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一直到半夜过后,船上的一切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心中怀着死的思想。 ——《海的女儿》安徒生 梅伦吉苏走出通道出口,扑面而来的是无处不在的海水和巨大的压力。她忍不住想后退,但没有退路,通道在她走出去的那一瞬间已经消失。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站在原地,慢慢接受这熟悉的压力和无边无际的幽深黑暗。 她能呼吸,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才稍稍放下心。她抬起头,看到那块像刀一样锋利的逆鳞悬在她的头顶,圣光四溢,若有似无地笼罩着她。 没过多久,圣光忽然增加,在她面前投下一个光束。光束又铺陈开,化作水蛇般蜿蜒的小路,往远处延伸。 梅伦吉苏定了定神,走了上去。 她没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梅伦吉苏沿着圣光铺就的路,从王宫地下存放逆鳞的龙族宝阁走到海王的大殿。 她离开人界时是暮色四合的时刻,也就是说海界此时正是午夜,大殿悄寂,层叠的珍珠和水草编织的长幔无风自动,墙上次第盛放的繁花随着她的接近纷纷扭开了花朵,像是对她这副人类的模样十分不齿。 圣光的路停在大殿门口往里两步的距离,不让梅伦吉苏再往前。几十米外,两百个灰色大理石台阶上,是用无数珠宝和嶙峋的珊瑚枝堆砌出的硕大的王座,海王就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遥望着她,龙尾漫不经心地摆动。 梅伦吉苏强忍住王族之威带来的全身战栗,盘腿屈膝,以人鱼的姿势跪了下去。 “罪臣梅伦吉苏,拜见海王陛下。” 海王慢悠悠地开口,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不辨喜怒。这是梅伦吉苏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听海王说话,她甚至能从他的声音里分辨出微哑的低音,仿佛夏夜的浪潮拍打着接近风化的礁石,带着隐隐的力量感。 “既已知罪,现欲禀何事?” “特提特纳家族现任族长萨西丽丽,私闯人界,与巨人沆瀣一气,密谋抢夺属于人类的海神徽记。我受贝罗戒指主人所托,以待罪之身恳请陛下,阻止萨西丽丽此破坏阿泰拉海界和平的举动。” 大殿静默。 梅伦吉苏沉思,海王也许知道祖母在人界掀不起风浪,还能借贝罗打击特提特纳家族,他渔翁得利所以懒得管。可是这对森赫尔和仙女谷而言却是个麻烦。她咬咬牙,又开口。“贝罗此时,正值前所未有之变故,若成,则天下万族之幸;若败,则有生灵涂炭之险。若陛下希望这几千年来的安宁得以维持,还请陛下厚德,助贝罗主人一臂之力!” 海王终于听了进去,龙尾垂下,淡淡说道,“贝罗的主人打算做什么?” 梅伦吉苏松了一口气,立刻将森赫尔说的话转述出来。 “斩断贝罗与海神的联系……”海王语气游离,视线投在梅伦吉苏身上,带着一丝探究。“他准备如何斩断?” “他,他找到了一把妖精神匠制作的古刀。” “具体呢?” 梅伦吉苏别无他法,只能坦诚相告,“他没有明说。但是请陛下相信,既然说出口,他必然会去做的。” 这样的答案根本不能算答案,可是海王却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轻浅而愉悦,梅伦吉苏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海王慢慢停了笑。 “梅伦吉苏,你此番前来,是不打算再去人界了?” 梅伦吉苏闭了闭眼,“罪臣不敢奢望。” 