能把你塞进去的,可别在这儿待着。”说完,梁老师就骑车走了。留下栾老师在路口久久伫立。

九.

引线在悄无声息间烧到眼前,在一个夏日傍晚,天空飘着流云的时候。

我和王芗纶做好值日回家,但在夕阳底下没有看见旺福,起初我们并未在意,仍是往家的方向走,走到垃圾堆时,在拐角路口那边,我和王芗纶看见一伙人站在墙下,葛大虎走过来,一手拎着旺福,一手拿着弹簧刀。

“王芗纶,来,你看这是什么?”他把旺福提起来。

夕阳血红,照在葛大虎脸上,透着凄冷。

王芗纶霎时冲过去,但轻易被其他几个人放倒,他们把他按住,几个人压着他,他破口大骂,“葛大虎,我操你妈,我操你妈啊!你把我狗还我。”他脖子上的青筋撑起一片僵硬的肌肉。

葛大虎蹲在他面前,拿弹簧刀指着王芗纶,“你今儿听话,我就把你家狗放了,你要再敢动弹,我就剖了这狗,拿家和我哥炖肉吃。”

滔滔泪河掺着黄土糊在王芗纶脸颊,他泪眼婆娑地看着旺福,旺福求救一样地看着他,葛大虎他们把王乡仑拽起来,和我推到一起,他把旺福按住,将弹簧刀停在狗爪子前。

“你俩不是感情好吗?这样,你扇他三十个耳光,我就把狗给你放了。反正他是傻子,不记事。”

王芗纶向我扫了一眼,迅速移开。

“下不去手,是吗?没事,我下得去。”他把刀顺着向后拉,刀刃嵌进肉里,有血流出,旺福狰狞起来,疯狂嚎叫,又尖又凄惨的声音深深刺痛我和王芗纶。

“你扇不扇?”他把刀尖顶在旺福脖子上。

“我数三下,数到三你要是不扇他,我就把刀扎进去。”

“一——”他数起来,像催命鬼。

“不,不。”王芗纶摇头。

“二——”

我把目光送给王芗纶,告诉他,没事,我默认了,我把头稍微放低些,希望他别那么内疚,我知道他和旺福的感情,旺福是他从小养起来的,是陪他一同长大的伙伴,是他无数的日夜里相依为命的精神支柱,我想告诉他,我不怪他,可是我也不争气地哭起来,那泪水像滚烫的熔岩,已经烧穿地面,我又想起葛大虎曾经拔鸟毛的凶恶模样。

葛大虎要发出“三”的声音时,王芗纶放弃了挣扎,一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我脸上,他开始说对不起,边哭边说,两条泪痕从黄土脸上淌出道儿来,他说对不起,大傻个儿,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道歉。

“接着扇。”

王芗纶哭出了大海翻涌海岸震颤的声音,哭到干呕起来。

他们替王乡仑数着,将威风统统融进数字。

“四。”……

……

“七。”……

王芗纶麻木了,像机械一样挥动着手臂,每挥动一下,他的热望就减小一分。

“九。”……

……

“十二。”……

时间好像从盘古开天那里流过来,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的强烈,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他……

“十五。”……

……

“十七。”……

……

“二十。”……

……

“二十二。”……

……

“二十四。”……

“二十六。”……

……

“二十七。”……

……

“二十八。”……

……

“二十九。”……

……

“三十。”……

……

……

我被扇到发昏,出现幻觉,感到天地旋转,我看见他们狰狞地笑、扭曲、放大、又缩小,我看见有人身上流脓、有人脑骨碎裂、有人肚肠淌了一地,红的、白的、黄的、绿的、青的、紫的,腥的、膻的、臭的、腐烂的、长毛的、发霉的,我看见苍蝇、蚊子、蛇蝎、老鼠、蛆,大白蛆,大尾巴蛆,屎里的蛆,肉里的蛆,酱坛里的蛆,无花果里的蛆,我听见哭声、啜泣声、恸哭、悲嚎、嗓子喑哑。

