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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深处中篇小说

时间:2020-04-20

狩猎故事中篇小说

提示:本文共有 53340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07 分钟。

描写东北沦陷初期小兴安岭大山深处山民的生活,以史实为背景从侧面反映日寇侵略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和人民的顽强反抗,揭示了少为人知的日本“开拓团”向中国武装移民,妄图永久霸占中国东北的历史事件。

人物性格鲜明,故事情节曲折,有浓郁的地方特色、时代特点和民俗风情。

(一)进山

纷纷扬扬的大雪,成团成团地飘落下来。雪花沉甸甸地堆满了小松树的枝头,有的细枝经不住雪的重量,慢慢地弯下来,积雪扑簌簌地落到地上。一只小松鼠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在树枝上灵活地跳来跳去,枝头的雪团阵阵洒落。树梢的更高处,一只喜鹊嘎嘎地叫起来。忽然小松鼠好像听到了什么,停止了跳跃,用两条后腿站立起来,警惕地向远处眺望,树梢的喜鹊也不叫了。

远处,天空、大山和森林全都笼罩在一片白色里,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凝固了。侧耳细听,确实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那是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循声仔细看去,好一会儿才发现远处有两个黑点在慢慢移动。渐渐走近了,原来是两个人在没膝的雪中艰难地走着。再走近一点儿,可以看出前面走的是一个矮瘦的老头,光板朝外的羊皮袄已经成了灰色,头上戴着一顶硕大得有些可笑的貉壳帽子,遮住了脸的大部分。脸上露出的一小块儿除一双眼睛外都被挂满白霜的胡子遮住了,脸颊两侧长长的貉毛上也挂满了白霜。老头肩上一个灰布小行李卷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看来他们在雪中跋涉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老头脚上穿的是一双硕大得堪与那帽子相配的牛皮“靰拉”。这是一种山里人常穿的鞋,里面絮满靰拉草可以对付山里的大雪和严寒。老汉后面跟着的人看来还很年轻,身上的棉袄似乎有些过于单薄。头上戴的是一顶尖顶狗皮帽子,脚上蹬的一双“毡疙瘩”还是新的。大概是因为走得热了,年轻人的帽耳朵没有系上,又脏又黑的脸上被汗水流出了几条白道。可以看出这人并不黑,甚至可以说相当俊俏。只见他紧走几步赶上了前边的老头,叫道:“于大爷,找个地方歇歇吧,实在走不动了。”

老头连头也没回:“不行,趁天没黑怎么也得赶到家。晚上在林子里不叫张三吃了也得冻死。”

年轻人哆嗦了一下,四下看了看,不再说什么,紧走几步跟在老头后面。

树上的松鼠“吱”的叫了一声钻进了树洞,又探出头来向外窥探。一团雪从树枝上颠落下来正好落在年轻人头上。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又低头继续走路。老头也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在雪里寻了两根粗树棍,递给年轻人一根:“来,拄着点儿,前边到陡坡了,踩着我的脚窝走。”

年轻人接过棍子,又紧走了几步:“于大爷,你来这山里几年了?”

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几年?十来年了。”

“那你当初来关东的时候这边有老乡吗?”

“哪来的老乡?那时候谁认识谁呀。”老头看来脾气挺倔。

“那你一个人也没个伴儿,就敢跑这么老远的大山里来?”

“还不是穷急眼活不下去了?听人说挖棒捶能挣大钱,心一横就过来了。原来寻思吃两年苦,挣了钱就回家买地盖房养活老娘,谁知道这么些年也没见着大棒捶,现在老娘也没了。”

年轻人闻言似乎触动心事,不再言语,低头只顾紧紧跟上老头。老头回头看了看年轻人,思索了一下又打破了沉默:“姑娘,你家还有没有什么人哪?”

原来这年轻人是个姑娘!只见她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悲戚,可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两颗泪珠无声地滑下脸庞,在她擦了煤灰的脸上又冲出两道白色的泪痕。

老头似乎在自言自语:“我这趟回家本来一是看老娘,二也想有合适的再娶个媳妇。我以前在家时有个媳妇,后来熬不住穷跟人跑了。我现在也奔五十岁的人了,这些年多少存了几个钱。我寻思着娶个媳妇在家伺候老娘,我在关东也放心点儿。要能给我生个一儿半女,我家也算没绝后。谁知那天到家一看,唉!现在想起来头发根子都发麻。”

姑娘扶住一棵大树站住了,眼泪成串地滚下来落在雪地上。只见她肩膀抽动似乎不能自支。

老头已经趟雪往前走了十几步,听身后没动静又回来了。见姑娘站在树下,摇了摇头,忙拂去旁边一棵倒树上的雪,劝道:“来,坐下歇一会儿吧。离家不远了,天黑前能到。”

姑娘没作声,默默地走过来坐下了。老头蹲在旁边的一个树桩上,点着了一袋烟,又自顾自地说起来:“我那天一到村边就傻了,村里房子全烧落了架,黑乎乎地还冒着烟。进了村到处都是血淋淋的死人,村中间大柳树上挂着十多颗人头,井台上一个小娃娃摔得脑浆迸裂。到我家一看,我娘死在炕上,身上扎了三刀,人跟个血葫芦似的,早就没气了。唉!我那时候都不知道哭了,转遍全村就找着你一个活人。”

姑娘依旧不言语。老头接着又说:“说起来我和你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光腚娃娃,小时候常在河边洗澡、摸鱼。我恍惚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扎两个朝天小辩儿。你小名叫桃叶吧?”

姑娘这时才“嗯”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于大爷,咱们赶紧走吧,不累了。”

叫“于大爷”的老头站起来,依旧走在前面,边走边和姑娘拉家常:“你爹从小就老实巴交的,是个根本的庄稼人。你娘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美人,你长得挺像你娘。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

“四个。”

“你是家里最小的吧?你今年十几了?”