其实刚决定来见海王时,她是抱着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让海王放她走的,但既然森赫尔叫她别回去,她便放弃了。 “是吗,也许你很快要改主意了。” 梅伦吉苏讶然地抬头,就听到海王接着说。 “贝罗的主人和我一样,是神族的血脉,海神的后裔。” 梅伦吉苏慢腾腾地往回走,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像是被狂风刮过,飞沙走石后,只有光秃秃的天地,只有海王的话语一遍遍回响。 贝罗戒指的下落之所以如此讳莫如深,是因为贝罗戒指从被塑造出来开始,就带着私心。它涉及海神之女菲奥缇娜的一段不太光彩的过去。 世人都以为,诸神战争后,海神的妻子与女儿皆战死,只有海神的小儿子幸存。后来小儿子娶了人鱼族的公主,诞下子嗣统领四大海界,成为海神唯一的后裔。 但被隐瞒的事实是,海神之女菲奥缇娜虽早有婚约,却因一时诱惑与人类相爱,还生下了孩子。 而贝罗戒指就是海神奥舒赫借着和平之名,为菲奥缇娜在人界的私生子而专门锻造的,也只有私生子和他的后代能够成为它的主人。当海神死去,这个秘密被海神的奴仆泄露出来时,贝罗戒指便为其余四个海神徽记主人所不齿,八千年前各散东西时,也就断绝了与贝罗主人的一切联系。 但是身为海神名正言顺的后裔,龙族海王知道更深一层的秘辛。 贝罗不是偏爱。它承载的,是海神的愤怒。 “贝罗的预言”是确实存在的,几万年来,没有一个贝罗的主人幸免。 他们没有故乡、幼失怙恃,会在不同的地方成长,长大后他们会遇见命中注定的爱人,无可自拔地陷入热恋,并且顺利地拥有一个孩子。但是,在这些幸福快乐的时光开始时,贝罗的预言也就启动了。 注定的那一天姗姗而来,爱人死于非命,绝望的贝罗主人自行了断,预言成真。 但这不是全部。 贝罗之所以几万年来依旧拥有神力,确实是与海神有联系的,那联系就是海神后裔,就是那些贝罗的主人。自杀后,他们绝望的灵魂融入贝罗中,直至被完全吞噬。 而吸食了海神血统的贝罗,几万年来神力强固,既在纷争缭乱的人界中保护了海神的后裔,也成为他们最大痛苦的根源。 这就是贝罗被塑造的真正用意。 森赫尔是神族后裔。 怪不得他有那样漂亮得不像人类也不像精灵族的容貌;怪不得他不是精灵族,却能念出她的精灵语名字;也怪不得当听到她称贝罗是“和平的象征”时,他嘴角浮起的是讥讽的笑意。 他有神族血统,虽然会受伤、却不容易死。贝罗的主人需要自己去找能杀死自己的东西。宾法利说过,森赫尔的外祖父是用从熔岩中取得的火,森赫尔的母亲是用自己制作的□□,现在看来,森赫尔找到的是无坚不摧的妖精古刀。 梅伦吉苏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冷。 原来森赫尔处心积虑想毁掉的所谓神族血脉,是他自己。 血脉一断,贝罗以后再无供养,神力就会慢慢减弱,直至消散。世间再无贝罗的主人,自然也就再无“贝罗的预言”。 高台之上,海王欣赏了一阵她惨白的脸色,挥了挥手。 “跟着圣光之路回去吧,反正你喝下修耳门,寿命已不长,如果你能顺利回到人界,我就不追究。” 如今她已经沿原路返回到龙之逆鳞下。她定了定神,抬手对准逆鳞,正要吟唱咒语,旁边却猛地窜出几个人鱼,将她扑倒,反剪她的双手,绑上带着荆棘倒刺的绳索。 她在挣扎中看清了人鱼身上那枚深灰色的族徽,她再熟悉不过的族徽。 被扑倒在圣光范围之外,深海的压力毫无阻碍地强压在她身上,她在因疼痛和缺氧而晕厥过去的前一秒,终于领悟到这是圈套的最后一步。 海王对特提特纳家族擅闯人界的行动毫不在意,还轻松地放她离开,全是因为他知道祖母的目标不是贝罗戒指。 而是她。 训练有素的人鱼守卫将梅伦吉苏提了起来,置入巨大的透明气泡中。一身贵族服饰的红发人鱼在守卫的簇拥中出现,只看了梅伦吉苏一眼,嫌恶地转身。 “送进山牢,想尽办法把她变回人鱼。”