我看见葛大虎将刀扎进旺福的脑壳,接着又一刀,然后又一刀。

他们松开王芗纶,他无法站立,像水一样瘫在地上,眼里的光彻彻底底消失了。葛大虎他们离开,旺福还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抽动,血浆流了满地。

王芗纶爬向旺福,他伸手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他大放悲声,天地为之动容。“旺福死了。”他说,“旺福死了。”他重复。

他抱起他的旺福,鲜血将旺福的毛发浸湿,王芗纶像鬼一样走远。

他往家走,又好像没了家,在村口那棵槐树边上,王芗纶怔怔地用手挖了坟墓,把旺福埋了进去。

他接过我手里的书包,朝我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眼,里面杂糅了愧疚、哀痛、悲惨、失望、无奈、辛酸,他往家走去了。

那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只有一点暗蓝的光从琼宇射下,后山安静,没有一点声响。

第二天早上有人从坝上经过时,看见水心深处,溺死了一个少年。

他们捞起王芗纶,把他放在水库边上,就是他最爱打石子的那个地方。

那天天空冷峭坚硬,宽阔的水面上还闪着银光。

他父亲闻讯赶来,头重脚轻,一阵微风轻而易举带倒了他,有人架住他,他发出驴子一样的嘶鸣,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所有人都在躲避他的目光,他不敢看他的儿子,不忍看他的儿子,“儿,纶儿,纶儿,看看爸,爸来了啊,醒醒,爸来了,爸来了。”他拍着王芗纶早已冰冷的脸,“醒醒,醒醒,别吓爸,昂,别吓爸。”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喊,一声又一声,直到树木战栗,群鸟逃离。

他们给王芗纶换衣服,脱光他时,人们才看见王芗纶身上青一片紫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新的、旧的、结痂的、没结的,他父亲无法相信,“咋的了这是?这是咋的了嘛!”他一口气没吸上来,直挺挺地往前栽了下去。

我坐在槐树底下,已经再也哭不出来,觉得世间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不见,只留下燃烧完漂浮在空中的灰烬。我唯一的好朋友死了,他还说要当作家呢!还说要好好读书赚钱呢!还说要等到那石子跳八下等他妈妈回来呢!他还……可他现在人都没了。这全成我一个人的记忆,世间没留下他一丁点存在的痕迹。我母亲走过来,她很感慨地说:“我孩子傻点儿是傻点儿,好在不会做傻事。”

我以渴求的目光看向她,希望能从她眼里得到某些人生的回答,但是只有空洞和侥幸。

我又请了病假,没去上学,我每天缩在炕头,饿了就像狗一样添几口粥,舔完了就接着回炕头躺着,我什么都不去想,就看着眼前的白墙,我试着把那墙壁看倒,可它纹丝不动。

我凝视墙壁,历史从墙里渗出,我看见王芗纶那晚回家,他父亲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晚,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他求救一般扑向他父亲的怀抱,他泣不成声,“旺……旺福被人杀死了,爸,旺福……旺福被人杀了。”他头一次向他父亲敞开心扉,希望他父亲以一种强有力的方式进入他的世界,帮他支撑住即将倒塌的穹顶,他已经无依无靠,他的精神早已溃败,他只是在靠着零零碎碎多方面的支援在苦撑着,有旺福的,但旺福死了,有栾老师的,但栾老师把关怀给了葛大虎,有我的,但他满怀内疚打了他的好朋友,他即将倒下,他希望得到他父亲的帮助,别叫他再往下坠了。

但他父亲却麻木的更早,他只是回答王芗纶:“反正是捡来的,你好好学习,赶明爸再给你买一只更漂亮的。我还怕它耽误你学习呢。”他充满着自以为是的关爱,一把把他的儿子推进深渊。他替王芗纶擦去脸上的眼泪,叫他把衣服脱下来去院子洗一洗,便转身做饭去了。

