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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天无痕

时间:2020-04-25

外国名人故事五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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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十八春 第八章傲天无痕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曼桢来了,说:早。她穿著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象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曼桢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象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么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胡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他们这丬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丬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两人推来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账的时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的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得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起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个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一鹏道: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着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别来,觉得很生气。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的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世钧笑道:给谁做媒?一鹏笑道:我跟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了口气,道:都是一鸣跟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象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她写信告诉他,好象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见得才上路就弄上个绊脚石?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的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的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嘛!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的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彷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的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圈小蜡烛。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多,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孩子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蹬蹬蹬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 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汪汪的火,蓝得像水一样。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毛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拖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的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顾太太笑道: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她这话似乎说得太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顾太太把开水拿去谷人瓶,曼桢道:我去埂B枳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 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钧笑道:这人倒真风雨无阻。曼桢道: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半生缘十八春 第七章傲天无痕

半生缘十八春 第八章傲天无痕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彷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清,管账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象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做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一面说,一面脱大衣。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世钧笑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咀樱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咀踊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不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象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西红柿酱,想倒上一点,可是西红柿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象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来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拣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走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曼桢走进 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 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吧,不要砸了东西!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台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张了一张,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 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哧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著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做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里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那声音。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彷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说着,便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象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又指了指叔惠,问:这是什么人?虽然做出那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怜的。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口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象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容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容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去,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见他正站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道:嗳!你这是干吗?杰民道: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曼桢道:你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带出来。两人一递一声轻轻地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著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笑着叫了一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个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悠然神往。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 一白掩百丑 ,我看还是 一年轻掩百丑 !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把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了。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的需要修葺的。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 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说:这哪儿是我妹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嗄。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相簿,横看竖看,说:嗳!说穿了,倒好象有点像。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昏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曼璐把镜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霉,刚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消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有脚步声,猜着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圩呕屏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她母亲道:这被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她睡着了?她母亲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曼璐把脸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内疚,抽出老碌囊惶醮笫峙晾床裂劾幔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操搡了几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你这样不识好歹!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人大都要打鼾的。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豫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豫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上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了曼璐,非常喜欢,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豫瑾。这一头亲事,曼璐和豫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豫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面提出的。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她母亲望望她,彷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道: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临上床,又——,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她母亲道:咦,你还没睡着?曼桢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亲道: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曼桢道:不,我是因为前两天生病的时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又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天去问过她了 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终,我总盼望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他家里有没有女人呢?三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黏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曼桢默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给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先别着急,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好了么?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楼下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噗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著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道: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曼璐越发生气,道:怎么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样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笑道: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份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鸿才给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 敲 !曼璐噗哧一笑道:这又不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地。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横挂着的一只金表炼。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个衣兹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呕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母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妹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她这以后成天待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象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化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富大贵。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得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彷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惭色,倒觉得一阵心酸。半生缘十八春 第九章傲天无痕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曼桢来了,说:早。她穿著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象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曼桢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象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么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胡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他们这丬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丬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两人推来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账的时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的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得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起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个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一鹏道: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着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别来,觉得很生气。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的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世钧笑道:给谁做媒?一鹏笑道:我跟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了口气,道:都是一鸣跟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象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她写信告诉他,好象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见得才上路就弄上个绊脚石?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的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的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嘛!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的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彷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的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圈小蜡烛。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多,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孩子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蹬蹬蹬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 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汪汪的火,蓝得像水一样。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毛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拖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的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顾太太笑道: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她这话似乎说得太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顾太太把开水拿去谷人瓶,曼桢道:我去埂B枳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 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钧笑道:这人倒真风雨无阻。曼桢道: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半生缘十八春 第七章傲天无痕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翠芝过门以后,妯娌间不大和睦。翠芝还是小孩脾气,大少奶奶又爱多心,虽然是嫡亲的表姊妹,也许正因为太近了,反而容易发生摩擦。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俗语说新箍马桶三日香,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方面,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干。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钧说,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象欺负了他们孤儿寡妇。分家这个话,酝酿了一个时期,终于实行了。把皮货店也盘掉了。大少奶奶带着小健自己住,世钧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情,在一丬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渐渐的不对起来。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甚至于觉得她处处欺负他,又恨世钧太让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插身在他们夫妇之间,和翠芝呕气。沈太太这样大年纪的人,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行径,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两天,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样帮着二房里,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去了,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钧常常回去看她。后来翠芝有了小孩,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是个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欢喜。她算是同翠芝言归于好了。此后不久就回去了。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这样,丰满中更见苗条。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些年来历经世变,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静。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的了。这已经是战后,叔惠回国,世钧去接飞机,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里人还没来,飞机场里面向来冷冷清清,倒像战时缺货的百货公司,空柜台,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时扩音机嗡隆嗡隆报告起来,明明看见那年轻貌美的女职员手执话机,那声音绝对与她连不到一起,不知道是从哪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带着一丝恐怖的意味。两人在当地徘徊着,世钧因道:叔惠在那儿这些年,想必总已经结婚了。翠芝先没说什么,隔了一会方道:要是结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钧笑道:他向来喜欢闹着玩,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翠芝别过头去,没好气的说道:瞎猜些什么呢,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世钧今天是太高兴了,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的说道:他要是还没结婚,我们来给他做个媒。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是要结婚,自己不会去找,还要你替他操心?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的请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这么排场?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与其在家里大请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说话也痛快些。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太太来了,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母亲,两人不约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的齐齐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战期间到重庆去了,还没复员回来。许太太没跟去,回家乡去住着,这回赶着到上海来等着叔惠,暂住在她女儿家里。世钧本来要去接她一同上飞机场,她因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钧还是先去。当下一一介绍,她女儿已经是廿几岁的少妇,不说都不认识了。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便笑道: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了婚没有?许太太轻声笑道:结了婚又离了吧?还是好两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没多说。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会,他妹夫便道:现在美国还不都是这样。世钧便也随口轻声问了声:是美国人?许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国人。世钧心里想中国夫妇在外国离婚的倒少,不过这几年消息隔绝,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许是美国化的华侨小姐?他并没有问出口,许太太倒彷佛已经料到他有此一问,带笑补了一句道:也是个留学生。他们亲家太太便道:是纪航森的女儿。世钧不知道这纪航森是何许人也,但是听这口气,想必不是个名人也是个大阔人。当下又有片刻的寂静。世钧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许太太道:可不是,谁想到赶上打仗,回不来。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来了,爸爸又还回不来,急死人了。世钧道:老伯最近有信没有?许太太道:还在等船呢,能赶上回来过年就算好的了。谈谈讲讲,时间过得快些,这班飞机倒已经准时到达。大家挤着出去等着,隔着一溜铁丝网矮栏杆,看见叔惠在人丛里提着小件行李,挽着雨衣走来。飞机场就是这样,是时间空间的交界处,而又那么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兴得笑起来。叔惠还是那么漂亮,但是做母亲的向来又是一副眼光,许太太便向女儿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没一会工夫,已经大家包围着他,叔惠跟世钧紧紧握着手,跟翠芝当然也这样,对自己家里人还是中国规矩,妹夫他根本没见过。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但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跟许太太是初会,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他妹妹问道:吃了饭没有?叔惠道:飞机上吃过了。世钧帮着拿行李,道:先上我们那儿去。许太太道:现在上海找房子难,我想着还是等你来了再说,想给你定个旅馆的,世钧一定要你住在他们那儿。他们亲家太太道:还是在我们那儿挤两天吧,难得的,热闹热闹。世钧道:你们是在白克路?离我们那儿不远,他回去看伯母挺便当的。翠芝也道:还是住我们那儿吧。再三说着,叔惠也就应诺了。大家叫了两部汽车,满载而归,先到白克路,他们亲家太太本来要大家都进去坐,晚上在丰泽楼替他接风。世钧与翠芝刚巧今天还有个应酬,就没有下车,料想他们母子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说,讲定他今天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搬过来。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来。他们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有一片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溜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干什么?二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妈来看轧米呵!翠芝便向世钧道:你就是这样,不管管她,还领着她胡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你看这地上搞得这样,蚂蚁来惯了又要来的,明天人家来了看着像什么样子?