“十七了。还有个小弟弟,才九岁。”

“咱们村除了孙大户,你家也算不错的了。你爹哥们儿几个都能干,家又有几亩地。谁想到……,唉。”于大爷叹了口气:“不说了。小鬼子真该千刀万剐呀。”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于大爷又开了腔:“我这家说起来也算不上个家。刚来时候就我一个人,搭了个小马架子对付住。后来我老家侄子投奔我来了,加上大龙,住不下了就又一起搭了一个大一点儿的房子。可没个女人的家乱糟糟的,就那么回事儿吧。”

“大龙是谁呀?”姑娘闻言略沉思了一下又问。

“大龙姓孙,老家是山东的。十几岁就跟他爹闯关东,在山里砍木头、挖煤、淘金子什么的,什么都干过,也过来八、九年了。后来摊了点儿事,好像是杀了人,一个人跑到大山里躲了一年多。前年我和栓子进山采药遇上了,看他浑身是伤像个野人挺可怜的,我寻思着人多点儿也是个帮手,就领回来了。这人脾气不怎么好,可挺能干活的,我也不太打问他过去的事。”

“杀过人?”姑娘有些吃惊。

“嗨。山里头这种事儿不稀奇,这年头好人也保不住不杀人。你不用怕,大龙人还不坏。”

“你侄子来了几年了?”停了一会儿姑娘又问。

“也快两年了。他大号叫于有德,小名叫栓子,比你小两岁。他家在河西的下河庄,在家是独生子,他爹妈疼他,还送他念过两年书,前几年赶上时疫,爹妈都没了,就来投奔我了。”

天已经明显地暗下来了,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脚下步子更急了,耳中只听到“咯吱咯吱”的踏雪声。一声悠长的狼嗥飘飘悠悠地从密林深处传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如泣如诉,叫人听了毛骨耸然。姑娘紧走几步跟上老头,一双惊惧的眼睛不住地往身后看。

“不怕,眼瞅着就到了。前头过了小山嘴,有亮光的地方就是咱家。你看黑子接咱们来了。”

果然,随着老汉的话声,前面不远处透出了亮光,狗吠声清晰地传过来。老汉响亮地打了一声唿哨,“黑子,是老子回来了。”

一只毛乎乎的大狗在雪地上一窜一跳地跑过来,亲热地扑在老头身上。紧接着发现了老头身后的姑娘,警惕地低吠着逼过来。老头忙叫“黑子,过来,认识认识,这是你姐。”

大狗果然听话地走到姑娘面前,抬起小牛犊子般的大脑袋看着姑娘。姑娘有些害怕,后退了一步一动不敢动,更不知这“姐”是从何论起。老头大声吆喝“不怕。摸摸它脑袋。”

姑娘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大狗的脑门。只见那狗顽皮地眨了下眼睛,围着姑娘四下嗅了嗅,转身跑了。

一个用桦木桩围成的小院出现在眼前,院里有一座用整根木头搭成的“木克楞”房子。

(二)家

院门前黑呼呼的站着两个男人。

前面的一个长得高大威猛样子有点儿吓人,络腮胡子黑乎乎地遮住了少半个脸,头发也长得几乎盖住耳朵。身上薄薄的棉袄已经明显地小了,紧绷绷地穿在身上,显出下面壮实的肌肉。因为头发和胡子太长一下子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可从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年龄并不大,最多也就是二十六、七岁,

另一个虽然穿着光板羊皮袄,还是显得瘦小单薄。看样子只有十五、六岁,嘴巴上还没有胡子。年轻的脸上透着一丝清秀和单纯,看生人的眼光中透出些许怯意。

“大爷回来了?”两个人一齐向老头打招呼,可眼睛都盯着姑娘。

“回来了。先进屋。”老头迈步先往屋里走,姑娘和两个男人也跟着进了屋。

屋里只有几件粗制的木桌凳,还有一口小水缸和一铺土炕,炕上几条又破又脏的花棉被胡乱卷着。墙上挂着一些七长八短的兽皮,墙脚下堆着一些采药的工具。靠土炕边的炉子里燃着火,火上一口木头盖儿的铁锅正冒着热气。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大龙。”老头朝那汉子抬抬下巴。那汉子朝她一点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姑娘的目光刚一和他接触,便马上低下了头,说了声“大哥好”,脸上浮起了红晕。

“栓子,进来。”老头又朝门外喊。

那个年轻瘦小的男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着,闻声从外面走进来,进了门就又站住了,怯怯地看着姑娘。借着火光细看,他还几乎是个孩子。这时老头已经盘腿坐在了土炕上掏出了烟袋。他抬头看看那男孩,又看看姑娘,“这是桃叶,咱上河村老白家的。家人都叫小鬼子祸害了,以后你们多照顾她点儿。”

两人一齐答应了一声。大龙说了声“我出去看看”就转身出去了。男孩看了桃叶一眼,也跟在后面出去了。

桃叶觉得自己该干点儿什么,掀开锅盖看看,锅里熬着一些小鱼,还贴了一圈棒子面的大饼子。低头看看火要落了,就拿起炉子旁边的树枝一根一根地往火里添。

老头一边慢吞吞地抽着烟,一边似乎在掂量词句。“这山里都是些跑腿子,没什么女人,你来了恐怕不怎么方便。我看你实在是无依无靠了才带你来这儿。你也岁数不算小了,日后嫁了人就好了。咱们虽然非亲非故,可我和你爹是从小的光腚娃娃,也不见外。我这侄子虽说身子骨单薄点儿,可人老实,又念过书,只是在这大山里不得施展。我也不能总让他在这大山里,我掂对着过几年再存下几个钱,让他去山外街里做点儿小买卖,兴许能有点儿出息。”

聪明的桃叶已听出了于大爷的意思,又不好说什么,就站起来说:“于大爷,我出去抱点儿柴禾。”还没等桃叶出去,栓子在门外叫了一声“我去抱”,转眼没入了黑暗中。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黑森森的大山没有一丝亮光,天上密布的繁星显得格外明亮。栓子很快从雪里扒出一堆干树枝抱进屋来,桃叶仍然站在房门口向外张望着:“夜这么黑,大龙到哪儿去了?”

“不用管他,他去溜溜套子,运气好套个兔子打打牙祭。”老于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姑娘的身后。

“他一个人也不怕碰上什么?”

“没事儿,这山里他都跑惯了。你听这不是回来了吗?”