更晚些时候,他父亲已经睡着。王芗纶独自坐在桌前,他把小说统统装进书包,没再看他父亲一眼,关灯出门了。

明月当空,暑热消退,树木幽摇,他穿过苞米地,电塔如深夜巨兽矗立,他来到我家门前,把书包扔到我家大门栋上,慢慢地向水库走去了。

那晚白月光像水银般倾泻,拉着银丝坠进水中,像童话里的优美景色。

他徘徊路边,寻找那些片状的石子,他捡来一大把,装满了衣服和裤子的兜,回到我俩经常聊天的地方,他看着银湖,弓下身子,食指褒住石子,发力,脱手,飞出,冲着水里的月亮击去,那石子碰着水,叮~叮~叮~叮~叮~叮~叮,跳了七下,沉入水里,经过的七个点依次荡起涟漪,光影交错,层层扩散开来。他不停地飞着石子,不停地,直到石子越来越少,到最后一个不剩。

他往坝上走去,我像触电一般从炕上坐起,他看向皎洁的月光和浮动的夜云,呼吸着静谧的空气,我找来椅子费力地爬上门楼,他环顾四周,转身背对水面,隐幽地听到火车从远方驶来,我找到他的书包,正歪斜的躺着,倒出里面的东西,发现一张纸条,他向后倒,慢镜头一般坠入水面,像石子一样沉没,忽然有小虫鸣叫,但顷刻间被火车声吞没,他纸条上写着,“若要忍受这样的人生,又不曾给我一颗残酷的心,何必把我带到人间呢?”

我看着他留下来的小说,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也在问自己,若是要面对这样一种扭曲而变形的人生,还何必来人间走一遭呢?

尾声.

再后来,我们的语文老师回来上课,栾老师去了别的班带过一段时间,然后辞职了。

随着一场中考的结束,所有的事态在慌乱中紧急告终。正像梁老师跟栾老师讲的那样,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各奔东西。

葛大虎开始了他坑蒙拐骗的生活,李饷则跟着他父亲回家种起苞米来,文中我未曾提过姓名的许多人——周兴在一次斗殴中被人杀害,鲁阳跟着施工队拧起了钢筋,冯顺儿在村子送起了啤酒,吴明霞做了卖淫女……于是在十八岁还没到来前,每个人的人生便匆匆开始,但从某方面来说,好像大多都成了被这个时代远远抛弃的人,我有时也在想,吴明霞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儿,本该有着很好的人生的,可是最后怎么去卖淫了呢?这一段十几年的荒谬旅途中,到底是谁该为谁负责呢?还是如梁老师说的:“孩子又没得选。”

我不知道。

王芗纶死以后,我可以窥探过去的能力慢慢消失了,而那些压抑在我心里的事与数年来伴随我成长的如同深海般的黑暗已可以诉诸笔端,我讲给人们听,但他们只是说:“傻子的话,谁会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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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敢欺负的老实人》

我们工地上有个电工,临时工,三十多岁,具体叫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姓于,大家都喊他“电驴子”。我当时初来乍到的,不太好意思叫人家外号,我都喊“于电工”。

电驴子个子不高,天天都是一件绿色的工装,穿着解放胶鞋。他眼睛不大,不过却很少正视别人,有时候不经意的跟他对视一下,他眼神里总是漏出一种莫名的嫌弃,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作为当年工地上唯一一个新来的,我对每个人都毕恭毕敬,见谁都喊一声“哥”,不过唯独没有跟电驴子说过话,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从不和任何人主动搭话。有次我跟电驴子打了个照脸,我赶忙喊了声“于哥”,电驴子没搭理我,斜眼看了我一眼,“切”了声直接走开了。我问同事,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同事劝我,电驴子你还是少搭理,他这个人,出过事故,脑子受过伤,有点神经病,你就当让着他。

从此我便和电驴子保持着距离。不过工地也就那么大,吃住都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时间久了,总会有狭路相逢的时候。

在一次吃饭时,很不巧,我和电驴子坐在了一起,我想着同事的话,埋头呼呼的喝着稀饭,不过电驴子突然找我搭茬:

“小李,你工资,得一万多吧?”