我这儿拾掇都来不及。她本来腾出地方来,预备留叔惠在书房里住,佣人还在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绊得人差一点跌跤。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狗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记着明天把 拴在亭子间里。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住着,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咀犹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稀罕。二贝与狗跟着世钧一同上楼,走过亭子间,世钧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什物都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正说着,那狗已经去咬地下的书,把他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二贝也嚷着:不许乱咬!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没有打中,书本滚得老远。她又双手搬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怪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哇哇的直哭,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就给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世钧只顾忙着把杂志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额道: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我们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也让他换换口味。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来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道:咦,你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那天,她觉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有这么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出国也是为了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世钧把书籍马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不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走到书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大扫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天已经黑了,他们八点钟还有个饭局,也是翠芝应承下来的。世钧忍不住屡次看钟,见女佣送晚报进来,便道:李妈你去把书房家具摆摆好。李妈道:我摆的怕不合适,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翠芝终于大包小裹满载而归,由三轮车夫帮着拿进来,除了酒还买了一套酒杯,两大把花,一条爱尔兰麻布桌布,两听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壶。世钧道:你再不回来,我当你忘了还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点忘了。早晓得打个电话去回掉他们。世钧道:不去顶好——又得欠他们一个人情。翠芝道:几点了?应该早点打的。这时候来不及了。又道: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纭>褪秩ヂ蛄说慊鹜龋跑到 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我这两天倒正在这儿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 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忙着找花瓶插花,分搁在客室饭厅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便叫道:嗳呀,怎么这房间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们把东西摆好呢?李妈!陶妈!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简直离掉我就不行!捧着一瓶花没处搁,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墙上,又道:早没想着开箱子,把那两幅古画拿出来挂。世钧道:你要去还不快点预备起来。翠芝道:你尽着催我,你怎么坐这儿不动?世钧道:我要不了五分钟。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卧房来换衣服,世钧正在翻抽屉,道:李妈呢?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缛チ恕D愠纳谰筒灰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这么大年纪了。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们不请客打牌,没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灵你搁哪儿去了?世钧道:没看见。翠芝便到楼梯口叫道:陶妈!陶妈!有瓶药片给我拿来,上次大贝伤风吃的。世钧道:这时候要阿司匹灵干什么?头疼?翠芝道:养花的水里搁一片,花不会谢。世钧道:这时候还忙这个?翠芝道:等我们回来就太晚了。她梳头梳了一半,陶妈把那瓶药片找了来,她又趿着拖鞋跑下楼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世钧看表道:八点五分了。你还不快点?翠芝道:我马上就好了,你叫陶妈去叫车子。过了一会,世钧在楼下喊道:车子叫来了。你还没好?翠芝在楼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世钧道:不在我这儿。翠芝道:我记得你拿的 !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世钧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试试,里里外外几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边倒又找到了,也没作声,自开橱门取出两件首饰来戴上。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陶妈,要是有人打电话来,给他袁家的号码,啊!你不知道问李妈。你看着点大贝二贝,等李妈回来了让他们早点睡。坐在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叫道:陶妈,你别忘了喂狗,啊!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刚把车毯盖好了,翠芝又向世钧道:嗳呀,你给我跑一趟,在柜子里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你给我拿来。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的。世钧道:钥匙没有。翠芝一言不发,从皮包里拿出来给他。他也没说什么,跳下车去穿过花园,上楼开柜子把那只粉镜子找了来,连钥匙一并交给她。翠芝接过来收在皮包里,方道:都是给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他们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齐了。男主人袁驷华,女主人屏妮袁,一齐迎上来和他们握手,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说是才貌双全,是个细高个子,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话的喉咙非常尖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时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她莺声呖呖向世钧道:好久不看见你啦。近来怎么样?忙吧?你爱打勃立奇吗?世钧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气。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她吃吃笑了起来,又续上一句,有些人简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认为世钧有点低能。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他这个人呢当然是个好人,不过就是庸庸碌碌,一点特点也没有,也没多大出息,非但不会赚钱,连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快贴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后来说话中间,屏妮又笑着说:翠芝福气真好,世钧脾气又好,人又老实,也不出去玩。她向那边努了努嘴,笑道:像我们那个驷华,花头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头应酬太多,所以诱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说,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语气里面,对世钧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尽人皆知的。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就使只有这一点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今天客人并不多,刚刚一桌。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还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个保姆,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看护,给主人主母打针,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好象非这样就不够格似的。袁家这保姆就是个看护兼职,上上下下都称她杨小姐,但是恐怕年纪不轻了,长得又难看,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要不是这样的人,在他们家也做不长,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世钧坐在一位李太太旁边,吃螃蟹,李太太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是阳澄湖的,他们前天特为叫人带来的。世钧笑道:这还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养着的!一桶桶的水草装着运来的。世钧笑道:可了不得,真费事。这位李太他见过几面,实在跟她无话可说,只记得有人说她的丈夫是兰心香皂的老板,这肥皂到处做广告,因道:我都不知道,兰心香皂是你们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来道:他反正什么都搞。随即掉过脸去和别人说话。饭后打桥牌,世钧被拖入局,翠芝不会打。但也过了午夜方散。两人坐三轮车回去,翠芝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李太太跟你说什么?世钧茫然道:李太太?没说什么。说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说什么,她笑得那样?世钧笑道:哦,说肥皂。兰心香皂。有人说老李是老板。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气不对。兰心香皂新近出了种皂精,老李捧的一个舞女绰号叫小妖精,现在都叫她皂精。世钧笑道:谁知道他们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么想起来的,好好的说人家做肥皂!世钧道:你干吗老是听我跟人说话?下回你不用听。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说话得罪人。世钧不禁想道:从前曼桢还说我会说话,当然她的见解未见得靠得住,那是那时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现在,又何至于叫人担心起来,怕我说错话?好些年没想起曼桢了,这大概是因为叔惠回来了,联想到从前的事。翠芝又道:屏妮皮肤真好。世钧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欢。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芝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现在又想,也许他比他意想中较为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跟曼桢那么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翠芝叫了声世钧。她已经叫过一声了,他没有听见。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笑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儿想些什么?世钧道:我啊……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翠芝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话?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世钧道:哪儿?谁生什么气。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你不要赖了。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钧想道:是吗?到家了。世钧在那儿付车钱,翠芝便去揿铃。李妈睡眼朦朦来开门,呵欠连连,自去睡觉。翠芝将要上楼,忽向世钧说道:嗳,你可闻见,好象有煤气味道。世钧向空中嗅了嗅,道:没有。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妈,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我就怕她没关紧。两人一同上楼,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点不安起来。在楼梯上走着,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世钧。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忽道:嗳,我现在闻见了。翠芝道:闻见什么?世钧道:是有煤气味儿。翠芝觉得非常无味,略顿了顿,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带去放放,李妈一定忘了,你听 直在那儿叫。世钧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见煤气灶上的机钮全都拧得紧紧的,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他把前门开了,便牵着狗出去,把那门虚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草地上虫声唧唧,露水很重。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本来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有一个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此外还有亲戚家的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大概也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事实是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他哥哥结婚,她拉纱,他捧戒指。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她看不起他,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现在常常听见翠芝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倒很罗曼蒂克。她常常这样告诉人。世钧把狗牵进去,把大门关上,把狗仍旧拴在厨房里。因见二贝刚才跟他抢的那本书被她拖到楼下来,便捡起来送回亭子间。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随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了掸,那是一本《新文学大系》,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房间给叔惠住,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曼桢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销毁了,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就剩这一封信,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他不知不觉一歪身坐了下来,拿着这封信看着。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南京去的时候,她写给他的。信上说: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有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自己也嫌 唆。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说你从前比现在还要瘦,又说起你在学校里的一些琐事。我听她说着这些话,我真觉得安慰,因为你走了有些时了我就有点恐惧起来了,无缘无故的。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世钧看到最后几句,就好象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隔着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想着:难道她还在那里等着我吗?下面还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写的,写上这么些无意识——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小半张信纸,没有署名也没有月日。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他那次从南京回来,到她的办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写信给他,所以只写了一半就没写下去。他忽然觉得从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桢自从认识以来的经过,全都想起来了。第一次遇见她,那还是哪一年的事?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七章傲天无痕

翠芝道:世钧!世钧抬起头来,见翠芝披着晨衣站在房门口,用骇异的眼光望着他,又道: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时候还不去睡?世钧道:我就来了。他都坐麻了,差点站不起来,因将那张信笺一夹夹在书里,把书合上,依旧放还原处。翠芝道:你晓得现在什么时候了?都快三点了!世钧道:反正明天礼拜天,不用起早。翠芝道:明天不是说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么,也不能起得太晚呀。我把闹钟开了十点钟。世钧不语。翠芝本来就有点心虚,心里想难道给他看出来了,觉得她对叔惠热心得太过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态度这样奇怪。他不等闹钟闹醒,天一亮就起来了两遍,大概是螃蟹吃坏了,闹肚子。叔惠来吃午饭,他也只下来陪着,喝了两口汤。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相见,因为是极熟而又极生的人,说话好象深了不是,浅了又不是,彼此都还在暗中摸索,是一种异样的心情,然而也不减于它的愉快。三个人坐在那里说话,世钧又想起曼桢来了。他们好象永远是三个人在一起,他和叔惠另外还有一个女性。他心里想叔惠不知道可有同感。饭后翠芝去煮咖啡,因为佣人没用过这种蒸馏壶。叔惠正在说美国的情形,在战时因为需要用人,机会倒比较多,待遇也比较好。世钧道:你这下子真是熬出资格来了。懊悔那时候没跟你走。是你说的,在这儿混不出什么来。叔惠道:在哪儿还不都是混,只要心里还痛快就是了。世钧道:要说我们这种生活,实在是无聊,不过总结一下,又彷佛还值得。别的不说,光看这两个孩子,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叔惠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翠芝随即捧着咖啡进来了,打断了话锋。叔惠饭后又出去看朋友,去找一个老同事,天南地北谈起从前的熟人,那老同事讲起曼桢曾经回到他们厂里找过事,留下一个地址,这是去年的事,彷佛她结过婚又离了婚。叔惠便把地址抄了下来。那同事刚巧那天有事,约了改天见面,叔惠从那里出来,一时兴起,就去找曼桢。她住的那地方闹中取静,简直不像上海,一条石子铺的小巷走进去,一带石库门房子,巷底却有一扇木栅门,门内有很大的一个天井。傍晚时分,天井里正有一个女佣在那里刷马桶,沙啦沙啦刷着。就在那阴沟旁边,高高下下放着几盆花,也有夹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这里的住户总不止一家,又有个主妇模样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墙搭了一张板桌,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对不起,有个顾小姐可住在这儿?那妇人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下,便向那女佣道:顾小姐还没回来吧?我看见她房门还锁着。叔惠踌躇了一会,便在记事簿上撕下一张纸来,写了自己的姓名与他妹夫家的电话号码,递给那妇人,笑道:等她回来了请你交给她,便匆匆走了。隔了半个多钟头,果然就有人打电话到他妹夫家里,他们亲家太太接的电话,一殷勤,便道:他住到朋友家去了,他们的电话是七二○七五,你打到那边去吧。那边是翠芝接的电话,回道:许先生出去了,你贵姓?……噢,你的电话是三—五—一—七—四。……噢,别客气。世钧那天一直不大舒服,在楼上躺着。翠芝挂上电话上楼来,便道:有个姓顾的女人打电话找叔惠,不知道是谁?会不会是你们从前那个女同事,到南京来过的?世钧呆了一呆道:不知道。心里想昨天刚想起曼桢,今天就有电话来,倒像是冥冥中消息相通。翠芝道:她还没结婚?世钧道:结了婚了吧?翠芝道:那还姓顾?世钧道:结了婚的女人用本来的姓的也多得很,而且跟老同事这么说也比较清楚。翠芝道:那时候你妈说是叔惠的女朋友,一鹏又说是你的朋友——你们的事!说着笑了。世钧没作声。翠芝默然了一会,又道:叔惠没跟你说他离婚的事?世钧笑道:哪儿有机会说这些个?根本没跟他单独谈几分钟。翠芝道:好好,嫌我讨厌,待会儿他来了我让开,让你们说话。隔了一会,叔惠回来了,上楼来看他,翠芝果然不在跟前。世钧道:翠芝告诉你没有,刚才有个姓顾的打电话给你。叔惠笑道:一定是曼桢,我刚才去找她,没碰着。世钧道:我都不知道她在上海。叔惠笑道:你这些年都没看见她?世钧道:没有。叔惠道:听说她结了婚又离婚了,倒跟我一样。这本来是最好的机会,可以问他离婚的事,但是世钧正是百感交集,根本没有想到叔惠身上。她跟豫瑾离婚了?怎么会——?为什么?反正绝对不会是为了他。就是为了他又怎么着?他现在还能怎么样?叔惠见他提起曼桢就有点感触似的,便岔开来说别的。翠芝又进来问世钧:你好了点没有?世钧道:我今天不行了,还是你陪叔惠出去吃饭。叔惠道:就在家里吃不是一样?世钧道:不行,你这些年没看见上海了,得出去看看。翠芝便道:那也好,晚上本来没预备菜,打算出去吃的。叔惠道:没菜没关系,今天我们别出去了,我也跑了一下午,还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但是拗不过他们俩,翠芝还待商议吃哪家馆子,要不要订座位,世钧催她快换衣裳,叔惠只得到楼下去等着。翠芝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世钧躺在床上看着她。她这一头头发,有时候梳上去,有时候又放下来,有时候朝里卷,有时候又往外卷,这些年来不知道变过多少样子。今天她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盘成一个大髻,倒越发衬托出那丰秀的面庞。世钧平常跟她一块出去,就最怕她出发之前的梳妆打扮,简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这闲情逸致,可以冷眼旁观,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显老,尤其今天好象比哪一天都年轻,连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彷佛很兴奋,像一个少女去赴什么约会似的。她换上一件藏青花绸旗袍,上面印有大的绿牡丹。世钧笑道:你今天真漂亮。翠芝听见这话很感到意外,非常高兴,笑道:还漂亮?老都老了。两个孩子看了电影回来,二贝站在梳妆台旁边看她化妆。大贝说下次再也不带二贝去了,说她忠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又要人家带她去撒溺。他平时在家里话非常少,而且轻易不开笑脸的。世钧想道?quot一个人九岁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经过那时期,但是就他的记忆所及,彷佛他那时候已经很懂事了,和眼前这个蛮头蛮脑的孩子没有丝毫相似之点。翠芝走了,孩子们也下去吃饭去了。这时候才让他一个人静一会,再想到刚才说曼桢的话。一想起来,突然心头咕咚一声撞了一下——翠芝记下的电话号码一定让叔惠撕了去了。这一想,他本来披着晨衣靠在床上,再也坐不住了,马上下楼去。电话旁边搁着本小记事册,一看最上面的一页,赫然的歪歪斜斜写着顾三五一七四。叔惠一个人在楼下这半天,一定把号码抄到他的住址簿上了,想必也已经打了电话去。就在今天晚上这一两个钟头内,她的声音倒在这熟悉的穿堂里出现了两次,在灯光下彷佛音容笑貌就在咫尺间。他为什么不能也打一个去?老朋友了,这些年不见,本来应当的。她起初未必知道这是他家,等叔惠刚才打了去,总告诉她了,他不打去倒是他缺礼,彷佛怪她不应当打到他家里来似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不能一开口就像对质似的,而且根本不必提了。也不是年轻人了,还不放洒脱点?随便谈两句,好在跟曼桢总是不愁没话可说的。难得今天一个人在家,免得翠芝又要旁听。专门听他跟别人说话,跟她自己说倒又不爱听。但是正唯其这样,因为觉得是个好机会,倒彷佛有点可耻。正踌躇间,听见李妈叫道:咦,少爷下来了!在下边开饭吧?我正要送上楼去。少奶奶叫把汤热给你吃,还有两样吃粥的菜。两个孩子便嚷道:我也吃粥!爸爸来吃饭!世钧把号码抄了下来,便走进去跟他们一桌吃,听他们夹七夹八讲今天的电影给他听。饭后他坐在楼下看晚报。这时候好些了,倒又懊悔刚才没撑着跟叔惠一块出去。大概因为没有打电话给曼桢,所以特别觉得寂寞,很盼望他们早点回来。这回叔惠来了,始终没有畅谈过,今天可以谈到夜深。孩子们都去睡了,看看钟倒已经快十点了,想必他们总是吃了饭又到别处去坐坐。翠芝前两天曾经提起哪家夜总会的表演听说精采。等来等去还不来,李妈倒报说大少奶奶来了。现在小健在上海进大学,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上海,所以也搬了来住,但是她因为和翠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往来。自从小健那回在这儿给狗咬了,大少奶奶更加生气。但是世钧一听见说他嫂嫂来了,猜想她的来意,或者还是为了小健。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在学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面游荡。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造成他这种性格。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晚上来,也许就是还钱来的。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大少奶奶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翠芝和叔惠在楼下的火车座里。大少奶奶就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在那儿擦眼泪。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她见老了,而且现在完全换了一副老太太的打扮。翠芝也没看见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两人可并没有说话。大少奶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席散后再下楼来,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因此连夜赶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她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不能因为她是翠芝的娘家人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灾乐祸。一问翠芝还没回来,更心里有数,因笑道: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世钧告诉她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没去。叔嫂二人互相问候,又谈起小健。世钧听她的口气,彷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知情,他觉得他应当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但是跟她说这话倒很不容易措辞,一个不好,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说他不好,这话简直说不出口。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越发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情。她是翠芝娘家的表姊,他一定是要在她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状。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世钧笑道:不是,也没什么——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顾你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半晌方道:你是说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的道:是的,我认识,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住在我们家的?他可不认识我了。世钧道:他刚回国,昨天刚到。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刚巧我今天不大舒服,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紧哪,冲着人家淌眼泪,算那一出?世钧道:那一定是你看错了,嫂嫂,不会有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虽然脾气倔一点,要说有什么别的,那她也还不至于!说着笑了。大少奶奶道:那顶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他本来还想告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现在当然不便启齿了。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他就说小健的坏话,倒成了一种反击,她听见了岂不更气上加气?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话来和她闲谈。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消,没坐一会就走了。她走后,世钧倒叹了一番,心里想象她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为青年守寡,说起来也是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过了十一点,翠芝一个人回来了。