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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除夕(三)
2003年,春节。
风尘仆仆的蓝宇从出租车的后备箱里拿下自己的行李箱,兴奋而急切地穿过堆满旧家具和自行车的小巷,来到一个古色古香的院子前,抬腿迈进高高的门槛。
“外婆!外婆!”
这里,是蓝宇在杭州的家。
一位年迈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匆匆从屋子里出来,边走又边往围裙上蹭着手,蓝宇看到她,更是加快脚步迎上去,连行李都不再管地俯下身抱住老人:
“外婆,我回来了。”
“臭小子,多少年没回家了,可想死外婆了!”
外婆的眼里也亮晶晶的,慢慢摸着蓝宇的头。她一直都最心疼自己的这个外孙,女儿走得早,蓝宇的爸爸又另娶,连小蓝宇上大学的时候,她本来攒着的那些要供他的钱,也给外公治了病,只好让舅舅留了100块给他。她最疼的这个孩子,她却什么也没能帮得上,她心里始终是过不去的。
“以后就好了,外婆,我现在在东京工作,可以经常回来看你的!”
蓝宇放开外婆,擦了擦她脸上蹭上的一点面粉。
“怪不得,我们小宇现在穿得精神,还真就像个小日本呢!”
小日本。
蓝宇的眼神一瞬间有些飘忽,随口回了外婆的话:
“哪有,瞎说。”
“行了行了,别愣着了,快帮外婆擀皮儿包饺子了!”
“哎,好。”
蓝宇收了收思绪,拿着箱子随外婆进了屋。
蓝宇站在桌边揉着面,外婆坐在一旁包饺子,两个人随意地扯着家常,说说笑笑。
“小宇啊,自己在日本还习惯吗?”
“刚到那儿两个月,还成。”
“那儿冬天比洛杉矶冷吧?”
“是冷点儿,但也能接受,没有北京冷。”
外婆帮蓝宇往案板上洒了点面粉,蓝宇卖命地揉着。
“你说你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这几次回来,也不听你说要回去看看,怎么,没感情?”
“也不是,同学都忙,我回去,大家还得抽空招待,怪麻烦的。”
“我记得你上学那会儿总说起一个北京的朋友,听上去你们还挺要好的,也没联系了?”
蓝宇没停手,波澜不惊地答着:
“出国之后就没了联络,最近才听说结婚了,有个女儿,都快6岁了。”
“你在北京的时候人家可没少照拂你,虽然常年不联系,但该有的情谊还是要有的,没事儿你也打个电话关怀一下,毕竟那么多年兄弟了。”
蓝宇听到这儿,轻轻地叹息。
如果跟他真的可以一直是兄弟,其实也好。
其实最好。
“嗯,我之前让舅公给那孩子打一副长命锁,估计这几天就能弄好了,我回日本之前就把它寄到北京去。”
“这就对了,我知道我们宇啊,是最重情义的孩子了。”
蓝宇稍稍扯了扯嘴角,没再多说什么,擀起了面皮儿。外婆见他这样子,也就转换了话题:
“小宇,你也不小了,有没有考虑过以后怎么过?”
蓝宇清楚外婆的意思,更觉得难开口:
“我现在…还是想专心工作,别的就再说吧。”
“外婆问这个不是要催你,外婆只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别为难自己。”
“我知道。”
外婆的关心倒让蓝宇的心更酸,他低头揪着剂子,接着说: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外婆伸手把蓝宇眼前挡着的头发捋捋,又摸了摸他的脸:
“你是外婆最疼的孩子,你怎么想的外婆清楚,外婆只要你好好的,不跟自己较劲,其他的,你想怎样外婆都依你。”
蓝宇抬头看着外婆,想着,如今外婆是他唯一的依靠,除了她,可能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这么无条件地爱护他了。
蓝宇把头轻轻放到外婆小小瘦弱的肩上,贴了贴她温热的面颊,说道:
“谢谢你,外婆。”
外婆看着自己这个平日里顶天立地,干起事业来风风火火,可一回家就温顺柔软得像只小猫一样的外孙,又喜又怜:
“都多大了还腻着外婆!快起来,把饺子煮了去!”