萨西丽丽顿了顿,声音阴狠。 “变不回来的话,就砍掉那双腿。” 梅伦吉苏的腿没有被砍掉,她在晕厥中被关进山牢,山牢千年来的浊气渗透她的五脏六腑,压制了修耳门的药效,反而将她重新变成了人鱼。 梅伦吉苏转醒时,发现自己被吊在半圆形的凹壁中央,除此之外,四周是一片昏暗,仿若虚无。雕刻着咒文的黑色铁链缠绕她的整个手臂,她回头看了看,凹壁上也全是咒文。随着她的扭动,壁上咒文有感应似的发出幽幽的光。 她恢复了人鱼的模样,身上原有的衣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换成了人鱼的服饰。虽然极为朴素简单,却很干净。她摆了摆鱼尾,暗自松了口气,看来祖母并不知道转变形态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倒让她逃过了一番折磨。 正想着,眼前的昏暗起了奇怪的波动,一个红发人鱼的身影渐渐明晰。梅伦吉苏看着一脸森然恨意的特提特纳族长,盈盈一笑。 “祖母大人,好久不见。” 萨西丽丽背起双手盯着她。这个总让她大动肝火的最小孙女,此时挂着一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一点儿也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 “你十三岁时,执意摆脱家族安排,拜神殿大祭司为师,成为身份低微的祭司学徒。” 萨西丽丽开口,说的却是梅伦吉苏久未回忆的过去。 “十四岁时,大祭司破格推荐你入王族学院执教。不久,兰图斯王女选择了你做她的教辅。你以王女教辅的身份,屡次三番发表出格言论,挑战礼教风俗,还挑起无数平民与贵族之间的争端,渐渐被视为朝堂上的无冕之王。近成年时,更是频频发表政论、引导民意,同时成就了‘第一女相’和‘离经叛道’之名……” “梅伦吉苏,你生于阿泰拉海界最尊贵的贵族世家,天生聪慧明辨,本可有花团锦簇的光明前途,但是看看现在的你……”萨西丽丽的话里渐生冷意。“私用禁药、残杀同族、逃匿异界。任何一条传出去,都能立刻让你声望尽失,让特提特纳家族颜面扫地……你说说看,你到底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凹壁和铁链上的咒文随着萨西丽丽的话语逐渐加快闪动,光芒渐盛,化作绵密而尖锐的疼痛落在梅伦吉苏全身。梅伦吉苏垂下头咬牙硬撑,额前的红发投下阴影遮住她的眼睛。待疼痛平复,才缓缓开口。 “若问我何以至此,祖母大人,这不是您教导有方么……” 萨西丽丽闻言不禁怔愣,脸色更沉。 “十三岁入神殿做学徒固然是我的选择,却也离不开您暗中的许可。那之后,我声名大噪、追随者大增,以自愿脱离贵族阶层的形象完全融入那些追求独立的年轻一辈中,成为改革派的鲜明代表,这其中,又何尝少了您的推波助澜?” 梅伦吉苏低低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海王对元老贵族们的压制越来越明显,您也有了危机感吧?我不过是您审时度势后培养出的棋子……对我的贬斥只是朝堂上的障眼法。在时机成熟时,给我赏赐、为我正名,将我捧作特提特纳家族的荣光,用祖孙亲情化解对立完全合理。然后,我,以及我的追随者,甚至还有朝堂中那些亲民的改革派,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特提特纳家族的同盟……祖母大人,我以为您这场深远的算计,已是我们之间不必明说的默契了。” “所以,你觉得你对我有用,无论惹出多大的麻烦,特提特纳家族都会帮你化解?”萨西丽丽怒极反笑。“既是棋子,随时都有可能被丢弃。你没有想过吗?” 梅伦吉苏忍不住冷笑着抬起头。