“电驴……于电工,哪儿的话,我一新学生,刚够吃喝。”

“切,我猜你也会这么说。”

对于电驴子的话我有点儿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尴尬的笑了笑,继续埋头喝我的稀饭。

电驴子却没有停,继续说:“你们这些大学毕业的正式职工,工资都高的很!”

“哪儿有,我们实习期工资也不高……”

“拉几把倒吧,你们这些正式工可会欺负老实人了,我们这些临时工不敢比,脏活累活都是我们在干,拿的还不够你们零头。”

“没有于电工,我也是干活的,你看我天天不也爬山搞测量。”

“切,那才赚钱嘞!这大桥好几个亿,你还拿不到一万多?我说啊,这钱,都让你们这些当领导的给划拉走了,分到我们这里都是些剩汤剩饭,你们这些正式职工,工资又高,私底下还不得有点儿好处,工资可不止一万。”

我这才明白他眼神中的那种嫌弃,那是一种夹杂着轻蔑的仇恨,就好像一个乞丐朝着富户人家大门口吐的一口浓痰,你说两句他就开始讲述自己悲惨的命运,反驳不得,也打扫不得,徒增恶心。我也明白为什么同事总劝我离电驴子远一点,跟他聊天,非得坐实我就是在欺负他,他才会罢休。

说实在的,我从没见过为了抢占道德高地这么拼的。

我没敢再搭理电驴子,电驴子却看着我又“切”了一声,轻蔑的笑声仿佛告诉我:“你看,我全说中了吧,你无话可说了”。

时间久了,我发现,不光是我,电驴子对工地上每个人都有着这种看法,他总喜欢称自己为老实人,动不动的就觉得别人在欺负他,他现在过得不好,就是因为大家都在欺负他。

工地上,杂事很多,有时需要各个部门通力合作,不过电驴子从没给任何人帮过什么忙,一般人喊他去帮个忙,他就会摆出“欺负老实人”那一套理论,大家也都念着他以前出过事故,不想和他太较真,不帮就算了。

他自己却很享受这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慢慢的,也就没什么人喊他帮忙了,他倒也落得个清闲。

我到工地的时候是项目后期,被分配到测量队。当时工地上已经没什么大活,人手被其他项目抽调的七七八八,测量队伍的大部分人也已经被调离至其他工地,整个测量队就剩下我和一个94年的小孩。

测量队的标配一般是三个人,一个人在中间进行全站仪操作,另一个在后视点看着镜子,另一个去拿着镜子找坐标。而测量队目前只剩下了俩人,人手明显不足,很多时候工作起来很不方便,后视前视来回的跑,费时又费力。

我跟项目领导说了这个问题,领导想了一下,说,反正现在用电很稳定,要不把电工抽调过来帮帮忙。

我的心里是有点抵触的,鉴于他之前的样子,我很不想跟他合作,可整个工地又抽不出其他人手,所以也就只好这样了。

我硬着头皮去宿舍找电驴子,一进门,一股凉气袭来,八月份的大白天,他自己在宿舍床上裹着个毛毯子,空调温度开的很低。

我跟他说,明天要帮我去放样。

电驴子没说话,很警惕的斜了我一眼,问:“这是谁安排的?”

我说,这是项目领导刚定的。

电驴子“切”了一声,说:“是你说让我去的?”

我心里暗自嘀咕:“我找人也不会找你啊!”

