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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奇谈004：回到百年前，让我们一起斗蛐蛐！ 世人皆好斗，分文斗与武斗。 文斗，斯斯文文舌战群儒；武斗，撸胳膊挽袖子赤胸露臂喝五吆六大喊大叫。 可世间毕竟怂人居多，自己没本事跟别人斗，没胆量斗，没力气斗，便各自捉只蛐蛐，以挑拨两只小虫相斗为乐，以此算作是一种心理补偿，说也可悲。 这蛐蛐也叫蟋蟀，再早几百年则叫作促织。 官宦公子，闲散商贾，高价买卖名虫，重金赌输赢，尤其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自古就有斗蛐蛐的癖好。 天津卫有个人名叫吴有财，一介草民，祖辈种菜卖菜为生。 卖菜的人家怎么有钱有闲玩斗蛐蛐呢？ 此中有些奥秘，还需细表。 话说这蛐蛐食肉，喜爱吃地里长的一种土蜘蛛。 土蜘蛛很小，不会结网，只能在土里捉些比自己更小的虫子来吃。 但是土蜘蛛有个习惯，每天早晨，要喝菜叶上的一滴露水，尤其对落在嫩菜尖上的那滴露珠更为喜爱。 吴有财一早来菜园摘菜，摘菜之前先捉了爬上菜叶喝露水的土蜘蛛，搜集在一起，蹬三轮卖完了菜，便蹲在花鸟鱼虫市场门口，地上摆只小瓷碗，把土蜘蛛放进去。 瓷碗壁滑，土蜘蛛逃不出去，喜爱养蛐蛐的主顾，便买回几只蜘蛛，回家喂蛐蛐。 几年光阴，吴有财在玩蛐蛐的爷们儿中，也有了个响亮的名号，唤做蜘蛛吴。 有一天，吴有财得到了一次亲眼观看两只蛐蛐对战的机会，一只蟹壳青对战一只白头青背。 先说白头青背，产地扬州，是有名的浙虫儿，老年间是上好的贡品； 再说蟹壳青，那更是玩蛐蛐人的宝贝，原产地在昌平十三陵，当年，咸丰皇帝派小太监去十三陵一带收购蟹壳青。 后来就成了规矩，历任的昌平县令都把蟹壳青当做贡品送到宫里，去讨好皇帝。 花鸟鱼虫市场的一角，人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 由于蜘蛛吴的名声颇高，他占据了人群中，一个有利地点，居高临下，看得那叫一个清楚。 斗蛐蛐的两家，手里各托着一只蛐蛐罐，右手三根手指捏着一根极细的竹签。 行家把这竹签叫做芡，用芡挑逗蛐蛐的头尾，这叫下芡。 等待双方都把自己手中的宝贝蛐蛐挑逗急了，中间坐着的看似裁判的老者发号施令般说出俩字：下圈。 双方倒扣蛐蛐罐，用手护着，把俩只蛐蛐倒入一个大浅盆中，这浅盆就叫做圈。 白头青背最大的特点就是脑袋大，大方脑袋占着整个身子的一半，腿脚又粗又硬，弹得起，跳得高，全身带着一股混不讲理的精神头。 白头青背的对手当然也不是平庸之辈，蟹壳青更是有讲究，古代有词为证：青头青项翅金黄，腿脚斑斓肉刚强，牙硬口方赛金刚，诸虫见了岂能挡。 决斗场合，双方主家不许出声，只听得裁判一声杀字出口，两团黑影，便在圈里咬杀起来。 只杀得天混地暗，飞沙走石，最后，只见圈里一道黑光闪出，嗖地一下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蟹壳青被白头青背从圈里给扔了出来。 众人顺势向圈里望去，嘟嘟两声，白头青背嘴里咬着一条断腿，正在振动双翅，为取得的胜利得意洋洋。 白头青背获胜，而蟹壳青失手败阵，一条大腿也被对手伤了。 这场厮杀，赢家赢了多少，吴有财不知道，但是，他看见输得一家顿足捶胸了好半天，似乎亏了老本，气急败坏，要把那只单条虎的蟹壳青一脚踩死。 好在吴有财手疾眼快拦住了那位爷，吴有财把瓷碗里的蜘蛛都送给了那人，才把受了重伤的蟹壳青抢救了下来。 吴有财毕竟算是玩蛐蛐的业内人士，他早就听说过，关于蛐蛐的一套说辞。 天下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更没有百战百胜的蛐蛐，经验丰富者说：蛐蛐败下阵来之后，绝不可随便处置。 