原来这山里晚上不用眼睛看而用耳朵听。果然,远远地传来了黑子的吠声。狗叫声由远而近,“咯吱咯吱”越来越近的踏雪声也已清晰可闻。可直到声音到了院门口还没看见人影。

“吓!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咱们运气不错,又有肉吃了。”于大爷高兴地说,可桃叶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黑子像一阵风“呼”地一声进了屋,在老于头的腿边蹭来蹭去。大龙已经进了院子,借着屋里的火光,可以看见他肩上的棍子上挑着两只野兔和一只野鸡。

“还逮着野鸡了?”栓子也少了几分拘束,欢快地问。

“拿棍子打的,这傻玩艺儿钻到雪堆里不动弹,以为我就看不着它了呢。”大龙边拍打身上的雪边吩咐栓子,“趁着还没冻硬,赶紧收拾收拾炖上吧。”

“对对。现在就炖上,庆祝咱们这个家又添人进口。”于大爷也忙不迭地说。

“我来吧。”桃叶接过野物,手脚麻利地去收拾,拴子勤快地去抱柴烧火。过了不大一会儿,小屋里飘出了肉香。三个男人盘腿围着炕桌边吃边谈,桃叶还在屋外整理着杂乱无章的东西。原来乱七八糟的屋子经过女人的手一整理顿时顺眼了许多,有点儿像个家了。于大爷看来挺高兴,从屋梁上摘下个酒葫芦,“来,来,都喝两口酒,今儿个高兴。”又朝外面叫:“桃叶,你也进来一起吃吧,咱山里没那么多瞎规矩。”

“来了。”桃叶答应着走进来,从锅里摸出一个大饼子坐在炕边。

“来,来,吃肉,这些天把你也折腾坏了,从来没走过这么多路吧?”于大爷边说边给桃叶夹肉,还把酒葫芦递过来。“你也来一口?这大山里用不着斯文,喝口酒暖暖身子,赶赶寒气。”

见大龙和栓子都看着自己,桃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老于头却执拗地举着葫芦。桃叶看了看三人,接过葫芦,有点儿不好意思,轻轻地抿了一口,被呛得连连咳嗽,连忙把葫芦还给老于头。

三个男人都笑了。大龙伸手接过葫芦,一扬脖喝了一大口,老于头忙把葫芦接过去。“得,得,这点儿酒还是给我留着吧。”四个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拘束的气氛一扫而光。

栓子说:“大爷,前几天老炮筒子来过,说南边又来了不少日本开拓团,强买农民的地。一亩地才给一文钱,谁要不卖就抓起来。”

说起日本人,几个人的脸色都阴沉起来。于大爷说:“我在路上也遇见不少逃难的人,有的就是叫小日本把地占了撵出来的。咱们这儿以后也未见得能安生,日本人这是要灭咱们中国呀。咱辽宁老家全村好几百口人,这不,就剩了桃叶一个。”

大龙忿忿地说:“我就不信中国这么多人还干不过小日本儿!”

一时间几个人都沉默不语。栓子怯怯地说:“听说小鬼子都杀人不眨眼哪!”

大龙接口道:“小鬼子会杀人,咱就不会杀人?”话脱口后自觉有些失言,看了桃叶一眼便不再说话。

吃罢晚饭,就该睡觉了。桃叶自知在这样的环境下只能与这三个几乎还是陌生的男人同住一室,便主动把自己的行李在炕梢靠边铺开。可三个男人为睡觉的位置却费了点儿事。本来大龙是睡炕梢的,现在自然不好挨着桃叶,便自觉地把行李搬到了炕头。串下来该老于头挨着桃叶,可老于头坚持要跟栓子换位,栓子开始也不肯,被老于头板起脸骂了几句才不吭声了。

这一夜几个人都没睡好。一是屋里忽然有了个女人,让几个跑腿子都有点儿躁动不安,全没了睡意。二是穷人从小俭朴没有穿衣服睡觉的习惯,空心棉衣又都是贴身穿的,脱了棉衣就光溜溜一丝不挂了。山里人整年见不到几个人,平时都是光身子睡惯了的。可当着桃叶谁也不好意思大脱,穿着棉裤睡又实在是捂得难受。特别是大龙,本来年轻力壮火力就旺,捂着棉裤睡热炕头,汗出如雨,不断地翻来覆去折腾,弄得挨着他的老于头也睡不着了。拴子紧挨着桃叶,窝棚太小动一动就能碰到桃叶那陌生又神秘的身体,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一夜下来倒紧张得筋疲力尽。桃叶则一夜和衣而卧,假寐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起来大龙就跟老于头说:“今天开始还是我睡炕梢,让她睡炕头吧。”说着用下巴朝桃叶一指。

(三)春天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四口之家的日子好像比以前更完整了。

不知不觉间,南坡上的雪越来越薄,有的地方已露出了黑土和斑驳的岩石。融化的雪汇入谷底变成了欢快跳动的小溪,溪边露土的地方已经有小草在萌发。松枝上沉甸甸的雪团不知何时也不见了,露出了清嫩的新绿。山的阴坡上白桦林的枝条像一片红云,里面不时传出鸟儿的啁啾。各类大大小小的生灵都在和煦的春风轻拂下苏醒了。

老于头的林间小屋也因为有了一个女人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经过桃叶勤快的双手一整理,小院子已归整得利利索索,打扫得干干净净。

大龙在院中间用一把开山大斧劈木头,只见他把圆木段立好,大斧高高举起,“呯”的一声就劈为两爿。水桶粗的圆木立着劈为四爿,整齐地在墙跟下码成垛。老于头坐在墙跟下整理采药的工具,桃叶手扶门框站在门口,边看大龙劈木头边和老于头说话。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送走了沉闷的冬天,大龙觉得浑身轻松,力气多得像要从骨头缝里往外冒。他脱下棉袄丢在一边,拖过一段更粗大的木头,两膀一叫劲立了起来。用劲时他胳膊和身上的块块肌肉都迸了起来,后背像一张拉满弦的弓。

“于大爷,这木头烧火可真白瞎了。咱们家那边盖房子都没有这么好的木料。”桃叶看着那木头不觉心疼。

“山里人都是这个烧法。这点儿木头算啥,要是着起山火来整座山的大树转眼就烧没了。”

“这满山的大树得值多少钱哪!这么多大树都没有主吗?”桃叶不由感叹。

“没主。山高皇帝远的,谁管哪!”

“怎么没主?官府就是主。”大龙忍不住从旁插话。

“官府来管吗?”桃叶问大龙。

“官府要是管事儿小鬼子就进不来了。”

“都烧了也比叫小鬼子白抢去强。”又提起了小鬼子,老于头也愤愤不平,看来日本人要来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的心里。提起小鬼子,几个人都不再言语。那是桃叶心中一块不敢触动的伤痕,也是多日来几个人心照不宣廻避的话题。桃叶也心知这一点,对他们几个心存感激。

她默默地走过去捡起了大龙扔在地上的小棉袄。只见那棉袄下摆已经多处露出了棉花,肘弯处薄得只剩下两层布,不由心里感叹这么冷的冬天亏他怎么过的。

“大龙哥,你这棉袄都不能穿了。等下次再卖药材买点儿棉花和青布我再给你缝一件吧。”

大龙抬头看了桃叶一眼,又看了看老于头,没说话。只是高高地举起斧子,“嗨”的一声劈下去,斧子深深地剁进了木头里。大龙腰上一使劲,斧子带着木头又高高地举在了空中,只见斧子在空中灵巧地一转个,变成斧子在下木头在上疾落下来,“咔嚓”一声把木头垫为两爿。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看得桃叶有点呆了,不自觉地“哎呀”一声叫出声来。

“大龙哥,你的劲儿可真大。”

大龙只是“嘿嘿”一笑转身又去搬木头。老于头的面色有点阴沉,站起来转身进屋了。

院子里只剩下桃叶和大龙。大龙劈着木头,头也没抬忽然问了一句“桃叶,你今年多大了?”