世钧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说他跟他们老太太说好的。世钧很是失望,问知他们是去看跳舞的,到好几处去坐了坐。翠芝听见说他一直在楼下等着他们,也觉得不过意,便道:你还是去躺下吧。世钧道:我好了,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世钧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她听见说大少奶奶来过,问有什么事?世钧没有告诉她,她们的嫌隙已经够深的。说她哭是个笑话,但是她听见了只会生气。她非但没有泪容,并没有不愉快的神气。她催他上楼去躺着,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慌,就从亭子间拿了本书来给他看。她端着杯茶走进房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这一 ,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落在地下。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踏着拖鞋下床去拾,但是翠芝一周到,已经弯腰替他捡了起来,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世钧道: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看的。说着便伸手来夺。翠芝不肯撒手了,一面看着,脸上渐渐露出诧异的神气,笑道:呦!还是封情书哪!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世钧道:这还是好些年前的事。拿来给我!翠芝偏擎得高高的,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道: 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 她读到这里,不由得格格的笑了起来。世钧道:你还我。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学着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 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人家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 她向世钧笑道:嗳哟,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啊!说着又往下念: 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 她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顾小姐,穿著个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还说是叔惠的女朋友,我就不相信。世钧道:为什么?不够漂亮?不够时髦?翠芝笑道:呦!侮辱了你的心上人了?看你气得这样!她又打着话剧腔娇声娇气念道: 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嗳呀,她还在那儿等着你吗?世钧实在忍不住了,动手来跟她抢,粗声道:你给我!翠芝偏不给他,两人挣扎起来,世钧差点没打她。翠芝突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道:好,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一面说一面挺着胸脯子往外走。世钧把那绉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他把衣裳穿上,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见他往外走,便淡淡的道: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听那声口是不预备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出了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走进一丬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住址,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等。一等等了半天。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丬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那又何必呢?这时候平白的又把她牵涉到他的家庭纠纷里去,岂不是更对不起她?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波波,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悄然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将近午夜,人行道上没什么人。他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新秋的风吹到脸上,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久违了的,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老了多少。他从来不想到她也会变的。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留了个神,本来李妈先给翠芝等门,等到翠芝回来了,她已经去睡了,彷佛听见嚷闹的声音,还没听真,又听见高跟鞋格登格登跑下楼来,分明是吵了架。李妈岂肯错过,因在厨房门口找了点不急之务做着,随即看见世钧衣冠齐整的下楼,像要出去似的,更觉得奇怪。他今天一天也没好好的穿衣服,这时候换上衣服到哪儿去?再听见翠芝问他上哪儿去,他理也不理,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雪亮,还不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好,少爷虽然不相信,还替少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来了,就另外找碴子跟她呕气,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便把大少奶奶的话和盘托出,都告诉了她。世钧回来了,翠芝已经上床了,坐在床上织珠子皮包,脸色很冷淡。他一面解领带,便缓缓说道:你不用胡思乱想的,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马上很敌意的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这话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听她那口吻,彷佛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十几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事,老挂在嘴上说着。世钧也就光说了一声,那顶好了。他想明天看见叔惠的时候打听打听,还有没有机会到美国去深造。蹉跎了这些年,当然今非昔比了。叔惠自己还回不回美国也要看情形,预备先到北边去一趟,到了北边也可以托他代为留心,能在北方找个事,换换环境也好,可以跟翠芝分开一个时期,不过这一层暂时不打算告诉叔惠。偏偏叔惠一连几天都没来,也没打电话来。世钧渐渐有点疑心起来,难道是翠芝那天得罪了他。这两天闹别扭,连这话都不愿意问她。结果还是自己打了个电话去,叔惠满口子嚷忙,特别忙的原因是改变主张,日内就动身北上,有机会还想到东北去一趟。匆匆的也没来得及多谈,就约了星期五来吃晚饭。那天下午,世钧又想着,当着翠芝说话不便,不如早一点到叔惠那里去一趟,邀他出去坐坐,再和他一同回来。打电话去又没打着,他是很少在家的,只好直接从办公室到他那儿去碰碰看。他妹夫家是跑马厅背后的 堂房子,交通便利,房子相当老,小院子上面满架子碧绿的爬山虎,映着窗前一幅蓝绿色的新竹帘子,分外鲜明。细雨后,水门汀湿漉漉的,有个女人蹲在这边后门口 风炉,看得见火舌头。世钧看着门牌数过来,向一家人家的厨房门口问了声:许先生在家么?灶下的女佣便哇啦一声喊:少奶!找舅少爷!叔惠的妹妹抱着孩子走来,笑着往里让,走在他前面老远,在一间厢房门口站住了,悄悄的往里叫了声:妈,沈先生来了。看她那神气有点鬼头鬼脑,他这才想起来她刚才的笑容有点浮,就像是心神不定,想必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因道:叔惠要是不在家,我过天再来看伯母。里面许太太倒已经站了起来,笑脸相迎。她女儿把世钧让到房门口,一眼看见里面还有个女客,这种厢房特别狭长,光线奇暗,又还没到上灯时分,先没看出来是曼桢,就已经听见轰的一声,是几丈外另一个躯壳里的血潮澎湃,彷佛有一种音波扑到人身上来,也不知道还是他自己本能的激动。不过房间里的人眼睛习惯于黑暗,不像他刚从外面进来,她大概是先看见了他,而且又听见说沈先生来了。他们这里还是中国旧式的门槛,有半尺多高,提起来跨进去,一脚先,一脚后,相当沉重,没听见许太太说什么,倒听见曼桢笑着说:咦,世钧也来了!声调轻快得异样。大家都音调特别高,但是声音不大,像远处清脆的笑语,在耳边营营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要等说过之后有一会才听明白了。许太太是在说:今天都来了,叔惠倒又出去了。曼桢道:是我不好,约了四点钟,刚巧今天忙,搁到这时候才来,他等不及先走了。许太太态度很自然,不过话比平时多,不等寂静下来就忙着去填满那空档。先解释叔惠这一向为什么忙得这样,又说起叔惠的妹妹,从前世钧给她补算术的时候才多大,现在都有了孩子了。又问曼桢还是哪年看见她的。算来算去,就不问她跟世钧多少年没见了。叔惠今天到他家去吃饭的事,许太太想必知道,但是绝口不提。世钧的家当然是最忌讳的。因又说起裕舫。谈了一会,曼桢说要走了,世钧便道:我也得走了,改天再来看伯母。到了后门口,叔惠的妹妹又还赶出来相送。她在少女时代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恋人,现在又看见他们双双的走了。重逢的情景他想过多少回了,等到真发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样,说不上来的不是味儿,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 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远,像倒看望远镜一样。使他诧异的是外面天色还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种微方的脸型,再瘦些也不会怎么走样。也幸而她不是跟从前一模一样,要不然一定是梦中相见,不是真的。曼桢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见了?世钧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桢道:我本来也当你在南京。说的话全被四周奇异的寂静吞了下去,两人也就沉默下来了。一路走着,倒已经到了大街上,他没有问她上哪儿去,但是也没有约她去吃饭。两人坐一辆三辆车似乎太触目,无论什么都怕打断了情调,她会说要回去了。于是就这么走着,走着,倒看见前面有个霓虹灯招牌,是个馆子。世钧便道:一块吃饭去,好多谈一会。曼桢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还有点事。你过天跟叔惠来玩。世钧道:进去坐会儿,不一定要吃饭。她没说什么。还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里也就一同进去了。里面地方不大,闹哄哄的,正是上座的时候。世钧见了,忽然想起来叔惠到他家去吃饭,想必已经来了。找了个火车座坐下,点了菜之后,便道:我去打个电话就来。又笑着加上一句,你可别走,我看得见的。电话就装在店堂后首,要不然他还真有点不放心,宁可不打。他拨了号码,在昏黄的灯下远远的望着曼桢,听见翠芝的声音,恍如隔世。窗里望出去只看见一片苍茫的马路,沙沙的汽车声来往得更勤了。大玻璃窗上装着霓虹灯青莲色的光管,背面看不出是什么字,甚至于不知道是哪一国的文字,也不知道身在何方。他口中说道:叔惠来了没有?我不能回来吃饭了,你们先吃,你留他多坐一会,我吃完饭就回来。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拆烂污的事,约了人家来,自己临时又不回来。过天他可以对叔惠解释的,但是他预料翠芝一听就要炸了。他不预备跟她争论,打算就挂断了,免得万一让曼桢听见。她倒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现在在哪儿,在那儿忙些什么,倒像是有一种预感似的。世钧挂上了电话,看见旁边有板壁隔出来的房间,便走过来向曼桢道,我们进去坐,外边太乱。茶房在旁边听见了,便替他们把茶壶茶杯碗筷都搬进去,放下了白布门帘。曼桢进去一看,里面一张圆桌面,就摆得满坑满谷,此外就是屋角一只衣帽架。曼桢把大衣脱了挂上。从前有一个时期他天天从厂里送她回家去,她家里人知趣,都不进房来,她一脱大衣他就吻她。现在呢?她也想起来了?她不会不记得的。他想随便说句话也就岔过去了,偏什么都想不起来。希望她说句话,可是她也没说什么。两人就这么站着,对看着。也许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么样?前几天想来想去还是不去找她,现在不也还是一样的情形?所谓铁打的事实,就像铁案如山。他眼睛里一阵刺痛,是有眼泪,喉咙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她的嘴唇在颤抖。曼桢道:世钧。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世钧没作声,等着她说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没法开口。曼桢半晌方道: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他知道这是真话,听见了也还是一样震动。她的头已经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她终于往后让了让,好看得见他,看了一会又吻他的脸,吻他耳底下那点暖意,再退后望着他,又半晌方道:世钧,你幸福吗?世钧想道:怎么叫幸福?这要看怎么解释。她不应当问的。又不能像对普通朋友那样说 马马虎虎 满腹辛酸为什么不能对她说?是绅士派,不能提另一个女人的短处?是男子气,不肯认错?还是护短,护着翠芝?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这么想着,已是默然了一会,再不开口,这沉默也就成为一种答复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说错了,等于刚才以沉默为答复。他在绝望中搂得她更紧,她也更百般依恋,一只手不住地摸着他的脸。他把她的手拿下来吻着,忽然看见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这是从前没有的,因带笑问道:咦,你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脸色冷淡了下来,没有马上回答,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声叫喊着没有人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怎么样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现在真在那儿讲给他听了,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这时候因为怕茶房进来,已经坐了下来。世钧越听越奇怪,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很苍白。出了这种事,他竟懵然。最气人的是自己完全无能为力,现在就是粉身碎骨也冲不进去,没法把她救出来。曼桢始终不朝他看着,彷佛看见了他就说不下去似的。讲到从祝家逃出来,结果还是嫁给鸿才了,她越说越快。跟着就说起离婚,费了无数周折,孩子总算是判给她抚养了。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世钧道:那你现在怎么样?钱够用吗?曼桢道:现在好了,债也还清了。世钧道:这人现在在哪儿?曼桢道:还提他干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后来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那么胡涂,我真懊悔,一想起那时候的事就恨。当然她是指嫁给鸿才的事。世钧知道她当时一定是听见他结婚的消息,所以起了自暴自弃之念,因道:我想你那时间也是……也是因为我实在叫你灰心。曼桢突然别过头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泪来了。世钧一时也无话可说,隔了一会方低声道:我那时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还了我,告诉我说你跟豫瑾结婚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哦,她这么说的?世钧便把他那方面的事讲给她听,起初她母亲说她在祝家养病,他去看她,他们说她不在那儿,他以为她是不见他。回到南京后写信给她,一直没有回音,后来再去找她,已经全家都离开上海了。再找她姊姊,就听见她结婚的消息。当时实在是没有想到她自己姊姊会这样,而且刚巧从别方面听见说,豫瑾新近到上海来结婚。曼桢道:他是那时候结婚的。世钧道:他现在在哪儿?曼桢道:在内地。抗战那时候他在乡下让日本人逮了去,他太太也死在日本人手里。他后来总算放出来了,就跑到重庆去了。世钧惨然了一会,因道:他还好?有信没有?曼桢道:也是前两年,有个亲戚在贵阳碰见他,才有信来,还帮我想法子还债。凭豫瑾对她的情分,帮助她还债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世钧顿了顿,结果还是忍不住,彷佛顺口问了声:他有没有再结婚?曼桢道:没有吧?因向他笑了笑,道:我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世钧顿时惭愧起来,彷佛有豫瑾在那里,他就可以卸责似的。他其实是恨不得破坏一切,来补偿曼桢的遭遇。他在桌子上握着她的手,默然片刻,方微笑道:好在现在见着你了,别的什么都好办。我下了决心了,没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让我去想办法。曼桢不等他说完,已经像受不了痛苦似的,低声叫道:你别说这话行不行?今天能见这一面,已经是……心里不知多痛快!说着已是两行眼泪直流下来,低下头去抬起手背揩拭。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他们这壁厢生离死别,那头他家里也正难舍难分,自从翠芝挂上了电话,去告诉叔惠说世钧不回来吃饭,房间里的空气就透着几分不自然。翠芝见没甚话说,便出去吩咐开饭。两个孩子已经吃过了。偏那李妈一留神,也不进来伺候添饭,连陶妈也影橙无,老妈子们再笨些,有些事是不消嘱咐的。叔惠是在别处吃得半醉了来的,也许是出于自卫,怕跟他们夫妇俩吃这顿饭。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翠芝,也只有更僵。在饭桌上,两人都找了些闲话来讲,但是老感到没话说。翠芝在一度沉默之后,便淡淡的说道:我知道,你怕我又跟你说那些话。他本来是跟她生气,那天出去吃饭,她那样尽情发泄。她当然也知道事到如今,他们之间唯一的可能是发生关系。以他跟世钧的交情,这又是办不到的,所以她彷佛有恃无恐似的。女人向来是这样,就光喜欢说。男人是不大要谈恋爱的,除了年纪实在轻的时候。他生气,也是因为那诱惑太强了。几天不见,又想回来了,觉得对她不起。他微醺地望着她,忽然站起来走过来,怜惜地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翠芝坐着一动也不动,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向前望着,也不朝他看,但是仍旧凄然,而又很柔驯的神气。叔惠只管顺着她头发抚摸着,含笑望着她半晌,忽道:其实仪娃跟你的脾气有点像,不过她差远了,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年纪关系,心境不同了。便讲起他的结婚经过。其实他当时的心理说来可笑——当然他也不会说——多少有点赌气。翠芝的母亲从前对他那样,虽然不过匆匆一面,而且事隔多年,又远隔重洋,明知石太太也不会听见,毕竟出了口气。他不说,翠芝也可以想象——比她阔,比她出风头的小姐。仪娃怕生孩子,老是怕会有,就为这个不知道闹过多少回。他虽然收入不错,在美国生活程度高,当然不够她用的。她自己的钱不让她花,是逼着她吃苦。用她的钱,日子久了又不免叫她看不起,至少下意识地。吵架是都为了节育,她在这件事上太神经质,结果他烦不胜烦,赌气不理她了,又被她抓住了错处,闹着要离婚。离就离——他不答应,难道是要她出赡养费?所谓抓住了错处,当然是有别的女人。他没提。本来在战时美国,这太普遍了。他结婚很晚,以前当然也有过艳遇,不过生平也还是对翠芝最有知己之感,也憧憬得最久。这时候灯下相对,晚风吹着米黄色厚呢窗帘,像个女人的裙子在风中鼓荡着,亭亭地,姗姗地,像要进来又没进来。窗外的夜色漆黑。那幅长裙老在半空中徘徊着,彷佛随时就要走了,而过门不入,两人看着都若有所失,有此生虚度之感。翠芝忽然微笑道:我想你不久就会再结婚的。叔惠笑道:哦?翠芝笑道:你将来的太太一定年轻、漂亮——叔惠听她语气未尽,便替她续下去道:有钱。两人都笑了。叔惠笑道:你觉得这是个恶性循环,是不是?因又解释道:我是说,我给你害的,彷佛这辈子只好吃这碗饭了,除非真是老得没人要。在一片笑声中,翠芝却感到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全文完)傲天无痕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 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倡车摹U獾乒庀碌男》考湎缘糜中。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彷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但是好象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了。正在这时候,有个同事的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却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哑哑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著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著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彷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席散后,大家纷纷的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 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彷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 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世钧不觉怔了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 祝福 的祝。吃交易所饭的。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 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楞。次日照常见面,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姊姊结婚的事情。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隔了有一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 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 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棺拧=胖杭兹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姊姊的。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招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 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着叮叮地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杰民楞了一楞,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跑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沉。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地上印着 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覆换岽┑模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出出进进;她永远穿著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象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听见隔壁房间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 堂里洗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著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局促而已,曼桢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两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她弟弟咚咚咚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它,只笑着说: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里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副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我也真怕回去。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呕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丬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又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在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找到了一个事情了。世钧道:嗳呀,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 在你这个年纪! 倒好象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 ?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想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 ,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乘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他才去了没一会儿,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 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刮,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做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轻的女人,却使他局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叔惠上哪儿去了?他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世钧笑道: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 那间,他好象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就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来,看见她正在那里折找患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里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下来。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象还扑了点粉,那样子彷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着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来,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匆匆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象相当窘,也不便怎样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她对他称赞曼桢,彷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了。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开开来,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可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那样胡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有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了。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到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之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叔惠还在楼窗外吹着口哨,并且蓬蓬蓬敲着门了。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二章傲天无痕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曼桢来了,说:早。她穿著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象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曼桢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象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么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胡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他们这丬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丬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两人推来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账的时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的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得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起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个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一鹏道: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着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别来,觉得很生气。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的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世钧笑道:给谁做媒?一鹏笑道:我跟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了口气,道:都是一鸣跟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象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她写信告诉他,好象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见得才上路就弄上个绊脚石?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的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的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嘛!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的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彷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的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圈小蜡烛。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多,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孩子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蹬蹬蹬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 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汪汪的火,蓝得像水一样。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毛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拖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的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顾太太笑道: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她这话似乎说得太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顾太太把开水拿去谷人瓶,曼桢道:我去埂B枳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 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钧笑道:这人倒真风雨无阻。曼桢道: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半生缘十八春 第七章傲天无痕