人好斗，争名夺利，蛐蛐有别，不图名也不图利，蛐蛐者，皆豪杰是也。 蛐蛐虽小，但通人意。 两只小虫厮杀，本是发情期为争夺配偶的一场格斗。 但人为干涉参与进来，蛐蛐可悲，败的仍是鳏夫，胜的也得不到洞房花烛，白咬一场，胜负都得不到半分的实惠。 所以，蛐蛐赴会，下得阵来，无论胜负，仁义的玩家必须要做一番安抚。 胜要沐浴，败要治伤。 败者，需清水洗伤，后以蒲公英鲜草叶研汁敷于伤处，重放盆中，以光荣负伤壮士待之，每日只喂素食。 除去喂食以外，绝不轻易打开盆盖，这叫养精蓄锐，闷一闷志气，此蛐蛐半月后复出，便成为一亡命徒也。 说白了，你拿蛐蛐当人看待，下次，蛐蛐更会为你卖命。 吴有财深知此理，他把受伤的蟹壳青带回家中，好生医治，而后，找了一个陈年老瓦盆，将蟹壳青放入盆中养伤，每日素食，都是精挑细选。 不几日，蟹壳青又焕发了精神。 这一天，吴有财带着自己的单条虎蟹壳青来到花鸟鱼虫市场，他看见几个闲人在斗蛐蛐，手痒难耐，于是凑过去，也想让自己的蛐蛐参与争斗一番。 令吴有财想象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了眼前，那只单条虎蟹壳青，居然骁勇异常，一连咬败了五只大蛐蛐，赌注从几块大洋升到几十块大洋。 一个上午下来，吴有财倚靠自己的蛐蛐赚了不少外财。 再往后，吴有财不卖菜了，一早就抱着自己的蛐蛐盆坐在市场口，瞪着一双小眼睛，等着有人拿着蛐蛐，跟他挑战。 每次挑战，单条虎蟹壳青必胜，赌注越来越高，吴有财着实发了一笔横财。 没多久，吴有财打听出了一个好消息。 立秋之前，在天津卫会举办一届虫王争霸赛，这是每一年玩蛐蛐的老少爷们儿都期待的蛐蛐盛会。 每一年，经过层层筛选比拼，选出一只最勇猛的蛐蛐，封为虫王。 并且赛方会颁发给得胜者一块金牌，据说那金牌，可是足金足量的纯金金牌，如此大的奖励，实在是太诱人了。 吴有财抱着蛐蛐，坐人力车来到古文化街，娘娘宫对面有一家老字号的店铺，主营各种鸣虫器具，每年一度的虫王争霸赛，也将在此处举行。 一进门，店主张万鸣正在把玩一只七宝烧的蛐蛐罐。 看见来人怀里有一只蛐蛐盆，张万鸣问：这位同好，来鄙店有何贵事啊？ 吴有财说：我要报名参加虫王争霸赛。 张万鸣说：先让我看看你的虫儿再说。 吴有财打开盆盖，张万鸣看到一只蛐蛐虽大，但却是只剩下了一条腿，他不屑的说道：并不是所有败将都有资格报名参赛的，你必须先跟我赌上一局。 吴有财说：完全可以。 张万鸣乐了，以为来了个送钱的傻主儿，他拿出自己亲手调教的棺材头。 俩只蛐蛐下圈，棺材头个头要比蟹壳青大上一号，嘟嘟的颤动着双翅，威风凛凛，好似在挑逗对手。 而挑战者蟹壳青却一声不叫，而且全身，一动不动。 张万鸣还以为自己的棺材头，那副阵势把蟹壳青镇住了，他本想跟吴有财调笑一番再索要赌资，可没承想，眨眼的工夫，棺材头就被蟹壳青的两颗虎牙咬住了脑袋，歪头一甩，棺材头就被甩出了圈外。 张万鸣惊呆了，他问：你这是什么虫儿，如此勇猛，在下甚是少见？ 吴有财收好了蟹壳青，来了兴致，调侃道：我的蛐蛐实乃世间灵虫，蛐蛐上一辈子是一只青头蜈蚣，蜈蚣乃是五毒之首，在人间作恶一年，钻入土中，冬天幸好未被冻死，第二年被春雷惊醒，便从土里钻出，便幻化成了一只绝世的猛虫。 张万鸣听得入神，何以一只蜈蚣在土里睡了一冬天就能变成了一只蛐蛐，他也无心追问，全当是千载难逢的稀罕。 天津人就是喜欢听稀罕看稀罕，没有了稀罕，活着也没有了奔头儿，没有稀罕的日月，岂不就要索然寡味了。 吴有财一番现场发挥的说辞说下来，张万鸣被唬住了，他继续追问：如此神奇，不知张兄是如何得到这员猛将的？ 吴有财继续胡侃：春末，一次我偶经一处荒坟野地，突然，看见黑影一闪，以为遇见的是一只鬼魅，结果，却在坟地里发现了一只黑色的大公鸡，大公鸡正在拼命在地上啄食，我心生好奇，跑过去一瞧，大公鸡正在与一只蛐蛐对峙，谁都知道，蛐蛐最大的天敌就是公鸡，而稀罕的是，那大公鸡面对一只小小的虫子，却很难取胜，虽然小虫只剩下了一条腿，但那公鸡的一只眼睛也被蛐蛐的须子给扎瞎了。 