桃叶吓了一跳,抬头只见大龙双目炯炯直盯着自己,眼睛里像有两朵小火苗。意识到大龙是个精力四溢的男人,提的问题又多少带有一点儿侵略性,桃叶的心不禁砰砰乱跳,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回答。她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大大方方地说:“十七了。”

“那你在家怎么还没嫁人?”大龙的问题毫无忌讳。不知他是不拘俗礼还是根本就把自己置于局外人的旁观地位。也许是在山里呆惯了,成年到辈子跟大山、野兽打交道,已不会了人世间的转弯抹角。

“我家有几亩地,日子过得还行。我爹不想让我远嫁,在邻村里给我定了一户人家。是个小女婿,才十四岁。原来说今年秋收后就要让我过门的,谁知小鬼子一来,都……都死了。”桃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大龙说这些,她定过亲的事连老于头也不知道。

“你见着小鬼子啦?”大龙停下了手中的斧子。

“没见。娘让我下地窖挖两个萝卜,刚下去就听见上边枪响人叫,接着我爹就把窖口用一扇破磨盘压上了。我在窖里呆了两天,急得我嗓子都喊哑了,费死劲儿才把磨盘推开一条缝。后来还是于大爷听见喊声,挪开磨盘把我救出来的。”

“你和于大爷是什么亲戚?”

“没什么亲戚。我们上河庄还活着的人就剩我们俩了。”桃叶不喜欢大龙这种问话式的谈话方式,可也知道他没什么恶意。

“杀不绝早晚能报仇。”大龙若有所思。“你们那个上河庄在什么地方?”

“我就知道离抚顺不太远。庄外有条小河,叫白水河。”

“以后就把这儿当家吧。大山里也挺好的,天老大地老二咱们就是老三,谁也管不着。”

听到这话桃叶心里觉得一热,正想说点什么,忽听屋里于大爷叫自己,忙答应一声进了屋。

屋里于大爷正坐在炕上抽烟,见桃叶进来指了指炕沿,“来,坐下吧。”

桃叶见于大爷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知道于大爷一定是有话要说,便仍然站着没坐。

“桃叶,你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都乡里乡亲的,攀个大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有些话说不好你莫见怪啊。”

“于大爷有话您就说吧。”

“桃叶,我跟你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咱们两家也知根知底,谁也不见外。现在村里的人都让小鬼子祸害了,我看你也没处投奔,这才把你带到这关东山里。我也知道你一个姑娘家的在这大山里不是个长久之计。我寻思着,你是个好姑娘,我那侄子也是本份孩子,还念过几年书。你要是愿意,将来你们俩成个人家,这不也算是个正经日子吗?”

于大爷这一番话也就等于是提亲了。桃叶对此毫无心理准备,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人当面提出自己的终身大事,不禁心砰砰地狂跳起来,面红耳热一时说不出话来。

“栓子比你小几岁,可女大三、抱金砖,这也在讲。他人是忒老实了点儿,可是个实在孩子,人也不笨,我不能让他一辈子在大山里头混。你要是看不上他我也不勉强你。可这大山里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也不易呀!”于大爷见桃叶低头不语就接着说:“咱家的情况你也都见着了,这山里年辈子见不着个人,百十里方圆也没个女人,山里人又野性,你一个姑娘家的实在是不方便哪。”

桃叶此时已平静下来,可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得默不作声。

老于头又说:“现在天也见暖和了,你要是愿意呢,过几天就搬到后面的小窝棚里去住,这样也方便点儿。过了谷雨我和大龙就上山挖棒槌,到夏天下点工夫再盖一间房,就给你和栓子成亲。”

“于大爷,现在就不冷了,我今天就搬到后边窝棚去。你说那件事容我再想想。”

老于头想了想说:“也好,那就让栓子帮你把那窝棚收拾一下吧。大爷说的事你就上点儿心再想想。”

栓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从门口伸出头来说:“我去打点儿草把棚顶苫一下。”

到傍晚时候窝棚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栓子在棚顶又厚厚地苫了一层小叶樟,还用胳膊粗的桦木杆绑了一个结实的木门。桃叶把窝棚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铺也用木头垫高了,铺上了厚厚的草。

大龙是和黑子一块儿回来的。黑子一进院就发现了家里的变化,围着窝棚东嗅嗅西看看地转个不停,还用爪子使劲推窝棚的栅栏门,想进里面去。大龙又拎回来一只野兔,光着膀子的左肩头有几道新鲜的血痕。桃叶最先看见,“哎呀,你这肩膀上怎么了?”

“没事。我光低头查套子,树上有个老鹞子也盯上这个兔子要跟我抢,让鹰翅膀搧了一下子。”

“看你,自己也不知道加点儿小心。”桃叶的目光似嗔似怨,让大龙的眼睛没法从桃叶的脸上移开。大龙从小习惯了跟那些蛮兵悍匪和桀骜不驯的山客打交道,再有就是山里的走兽飞禽。活命靠的是自己的力气、胆量和智慧,从没体会过家庭的关照和亲人的温情。他唯一有点记忆的是儿时母亲温暖的怀抱,可现在自己连母亲的模样都很恍惚了。面对如此娇美温柔的姑娘,大龙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大龙直勾勾的目光让桃叶脸上一阵发热,忙说了声“我去收拾兔子”就匆匆进屋了。撇下大龙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乍暖还寒的春风吹在他赤裸的肩上,他竟毫不觉得。

(四)大龙

“桃叶姐,大爷说让你把这两件衣裳给缝补一下。”栓子隔着窝棚门喊。

桃叶打开门把衣裳接了过来。栓子又递过来一个用树叶包着的小包,“烤兔肉,给你吃的。”

桃叶不禁笑了,“这也是大爷给我的?”

“这是我给你的。”栓子说完就跑了。

桃叶把两件衣裳抖开看了看,一件是老于头的,一件是栓子的,肩头和肘弯处的补丁都已经又磨破了,粗大的针脚歪歪扭扭。推开门见栓子还在院子里,“哎,栓子,你大龙哥没有衣裳要缝啊?”