半生缘十八春 第八章傲天无痕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 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倡车摹U獾乒庀碌男》考湎缘糜中。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彷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但是好象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了。正在这时候,有个同事的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却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哑哑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著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著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彷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席散后,大家纷纷的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 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彷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 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世钧不觉怔了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 祝福 的祝。吃交易所饭的。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 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楞。次日照常见面,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姊姊结婚的事情。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隔了有一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 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 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棺拧=胖杭兹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姊姊的。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招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 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着叮叮地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杰民楞了一楞,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跑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沉。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地上印着 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覆换岽┑模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出出进进;她永远穿著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象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听见隔壁房间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 堂里洗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著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局促而已,曼桢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两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她弟弟咚咚咚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它,只笑着说: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里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副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我也真怕回去。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呕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丬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又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在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找到了一个事情了。世钧道:嗳呀,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 在你这个年纪! 倒好象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 ?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想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 ,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乘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他才去了没一会儿,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 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刮,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做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轻的女人,却使他局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叔惠上哪儿去了?他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世钧笑道: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 那间,他好象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就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来,看见她正在那里折找患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里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下来。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象还扑了点粉,那样子彷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着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来,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匆匆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象相当窘,也不便怎样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她对他称赞曼桢,彷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了。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开开来,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可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那样胡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有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了。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到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之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叔惠还在楼窗外吹着口哨,并且蓬蓬蓬敲着门了。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二章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彷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清,管账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象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做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一面说,一面脱大衣。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世钧笑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咀樱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咀踊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不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象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西红柿酱,想倒上一点,可是西红柿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象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来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拣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走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曼桢走进 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 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吧,不要砸了东西!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台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张了一张,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 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哧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著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做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里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那声音。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彷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说着,便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象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又指了指叔惠,问:这是什么人?虽然做出那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怜的。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口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象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容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容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去,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见他正站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道:嗳!你这是干吗?杰民道: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曼桢道:你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带出来。两人一递一声轻轻地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著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笑着叫了一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个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悠然神往。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 一白掩百丑 ,我看还是 一年轻掩百丑 !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把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了。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的需要修葺的。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 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说:这哪儿是我妹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嗄。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相簿,横看竖看,说:嗳!说穿了,倒好象有点像。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昏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曼璐把镜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霉,刚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消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有脚步声,猜着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圩呕屏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她母亲道:这被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她睡着了?她母亲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曼璐把脸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内疚,抽出老碌囊惶醮笫峙晾床裂劾幔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操搡了几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你这样不识好歹!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人大都要打鼾的。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豫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豫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上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了曼璐,非常喜欢,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豫瑾。这一头亲事,曼璐和豫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豫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面提出的。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她母亲望望她,彷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道: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临上床,又——,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她母亲道:咦,你还没睡着?曼桢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亲道: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曼桢道:不,我是因为前两天生病的时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又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天去问过她了 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终,我总盼望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他家里有没有女人呢?三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黏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曼桢默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给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先别着急,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好了么?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楼下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噗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著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道: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曼璐越发生气,道:怎么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样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笑道: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份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鸿才给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 敲 !曼璐噗哧一笑道:这又不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地。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横挂着的一只金表炼。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个衣兹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呕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母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妹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她这以后成天待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象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化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富大贵。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得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彷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惭色,倒觉得一阵心酸。半生缘十八春 第九章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翠芝过门以后,妯娌间不大和睦。翠芝还是小孩脾气,大少奶奶又爱多心,虽然是嫡亲的表姊妹,也许正因为太近了,反而容易发生摩擦。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俗语说新箍马桶三日香,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方面,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干。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钧说,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象欺负了他们孤儿寡妇。分家这个话,酝酿了一个时期,终于实行了。把皮货店也盘掉了。大少奶奶带着小健自己住,世钧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情,在一丬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渐渐的不对起来。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甚至于觉得她处处欺负他,又恨世钧太让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插身在他们夫妇之间,和翠芝呕气。沈太太这样大年纪的人,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行径,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两天,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样帮着二房里,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去了,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钧常常回去看她。后来翠芝有了小孩,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是个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欢喜。她算是同翠芝言归于好了。此后不久就回去了。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这样,丰满中更见苗条。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些年来历经世变,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静。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的了。这已经是战后,叔惠回国,世钧去接飞机,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里人还没来,飞机场里面向来冷冷清清,倒像战时缺货的百货公司,空柜台,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时扩音机嗡隆嗡隆报告起来,明明看见那年轻貌美的女职员手执话机,那声音绝对与她连不到一起,不知道是从哪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带着一丝恐怖的意味。两人在当地徘徊着,世钧因道:叔惠在那儿这些年,想必总已经结婚了。翠芝先没说什么,隔了一会方道:要是结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钧笑道:他向来喜欢闹着玩,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翠芝别过头去,没好气的说道:瞎猜些什么呢,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世钧今天是太高兴了,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的说道:他要是还没结婚,我们来给他做个媒。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是要结婚,自己不会去找,还要你替他操心?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的请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这么排场?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与其在家里大请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说话也痛快些。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太太来了,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母亲,两人不约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的齐齐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战期间到重庆去了,还没复员回来。许太太没跟去,回家乡去住着,这回赶着到上海来等着叔惠,暂住在她女儿家里。世钧本来要去接她一同上飞机场,她因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钧还是先去。当下一一介绍,她女儿已经是廿几岁的少妇,不说都不认识了。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便笑道: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了婚没有?许太太轻声笑道:结了婚又离了吧?还是好两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没多说。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会,他妹夫便道:现在美国还不都是这样。世钧便也随口轻声问了声:是美国人?许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国人。世钧心里想中国夫妇在外国离婚的倒少,不过这几年消息隔绝,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许是美国化的华侨小姐?他并没有问出口,许太太倒彷佛已经料到他有此一问,带笑补了一句道:也是个留学生。他们亲家太太便道:是纪航森的女儿。世钧不知道这纪航森是何许人也,但是听这口气,想必不是个名人也是个大阔人。当下又有片刻的寂静。世钧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许太太道:可不是,谁想到赶上打仗,回不来。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来了,爸爸又还回不来,急死人了。世钧道:老伯最近有信没有?许太太道:还在等船呢,能赶上回来过年就算好的了。谈谈讲讲,时间过得快些,这班飞机倒已经准时到达。大家挤着出去等着,隔着一溜铁丝网矮栏杆,看见叔惠在人丛里提着小件行李,挽着雨衣走来。飞机场就是这样,是时间空间的交界处,而又那么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兴得笑起来。叔惠还是那么漂亮,但是做母亲的向来又是一副眼光,许太太便向女儿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没一会工夫,已经大家包围着他,叔惠跟世钧紧紧握着手,跟翠芝当然也这样,对自己家里人还是中国规矩,妹夫他根本没见过。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但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跟许太太是初会,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他妹妹问道:吃了饭没有?叔惠道:飞机上吃过了。世钧帮着拿行李,道:先上我们那儿去。许太太道:现在上海找房子难,我想着还是等你来了再说,想给你定个旅馆的,世钧一定要你住在他们那儿。