“祖母,您一手促成我离经叛道之名,怎么竟天真地以为我会按部就班地走向您设计好的未来?” “我知道最后的结局对我无害,可您想过吗,谁会心甘情愿地当一颗精致却肤浅吵闹的棋子被控制一生?谁会毫无怨言地做个无论如何努力都注定是家族陪衬的可怜影子?谁会泰然地面对这样一条别无选择、越陷越深的路,毫不反抗、任人摆布?谁会?” “混账东西!”萨西丽丽大怒。她身形未动,但魔咒铁链已经感受到族长的怒意,猛地收紧,将梅伦吉苏的双手往反方向拉扯。梅伦吉苏疼得冷汗涔涔,原本就颇为憔悴的脸上已呈现几丝灰败。她只能闭上嘴,尽力保持清醒,抵御痛苦。 “很好,我的好孙女,我费尽心思助你成为第一女相,到头来你却惺惺作态,忘恩负义……你便在这里好好坚持你的气节吧,抱着你那愚蠢透顶的自负一直到化作泡沫吧!特提特纳家族从今往后,再无梅伦吉苏此人!” 萨西丽丽走后,锁链渐渐放松下来,梅伦吉苏终于得以喘息一阵。 其实她是后悔的,对于自己如今的境地。 南若蒂说的话历历在目,那也是当时她最真实的想法。十五岁就获得这样的荣耀和这样的争议,她却没有足够成熟的心智和气度去调和由此产生的一切矛盾,心里那股恶意无处宣泄,她只能越走越极端,不惜余力地毁灭自己。 但她到了人界。那里有风、有阳光、有许多她从未接触过的新鲜事物。她看到智慧非凡的人类是如何运用他们苦短的一生创造多少人间奇迹:建筑、音乐、乃至身上花样繁复的衣裙……她也看到人类对权利的痴迷、彼此之间心狠手辣的手段、以及因此而造就的无数无辜人类的悲剧。还有她在仙女谷,认识了更多的妖精和精灵族,从这些大部分是迁居来此的居民那里她又知道了其他更遥远地方的故事。 再然后,如今,她又知道她一直在看的那个人,那个永远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好像过着天地间最潇洒自在的生活的那个人,原来正背负着几万年积压下来的沉重。 她开始觉得,她曾拥有的荣耀并不算什么,她曾为之辗转难眠的那些挣扎、悲愤、不甘,也不算什么。 如果当初她能再深思熟虑一点,而不是义无反顾地喝下修耳门魔药,也许她现在依旧是海界的女相,依旧有两百多年的寿命,也许她能更加隐秘地接近贝罗、接近森赫尔,说不定还能借助在海界的便利,寻找破解贝罗预言的方法…… 而不是像现在,身陷囹圄,心如死灰。 身边的水开始快速流动,梅伦吉苏垂着头,任水流汹涌卷肆,红发纷飞,静默地等待着每天重复的刑罚。 海水越退越快,没过多久,哗啦一声,梅伦吉苏半个身子都暴露在海面上。海界的魔咒消散,四周景色在雾中渐渐清晰。 这里是人界某处临海山崖。在山崖底部与海水相交处,特提特纳家族的先祖凿出半圆的凹壁,刻上家族禁咒,将此地命名为山牢。 “尼基夫人的甜饼之牢”。梅伦吉苏闭着眼,一边忍受着高处倾泻下来的一小束飞瀑砸在她身上带来钝痛,一边苦中作乐地敲定了今天山牢的名字。 没过一会儿,天色渐亮,太阳出现了。 对人鱼而言太过干燥的空气,再加上高温的阳光,从第一次浮出海面时的惊骇到如今的麻木,梅伦吉苏面无表情闭着眼,只是机械地扭动身子,交替着让瀑布流水浸润身体,缓解那些因脱水和灼烧感而皱缩、皲裂的伤痕。 就这样从清晨到正午再到日暮,太阳走到山崖背后,直至夜晚降临,海水灌上来,四周又化作虚无的悄寂。 但夜晚依旧漫长。 海水滚动,热度升高,就好像凹壁下有人点起一团海中的火,看不见的火苗舔舐着梅伦吉苏的鱼尾,她缩一点,那火苗便跟着升一点,她若不动,火苗便往两边蔓延,直至包围她的全身,让她避无可避。梅伦吉苏只能睁开眼,看着眼前幽深如墨的幻境,告诉自己,没有火,这只是以法术形成的刑罚。 这样的折磨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她一开始还能强打精神数着日子,但现在已经数不清了。 梅伦吉苏在高温的海水中徒然地睁着眼时,却忽然发现眼前的昏暗又出现了有人闯入的波动。 待她看清那道娇小粉嫩的身影,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谁。 “王女……殿下?” 她唯一的学生,龙族王女兰图斯,正骇然地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待听到她嘶哑的声音,大而圆的眼睛里立刻涌出泪水,扑簌扑簌地掉落。 “殿下,你怎么找到这里……” 兰图斯颤抖着靠近她。梅伦吉苏原本要制止,却看她全无异样,才慢半拍地想起她是海界的王族,人鱼族的咒术对她是无效的。 “特提特纳家族前几天发布讣告,说教辅您已在数月前去莫利海界游学时死于暗杀。”兰图斯抽噎着回答道,“我听到这个消息很伤心……母后便请了西莱温瑟小姐入宫陪我解闷。” “我五姐吗……是我五姐让你来找我?” 兰图斯点点头,“她说您没有死,那是我父王和萨西丽丽族长为了与莫利海界交战而找的借口。前天,萨西丽丽族长已经带着军队前往莫利海界,我若想见您,如今便是大好机会。” 梅伦吉苏想了想,却担忧起来,“殿下是听谁的指导找到这里的?我五姐没有来过这里,不可能给你指路……” “我……偷看了神殿图书馆里的藏书,找到了特提特纳家族先祖写下的家族禁牢所在。”兰图斯回答。 梅伦吉苏愣了半晌,忽然轻笑,“兰图斯殿下果然遵守约定看了很多书啊……” 兰图斯也想起以前教辅教她识字、为她讲故事的时光,眼里的伤心更甚。她又靠近了一点,有些怯怯地开口。 “西莱温瑟小姐说,您喝下了修耳门魔药……” 梅伦吉苏扯出安抚意味的笑容,“是啊。” “可是,喝下修耳门魔药的人鱼……他们都……” 梅伦吉苏看着她,有些不忍,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都变成泡沫了。” 兰图斯闻言又开始掉眼泪。 “别无他法吗……教辅真的只剩变成泡沫这一条路吗?” 梅伦吉苏恍惚了一下,回忆起魔药书的最后一章——“解药。” 其实那根本不是解药,连解决方法都算不上。 她要找到一个人类心甘情愿地与她订立黑巫术契约,割下一半灵魂给她。这样,她就能够免去化为泡沫的结局,得到这人类一半寿命,并以人类的模样死去。 但与此同时,失去一半灵魂的人类,不仅寿命会减少一半,而且余下的一生将受钻心般的疼痛折磨,无时无刻不得消停。 这算什么解药?只不过是将诅咒转嫁他人罢了,而且是转嫁到心甘情愿代自己受苦的人。这大约也是那些喝下修耳门魔药的人鱼宁愿自己变为泡沫,也不愿割下他人灵魂的原因吧。 “不,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梅伦吉苏幽幽回答,“但是另一条路,却比变成泡沫要艰难一百倍。” “还有什么会比变成泡沫、半点不留更艰难?我不想教辅消失……” 她又笑了笑,艰难地靠过去,用额头轻触兰图斯的脑袋,轻声开口。 “殿下以后会明白的。变成泡沫,已经算是很温柔的离别了。” 兰图斯现在不能明白。她扑过去抱住梅伦吉苏,把脸埋在梅伦吉苏柔软而茂密的红发里,不敢哭太大声,只能一个劲地抽噎,然后她的鼻涕眼泪弄到梅伦吉苏的头发上,兰图斯一看更加伤心,伸出手施展最简单的清洁法术,将教辅的头发弄干净。 梅伦吉苏听出了她边抽泣边吟唱的咒语,有些哭笑不得。 “好了,这里毕竟是禁牢,殿下还是快回去吧。” 兰图斯渐渐停了哭泣,已经下定决心。“我要带教辅走。” 梅伦吉苏猛地一僵,看着兰图斯游开,伸手去扯黑色的铁链,失声低喊,“殿下,别胡来!” “我总要为您和西莱温瑟小姐做些什么……您和西莱温瑟小姐说了一样的话呢,她也千叮万嘱,叫我别冲动冒险。她与您关系亲密,明明每天哭得眼睛红肿,却总是笑着跟我聊天……” “殿下!”梅伦吉苏看着兰图斯用力捏紧刻满咒文的锁链,忍不住胆战心惊,“这禁牢处处凶险,未必不会伤害到您!还有,您现在还不能跟特提特纳家族对抗……” “我能。”兰图斯回过头来看她,泪痕未干,表情却坚毅。 “明年,罗布耶特先生会被推荐进王族学院执教,我会选他做教辅。