“不知道,那我去看看。”

栓子走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没有,大龙哥说他自己缝。”

“嗨呀,他那大粗手指头还能捏住针?”桃叶一边说着一边往前院走。大龙正在前院搓麻绳,裤子撸到大腿根,一缕缕的麻丝细心地理好,宽大的手掌在多毛的大腿上一下一下地搓着,大腿上搓得一片通红。已经搓出了挺长的一根绳子盘在左胳膊上,两手配合协调灵巧,搓出的绳子又匀又密。正午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大龙脸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身上的小褂比老孙头和栓子的那两件还破,布丝褴褛恐怕已经没法缝了。衣纽也掉了几个,敞着怀,多毛的胸口与脸膛一样晒成了紫红色。

“看不出来你的手还真巧。自己能缝衣裳?”桃叶笑着问。

大龙也笑了,“对付吧。这衣裳也没法缝了,一槽烂吧。现在我还得指着穿它。”

“下回赶街扯块布,我给你再缝一件吧。”

“别麻烦你了。”

“你也会说客气话呀?”桃叶不由得和他开了句玩笑。

大龙嘿嘿地笑了,没再说什么,低头专心地搓绳。桃叶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开口问:“昨天听于大爷说,好像你们这几天就要进山?”

“对。挖棒槌得选个好日子。”

“出去一次得多少天,有没有危险?”桃叶关心地问。

“没事,一般出去一次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的。”

“在大山里能不能迷路啊?”桃叶想起了来时那无边无际的山路。

“怎么不能?常有人迷路困死在山里。”大龙看出了桃叶的关切,又忙补了一句:“不过咱们没事,山都跑熟了,像在自己家一样。出去时还在大树上做记号。”

“看你说的那个轻巧。大山那么高,野物又那么多,还是得多加点儿小心。”

“什么野物也都怕人哪!这世上最恶的就数人了。”大龙正色道。

桃叶想起老于头说过大龙曾杀过人的事,不禁又看了大龙一眼。可能是熟悉了的关系,大龙虽然长得有点儿凶,可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恶人。

“大龙哥,你是怎么到这山里来的。”

“我们老家在山东菏泽县大孙家庄,出了名的穷地方。我家一大家子人,没有几亩地。我爹排行老四,在家没有营生,只好出来找饭吃。我十五那年跟着我爹出来闯关东,在这边种过地,下窑挖过煤,砍过大树,差不多的活都干过,快十年了。”

桃叶原以为大龙有三十多岁了,照这样算起来最多也不过是二十五、六岁。看来山里的狂风烈日确实让人苍老得快。

“那你爹后来呢?”

“在煤窑挖煤的时候,把头押着我们工钱不给,设庄勾引矿工喝酒、耍钱、逛窑子。挖煤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人天天造得跟鬼似的。那时候也看不出来还有啥盼头,我爹就好上了喝酒、耍钱。有一回喝完酒耍钱赢了不少,回来的路上被把头派人劫到废窑坑里整死了。”

“你真杀过人吗?”桃叶小心地问。

“是老于头跟你说的吧?”大龙看了桃叶一眼,接着说,“把我爹整死以后,把头怕我知道了要报仇,也想对我下毒手。他骗我说我爹在井下砸伤了,叫两个人领我下去背我爹。结果下去以后他们引着我往废巷道走,我看他们鬼鬼祟祟的有点儿觉警,就留了心了。结果没走多远,他们在我背后就偷偷掏出刀来要下手,都让我拿洋镐把砸死了。晚上我又偷偷溜进把头家,把他和他老婆都宰了。报了仇以后我跑到大山里藏了一冬两夏,差点儿饿死在老林子里。后来遇见老于头进山采药,就把我带回这儿来了。”

听大龙把杀了好几个人的事说得轻描淡写,桃叶也暗暗心惊。再看他身上树根般隆起的条条肌肉和累累伤痕,不禁心中暗想这个人可真没少经受磨难哪。

(五)挖棒槌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大山披上了绿装。暗黑色的松树枝头绽出了新绿,窝棚周围的树都已经郁郁葱葱一片了,积雪融化后的草地也露出了茸茸的绿色。

院子里,老于头和大龙在整理进山采棒槌的行装。每人一个柳条编的背筐,一根腊木杆。老于头拿了两条粮袋分别放在两个筐里,又把那些稀奇古怪的鹿骨钎子、索拨棍、快当刀、快当斧子什么的一样一样地摆进去。大龙还穿着那件破褂子,正把搓好的麻绳一圈一圈地盘起来。栓子在旁边围着老于头转,不住地嘀咕着,“大爷,让我也去吧?三个人排棍还蹚得宽点儿。”

老于头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去,把我的铜钱、红绒绳拿来。”

栓子慢吞吞地进了屋,少顷,老于头说了声“咳,这孩子,别把我那点儿宝贝东西翻乱套了。”也转身进了屋。

老于头两人在屋里不知嘀咕什么,很长时间还没出来。借这机会桃叶回到自己的窝棚,拿了一件灰布小褂悄悄递给大龙。大龙有些不知所措,没伸手接,抬头看着桃叶。桃叶脸上红了一下,柔声说:“换上吧,就是给你做的。”

大龙接过褂子:“这不是你的被里子吗,怎么拆了?”

“天暖和这个用不着了。你快换上试试合不合身,不合适我好赶紧给你改一下。”

大龙有点儿不好意思,背过身去脱下已经有点儿支离破碎的旧褂子,穿上桃叶给缝的这件新衣裳。不大不小正合身,他边系着衣纽边转过身来让桃叶看。新缝的衣裳纽扣眼儿太紧,他粗大的手指头系了半天,蒜皮疙瘩就是不往扣眼里进。桃叶见了说了声“真笨”,便伸手麻利地帮他系上,衣襟掸平,又上下左右端详了一番,满意地说:“正好。”

大龙从未与女性这么近地接触过,尴尬得两手不知道放在哪儿好,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你还会打蒜皮疙瘩?”

桃叶微微一笑说:“女孩子谁不会呀,从小就跟我娘学的。”停了一下又问:“你家有姑娘吗?”

“没有。就俩小子。”

“还有个哥哥还是弟弟?”

“还有个弟弟,比我小八岁,留在老家了,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那你娘呢?”

“早就没了。”大龙边说边把那件旧褂子又套在新衣裳外面。

“都那么破了还穿它干啥?”