他们亲家太太道:还是在我们那儿挤两天吧,难得的,热闹热闹。世钧道:你们是在白克路?离我们那儿不远,他回去看伯母挺便当的。翠芝也道:还是住我们那儿吧。再三说着,叔惠也就应诺了。大家叫了两部汽车,满载而归,先到白克路,他们亲家太太本来要大家都进去坐,晚上在丰泽楼替他接风。世钧与翠芝刚巧今天还有个应酬,就没有下车,料想他们母子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说,讲定他今天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搬过来。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来。他们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有一片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溜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干什么?二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妈来看轧米呵!翠芝便向世钧道:你就是这样,不管管她,还领着她胡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你看这地上搞得这样,蚂蚁来惯了又要来的,明天人家来了看着像什么样子?我这儿拾掇都来不及。她本来腾出地方来,预备留叔惠在书房里住,佣人还在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绊得人差一点跌跤。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狗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记着明天把 拴在亭子间里。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住着,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咀犹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稀罕。二贝与狗跟着世钧一同上楼,走过亭子间,世钧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什物都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正说着,那狗已经去咬地下的书,把他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二贝也嚷着:不许乱咬!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没有打中,书本滚得老远。她又双手搬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怪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哇哇的直哭,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就给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世钧只顾忙着把杂志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额道: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我们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也让他换换口味。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来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道:咦,你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那天,她觉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有这么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出国也是为了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世钧把书籍马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不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走到书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大扫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天已经黑了,他们八点钟还有个饭局,也是翠芝应承下来的。世钧忍不住屡次看钟,见女佣送晚报进来,便道:李妈你去把书房家具摆摆好。李妈道:我摆的怕不合适,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翠芝终于大包小裹满载而归,由三轮车夫帮着拿进来,除了酒还买了一套酒杯,两大把花,一条爱尔兰麻布桌布,两听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壶。世钧道:你再不回来,我当你忘了还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点忘了。早晓得打个电话去回掉他们。世钧道:不去顶好——又得欠他们一个人情。翠芝道:几点了?应该早点打的。这时候来不及了。又道: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纭>褪秩ヂ蛄说慊鹜龋跑到 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我这两天倒正在这儿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 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忙着找花瓶插花,分搁在客室饭厅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便叫道:嗳呀,怎么这房间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们把东西摆好呢?李妈!陶妈!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简直离掉我就不行!捧着一瓶花没处搁,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墙上,又道:早没想着开箱子,把那两幅古画拿出来挂。世钧道:你要去还不快点预备起来。翠芝道:你尽着催我,你怎么坐这儿不动?世钧道:我要不了五分钟。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卧房来换衣服,世钧正在翻抽屉,道:李妈呢?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缛チ恕D愠纳谰筒灰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这么大年纪了。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们不请客打牌,没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灵你搁哪儿去了?世钧道:没看见。翠芝便到楼梯口叫道:陶妈!陶妈!有瓶药片给我拿来,上次大贝伤风吃的。世钧道:这时候要阿司匹灵干什么?头疼?翠芝道:养花的水里搁一片,花不会谢。世钧道:这时候还忙这个?翠芝道:等我们回来就太晚了。她梳头梳了一半,陶妈把那瓶药片找了来,她又趿着拖鞋跑下楼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世钧看表道:八点五分了。你还不快点?翠芝道:我马上就好了,你叫陶妈去叫车子。过了一会,世钧在楼下喊道:车子叫来了。你还没好?翠芝在楼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世钧道:不在我这儿。翠芝道:我记得你拿的 !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世钧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试试,里里外外几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边倒又找到了,也没作声,自开橱门取出两件首饰来戴上。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陶妈,要是有人打电话来,给他袁家的号码,啊!你不知道问李妈。你看着点大贝二贝,等李妈回来了让他们早点睡。坐在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叫道:陶妈,你别忘了喂狗,啊!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刚把车毯盖好了,翠芝又向世钧道:嗳呀,你给我跑一趟,在柜子里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你给我拿来。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的。世钧道:钥匙没有。翠芝一言不发,从皮包里拿出来给他。他也没说什么,跳下车去穿过花园,上楼开柜子把那只粉镜子找了来,连钥匙一并交给她。翠芝接过来收在皮包里,方道:都是给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他们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齐了。男主人袁驷华,女主人屏妮袁,一齐迎上来和他们握手,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说是才貌双全,是个细高个子,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话的喉咙非常尖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时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她莺声呖呖向世钧道:好久不看见你啦。近来怎么样?忙吧?你爱打勃立奇吗?世钧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气。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她吃吃笑了起来,又续上一句,有些人简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认为世钧有点低能。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他这个人呢当然是个好人,不过就是庸庸碌碌,一点特点也没有,也没多大出息,非但不会赚钱,连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快贴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后来说话中间,屏妮又笑着说:翠芝福气真好,世钧脾气又好,人又老实,也不出去玩。她向那边努了努嘴,笑道:像我们那个驷华,花头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头应酬太多,所以诱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说,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语气里面,对世钧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尽人皆知的。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就使只有这一点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今天客人并不多,刚刚一桌。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还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个保姆,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看护,给主人主母打针,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好象非这样就不够格似的。袁家这保姆就是个看护兼职,上上下下都称她杨小姐,但是恐怕年纪不轻了,长得又难看,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要不是这样的人,在他们家也做不长,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世钧坐在一位李太太旁边,吃螃蟹,李太太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是阳澄湖的,他们前天特为叫人带来的。世钧笑道:这还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养着的!一桶桶的水草装着运来的。世钧笑道:可了不得,真费事。这位李太他见过几面,实在跟她无话可说,只记得有人说她的丈夫是兰心香皂的老板,这肥皂到处做广告,因道:我都不知道,兰心香皂是你们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来道:他反正什么都搞。随即掉过脸去和别人说话。饭后打桥牌,世钧被拖入局,翠芝不会打。但也过了午夜方散。两人坐三轮车回去,翠芝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李太太跟你说什么?世钧茫然道:李太太?没说什么。说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说什么,她笑得那样?世钧笑道:哦,说肥皂。兰心香皂。有人说老李是老板。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气不对。兰心香皂新近出了种皂精,老李捧的一个舞女绰号叫小妖精,现在都叫她皂精。世钧笑道:谁知道他们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么想起来的,好好的说人家做肥皂!世钧道:你干吗老是听我跟人说话?下回你不用听。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说话得罪人。世钧不禁想道:从前曼桢还说我会说话,当然她的见解未见得靠得住,那是那时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现在,又何至于叫人担心起来,怕我说错话?好些年没想起曼桢了,这大概是因为叔惠回来了,联想到从前的事。翠芝又道:屏妮皮肤真好。世钧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欢。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芝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现在又想,也许他比他意想中较为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跟曼桢那么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翠芝叫了声世钧。她已经叫过一声了,他没有听见。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笑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儿想些什么?世钧道:我啊……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翠芝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话?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世钧道:哪儿?谁生什么气。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你不要赖了。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钧想道:是吗?到家了。世钧在那儿付车钱,翠芝便去揿铃。李妈睡眼朦朦来开门,呵欠连连,自去睡觉。翠芝将要上楼,忽向世钧说道:嗳,你可闻见,好象有煤气味道。世钧向空中嗅了嗅,道:没有。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妈,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我就怕她没关紧。两人一同上楼,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点不安起来。在楼梯上走着,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世钧。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忽道:嗳,我现在闻见了。翠芝道:闻见什么?世钧道:是有煤气味儿。翠芝觉得非常无味,略顿了顿,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带去放放,李妈一定忘了,你听 直在那儿叫。世钧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见煤气灶上的机钮全都拧得紧紧的,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他把前门开了,便牵着狗出去,把那门虚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草地上虫声唧唧,露水很重。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本来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有一个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此外还有亲戚家的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大概也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事实是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他哥哥结婚,她拉纱,他捧戒指。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她看不起他,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现在常常听见翠芝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倒很罗曼蒂克。她常常这样告诉人。世钧把狗牵进去,把大门关上,把狗仍旧拴在厨房里。因见二贝刚才跟他抢的那本书被她拖到楼下来,便捡起来送回亭子间。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随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了掸,那是一本《新文学大系》,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房间给叔惠住,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曼桢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销毁了,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就剩这一封信,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他不知不觉一歪身坐了下来,拿着这封信看着。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南京去的时候,她写给他的。信上说: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有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自己也嫌 唆。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说你从前比现在还要瘦,又说起你在学校里的一些琐事。我听她说着这些话,我真觉得安慰,因为你走了有些时了我就有点恐惧起来了,无缘无故的。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世钧看到最后几句,就好象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隔着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想着:难道她还在那里等着我吗?下面还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写的,写上这么些无意识——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小半张信纸,没有署名也没有月日。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他那次从南京回来,到她的办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写信给他,所以只写了一半就没写下去。他忽然觉得从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桢自从认识以来的经过,全都想起来了。第一次遇见她,那还是哪一年的事?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七章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曼桢来了,说:早。她穿著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象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曼桢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象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么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胡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他们这丬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丬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两人推来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账的时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的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得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起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个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一鹏道: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着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别来,觉得很生气。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的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世钧笑道:给谁做媒?一鹏笑道:我跟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了口气,道:都是一鸣跟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象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她写信告诉他,好象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见得才上路就弄上个绊脚石?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的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的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嘛!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的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彷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的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圈小蜡烛。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多,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孩子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蹬蹬蹬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 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汪汪的火,蓝得像水一样。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毛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拖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的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顾太太笑道: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她这话似乎说得太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顾太太把开水拿去谷人瓶,曼桢道:我去埂B枳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 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钧笑道:这人倒真风雨无阻。曼桢道: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半生缘十八春 第七章

半生缘十八春 第八章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 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倡车摹U獾乒庀碌男》考湎缘糜中。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彷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但是好象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了。正在这时候,有个同事的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却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哑哑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著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著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彷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席散后,大家纷纷的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 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彷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 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世钧不觉怔了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 祝福 的祝。吃交易所饭的。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 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楞。次日照常见面,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姊姊结婚的事情。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隔了有一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 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 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棺拧=胖杭兹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姊姊的。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招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 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着叮叮地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杰民楞了一楞,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跑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沉。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地上印着 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覆换岽┑模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出出进进;她永远穿著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象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听见隔壁房间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 堂里洗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著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局促而已,曼桢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两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她弟弟咚咚咚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它,只笑着说: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里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副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我也真怕回去。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呕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丬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又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在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找到了一个事情了。世钧道:嗳呀,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 在你这个年纪! 倒好象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 ?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想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 ,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乘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他才去了没一会儿,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 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刮,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做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轻的女人,却使他局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叔惠上哪儿去了?