张万鸣惊呼一声：哎呀呀，一只蛐蛐能把公鸡打败了，实属罕见。 吴有财点点头：打败大公鸡到不敢说，只能说是势均力敌，战了个平手，我见这小虫甚是勇猛，就想出手相救，于是赶走了大公鸡，用大树叶子卷成圆筒，收了这只猛虫。 虫王争霸赛就是要选出，当年最凶猛的虫王。 因为蛐蛐也叫百日虫，活不过三个月，秋凉之后必死无疑，所以，必须在立秋之前选出今年的虫王。 还必须趁着虫王活着，能工巧匠用特殊工艺把虫王制作成标本，全身涂以金粉，这叫重塑金身，以供玩蛐蛐喜欢蛐蛐的后人顶礼膜拜。 吴有财报上了名，张万鸣说，单条虎蟹壳青这名字不够大气，要想成名立腕，名字可是关键。 二人商讨之后，便给蟹壳青起了一个颇为响亮的名号——叫做，独腿终结者。 虫王争霸赛正式开始，历时十天，每天上午下午都设赌局，全天津卫的玩蛐蛐的人和爱好者齐聚古文化街。 店铺门口围满了看客，也有人拿钱，买自己看好的蛐蛐赢。 下了赌注，有人赢有人输，有人哭有人笑，这火爆场面，比对面娘娘宫还要热闹。 几十场比赛下来，吴有财的独腿终结者，越斗越猛，犹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一层层晋级，一次次胜出，只杀得众人谈蛐色变。 而奇怪的是，独腿终结者即便得胜却也从未发出半声鸣叫，人们还都认为，这只蟹壳青是个哑巴。 一路杀来，晋级决赛，如果独腿终结者再度获胜，便可称王称霸，成为新一届的虫王。 吴有财意气风发，心花怒放，觉得那块大金牌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且说比赛的第十天，决一雌雄的日子到了。 当吴有财抱着蛐蛐盆站在比赛的位置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是一惊。 因为对面的挑战者他看着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当两只蛐蛐露了真身之后，吴有财的心里立刻凉透了。 那是因为他看见了一只，白头青背。 不错，这只白头青背正是两个月前，把蟹壳青咬掉一条大腿的那只浙虫儿白头青背。 真是无巧不成书。 其实也不巧，玩蛐蛐的人就这么多，手里藏着好蛐蛐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谁不想带着自己的蛐蛐争一争虫王呢？ 吴有财拉着裁判张万鸣，低声说了心中的隐忧。 张万鸣也希望蟹壳青最后夺冠，他对吴有财说：蛐蛐对决，重在下芡，下芡如同孙子用兵，诸葛施计，下芡勾斗合理，可以激发出蛐蛐的最大杀伤力。 为了万无一失，张万鸣决定亲自为独腿终结者下芡，以壮其胆。 张万鸣的确是行家里手，用拇指食指中指捏住细芡，只见他胸有成竹地高悬肘，低下芡，技法娴熟，似大千泼墨，似怀素挥毫，三根手指异常灵活曼妙，提、推、点、诱、抹、挽、挑、带、勾，一套全活儿用到了家，下足了功夫。 只见盆中的独腿终结者，早被撩逗得似上阵的猛士，下山的猛虎，激浪的蚊龙，夺肉的豺狼。 但是，极尽挑逗之后，蟹壳青仍然一声未叫。 两只猛虫下圈，先说白头青背，尾部朝着圈壁，脑袋对着蟹壳青，似乎在端详，随后，脚下辗转腾挪，似乎在蓄力发出致命的一击； 再说蟹壳青，蟹壳青的表现并不令众多看客满意，它仍是一动不动，呆立在圈中，连长长的触须也不敢抖动分毫，像一只蛐蛐仿真模型，更像是一张定格的胶片。 吴有财以为，蟹壳青必定是遇到前敌，心里虚了，不敢应战，也不敢主动攻击， 正在他心灰意冷之时，只看见圈内黑影一闪，白头青背扑向蟹壳青。 然而蟹壳青却还是一动不动，就在白头青背接触到蟹壳青的一刹那，蟹壳青张开大嘴，咬住了白头青背的脖子，咔擦一声脆响，白头青背瞬间身首异处，两只后腿蹬了一蹬，完全不动了。 秒杀对手，绝不超过一秒钟。 