“哎!”
蓝宇笑模笑样地端起摆满饺子的大蒸帘儿进了厨房,外婆望望他的背影,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她并不是纠结于蓝宇结不结婚,只是觉得这孩子的心思太重,总有些愁绪凝在眉间。
她真正在意的,是他心里的不快乐。
其实每年的春节过得都差不多,团聚、拜年、吃吃喝喝,可蓝宇却并不觉得无聊,他很珍惜,也很享受这难得与家人相聚的时光。
年初五,蓝宇到舅公家拜年,也取了舅公亲手帮他打的那副长命锁,这锁的图样是蓝宇亲手绘好传真过来的,做工也十分精巧,选了上好的纯银,制成蝴蝶形状,中心还嵌了颗翠绿的玉珠,背面刻着“如意安康”四个字。
蓝宇小心地把装锁的小红盒子包装好送到邮局,填了刘征家的地址,并一如往常地附上一张明信片,但这却是他打算寄出的最后一张:
“我离开洛杉矶了,好好生活,勿念,不见。”
蓝宇明知道这些年和他通信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刘征,一开始,他也不忍心戳破这个骗局,装聋作哑地享受着和他这一缕淡淡的联系,可如今,蓝宇却不想再这样下去,他毕竟已经有了家,蓝宇不想再去打扰,也不想让自己如此卑微。
而这把长命锁,其实不单纯是蓝宇对他孩子的祝福,蓝宇承认,他的念头并不纯粹,这把锁,是划清界限,是警示自己,也许还带着一些示威的意味,他要告诉他,他很好,他不再想要他,他要过自己的生活。
走出邮局,蓝宇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活生生、血淋淋地撕裂了。
蓝宇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心。
绝对不是。
蓝宇离开杭州之前,美琳联系了他,他们说好等蓝宇去机场的时候,她去送他。
美琳是蓝宇在美国为数不多的一位知己,他们很聊得来,她受了蓝宇的很多照顾,也被这个善良、温暖的男孩而感动,可直到有一次蓝宇的醉酒,她才彻底了解了蓝宇阳光背后不为人知的伤痛和心酸,也开始愈加心疼自己的这位朋友。
去机场的路上,蓝宇和美琳聊得很开心,两个人是多年老友,又是同行,自然话题很多。
“蓝宇。”
正打算去取票的蓝宇被美琳叫住,他微笑着回过头:
“怎么了?”
“你…真的没想过要回国发展么?”
“嗯…日本那边的机会其实也挺好的。”
“那…北京呢?不打算去见他一面聊一聊?”
蓝宇深吸一口气,摇摇头:
“不去了,没什么好讲的了,随它去吧。”
“犟死你算了!”
美琳在蓝宇胸前推了一拳,接着说:
“就算以后变成朋友也好啊。”
蓝宇低着头,不知该回答什么。
“真的放不下,就让他安安稳稳地留在心里吧,别挣扎。”
美琳笑着看了看蓝宇,向后退了两步,爽朗地说着:
“我走了,常联络。”
美琳转了身,蓝宇目送她离开,可没走出几步,美琳快步回来,抱住了蓝宇,蓝宇也轻轻回抱了她:
“我没事儿,不用担心我。”
“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最勇敢、最man的男子汉,所以你要加油,一定要加油。”
“我会的。”
蓝宇拖着行李箱穿过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箱子滚轮的声音代表了漂泊,而这种漂泊的感觉却让蓝宇感到安心。他放弃了安稳,放弃了所谓“结婚生子”的坦途,放弃了自己最后的退路。从今往后,他能守着的,就只有那一点,只能存活在心里,却不可照进现实中的微光。但这样的孤独,才会让蓝宇真实地觉得,有处可归。
蓝宇在这一年,学会了陈悍东一直在寻找追求的那件事:长大。
长大不是随波逐流,不是人云亦云,而是认清自己,坚守本心,是勇敢地偏执,是孤独的自由。
蓝宇长大了,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再充满迟疑,他带着那些经历,美好的或苦痛的,开始自信而坦荡地走下去,不为任何的其他人,只为自己而活。
为自己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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