他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世钧笑道: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 那间,他好象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就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来,看见她正在那里折找患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里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下来。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象还扑了点粉,那样子彷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着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来,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匆匆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象相当窘,也不便怎样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她对他称赞曼桢,彷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了。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开开来,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可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那样胡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有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了。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到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之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叔惠还在楼窗外吹着口哨,并且蓬蓬蓬敲着门了。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二章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彷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清,管账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象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做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一面说,一面脱大衣。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世钧笑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咀樱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咀踊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不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象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西红柿酱,想倒上一点,可是西红柿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象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来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拣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走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曼桢走进 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 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吧,不要砸了东西!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台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张了一张,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 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哧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著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做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里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那声音。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彷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说着,便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象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又指了指叔惠,问:这是什么人?虽然做出那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怜的。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口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象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容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容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去,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见他正站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道:嗳!你这是干吗?杰民道: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曼桢道:你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带出来。两人一递一声轻轻地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著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笑着叫了一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个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悠然神往。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 一白掩百丑 ,我看还是 一年轻掩百丑 !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把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了。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的需要修葺的。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 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说:这哪儿是我妹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嗄。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相簿,横看竖看,说:嗳!说穿了,倒好象有点像。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昏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曼璐把镜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霉,刚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消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有脚步声,猜着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圩呕屏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她母亲道:这被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她睡着了?她母亲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曼璐把脸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内疚,抽出老碌囊惶醮笫峙晾床裂劾幔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操搡了几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你这样不识好歹!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人大都要打鼾的。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豫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豫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上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了曼璐,非常喜欢,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豫瑾。这一头亲事,曼璐和豫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豫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面提出的。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她母亲望望她,彷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道: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临上床,又——,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她母亲道:咦,你还没睡着?曼桢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亲道: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曼桢道:不,我是因为前两天生病的时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又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天去问过她了 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终,我总盼望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他家里有没有女人呢?三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黏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曼桢默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给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先别着急,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好了么?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楼下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噗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著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道: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曼璐越发生气,道:怎么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样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笑道: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份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鸿才给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 敲 !曼璐噗哧一笑道:这又不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地。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横挂着的一只金表炼。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个衣兹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呕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母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妹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她这以后成天待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象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化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富大贵。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得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彷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惭色,倒觉得一阵心酸。半生缘十八春 第九章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翠芝过门以后,妯娌间不大和睦。翠芝还是小孩脾气,大少奶奶又爱多心,虽然是嫡亲的表姊妹,也许正因为太近了,反而容易发生摩擦。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俗语说新箍马桶三日香,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方面,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干。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钧说,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象欺负了他们孤儿寡妇。分家这个话,酝酿了一个时期,终于实行了。把皮货店也盘掉了。大少奶奶带着小健自己住,世钧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情,在一丬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渐渐的不对起来。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甚至于觉得她处处欺负他,又恨世钧太让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插身在他们夫妇之间,和翠芝呕气。沈太太这样大年纪的人,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行径,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两天,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样帮着二房里,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去了,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钧常常回去看她。后来翠芝有了小孩,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是个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欢喜。她算是同翠芝言归于好了。此后不久就回去了。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这样,丰满中更见苗条。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些年来历经世变,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静。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的了。这已经是战后,叔惠回国,世钧去接飞机,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里人还没来,飞机场里面向来冷冷清清,倒像战时缺货的百货公司,空柜台,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时扩音机嗡隆嗡隆报告起来,明明看见那年轻貌美的女职员手执话机,那声音绝对与她连不到一起,不知道是从哪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带着一丝恐怖的意味。两人在当地徘徊着,世钧因道:叔惠在那儿这些年,想必总已经结婚了。翠芝先没说什么,隔了一会方道:要是结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钧笑道:他向来喜欢闹着玩,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翠芝别过头去,没好气的说道:瞎猜些什么呢,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世钧今天是太高兴了,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的说道:他要是还没结婚,我们来给他做个媒。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是要结婚,自己不会去找,还要你替他操心?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的请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这么排场?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与其在家里大请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说话也痛快些。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太太来了,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母亲,两人不约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的齐齐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战期间到重庆去了,还没复员回来。许太太没跟去,回家乡去住着,这回赶着到上海来等着叔惠,暂住在她女儿家里。世钧本来要去接她一同上飞机场,她因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钧还是先去。当下一一介绍,她女儿已经是廿几岁的少妇,不说都不认识了。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便笑道: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了婚没有?许太太轻声笑道:结了婚又离了吧?还是好两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没多说。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会,他妹夫便道:现在美国还不都是这样。世钧便也随口轻声问了声:是美国人?许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国人。世钧心里想中国夫妇在外国离婚的倒少,不过这几年消息隔绝,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许是美国化的华侨小姐?他并没有问出口,许太太倒彷佛已经料到他有此一问,带笑补了一句道:也是个留学生。他们亲家太太便道:是纪航森的女儿。世钧不知道这纪航森是何许人也,但是听这口气,想必不是个名人也是个大阔人。当下又有片刻的寂静。世钧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许太太道:可不是,谁想到赶上打仗,回不来。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来了,爸爸又还回不来,急死人了。世钧道:老伯最近有信没有?许太太道:还在等船呢,能赶上回来过年就算好的了。谈谈讲讲,时间过得快些,这班飞机倒已经准时到达。大家挤着出去等着,隔着一溜铁丝网矮栏杆,看见叔惠在人丛里提着小件行李,挽着雨衣走来。飞机场就是这样,是时间空间的交界处,而又那么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兴得笑起来。叔惠还是那么漂亮,但是做母亲的向来又是一副眼光,许太太便向女儿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没一会工夫,已经大家包围着他,叔惠跟世钧紧紧握着手,跟翠芝当然也这样,对自己家里人还是中国规矩,妹夫他根本没见过。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但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跟许太太是初会,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他妹妹问道:吃了饭没有?叔惠道:飞机上吃过了。世钧帮着拿行李,道:先上我们那儿去。许太太道:现在上海找房子难,我想着还是等你来了再说,想给你定个旅馆的,世钧一定要你住在他们那儿。他们亲家太太道:还是在我们那儿挤两天吧,难得的,热闹热闹。世钧道:你们是在白克路?离我们那儿不远,他回去看伯母挺便当的。翠芝也道:还是住我们那儿吧。再三说着,叔惠也就应诺了。大家叫了两部汽车,满载而归,先到白克路,他们亲家太太本来要大家都进去坐,晚上在丰泽楼替他接风。世钧与翠芝刚巧今天还有个应酬,就没有下车,料想他们母子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说,讲定他今天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搬过来。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来。他们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有一片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溜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干什么?二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妈来看轧米呵!翠芝便向世钧道:你就是这样,不管管她,还领着她胡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你看这地上搞得这样,蚂蚁来惯了又要来的,明天人家来了看着像什么样子?我这儿拾掇都来不及。她本来腾出地方来,预备留叔惠在书房里住,佣人还在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绊得人差一点跌跤。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狗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记着明天把 拴在亭子间里。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住着,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咀犹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稀罕。二贝与狗跟着世钧一同上楼,走过亭子间,世钧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什物都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正说着,那狗已经去咬地下的书,把他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二贝也嚷着:不许乱咬!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没有打中,书本滚得老远。她又双手搬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怪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哇哇的直哭,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就给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世钧只顾忙着把杂志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额道: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我们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也让他换换口味。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来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道:咦,你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那天,她觉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有这么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出国也是为了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世钧把书籍马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不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走到书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大扫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天已经黑了,他们八点钟还有个饭局,也是翠芝应承下来的。世钧忍不住屡次看钟,见女佣送晚报进来,便道:李妈你去把书房家具摆摆好。李妈道:我摆的怕不合适,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翠芝终于大包小裹满载而归,由三轮车夫帮着拿进来,除了酒还买了一套酒杯,两大把花,一条爱尔兰麻布桌布,两听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壶。世钧道:你再不回来,我当你忘了还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点忘了。早晓得打个电话去回掉他们。世钧道:不去顶好——又得欠他们一个人情。翠芝道:几点了?应该早点打的。这时候来不及了。又道: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纭>褪秩ヂ蛄说慊鹜龋跑到 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我这两天倒正在这儿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 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忙着找花瓶插花,分搁在客室饭厅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便叫道:嗳呀,怎么这房间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们把东西摆好呢?李妈!陶妈!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简直离掉我就不行!捧着一瓶花没处搁,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墙上,又道:早没想着开箱子,把那两幅古画拿出来挂。世钧道:你要去还不快点预备起来。翠芝道:你尽着催我,你怎么坐这儿不动?世钧道:我要不了五分钟。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卧房来换衣服,世钧正在翻抽屉,道:李妈呢?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缛チ恕D愠纳谰筒灰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这么大年纪了。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们不请客打牌,没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灵你搁哪儿去了?世钧道:没看见。翠芝便到楼梯口叫道:陶妈!陶妈!有瓶药片给我拿来,上次大贝伤风吃的。世钧道:这时候要阿司匹灵干什么?头疼?翠芝道:养花的水里搁一片,花不会谢。世钧道:这时候还忙这个?翠芝道:等我们回来就太晚了。她梳头梳了一半,陶妈把那瓶药片找了来,她又趿着拖鞋跑下楼去,在每瓶花里浸上一片。世钧看表道:八点五分了。你还不快点?翠芝道:我马上就好了,你叫陶妈去叫车子。过了一会,世钧在楼下喊道:车子叫来了。你还没好?翠芝在楼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柜上的钥匙在你那儿吧?世钧道:不在我这儿。翠芝道:我记得你拿的 !一定在你哪个口袋里。世钧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试试,里里外外几个口袋都掏遍了,翠芝那边倒又找到了,也没作声,自开橱门取出两件首饰来戴上。她终于下楼来了,一面下楼一面喊道:陶妈,要是有人打电话来,给他袁家的号码,啊!你不知道问李妈。你看着点大贝二贝,等李妈回来了让他们早点睡。坐在三轮车上,她又高声叫道:陶妈,你别忘了喂狗,啊!两人并排坐在三轮车上,刚把车毯盖好了,翠芝又向世钧道:嗳呀,你给我跑一趟,在柜子里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粉镜子,你给我拿来。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个有麂皮套子的。世钧道:钥匙没有。翠芝一言不发,从皮包里拿出来给他。他也没说什么,跳下车去穿过花园,上楼开柜子把那只粉镜子找了来,连钥匙一并交给她。翠芝接过来收在皮包里,方道:都是给你催的,催得人失魂落魄。他们到了袁家,客人早已都到齐了。男主人袁驷华,女主人屏妮袁,一齐迎上来和他们握手,那屏妮是他们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说是才貌双全,是个细高个子,细眉细眼粉白脂红的一张鹅蛋脸,说话的喉咙非常尖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英文来更比平时还要高一个调门,完全像唱戏似的捏着假嗓子。她莺声呖呖向世钧道:好久不看见你啦。近来怎么样?忙吧?你爱打勃立奇吗?