不过我没那么说,我解释道:“不是,是领导亲自定的。”

电驴子“切”了一声,嘟囔一句:“就会欺负老实人。”

我怕他又拿出“你们正式工就会安排我们临时工”那一套,直接搬出领导背书:“这是项目领导刚定的,要是有问题,你直接去找他沟通吧。”

电驴子把毛巾被一裹,说:“我才不去找他嘞,领导都定了我有什么办法。”

不想跟他多争辩,我说了句“明天来测量队,我教你怎么用六棱镜”就直接走了。

合作第一天,电驴子很久还没到,我打了好几个电话,电驴子才过来,说去修电缆了。我知道他在撒谎,也没细问,直接跟电驴子讲六棱镜怎么操作。

“于电工,这个镜子杆上有个气泡,你拿着站好,尽量让这个气泡对在中间位置,然后听我对讲机指挥,我说往哪偏移就往哪偏移。”

操作很简单,电驴子很快就学会了,说:“知道了知道了,到时听你对讲机是吧,我听你的就是了。”

我跑到全站仪那里,开始进行放样。放样这个东西,说白了就是在大地上找到你想要的那个点,很难一次找准,总得来来回回的跑,比如我说往左两米,等镜子信号反馈过来,跑镜子的可能移动了两米五,所以又得往回退,反复如此很多遍,慢慢的缩小误差,最终才能得到准确的点。

放了没两个点,电驴子在对讲机里跟我说:“李工,你能不能放准一点?”

我在这边跟他解释,说:“放样我这边数据是准的,只是你那边跑镜子跑的不准,你多跑几次就有距离感了,到时就会放准。”

我解释完,电驴子那边也不说话了,估计在闹别扭,我没管他,与其生这个闲气,还不如赶紧把活干完。

可没想到,再次放样的时候,全站仪镜头里看到的六棱镜不是斜的就的歪的,和全站仪里面的对中丝有很大的夹角,我只好在对讲机里一遍一遍的重复:“把杆对中,保证气泡在中间!”

“对中了对中了,我一直看着呢,气泡一直在中间。”

我一边听着对讲机里电驴子给我拍着胸脯保证刚才杆子绝对是正的,一边在全站仪的物镜里看到电驴子把对中杆慢慢的回正。

我是又好气又好笑,电驴子可能不知道我虽然离得远,但是看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干了没几天,我也有些熟悉了电驴子的套路,只要不盯着他,他就会偷懒。

测量工作很苦,我是测量组的组长,所以我时不时的会买一些饮料,在工作间隙发给队伍的人,在这期间,我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电驴子聊天:

电驴子每次一张嘴,就是:“你们工地啊,就是欺负老实人!”

“于电工,这话怎么说的?”

电驴子“切”了一声,说:“我告诉你啊李工,项目上好多事我都知道,XXX拿了队伍好多礼,别看他在工地上这么穷,家里指不定什么样!”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电驴子说:“你看他上次回家,开了个新的小汽车,指定花了不少钱。”

我有点想逗逗他,继续问道:“你不是说正式职工工资都很高吗,我还能拿一万呢。”

电驴子说:“工资再高也不能说买汽车就买啊,里面肯定有问题。”

电驴子见我不相信,接着说:“你看那个门卫,也是送礼才过来的,他跟领导是亲戚。”

我说:“那你怎么不送点礼,说不定你现在都当上正式职工了。”

电驴子鄙视的看了我一眼,说:“切,我原来也是能当正式职工的,不过你们这里关系户太多了,就会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一点也不公平,我才不进。”

说完电驴子又补充一句:“我也就是卖项目领导一个面子,不然,我才不会来干测量!”

我故作吃惊的说:“于电工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

跟他交谈久了,我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就像看到了一个现代版的阿Q活生生的坐在我旁边。

我懒我没犯法,我穷我有道德,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那就是在欺负我。

电驴子这人不光三观扭曲,还很容易膨胀,他天天跟着我上山测量,也学到了一些测量小技巧,这让他很得意。

他比之前变得开朗多了,有事没事开始找门卫去聊天,时不时的能听见他跟门卫说:“工地新来的大学生都是跟我玩儿的挺不错的。”

工地上的同事知道后都过来朝我打趣:“行啊李儿,电驴子你都降服了,什么时候收个徒?”