“扔了可惜,穿外边挡着新衣裳。”大龙憨厚地一笑。

见大龙对这件衣裳这般珍惜,桃叶心里觉得甜滋滋的。

“以后你的衣裳我给你做。”桃叶小声说。大龙转脸看看桃叶,正遇上桃叶那像是会说话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眼中似有万种柔情。大龙赶紧垂下了眼帘,桃叶脸上也飞起了两朵红霞。

两人正说着话,老于头从屋里出来了。看见大龙和桃叶离得那么近,两人正悄声说着话,脸立刻阴沉下来。黑着脸对大龙吩咐:“去扒点儿搭压仓子和老爷府的榆树皮。”

大龙没吭声,拿了一把斧子走了。

桃叶也有点儿讪讪的。为了缓和气氛,就问老于头:“于大爷,搭什么老爷府?”

“老规矩了,供山神老把头的。”老于头仍然面色阴沉似水。“你对山里的事儿还不太熟,一个人留在家不放心,我让栓子留在家里跟你做伴儿。”

“干脆我和栓子也跟你们一块儿去吧,四个人在一起,我还能给你们做饭、洗衣裳啥的。”

“瞎扯蛋!挖棒槌带女人那还了得。”老于头说得斩钉截铁,想了想又说:“栓子是个老实孩子,你俩好好看着家。我和大龙不在,你也先搬到大房子来住,互相好照应着点儿。在山里讲不得那么多规矩,咱们又都是亲戚里道的。”末了又补了一句:“大龙毕竟是外姓旁人。”

桃叶明白老于头的意思,知道他又在暗示上次提过的事,一句话没说默默回自己的窝棚去了。留下老于头一个人在那里呆呆地沉思。

(六)六品叶

山越爬越高,林子越走越密。山里的天黑得早,按时辰刚到下午,林子里就暗下来了。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斜着照下来,落在地上厚厚铺着的枯叶上。树荫遮蔽的山谷中间,一条清冽的小溪欢快地流着,溪水下五色斑斓的卵石历历可见。离小溪不远处稀疏的柞树林边有一小块儿平地。

老于头和大龙背着沉甸甸的背筐沿小溪走上来。老于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四面打量了一番说:“到了,就是这儿了。前几年我在这山根底下得过一枝四品叶呢。”

两人放下背筐,大龙在小溪里捧起水来咕咚咚地喝了几大口,又撩水抹了两把脸,抬头对老于头说:“这水凉得扎骨头啊。”

老于头也喝了两口说:“这水好啊。是半山腰上一个泉子冒出来的,冬夏不断。”

两人在溪边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来到林中的那片空地。大龙拿出斧子砍了些树枝、树皮,在背风的石崖下搭了个小窝棚。老于头在旁边的大树下搭了个更小的窝棚,从背筐里拿出用红布包着的山神牌位放进去。两人在山神牌位前放下一点儿小米和咸菜,老于头在前,大龙在侧后跪下来。默祷良久,老于头先站起身来,对大龙说:“今儿先歇了,明天一早起来放山。”

当阳光再次透进树林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老于头和大龙各执一根腊木杆,边仔细地拨草搜索着边往前走,胯骨以下的裤子已经全被露水打湿了。稀稀落落的树林里,草已经长到了一尺多高,不时有不知名的野鸟从草丛中惊飞起来。松鼠听到响动急忙蹿上大树,然后又在树枝后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来人。老于头和大龙相距一杆距离,仔细地在草丛中搜索着。一只飞龙突然惊叫着从大龙旁边的一丛榛树棵子下飞起来,把他吓了一跳。那只飞龙飞出不远,就落在一棵桦树枝上,仍然一声接一声急促地叫着,好像在警告这两个侵犯它领地的不速之客。谷雨过后正是各种野禽抱蛋的季节,大龙下意识地斜走几步,伸杆拨开榛棵旁边的草丛。茂密的草窠里,露出了一个用细细的干草絮成的鸟窝,七、八个带褐色斑点的鸟蛋静静地躺在窝里。大龙蹲下身查看,前面传来老于头不满的声音:“跟上,别乱走!”大龙把遮盖鸟窝的茅草又拨开一些,十几片碧绿肥厚的叶子突然从草丛后面露了出来,一嘟噜红色的小果子晶莹透亮。大龙只觉得眼前一亮,忙定了定神,揉揉眼睛再看,没错!正是在脑海里浮现过无数次的样子。他忙三把两把就将旁边的茅草都拨到了一边,大喊了一声:“棒槌!”

老于头已经走到前头十几步远了,闻声回问了一句:“什么货?”

“五……五品叶!”大龙小心地拨开那片绿叶看了一下,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儿发抖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的大棒槌。

“快当!快当!”老于头嘴里按规矩喊着,脚下已经蹚着荒草“呼啦”一下扑过来,“你看准了?别喊炸山了。”

大龙往旁边挪了挪,老于头看了一眼那棒槌,两腿一弯就跪了下来。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拨开叶子细心地数着,他的手也哆嗦了。

“是六品叶啊!你没见最底下还有个没叶的小杈?”

人参长到六个杈就不再长叶了,所以说六品叶就是人参的极品。挖棒槌遇到六品叶,多数人一辈子也遇不上。话说回来,真要遇上一棵,一辈子吃用也就差不多够了。

老于头手哆嗦着从背筐里掏出拴着铜钱的红绒绳,小心翼翼地套在棒追叶上。套好了,两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出了一口气,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人一坐下来,林子里的蚊子就嗡嗡叫着围了上来。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气定神闲了。老于头爬起来细心地把棒槌周围的草拔得干干净净,大龙抄起斧子把榛树棵子朝这边伸过来的树枝全都砍掉。场地清理完了,老于头拿出快当刀在棒追外边划了个三尺见方的框,在四个角上各插下一根索拨棍,然后沿着框边用刀挖土。大龙把那些拔下来的湿草拢火点燃,在上风头熏蚊子。棒槌长的地方土很疏松,里面还夹杂着碎石头和枯草败叶,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大坑。露出来的棒槌比大拇指还粗,白中略带一点儿黄色,两大绺须根散布在土里。老于头拿出光滑的鹿骨钎子,趴在地上仔细地把一根根须子从土里剥离出来。汗水顺着脸淌下来,滴到他下巴底下的土里。一只蚊子不顾烟熏飞来落在了他的眼皮上,老于头使劲眨了两下眼睛,蚊子惊飞起来又马上回来落在了他的耳朵后面。他的脸上、脖子上还有几只蚊子正起劲地吸着血。大龙伸出手刚想帮他赶一下,老于头一声低喝“别动!”吓得他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老于头终于把一根根的须子都剥出来了。他长吁一口气,坐起来掂了掂手里的棒槌说“最少也有一百年往上了。”然后吩咐大龙:“再找点儿青苔和桦树叶来。”

不大一会儿功夫,大龙就抱来一大捧青苔,又折来几枝带着叶子的桦树枝。老于头用青苔、嫩叶合着坑里的黑土把大棒槌包了起来,又在外面用草绳仔细地一圈圈缠好。把打好包的人参小心地放进背筐里,上面又厚厚地盖了些青草。

一切都做完了,老于头四面张望了一下说,“还得砍个照头。”说着他走到几步开外的一棵松树下,朝着挖参的方向在齐人高处砍掉一大块树皮,用刀在露出白茬的地方刻起来。大龙一直默默地看着,这时忍不住问:“砍照头作什么用?”