西莱温瑟小姐跟我讲您的故事时,也讲了许多罗布耶特先生的事,我以前也常看到他的名字和您的名字共同出现。” 罗布耶特·舒瑞普?梅伦吉苏心下惊异。他也是活跃政坛的改革派领袖,年龄比五姐大不了多少,最重要的是,他是真正的平民出身,与以行为叛逆和言论出格而闻名的梅伦吉苏不同,他算是改革派中最稳妥的中坚力量。 “我见过他。他说教辅您把我教得很好,他愿意明年收我做学生。” 平民血统的罗布耶特进王族学院,只怕到时候又是一番风浪。但是他愿意教导兰图斯殿下,至少说明兰图斯和特提特纳家族起冲突时,改革派一定会保护她。梅伦吉苏一时五味杂陈,看着几个月前还爱听她讲故事的小女孩,已懵懵懂懂地踏入政派斗争,也不知是福是祸。 就在梅伦吉苏沉思的当口,两声脆响,铁链被振断了。 她愕然地看过去,就见兰图斯收起手势,游过来抱住她往下坠的身体,迅速低声吟唱咒语。在她们下方,陡然出现一个月黄色的绚烂无比的光圈,她们掉了进去。也就是一瞬间,兰图斯已经抱着她穿过通道,落在沙地上。四周有夜明珠发出微光,梅伦吉苏喘着气四处打量,发现了头顶的龙之逆鳞。 兰图斯正用力扯着她手臂上缠绕着的断链,梅伦吉苏也要动手,却忽然感觉到手臂上紧缩的疼痛。然后,铁链上的咒文闪着幽光,铁链竟然自行缠绕、盘动,在她们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嵌进她的手臂,留下黑色的花纹,又过了一会儿,花纹也从手臂上消失了。 兰图斯小小的身体微颤,“铁链钻进身体里了……” “没关系,我没事。”梅伦吉苏压下惊悸,安抚地拍了拍兰图斯。 兰图斯看她神色自然,也放下心来。 “西莱温瑟小姐说,您做这一切,全是为了研究贝罗戒指。我不懂为什么,但是既然您喜欢贝罗,我就要把您送过去。”她抬头看了看逆鳞,却叹了口气,“我知道海神徽记间可以创建通道,但是那个咒语,我还没有学会……” 梅伦吉苏看着她颇为懊恼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俯身抱住她。“谢谢您,殿下。谢谢。” 兰图斯又想哭了,但她千忍万忍,不让眼泪和鼻涕掉下来。 “我只能为您做这些了。教辅,快去吧。” 梅伦吉苏点了点头,抬手对着龙之逆鳞,低声吟唱。 通道打开,她转身笑着擦了擦兰图斯脸上滂沱的眼泪,终于游了进去。 可是她太虚弱了,施咒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量。 通道入口关闭,兰图斯已经看不见她,梅伦吉苏看着眼前像来时路般望不见尽头的海蓝色通道,忽然不想再动。这条路的终点是贝罗戒指,是那个人的身边,但那已经不是时日无多的她想去的地方。 这真是出人意料的别致死法啊。她自嘲一番,终是精疲力尽地蜷伏在通道中,一动不动。 海边泛起熹微晨光。 莱杰骑着马越过森林,就看到沙滩上站着的森赫尔,忍不住轻轻一叹。与森赫尔隔了几米远的几个骑士转过头,朝他悄悄点头行礼,脸上也都是无奈。 距离森赫尔发了疯似地冲出庄园的那日,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当时,莱杰就在庄园门口附近,看到森赫尔一脸惶然失措地骑着马飞奔,不容多想,也骑了马紧跟上去。他追在森赫尔后面,越过连绵的几座小山丘,在穿过一片诡异的森林时慢了点,当他抵达这条狭长的浅滩时,就看见森赫尔已经跪在粗糙硌脚的沙滩上,浅潮卷来,沾湿他的膝盖,他不闪不避,失魂落魄的模样让莱杰有了不详的预感。 莱杰看了看那片海,海上有一点薄雾,但除此之外,风平浪静。 接着身形佝偻的盖尤族长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惊疑地看了看空白无一物的沙滩,往森赫尔走去。 “定位石碑恢复正常之后我就赶过来了,怎么回事?召唤巨人的法阵呢?人鱼族呢?”