每次听到我都不太好意思反驳,只是红着脸尴尬的笑笑。

从此我便下意识的去躲避电驴子,有时买饮料也故意少买一瓶,电驴子却不在意,反而更加觉得我拿他当朋友。

有次放完样往回走,回去的路上,电驴子跟我说:

“告诉你李工,你们工地啊,我谁也看不惯,我就听老杨的。”

老杨是我们工地的一个技术员,老职工了。

我很好奇,问:“为什么?”

“我以前跟他干的时候,出了次事故,是他送我去的医院。”

“什么事故啊,所以你就听他的?”

“也不能说听他的,人家不欺负老实人,讲义气,我拿他当朋友,这不我来这个工地了,我就是冲着他来的。”

我之前听过一些传闻,跟他讲的不一样,问道:“不是项目经理把你喊过来的吗?”

电驴子歪了歪嘴,说:“切,他能请动我?我除了老杨,谁都不屌。”

我没再细问,只是开玩笑的说了一句:“我也你也看不惯?”

电驴子把玩了一下手里的饮料,说:“你还行吧,你这么年轻,至少不那么坏,不欺负老实人。”

我半玩笑半认真的说:“哪敢,我哪敢欺负你啊,你现在都是测量大拿了!”

电驴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说话。

晚饭后,我在洗衣房碰到了老杨,聊着聊着就聊到了电驴子。

我问老杨:“听说你以前救过电驴子?”

老杨摆了摆手,说:“嗨,也谈不上,他喝酒开摩托摔了一跤,我开车送他去的医院。”

我说:“这也算是救人一命了吧。”

老杨叹了口气说:“也就那样吧,谁摔成那样不得救啊,他当时磕了脑子,本来之前就别别扭扭的,现在出了院,脑子更不好使了。”

我打趣的说了一声:“杨哥,你可别这么说,现在他对你死心塌地的,都跟你来工地了。”

老杨忙说:“拉倒吧,我哪儿有那本事,工地都不要他,又懒脾气又臭,这不没人了项目经理才喊他过来,老实说,就他那样,来了也是麻烦。”

说完老杨又问我:“怎么,这几天跟他合作怎么样,听说你把他降服了?”

我撇了撇嘴,叹了口气,没说啥。

老杨说:“理解理解,工作嘛,没办法,各干各的,私底下里能躲着就躲着呗,他脑子有点问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嗯,知道了杨哥,谢了啊!”

跟杨哥聊完天,我开始有点同情电驴子,他可能从未招人待见过,他到现在所谓的朋友可能也就我和老杨,但他在我跟老杨眼里,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个谈资。

可怜归可怜,可电驴子并不是一个争气的人,他跟我熟了以后,开始变本加厉的偷懒,我不喊,他就不来上工,我喊很多遍他才会磨磨蹭蹭的来工地。他工作上逐渐升级的怠慢,抵消掉了我仅有的一点同情,

终于在一次,我受不了了,我跟他说:“于电工,咱能不能上点心,测量讲究配合,你这样一天根本完不成任务!”

电驴子见我生气,一点也没有歉意,反而说:“我可是拿你当朋友才过来帮忙的,你不能反过头来倒打一耙啊。”

“该教你的我都教了,找个点有那么难吗,你还是好好放,放不准以后工程是要出问题的!”

“切,我就知道,出了事儿知道知道找我来背锅了,我就知道喊我过来帮忙没好事!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

我简直气炸了,我说今天不放了,放不了了,都回去吧。

电驴子对这句话倒是听了进去,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我正寻思着是不是要找领导汇报一下这个事,看看能不能换掉电驴子。可还没进办公室,就发现电驴子已经在领导面前了。

我没进去,偷偷在外面看里面都在说啥。

电驴子进了办公室许久没说话,支支吾吾了半天,跟领导说:“领导,我想跟你汇报汇报。”

项目领导皱了下眉头,说:“啥情况?”