世钧笑道:打得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气。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点脑子……她吃吃笑了起来,又续上一句,有些人简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认为世钧有点低能。他跟她见了面从来没有什么话说。要说他这个人呢当然是个好人,不过就是庸庸碌碌,一点特点也没有,也没多大出息,非但不会赚钱,连翠芝陪嫁的那些钱都贴家用快贴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后来说话中间,屏妮又笑着说:翠芝福气真好,世钧脾气又好,人又老实,也不出去玩。她向那边努了努嘴,笑道:像我们那个驷华,花头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头应酬太多,所以诱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说,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语气里面,对世钧这一类的规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种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欢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尽人皆知的。屏妮觉得她就是这一点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个最要强的人,就使只有这一点不如人,也不肯服输的。今天客人并不多,刚刚一桌。屏妮有个小孩也跟他们一桌吃,还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个保姆,保姆之外或者还要个看护,给主人主母打针,这已经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风气,好象非这样就不够格似的。袁家这保姆就是个看护兼职,上上下下都称她杨小姐,但是恐怕年纪不轻了,长得又难看,不知道被屏妮从哪里觅来的。要不是这样的人,在他们家也做不长,男主人这样色迷迷的。世钧坐在一位李太太旁边,吃螃蟹,李太太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是阳澄湖的,他们前天特为叫人带来的。世钧笑道:这还是前天的?李太太忙道:呃!活的!湖水养着的!一桶桶的水草装着运来的。世钧笑道:可了不得,真费事。这位李太他见过几面,实在跟她无话可说,只记得有人说她的丈夫是兰心香皂的老板,这肥皂到处做广告,因道:我都不知道,兰心香皂是你们李先生的?李太太格格的笑了起来道:他反正什么都搞。随即掉过脸去和别人说话。饭后打桥牌,世钧被拖入局,翠芝不会打。但也过了午夜方散。两人坐三轮车回去,翠芝道:刚才吃饭的时候李太太跟你说什么?世钧茫然道:李太太?没说什么。说螃蟹。翠芝道:不是,你说什么,她笑得那样?世钧笑道:哦,说肥皂。兰心香皂。有人说老李是老板。翠芝道:怪不得,我看她神气不对。兰心香皂新近出了种皂精,老李捧的一个舞女绰号叫小妖精,现在都叫她皂精。世钧笑道:谁知道他们这些事?翠芝道:你也是怎么想起来的,好好的说人家做肥皂!世钧道:你干吗老是听我跟人说话?下回你不用听。翠芝道:我是不放心,怕你说话得罪人。世钧不禁想道:从前曼桢还说我会说话,当然她的见解未见得靠得住,那是那时候跟我好。但是活到现在,又何至于叫人担心起来,怕我说错话?好些年没想起曼桢了,这大概是因为叔惠回来了,联想到从前的事。翠芝又道:屏妮皮肤真好。世钧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都不喜欢。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芝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现在又想,也许他比他意想中较为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跟曼桢那么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翠芝叫了声世钧。她已经叫过一声了,他没有听见。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笑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儿想些什么?世钧道:我啊……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翠芝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话?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世钧道:哪儿?谁生什么气。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你不要赖了。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钧想道:是吗?到家了。世钧在那儿付车钱,翠芝便去揿铃。李妈睡眼朦朦来开门,呵欠连连,自去睡觉。翠芝将要上楼,忽向世钧说道:嗳,你可闻见,好象有煤气味道。世钧向空中嗅了嗅,道:没有。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妈,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我就怕她没关紧。两人一同上楼,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点不安起来。在楼梯上走着,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世钧。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忽道:嗳,我现在闻见了。翠芝道:闻见什么?世钧道:是有煤气味儿。翠芝觉得非常无味,略顿了顿,便淡淡的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带去放放,李妈一定忘了,你听 直在那儿叫。世钧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见煤气灶上的机钮全都拧得紧紧的,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他把前门开了,便牵着狗出去,把那门虚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草地上虫声唧唧,露水很重。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本来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非常痛苦,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有一个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此外还有亲戚家的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大概也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事实是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他哥哥结婚,她拉纱,他捧戒指。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她看不起他,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现在常常听见翠芝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倒很罗曼蒂克。她常常这样告诉人。世钧把狗牵进去,把大门关上,把狗仍旧拴在厨房里。因见二贝刚才跟他抢的那本书被她拖到楼下来,便捡起来送回亭子间。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随手拿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了掸,那是一本《新文学大系》,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房间给叔惠住,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他信手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曼桢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销毁了,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就剩这一封信,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他不知不觉一歪身坐了下来,拿着这封信看着。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南京去的时候,她写给他的。信上说: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你这次走得这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有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老是惦记着这些,自己也嫌 唆。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说你从前比现在还要瘦,又说起你在学校里的一些琐事。我听她说着这些话,我真觉得安慰,因为你走了有些时了我就有点恐惧起来了,无缘无故的。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世钧看到最后几句,就好象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隔着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想着:难道她还在那里等着我吗?下面还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写的,写上这么些无意识——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小半张信纸,没有署名也没有月日。他想起来了,这就是他那次从南京回来,到她的办公室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写信给他,所以只写了一半就没写下去。他忽然觉得从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目前,和曼桢自从认识以来的经过,全都想起来了。第一次遇见她,那还是哪一年的事?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可不是十四年了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七章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曼桢来了,说:早。她穿著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象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曼桢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象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么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胡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他们这丬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丬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两人推来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账的时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的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得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起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个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我已经约了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一鹏道: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着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别来,觉得很生气。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的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世钧笑道:给谁做媒?一鹏笑道:我跟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了口气,道:都是一鸣跟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象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她写信告诉他,好象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可是他志向不小,不见得才上路就弄上个绊脚石?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的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的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象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的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嘛!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的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的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彷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的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圈小蜡烛。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多,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孩子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蹬蹬蹬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 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汪汪的火,蓝得像水一样。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毛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拖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的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她当时没有说什么,在他吻着她的时候,她却用极细微的声音问道:你还恨我吗?炉子上的一壶水已经开了,他们竟一点也不知道。还是顾太太在隔壁房间里听见水壶盖被热气顶着,咕嘟咕嘟响,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声:曼桢,水开了没有?开了要沏茶。曼桢答应了一声,忙站起身来,对着镜子把头发掠了掠,便跑出来拿茶叶,给她母亲也沏了一杯。顾太太捧着茶站在房门口,一口口啜着,笑道:茶叶棍子站着,一定要来客了!曼桢笑向世钧努了努嘴,道:喏,不是已经来了吗?顾太太笑道: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她这话似乎说得太露骨了些,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顾太太把开水拿去谷人瓶,曼桢道:我去埂B枳这儿说说话。顾太太道:不行,一坐下就站不起来了。一会儿又得做饭去了。她搭讪着就走开了。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黄昏时候,总有一个卖蘑菇豆腐干的,到这条 堂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的。现在就又听见那苍老的呼声: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钧笑道:这人倒真风雨无阻。曼桢道:嗳,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样好吃。我们吃过一次。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半生缘十八春 第七章

半生缘十八春 第八章

这一天,世钧叔惠曼桢又是三个人一同去吃饭,大家说起厂里管庶务的叶先生做寿的事情,同人们公送了二百只寿碗。世钧向叔惠说道:送礼的钱还是你给我垫的吧?说着,便从身边掏出钱来还他。叔惠笑道:你今天拜寿去不去?世钧皱眉道:我不想去。老实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实在无聊。叔惠笑道:你就圆通点吧,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没理可讲的,你不去要得罪人的。世钧笑着点了点头,道:不过我想今天那儿人一定很多,也许我不去也没人注意。叔惠也知道世钧的脾气向来如此,随和起来是很随和,可是执拗起来也非常执拗,所以他随便劝了一声,也就算了。曼桢在旁边也没说什么。那天晚上,世钧和叔惠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叔惠去拜寿去了,世钧忽然想起来,曼桢大概也要去的。这样一想,也没有多加考虑,就把玻璃窗推开了,向窗口一伏,想等叔惠经过的时候喊住他,跟他一块儿去。然而等了半天也没看见叔惠,想必他早已走过去了。楼窗下的 堂黑沉沉的,春夜的风吹到人脸上来,微带一些湿意,似乎外面倒比屋子里暖和。在屋里坐着,身上老是寒倡车摹U獾乒庀碌男》考湎缘糜中。又空,又乱。其实这种客邸凄凉的况味也是他久已习惯了的,但今天也不知怎么的,简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忽然很迫切地要想看见曼桢。结果延挨了一会,还是站起来就出去了,走到街上,便雇了一辆车,直奔那家饭馆。那叶先生的寿筵是设在楼上,一上楼,就有一张两屉桌子斜放在那里,上面搁着笔砚和签名簿。世钧见了,不觉笑了笑,想道:还以为今天人多,谁来谁不来也没法子查考。——倒幸而来了!他提起笔来,在砚台里蘸了一蘸。好久没有用毛笔写过字了,他对于毛笔字向来也就缺乏自信心,落笔之前不免犹豫了一下。这时候有一只手从他背后伸过来,把那支笔一掣,掣了过去,倒抹了他一手的墨。世钧吃了一惊,回过头去一看,他再也想不到竟是曼桢,她从来没有这样跟他开玩笑过,他倒怔住了。曼桢笑道:叔惠找你呢,你快来。她匆匆地把笔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世钧有点茫然地跟在她后面。这地方是很大的一个敞厅,摆着十几桌席,除了厂里的同人之外,还有叶先生的许多亲戚朋友,一时也看不见叔惠坐在哪里。曼桢把他引到通阳台的玻璃门旁边,便站住了。世钧伸头看了看,阳台上并没有人,便笑道:叔惠呢?曼桢倒彷佛有点局促不安似的,笑道:不是的,并不是叔惠找你,你等我告诉你,有一个原因。但是好象很费解释似的,她说了这么半天也没说出所以然来,世钧不免有些愕然。曼桢也知道他是错会了意思,不由得红了脸,越发顿住了说不出话来了。正在这时候,有个同事的拿着签名簿走过来,向世钧笑道:你忘了签名了!世钧便把口袋上插着的自来水笔摘下来,却随意签了个字,那人捧着簿子走了,曼桢轻轻地顿了顿脚,低声笑道:糟了!世钧很诧异地问道:怎么了?曼桢还没回答,先向四面望了望,然后就走到阳台上去,世钧也跟了出来,曼桢皱眉笑道:我已经给你签了个名了。——我因为刚才听见你说不来,我想大家都来,你一个人不来也许不大好。世钧听见这话,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便怎样向她道谢,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桢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扭身伏在阳台栏杆上。这家馆子是一个老式的洋楼,楼上楼下灯火通明,在这临街的阳台上,房间里面嘈杂的声浪倒听不大见,倒是楼底下五魁八马的豁拳声听得十分清晰,还有卖唱的女人柔艳的歌声,胡琴咿咿哑哑拉着。曼桢偏过头来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说不来的么,怎么忽然又来了?世钧没法对她说,是因为想看见她的缘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会,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这儿,我也就来了。两人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里,都靠在栏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带长圆形的,像一颗白净的莲子似的月亮,四周白蒙蒙的发出一圈光雾。人站在阳台上,在电灯影里,是看不见月色的,只看见曼桢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她今天也仍旧穿了件深蓝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绿的短袖绒线衫,胸前一排绿珠钮子。今天她在办公室里也就是穿著这一身衣服。世钧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没回家,直接来的?曼桢笑道:嗳。你看我穿著蓝布大褂,不像个拜寿的样子是吧?正说着,房间里面有两个同事的向他们这边嚷道:喂,你们还不来吃饭,还要人家催请!曼桢忙笑着走了进去,世钧也一同走了进去。今天因为人多,是采取随到随吃的制度,凑满一桌就开一桌酒席。现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经都坐下了,当然入座的时候都抢着坐在下首,单空着上首的两个座位。世钧和曼桢这两个迟到的人是没有办法,只好坐在上首。世钧一坐下来,便有一个感想,像这样并坐在最上方,岂不是像新郎新娘吗?他偷眼向曼桢看了看,她或者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彷佛很难为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没有和他交谈。席散后,大家纷纷的告辞出来,世钧和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他始终还没有到她家里去过,这次说要送她回去,曼桢虽然并没有推辞,但是两人之间好象有一种默契,送也只送到 堂口,不进去的。既然不打算进去,其实送这么一趟是毫无意味的,要是坐电车公共汽车,路上还可以谈谈,现在一人坐了一辆黄包车,根本连话都不能说。然而还是非送不可,彷佛内中也有一种乐趣似的。曼桢的一辆车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里的 堂口,她的车子先停了下来。世钧总觉得她这里是门禁森严,不欢迎人去的,为了表示他绝对没有进去的意思,他一下车,抢着把车钱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点头笑道:那我们明天见吧,一面说着,就转身要走。曼桢笑道:要不然就请你进去坐一会了,这两天我家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我姊姊就要结婚了。世钧不觉怔了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结婚了?曼桢笑道:嗯。街灯的光线虽然不十分明亮,依旧可以看见她的眉宇间透出一团喜气。世钧听见这消息,也是心头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状况的,他当然替她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这一重关系,而她姊姊也得到了归宿。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带笑问道:你这姊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曼桢笑道:那人姓祝, 祝福 的祝。吃交易所饭的。说到这里,曼桢忽然想起来,今天她母亲陪着她姊姊一同去布置新房,不知道可回来了没有,要是刚巧这时候回来了,被她们看见她站在 堂口和一个男子说话,待会儿又要问长问短,虽然也没有什么要紧,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说:时候不早了吧,我要进去了。世钧便道:那我走了。他说走就走,走过几家门面,回过头去看看,曼桢还站在那里。然而就在这一看的工夫,她彷佛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转身就进去了。世钧倒又站住了发了一会楞。次日照常见面,没有再听见她提起姊姊结婚的事情。世钧倒一直惦记着。不说别的,此后和她来往起来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里去,不必有那些顾忌了。隔了有一星期模样,她忽然当着叔惠说起她姊姊结婚了,家里房子空出来了,要分租出去,想叫他们代为留心,如果听见有什么人要房子,给介绍介绍。世钧很热心地逢人就打听,有没有人要找房子。不久就陪着一个间接的朋友,一个姓吴的,到曼桢家里来看房子。他自己也还是第一次踏进这 堂,他始终对于这地方感到一种禁忌,因而有一点神秘之感。这 堂在很热闹的地段,沿马路的一面全是些店面房子,店家卸下来的板门,一扇一扇倚在后门外面。一群娘姨大姊聚集在公共自来水龙头旁边淘米洗衣裳,把水门汀地下溅得湿漉漉的。内中有一个小大姐,却在那自来水龙头下洗脚。她金鸡独立地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哗啦哗啦放着水棺拧=胖杭兹是鲜红的,涂着蔻丹——就是这一点引人注目。世钧向那小大姐看了一眼,心里就想着,这不知道可是顾家的佣人,伺候曼桢的姊姊的。顾家是五号,后门口贴着招租条子。门虚掩着,世钧敲了敲,没人应,正要推门进去, 堂里有个小孩子坐在人家的包车上玩,把脚铃踏着叮叮地响,这时候就从车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拦着门问:找谁?世钧认识他是曼桢的弟弟,送钥匙到叔惠家里去过的,他却不认识世钧。世钧向他点点头笑笑,说:你姊姊在家吗?世钧这句话本来也问得欠清楚,杰民听了,更加当作这个人是曼璐从前的客人。他虽然是一个小孩子,因为环境的关系,有许多地方非常敏感,对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恶,可是一直也没有发泄的机会。这时候便理直气壮地吆喝道:她不在这儿了!她结婚了!世钧笑道:不是的,我是说你二姊。杰民楞了一楞,因为曼桢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过。他仍旧以为这两个人是跑到此地来寻开心的,便瞪着眼睛道:你找她干吗?这孩子一副声势汹汹的样子,当着那位同来的吴先生,使世钧有些难堪。他笑道:我是她的同事,我们来看房子的。杰民又向他观察了一番,方始转身跑进去,一路喊着:妈!有人来看房子!他不去喊姊姊而去喊妈,可见还是有一点敌意。世钧倒没有想到,上她家里来找她会有这么些麻烦。过了一会,她母亲迎了出来,把他们往里让。世钧向她点头招呼着,又问了一声曼桢在家么?她母亲笑道:在家,我叫杰民上去喊她了。——贵姓呀?世钧道:我姓沉。她母亲笑道:哦,沈先生是她的同事呀?她仔细向他脸上认了一认,见他并不是那照片上的青年,心里稍微有点失望。楼下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已经出空了,一眼望过去,只看见光塌塌的地板,上面浮着一层灰。空房间向来是显得大的,同时又显得小,像个方方的盒子似的。总之,从前曼桢的姊姊住在这里是一个什么情形,已经完全不能想象了。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地上印着 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覆换岽┑模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出出进进;她永远穿著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象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夏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的。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听见隔壁房间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 堂里洗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著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局促而已,曼桢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两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她弟弟咚咚咚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它,只笑着说: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里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副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我也真怕回去。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呕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丬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又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在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找到了一个事情了。世钧道:嗳呀,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 在你这个年纪! 倒好象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 ?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想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彷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掳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这你可以放心!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盆。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刀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 ,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客人走了半天,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画炸来吃。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只鱼怎么头这么大?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个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是朋友接近得多。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楞了一楞,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没有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乘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他才去了没一会儿,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 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刮,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做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黏着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著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轻的女人,却使他局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叔惠上哪儿去了?