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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秒针仅仅转动三秒，全世界范围内就会增加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他们的大脑里，好像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最后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倾向于用这样一个略带诗意的比喻，来形容他们的处境。
但这个过程实际上是漫长而残酷的。
起初，他们只是记忆力衰退。有些老人出门买个东西或者散个步，就没有办法找回自己的家。家人急疯了，到处寻找。片子里吴开兰的丈夫阮怀恩，曾经走失过三天三夜，最后走投无路从高架上跳了下来，摔断了腿，才被家属找回来。
慢慢地，老人不仅仅记忆力越来越差，更多的认知功能也丧失了。他们大小便无法自理；不认识家里人，甚至会对家人大吼大叫，使出拳脚。
得病末期，老人们就像阮怀恩那样，脑部严重萎缩，瘫痪在床上，视力和听力大幅度下降，只剩下最基础的吞咽和排泄功能。
在这场“大雪”里，我们看不见的，他们的家人，却承受着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
一、家属被卡在“选择题”的困境里
人们对于传统故事的期待，往往是无论主人公遇到多少困难与挫折，都会一路披荆斩棘，获得圆满而自洽的大结局。然而在拍摄的215天里，我的体会是，病房里的故事往往是无解、不圆满、无法自洽的。
在决定对一位认知障碍老人的余生负起责任那一刻，他／她就不得不背负着两个人的人生匍匐前行了。在老人认知障碍的早期、中期、晚期，他们需要持续不断地、或主动或被动地做选择题。但令人感到沮丧的是，没有一道题有正确的答案。无论是选A还是选B，前方都是深渊。
在父亲患病的最初阶段，付刚请了几个月的假，带着父亲千里迢迢从大庆来到了上海，辗转了很多医院，最终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那个时候，女儿要高考，父亲需要人照顾，而自己又生了病，需要做手术。“每天都在分主次，这就是矛盾。”在我们拍摄结束后的半年里，付刚告诉我，他换了一个更清闲的工作，事业上是没什么上升空间了。”
“老姐比母，老婆也是母”。话虽说如此，但田德昌内心的天平明显地倾向于姐姐。太太周雪英因为眼底出血，基本上看不见东西。她私下里偷偷地跟我们“抱怨”道：“老田去医院看他姐姐，一去就是一下午，我一个人不敢动，也做不了饭，冬天那个冷啊，我只能坐在椅子上等啊等，一直等到晚上。”
“我给你带宝宝，是锦上添花。我照顾你爸爸，是雪中送碳。”带着这样想法的吴开兰在2018年的春天，不得不做出她的最后一个选择题，那就是到底要不要给丈夫插管续命。
虽然最终她选择不插管，但是“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的道德疑问，一直在内心深处折磨着她。
每个家属都被围在“选择题”的困境里，在不同的阶段里，卡在A与B之间，难以寻找出口。
既然往前走是“深渊”，是“漫长的告别之路”，是注定“无解”的一场考试，为什么他们还是这样义无反顾？
也是在拍摄的215天里，我自认为悄悄找到了答案。
二、每一个故事，我们都只讲了一半
当我们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们所能够真实记录到的，只有他们后半生的故事，但是现在，我想讲讲他们前半生。
年轻的时候，吴开兰是一位忙碌的护士，医院里的大小事情都脱不开身。阮怀恩就承担了照顾女儿的任务，为了哄女儿开心，他把糖纸做成花给女儿扎辫子。生活虽然平淡、琐碎，他们却过得真诚而富有诗意。空闲的时候，夫妻二人经常结伴去跳舞、唱歌。面对我们，吴开兰很少主动提及往事，但是她一旦说起，两只眼睛就变得亮亮的，整张脸都闪着温柔的光泽。
付刚出生在一个“没有父亲”的村庄里。那个时候，付刚一家人住在简陋的平房里，月初，石油基地派来的大车将村庄里的父亲们带向工地，东北零下几十度的野外就是他们的工作场所。月末，大车再将他们的父亲送回来。童年，付刚基本上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的形象是模糊不具体的。但是一年又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从平房搬进了城里，从没车到有车，付刚也顺顺利利地考上了大学，再没有因为钱而感到困窘过。
“一个人啊，要知恩图报。”这是田德昌反复说起的一句话。田根娣与田德昌姐弟跟随父亲从山东逃荒逃到上海，母亲早早去世，父亲为了生计顾不上家，田根娣就像小大人一样照顾弟弟们。田家三姐弟中，两个弟弟都顺利完成了学业；只有姐姐田根娣文化最低，小学都没有毕业。
片子中田德昌耐心地给姐姐洗脚、擦身，春天带她出门散步赏花，去看浦东大都市的繁华。而在我的想象里，时光回溯到几十年前，“小大人”田根娣也是这样，带着两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弟弟，给他们做饭、哄他们睡觉、甚至偷偷地带着他们去马路上，看外面世界的车水马龙。
田德昌告诉我们，姐姐二十岁出嫁走了，那时候他只有十一岁，弟弟还小。他习惯了和姐姐在一起，姐姐一走，他哭了三天三夜。邻居看到这个状况跑去告诉姐姐，姐姐又从新家回来陪着他们住了三天才真正出嫁。
人生很漫长，前半生和后半生叠在一起才是一个人完整的一生。前半生的爱情，后半生进行到底；前半生是父与子，后半生是子与父；前半生是相依为命，后半生还要在一起。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困境重重还会义无反顾的原因。
第一次感受到情感的羁绊，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可以抵抗住时间的腐蚀。
浩浩汤汤几十年，时光匆匆流去，“往事只能回味”。在只讲了一半的故事里，望你同样可以感受到爱，感受到力量，感受到生而为人，是多么的美好。
（《人间世2》项目组 编导 杨依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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