电驴子说:“我想涨点儿工资。”

项目领导迟疑了一下,没有直接否定,说:“嗯,想涨多少?”

电驴子说:“涨三百块钱!”

项目领导笑了笑,说:“为什么要涨?”

电驴子梗了梗脖子,说:“我现在天天干测量,还兼任着电工,连看门的工资都比我高三百块,我想涨三百块!”

项目领导没直接回复他,笑了两声,说:“小于,我知道你原来出过事故,你说这工地上,有谁白天睡过觉,有谁天天喊个七八遍才去工地,这些我都没管你吧。”

电驴子躲避了一下经理的目光,低着头说道:“我干那么多活,就是想再涨三百块钱。”

项目经理有点不耐烦了,说:“门卫天天四点起来就扫院子,人家小李一个正式职工试用期工资也不高,可天还没亮就背着仪器进了林子,你跑个镜子还好意思在这儿跟我要钱!”

电驴子听着脸色变得有点不太对,站在那儿,梗着脖子,半天说了一句话:“我得涨工资,你们不能太欺负老实人!”

我看情况不太妙,赶紧给老杨打电话。

老杨听了我的描述,赶紧从工地现场过来,正赶上项目领导和电驴子在办公室冷战,俩人谁也不理谁,就这么僵持着。

电驴子看到老杨过来,紧绷的身子稍微放松了一些,眼神里也闪过一丝得意,好像觉得靠山来了,这事儿已经成了。

老杨上前打圆场说道:“小于,怎么了这是,跟领导杠上了。”

电驴子“切”了一声,说:“我天天这么累,门卫工资都比我高,我想涨点儿工资!”

老杨说:“你想涨多少?”

电驴子还没说话,项目领导直接说:“他想涨三百块钱,我不同意,就这么个事儿!”

老杨说:“嗨,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原来就是三百块钱,我还以为你要三千,行了行了,小于,领导天天这么多事儿,你还来这里添乱!”

电驴子听到老杨这么说,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手紧紧的攥着袖口。电驴子不去看老杨,把目光转移向项目经理,咬牙切齿的说道:“你们就在这里欺负老实人就行!”

项目经理是个暴脾气,他直接火了,大声吼道:“你怎么胡说八道!是谁看着你在家没工资喊你过来!是谁打着包票说服从安排!叫你来是让你帮忙干活的,不是让你给我天天发牢骚的!我告诉你,也就这个工地要你,我这里不缺人,爱干干,不爱干走人!”

说完项目经理又补充一句:“要不是看在你叔的面子,我才不会用你这种人!”

仿佛最羞耻的一面被人暴露出来,电驴子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鼓胀着,不过他没有动,良久,又是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

项目经理没有搭理他,摆了摆手让他赶紧走。

电驴子说了句:“你们欺负老实人就行!”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项目经理在办公室气的大骂“忘恩负义”。

结果第二天,电驴子就走了,没有给任何人告别,他也没有什么人要告别。

测量队又恢复了两个人的编制,又成了我和94年的小孩天天来回跑杆。

跟我一起测量的小孩总说:“哎哟,可算把那位送走了,天天跟他干活干的我别扭。”

项目也没什么变化,就连饭后闲聊也很少提起他,仿佛这个人就跟没出现过似的。后来我听说他又申请去了别的工地,是以测量员的身份,可是真如项目领导所说,没有一个工地想要他。

倒是我,总时不时的想起他挂在嘴边的问题:

“切,你们正式职工,工资得一万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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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28 #长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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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6-28 #故事会

作文大赛高中组月冠军专访 她的原则只写亲身经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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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7-09 #故事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