他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世钧笑道: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 那间,他好象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就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来,看见她正在那里折找患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里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下来。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象还扑了点粉,那样子彷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着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来,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匆匆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象相当窘,也不便怎样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她对他称赞曼桢,彷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了。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开开来,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可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那样胡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有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了。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到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之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叔惠还在楼窗外吹着口哨,并且蓬蓬蓬敲着门了。半生缘十八春 第十二章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彷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清,管账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象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做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一面说,一面脱大衣。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世钧笑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咀樱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咀踊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不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情形好象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西红柿酱,想倒上一点,可是西红柿酱这样东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象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还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来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拣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法的事情。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走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曼桢走进 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 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吧,不要砸了东西!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台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张了一张,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 杰民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哧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著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做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里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那声音。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彷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会,忽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说着,便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象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又指了指叔惠,问:这是什么人?虽然做出那漫不经心的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怜的。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口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象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容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容愈下的缘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去,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见他正站在楼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道:嗳!你这是干吗?杰民道: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曼桢道:你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带出来。两人一递一声轻轻地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著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笑着叫了一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他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个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一只猫脸。曼桢这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反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楼梯脚下,倒有点悠然神往。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 一白掩百丑 ,我看还是 一年轻掩百丑 !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把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了。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的需要修葺的。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看。有一张四 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说:这哪儿是我妹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嗄。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相簿,横看竖看,说:嗳!说穿了,倒好象有点像。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昏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曼璐把镜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气,也算我倒霉,刚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鲜红的面颊,两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消夜的习惯的,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有脚步声,猜着一定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一件黑缎子圩呕屏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她母亲道:这被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她睡着了?她母亲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现在也有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曼璐把脸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内疚,抽出老碌囊惶醮笫峙晾床裂劾幔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你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操搡了几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你这样不识好歹!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人大都要打鼾的。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豫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豫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上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了曼璐,非常喜欢,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豫瑾。这一头亲事,曼璐和豫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豫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信,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面提出的。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她母亲望望她,彷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曼璐突然笑了起来道:他没结婚又怎么样,他现在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亲答道: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临上床,又——,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道: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她母亲道:咦,你还没睡着?曼桢道:我醒了半天了。她母亲道: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曼桢道:不,我是因为前两天生病的时候睡得太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又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天去问过她了 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终,我总盼望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他家里有没有女人呢?三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黏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从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曼桢默然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给我念书是为什么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先别着急,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这样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真是的!姊姊现在不是好了么?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楼下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使祝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噗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著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道:我倒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曼璐越发生气,道:怎么叫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样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笑道: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份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也别来了!鸿才给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 敲 !曼璐噗哧一笑道:这又不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地。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他今天改穿了西装。他虽然是第一次穿西装,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横挂着的一只金表炼。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觉得很拘束,反而和她无话可说。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个衣兹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呕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母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自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妹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她这以后成天待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象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化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定还要大富大贵。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得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样子!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彷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惭色,倒觉得一阵心酸。半生缘十八春 第九章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钧的嫂嫂从前那样热心地为世钧和翠芝撮合,翠芝过门以后,妯娌间不大和睦。翠芝还是小孩脾气,大少奶奶又爱多心,虽然是嫡亲的表姊妹,也许正因为太近了,反而容易发生摩擦。一来也是因为世钧的母亲太偏心了,俗语说新箍马桶三日香,新来的人自然得宠些,而且沈太太疼儿子的心盛,她当然偏袒着世钧这一方面,虽然这些纠纷并不与世钧相干。家庭间渐渐意见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钧说,还不如早点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象欺负了他们孤儿寡妇。分家这个话,酝酿了一个时期,终于实行了。把皮货店也盘掉了。大少奶奶带着小健自己住,世钧在上海找到了一个事情,在一丬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职。沈太太和翠芝便跟着世钧一同到上海来了。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惯,而且少了一个大少奶奶,没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渐渐的不对起来。沈太太总嫌翠芝对世钧不够体贴的,甚至于觉得她处处欺负他,又恨世钧太让着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时候就要插身在他们夫妇之间,和翠芝呕气。沈太太这样大年纪的人,却还是像一般妇人的行径,动不动就会赌气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两天,总要世钧去亲自接她回来。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讪笑,笑她那样帮着二房里,结果人家自己去组织小家庭去了,她还是被人家挤走了。沈太太最后还是回南京去的,带着两个老仆赁了一所房子住着。世钧常常回去看她。后来翠芝有了小孩,也带着小孩一同回去过一次,是个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欢喜。她算是同翠芝言归于好了。此后不久就回去了。有些女人生过第一个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这样,丰满中更见苗条。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些年来历经世变,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静。在一个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条肉虫来更惊险的事情是没有的了。这已经是战后,叔惠回国,世钧去接飞机,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里人还没来,飞机场里面向来冷冷清清,倒像战时缺货的百货公司,空柜台,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时扩音机嗡隆嗡隆报告起来,明明看见那年轻貌美的女职员手执话机,那声音绝对与她连不到一起,不知道是从哪一个角落里发出来的,带着一丝恐怖的意味。两人在当地徘徊着,世钧因道:叔惠在那儿这些年,想必总已经结婚了。翠芝先没说什么,隔了一会方道:要是结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钧笑道:他向来喜欢闹着玩,也许他要想给我们惊奇一下。翠芝别过头去,没好气的说道:瞎猜些什么呢,一会儿他来了不就知道了!世钧今天是太高兴了,她那不耐烦的神气他竟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笑嘻嘻的说道:他要是还没结婚,我们来给他做个媒。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是要结婚,自己不会去找,还要你替他操心?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的请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这么排场?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与其在家里大请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说话也痛快些。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太太来了,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母亲,两人不约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的齐齐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战期间到重庆去了,还没复员回来。许太太没跟去,回家乡去住着,这回赶着到上海来等着叔惠,暂住在她女儿家里。世钧本来要去接她一同上飞机场,她因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钧还是先去。当下一一介绍,她女儿已经是廿几岁的少妇,不说都不认识了。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便笑道: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了婚没有?许太太轻声笑道:结了婚又离了吧?还是好两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没多说。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会,他妹夫便道:现在美国还不都是这样。世钧便也随口轻声问了声:是美国人?许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国人。世钧心里想中国夫妇在外国离婚的倒少,不过这几年消息隔绝,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许是美国化的华侨小姐?他并没有问出口,许太太倒彷佛已经料到他有此一问,带笑补了一句道:也是个留学生。他们亲家太太便道:是纪航森的女儿。世钧不知道这纪航森是何许人也,但是听这口气,想必不是个名人也是个大阔人。当下又有片刻的寂静。世钧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许太太道:可不是,谁想到赶上打仗,回不来。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来了,爸爸又还回不来,急死人了。世钧道:老伯最近有信没有?许太太道:还在等船呢,能赶上回来过年就算好的了。谈谈讲讲,时间过得快些,这班飞机倒已经准时到达。大家挤着出去等着,隔着一溜铁丝网矮栏杆,看见叔惠在人丛里提着小件行李,挽着雨衣走来。飞机场就是这样,是时间空间的交界处,而又那么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兴得笑起来。叔惠还是那么漂亮,但是做母亲的向来又是一副眼光,许太太便向女儿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没一会工夫,已经大家包围着他,叔惠跟世钧紧紧握着手,跟翠芝当然也这样,对自己家里人还是中国规矩,妹夫他根本没见过。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但是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跟许太太是初会,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他妹妹问道:吃了饭没有?叔惠道:飞机上吃过了。世钧帮着拿行李,道:先上我们那儿去。许太太道:现在上海找房子难,我想着还是等你来了再说,想给你定个旅馆的,世钧一定要你住在他们那儿。他们亲家太太道:还是在我们那儿挤两天吧,难得的,热闹热闹。世钧道:你们是在白克路?离我们那儿不远,他回去看伯母挺便当的。翠芝也道:还是住我们那儿吧。再三说着,叔惠也就应诺了。大家叫了两部汽车,满载而归,先到白克路,他们亲家太太本来要大家都进去坐,晚上在丰泽楼替他接风。世钧与翠芝刚巧今天还有个应酬,就没有下车,料想他们母子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话说,讲定他今天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搬过来。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来。他们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有一片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溜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干什么?二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妈来看轧米呵!翠芝便向世钧道:你就是这样,不管管她,还领着她胡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你看这地上搞得这样,蚂蚁来惯了又要来的,明天人家来了看着像什么样子?我这儿拾掇都来不及。她本来腾出地方来,预备留叔惠在书房里住,佣人还在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绊得人差一点跌跤。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狗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记着明天把 拴在亭子间里。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住着,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咀犹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稀罕。二贝与狗跟着世钧一同上楼,走过亭子间,世钧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什物都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正说着,那狗已经去咬地下的书,把他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二贝也嚷着:不许乱咬!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没有打中,书本滚得老远。她又双手搬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怪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哇哇的直哭,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就给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世钧只顾忙着把杂志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额道: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我们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也让他换换口味。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来告诉他叔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道:咦,你不记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那天,她觉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着她的手的情景。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有这么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出国也是为了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世钧把书籍马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楼下,不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无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走到书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大扫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天已经黑了,他们八点钟还有个饭局,也是翠芝应承下来的。世钧忍不住屡次看钟,见女佣送晚报进来,便道:李妈你去把书房家具摆摆好。李妈道:我摆的怕不合适,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翠芝终于大包小裹满载而归,由三轮车夫帮着拿进来,除了酒还买了一套酒杯,两大把花,一条爱尔兰麻布桌布,两听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壶。世钧道:你再不回来,我当你忘了还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点忘了。早晓得打个电话去回掉他们。世钧道:不去顶好——又得欠他们一个人情。翠芝道:几点了?应该早点打的。这时候来不及了。又道: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纭>褪秩ヂ蛄说慊鹜龋跑到 球场——只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我这两天倒正在这儿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 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忙着找花瓶插花,分搁在客室饭厅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便叫道:嗳呀,怎么这房间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们把东西摆好呢?李妈!陶妈!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简直离掉我就不行!捧着一瓶花没处搁,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墙上,又道:早没想着开箱子,把那两幅古画拿出来挂。世钧道:你要去还不快点预备起来。翠芝道:你尽着催我,你怎么坐这儿不动?世钧道:我要不了五分钟。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卧房来换衣服,世钧正在翻抽屉,道:李妈呢?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缛チ恕D愠纳谰筒灰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这么大年纪了。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们不请客打牌,没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灵你搁哪儿去了?世钧道:没看见。翠芝便到楼梯口叫道:陶妈!陶妈!有瓶药片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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