老于头难掩心里高兴,话也多了,不厌其烦地教大龙:“挖棒槌的人不能太独,有事都得互相照应着。砍照头就是告诉别的赶山人,这地方出过棒槌。”又指着刚刻下的道说:“你看,左边刻两个道是说咱是两个人,右边刻六个道就是出了一棵六品叶。”

“哦。”大龙若有所思。

“来,坐一会儿,快累死了。”老于头边擦汗便在一棵倒树上坐下来,大龙也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这棵参到三姓城里能换点儿钱。”坐了一会儿,老于头慢吞吞地说,眼睛也不看着大龙:“我也不能亏了你,按挖棒槌的老规矩,这钱有你一半。你想怎么花都行,你要是想走我也不拦你。”

“走?”大龙没捉摸出老于头的意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低头看一只小青虫在自己腿上一伸一屈地爬行。

“唉!我老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老于头只管继续说:“我这一半钱我想置办点儿东西,让栓子和桃叶他们俩成亲。”

“成亲?和栓子?”大龙愣了一下,抬头看着老于头。

“他俩从小定的娃娃亲,两家老人早就有这个意思。现在桃叶家没什么人了,自然就奔我和栓子这儿来了。”

大龙眼含狐疑地看着老于头的眼睛,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老于头转过脸站了起来,说“走吧,在这一片儿再仔细找找。”

(七)栓子

午后的阳光还在西边山口的缝隙中懒懒地照着,一轮又圆又白的月亮就已经挂上了中天。桦木桩围成的栅栏上也抽出了绿油油的新枝,几只小鸟在上面跳来跳去,叽叽喳喳不停地叫着。木屋里炊烟袅袅,桃叶已经搬回大屋里住,炕上她和栓子的被子分别叠放在炕头和炕梢。

炕脚的炉子上,大锅里炖着野菜,围着锅边儿贴着一圈儿大饼子。饭菜已经快要熟了,桃叶坐在灶边慢吞吞地往灶坑里续柴禾。“吱呀”一声门响,黑子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溜进门来,亲昵地用头在桃叶背上蹭了又蹭。桃叶站起身来,栓子也推门进了屋。

“唉!今天又什么都没打着。”栓子垂头丧气地说。

“没关系,吃野菜也一样。”桃叶安慰着他,“来,先吃饭吧。”

两人闷头默默地吃着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几天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家,大房子里不觉冷清了许多。栓子想起于大爷临走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不觉心又扑通扑通地急跳起来。偷眼看看桃叶,见她头也不抬地闷头吃饭,想说几句话也不知从何处说起。自从桃叶搬回大房子来住,这几天总是不苟言笑,弄得他几次想开开玩笑亲近亲近都自己打了退堂鼓。

栓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一个大饼子,伸手在锅里又摸起一个。见桃叶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他不自觉地迟疑了一下,“咱们杂合面不多了吧?”

“你吃吧,还有。”桃叶又给栓子的碗里添上菜,“这杂合面得上哪儿去买?”

“顺着南边那条小河往东,走五十来里地有个小镇店。逢初一、十五赶集,什么玩意儿都有,拿东西换山货、土产的人可多了。”

“哦。那么远啊。”桃叶不由叹息。

“那还算远?去年我和大爷还去过一次三姓城呢。在小镇上租两匹马,骑马顺着这条大咕咚河整走了一天才到。”栓子觉得有了可炫耀的话题,没了拘束,也活跃起来。“哎,那城里才叫热闹呢,卖什么的都有。你看,我这话本儿就是那回用兔子皮换的。”栓子边说边蹬在炕沿上从棚顶掏出一本书来递给桃叶。还撩起衣襟让桃叶看腰上挂着的刀,“加上这把蒙古刀,十张兔子皮加一张貉皮。”

桃叶接过书来翻了翻,“全是字啊,你都认得吗?”

“差不多吧。”栓子跳下地来接过书,“这本书叫《水浒》,是讲山东梁山好汉故事的。大龙哥闲时总让我念给他听,都念了好几遍了,大爷有时候也听。”

“是吗?啥时候也念给姐听听。”

“好啊。你要愿意听我以后天天给你念。”栓子兴奋起来,从腰里解下刀递给桃叶,“桃叶姐,这把刀给你吧。”

“我不要,男人才挎刀呢。”

栓子把刀硬塞在桃叶手里,“你留着吧,山里不管男人女人都带刀,用处可多了。”

“给我你不就没有了?”桃叶接过刀拔出来看看忙又插回刀鞘里。

“下回跟大爷赶集我再换一把。”

“于大爷他们走了有七、八天了吧?往年进一回山得多少天才回来呀?”桃叶转了话题。

“还得个七、八天吧。进一次山光路上就得走两三天。”

桃叶没再说什么,起身收拾碗筷,栓子则无聊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可能是到了懂事儿的岁数了,也可能是在山里总也见不着个女人,以前他对女人没什么想法。可自从桃叶来到山里,他的那颗年轻的心就没法再平静了。晚上常常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白天眼睛也总是不自觉地瞄向桃叶。听大爷说起想让他跟桃叶成亲时,他当时心就狂跳不止。自己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作老婆,真是做梦都没敢想啊!大爷临走前悄悄叮嘱他“把生米做成熟饭”,得到女人的身就能得到女人的心。可栓子每次一见到桃叶心里就打怵了,他不好意思,也有点儿不敢,桃叶总让他觉得神圣不可侵犯。他不想勉强,他觉得那样不但得不到桃叶的爱,反倒会得到恨。他想用自己的心和体贴照顾去赢得桃叶的心。对此栓子很有信心,毕竟这里人和人接触的圈子是这么小,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再说自己识文断字,怎么看也能配得上桃叶啊!可是这几天他对桃叶关怀备至,却不见桃叶对自己有什么热情。他不仅暗想恐怕大爷断事还是比自己准些。

吃完饭屋里就已经暗下来了。成群的蚊子嗡嗡叫着在屋子里盘旋,桃叶在炉子里点着艾绳搭在炕边,红红的火头在黑暗中像一只眼睛,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

“栓子,院门拴好了没有?”