看着不发一言的森赫尔,半晌,盖尤族长脸色惨白地慢慢问道,“司蓓丽呢?” “这是陷阱。” 森赫尔低声说道。“司蓓丽才刚刚去了海界,不可能这么快就说服海王,可是人鱼族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撤退干净……他们要的不是贝罗,是司蓓丽。” 盖尤族长张了张嘴,一脸震惊。 森赫尔弓起背,两手捂住脸,颤抖着低喃。“是我亲手把她送回去的……是我叫她别回来……她一定不会回来了,哪怕可以,她也不会回来了……” 莱杰回过神来,转向旁边的骑士,“殿下又是这样过了一夜?” 旁边的骑士点点头,“这两天殿下吃的东西多了一点,只是还是老样子,除了吃饭和巡逻,就一直呆在这里看海……我们几个结束了夜间巡逻,准备过来这里看看殿下,再回去休息。” 莱杰点点头,“我今天轮休,呆在这里顾着殿下。你们放心回去吧。” 几名骑士看了看渐亮的天色,想着白天应该没太大问题,便牵了马,正要往回走,却听到海里隐隐地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森赫尔全身一震,仿佛忽然受到召唤,毫不犹豫地往发出声响的那片海面走去。 骑士们急了,正要冲过去,却见森赫尔回过头看着他们,眼神清晰,没有半点颓丧。他摇摇头,“别跟来,原地待命。” 骑士们放下了心,只目送着森赫尔走向海里,严正以待。 不远处的海面出现奇怪的漩涡,夹杂着隐约的蓝光,洁白的浪花在四周浮动。 森赫尔的披风沾了水,变得有些沉,他随手解开扔在岸边,继续往下走。当海水漫过他的胸口,快要淹没他的肩膀时,他终于在渐渐减弱的漩涡边捞住了水中那道苍白柔弱的身影。 红色的长发凌乱地贴着她的面庞,一向明亮有神的蔚蓝色眼眸此时藏匿在紧闭的双眼后,表情带着点痛苦无措。 “梅伦吉苏?” 森赫尔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脖子让她露出水面,轻轻摇了摇。梅伦吉苏没有反应。森赫尔紧锁着眉,将梅伦吉苏打横抱起就要往岸上走。然而没走几步,他就发现了异常。清晨的阳光下,梅伦吉苏的脸、脖子和肩膀等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开始干裂皱缩起来,如同久旱的土地那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细小的裂纹,还有一些鳞片似的角质边缘伴随着兹兹声慢慢翘起。 森赫尔大吃一惊,立刻又后退几步将梅伦吉苏整个人浸在水里。他蹙眉,几番挣扎后,终于下定决心,转头朝岸上的骑士命令。 “去司蓓丽小姐的卧室,到靠墙的柜子里拿一瓶黑色的药过来。” 从这里到庄园,快马来回也需要半个小时左右,森赫尔抱着梅伦吉苏四处看了看,走了几步,倚靠在一块大礁石上。 确定阳光照不到他怀里的梅伦吉苏之后,他才沉下心来,好好打量眼前这个人。 不,不是人。是人鱼。 刚刚在空气中开裂的细纹和鳞片似的角质浸到水里后又恢复了原状。梅伦吉苏的皮肤依旧苍白而细嫩,星星点点的粼光在她的皮肤上闪现,带着有些诡异的美丽。她的体温很低,比海水还低。上半身是带着粼光的人身,下半身,是一条修长的、柔软而明艳的鱼尾,在海水中轻轻晃动。闪着七彩光芒的鳞片从腰部蔓延下去,一直覆盖到尾部。 森赫尔直直地看着那条鱼尾,眼底神色变幻莫测。 拿到魔药的骑士终于赶到,远远地把药瓶扔了过来。 打开封口后,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的气味便飘散开来。森赫尔皱了皱眉,调整好梅伦吉苏的头部姿势,把魔药倒进她嘴里。梅伦吉苏被入喉的魔药刺激到,轻轻睁开了眼睛。 “梅伦吉苏?”森赫尔急声叫道。 梅伦吉苏艰涩地转动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森赫尔,眼神渐渐聚焦。 “你……”她吃惊地挑眉,随即又想起什么,着急地挣扎起来。 “刚刚那是……我的……” “嗯,是你桌上的魔药。” 梅伦吉苏眼中的焦急更甚,抬起手使劲推他。只是她现在太虚弱,森赫尔抱着她的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别动。”森赫尔单手压住她的手,“慢慢说。” 梅伦吉苏喘了几口气,开口说,“离开……” 她忽然抖了抖,死死咬住唇,吞下差一点溢出口的痛苦低吟,继续说道,“你快离开!” 森赫尔看着她,“我留在这里会影响魔药的作用吗?” 梅伦吉苏不假思索地点头。森赫尔仔细打量了她的表情,微不可察地摇摇头,“骗子。”他抱紧梅伦吉苏,语气里是不容反抗的坚决。“我不走。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可是我……”梅伦吉苏有些慌张。她不想让森赫尔看到她变成人类的过程。在一介人类的眼里,那场面会有多狰狞诡异,她不敢想象。 森赫尔不让她继续说,手上用力抱紧她。 “我不走。就这样。” 情况也不允许梅伦吉苏再说什么。魔药起效比之前更快,身体里猛地感受到一股蚀骨钻心的疼痛,梅伦吉苏忍不住缩起身子痉挛起来,才恢复过来的意识又涣散了大半。 “疼……”她忍不住低喊,又立刻闭上嘴。转化的过程她经历过了几次,但这是她头一次听到自己的呼痛声,觉得很是丢脸。鱼尾处仿佛将被撕成两半的痛苦一次比一次强烈,但她只是狠狠地咬住唇,不让一丝声音透出去。 “喊出来,梅伦吉苏。”耳朵边传来低沉冷静的声音。“喊出来。” 梅伦吉苏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整个人颤抖着缩在他怀里,但是还是没有松口。 “喊出来。”森赫尔不厌其烦地低声诱哄着,本来搂在她腰上的手往上,轻轻抚弄她的嘴唇。 岸上的那些骑士瞪着那块大礁石,他们只能看见礁石后面露出的殿下金色的头发。没过一会儿,忽然有一声疼痛的大喊传过来。莱杰一惊,正要带着骑士赶过去,就看见王子殿下瞥过来,朝他们摇头。他们互相看了看,只能继续在岸边等候。 大礁石那边痛苦的低喊并没有停止,低低的呜咽声不断,还有时不时爆发出来的越来越凄厉的大喊。 那是司蓓丽大人的声音,他们听的出来。但这痛苦的声音远远不同于她以前的酥柔甜美,让听到的人忍不住揪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梅伦吉苏终于停止了挣扎和抽搐,脑袋无力地搁在森赫尔的颈窝,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她身上的皮肤完全褪去了点点的粼光,与一般人类无异,腰部以下,是一双修长瘦弱的腿,光洁无瑕,宛若新生。 森赫尔的脸色并没有比梅伦吉苏好多少。他沉着脸深呼吸了几次,才提起力气,把梅伦吉苏打横抱起。然而正要转过大礁石,他又顿住了脚步,低头看着梅伦吉苏。 刚刚她是人鱼,森赫尔并没有放太多注意力在她的穿戴上,现在仔细看看,才发现长而浓密的红发下,梅伦吉苏简直可以用衣不蔽体来形容。 她身上的穿戴只是堪堪遮住了该遮住的地方。胸前贝壳形的抹胸显然是经过精细处理,形状婉转贴身,花纹简单朴素;腰部是一圈珍珠贝饰,几根长长短短的海草、和一条说不出质地的轻柔的浅灰色方巾,此时只是松松地挂在胯间,勉强只够到她的大腿…… “全部转过身去!”森赫尔回头命令。 等骑士们全部转身背对着他们,他才抱着梅伦吉苏从大礁石后面走出来。 上了岸,他先用自己的披风把梅伦吉苏包的严严实实,然后在骑士的帮助下抱着她骑马回到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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