众多看客半张着嘴巴，还在不知所措，只听得圈内的蟹壳青发出了一声短促但嘹亮的鸣叫之声，似乎是得胜的号角，又似雪耻的悲鸣，独腿终结者蟹壳青，最终获胜。 吴有财志得意满，回家躺在床上，做了黄粱一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领奖台上，旗袍美女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块大大的金牌，重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双手捧起金牌，吴有财把金牌放入嘴里咬了一咬，想试试这真金纯不纯。 结果，这一口下去，居然像咬在了金币巧克力上面一样，金子绵软，没有巧克力的味道，却是一股子烂菜叶子的味道。 从梦中惊醒，没了睡意，吴有财起床坐在桌边，打开盆盖，蟹壳青头抵着盆壁一动不动，像是在想心事。 吴有财谄媚地笑着对蛐蛐说：明日虫王争霸赛颁奖典礼，只要我把你交给赛方，我便可以得到一块足金足量的大金牌，我喂养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也算是一种补偿。 吴有财见蛐蛐无事，盖好盖子，本想继续回床睡觉， 突然，咔擦一声，声音从桌上的瓦盆中传出， 吴有财走进桌旁，只看见那只瓦盆从中间裂开， 吴有财大惊，打开盆盖一看，万万没有想到，蟹壳青居然用脑袋撞击了盆壁，撞得脑浆崩裂，已然一动不动，成了一具尸体。 距离颁发金牌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发财出名的机会与吴有财擦肩而过， 吴有财痛不欲生，大病了一场，但他总也想不明白，蟹壳青毕竟只是一只小虫，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自杀，又是何故？ 直到有一天，张万鸣来吴有财家探病，吴有财才从张万鸣口中，得知了真相。 张万鸣感叹一番之后说道： 虫性便是人性，人生在世，百战不殆，称雄天下者，其实最是可悲，别人都以为他得意得志，其实，他自己活得并不带劲。 蛐蛐为你出生入死，用短短的一辈子去争斗，它图不了你什么，为你卖命只是为了报答你对它的知遇之恩，为的就是一份大丈夫的情义。 这虫性和人性一样，如同诸葛孔明辅佐刘皇叔， 孔明一届草民，刘皇叔位极人臣，三顾茅庐，礼贤下士，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报答的也是刘皇叔的知遇之恩。 如果一味只是图财忘义，用钱财去衡量爷们儿之间的意气和情感，那么，就是你儿戏了。 蛐蛐把你当知己，为知己上阵杀敌，两肋插刀， 你却把蛐蛐当玩物，小人之心踱君子之腹。 蛐蛐者，皆壮士也，壮士者，只可杀不可辱，你想要用壮士的身躯换钱花，更是儿戏了。 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蟹壳青一世的英名，可惜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更没有真正遇到知己，身体死后被庸人摆弄，还不如，悲夫壮夫地撞死，来的惨烈，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的作为啊！ 张万鸣最后对吴有财说：虽说蛐蛐只是小虫，但是一声光明磊落，对待知己，毫无私心杂念，你一定要好好的厚葬之。 而后，张万鸣双手，恭恭敬敬，捧着破碎的瓦盆，来到院中， 他仰天长叹一声，浊泪从眼角迸发出来，嘴里悲壮地念出两句诗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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