“我去拴。”栓子答应一声出去了。等他把院门结结实实地拴好回到屋里时,桃叶已经在炕的两头铺好了被褥,黑暗中正钻在被窝里脱衣服。栓子先站在地上把衣服脱了,然后上炕把自己的被窝从炕稍挪到炕头挨着桃叶。桃叶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炕稍太凉,被子有点儿潮了。”

“今天都拿出去晒了,怎么还潮?”

“这几天睡炕稍,腰有点儿疼,在炕头上烙烙。”

躺了一会儿,栓子又忍不住了。“桃叶姐,睡着了?”

见桃叶半天没搭腔,栓子隔着被轻轻推了桃叶一下:“桃叶姐。”

“快睡吧。”桃叶咕噜一声转过身去,后背对着栓子。

栓子却睡不着,他瞪着眼睛看着黑暗的棚顶。几只蚊子围着他的头嗡嗡地叫着,他不耐烦地用手在脸上划拉几下,蚊子飞走又马上转回来,继续顽强地向他进攻。这时候觉得身下火炕的热气传上来了,浑身阵阵燥热,脸上也渗出来一层微微的细汗。皎洁的月光从那小小的窗口斜照进来,正好落在身边的桃叶身上。栓子借着月光凝视着桃叶,只见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身上的被子随着平稳的呼吸一起一伏。大概也是因为火炕的热气,被子不像刚才裹得那么严了,脖子和一个肩膀露在外面。山里人衣服金贵,谁也舍不得穿着衣服睡觉,何况穿着厚厚的外衣睡觉也实在是不舒服。桃叶刚过来时穿着衣服睡了两天,后来见栓子老老实实也就悄悄地在被窝里把衣服脱了睡。现在那露在外面的肩膀在月光下粉雕玉琢的一般洁白光润,完全不同于男人的身体。想到这个女人将要作自己的老婆,栓子浑身又是一阵燥热,不知不觉地就伸出一只手去,放在桃叶肩膀上。手接触到桃叶身体的时候桃叶浑身一震,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但没有动。从那身体微微的颤动中,栓子知道桃叶还没睡着。栓子觉得这就是默许和鼓励,胆子大了起来,手慢慢地摩挲着移到脖子和后背,享受着那滑润丰腴的感觉。栓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摸一个年轻女人光着的身子,心里激动得难以控制,手又渐渐地向前面移过去。

就在他的手快要摸到桃叶胸前的时候,桃叶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拉过被子掩在胸前。栓子也忙坐了起来,“桃叶姐,你千万别生气,我是真的喜欢你。”

见桃叶没吭声,栓子又接着说:“大爷都跟我说了,过一段就给咱俩成亲。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我还是到小窝棚去睡。”桃叶被子披在身上就要下地。栓子急了,扑上去一把抱住桃叶,两人在炕上撕扯起来。桃叶使劲挣了几下也没挣脱,只挣出了一条胳膊,被子也掉在了一边,赤裸的上身仍被栓子紧紧地抱着。和异性赤裸的身体这样紧密地接触,栓子已经有点儿痴迷了,不顾一切地把脸贴到桃叶的胸前。这时桃叶也是真的急了,顾不得害羞,拼命把栓子推开,狠狠地一个耳光打在栓子脸上,又抬腿一脚踹在栓子肚子上。栓子没防备被桃叶这一脚踹到炕下摔了个腚墩,愣住了。趴在地上的黑子惊得低吠一声跳了起来,看看栓子又看看炕上的桃叶,一付迷惑的表情。

男人被女人踹下炕是个奇耻大辱,栓子觉得一股雄性的热血冲上脑门,爬起来不顾一切又要往炕上冲。

“栓子!你要敢过来我就死在你面前!”桃叶的声音都变了,心蹦蹦的像要从嘴里跳出来,浑身都在发抖。

月光下栓子看到桃叶手上多了件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正是那把蒙古刀。锋利的刀刃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月光,两个人都半天没动。栓子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流了下来,“桃叶姐,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我。”

“栓子,我从来也没看不上你。你要是出息得是个汉子我也兴许就安心跟你,你要是这样用强我死也不从。这清不清浑不浑的,你这不是要让姐没脸做人吗?”

呆呆地跪在地上愣了半晌,栓子满脸是泪地站了起来:“姐,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犯浑了。”

栓子说完抱起自己的被褥往炕稍一丢,一声不响地钻进了被窝。

桃叶在炕头围着被子又坐了很久,直到听见栓子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躺下了。

(八)三姓城

三姓城又叫“依兰哈喇”,城墙巍峨,商贾云集。据说这里最早是从黑龙江东岸逃过来的葛、卢、胡三姓赫哲人在此居住。后来因为这地方枕三江通四海交通便利,山里人和南来的商人们都到这里来用兽皮、土产换布匹、日用品,人口就越来越多。打从雍正爷给这里封了三姓副都统以后,三姓城一直是方圆百里内收贡貂做土产贸易的中心,二百年来渐渐成了这一带最繁华的城镇。民国以后三姓城就改叫依兰县了,可老百姓还是习惯地称这里为“三姓城”。

靠松花江边新修的姑子庙前,有一个热热闹闹的集市。许多从内地来的商人在此开着店铺,街边卖东西的地摊也排了长长的一溜。卖的东西多是一些布匹、农具和生活用品,各处来的山民用兽皮、药材、土产直接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各种各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除了卖东西的还有杂耍卖艺的、吹糖人的、拉洋片的。吹糖人的用一根小竹管蘸上染了颜色的糖浆边吹边转,灵巧地用手捏着,转眼间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小鸡什么的就出来了,惹得孩子们吵着要买。拉洋片的一手拉着匣子里变换的布景,一手敲打着绑在一起的小锣小鼓,见有人过来嘴里就不停地唱着:“往里边瞧来往里边看,看了一篇又一篇……”人围得最多的地方是个耍猴的,喧闹的锣鼓声里一只脖子上挂着小铜铃的猴子骑着山羊转圈跑,还不时向人群作出恫吓的鬼脸儿,引发出一片笑声。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来一高一矮两个汉子。走在前面背着个小包袱的矮个老头正是于大爷,大龙空着手在后面跟着。两人从山里回来后只歇了两天,就又匆匆赶到这里来卖参。大龙几年来还是头一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来,不时地在人群前驻足观望。老于头心事重重只管往前走,见大龙落得远了就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回头催促大龙快走。两人在一家挂着“聚合成”牌匾的店铺前停下了脚。老于头抬头看了看匾,又把门拉开一道缝往里张望了一下,回头对大龙说:“没错,就是这家。”

两人抬腿进了屋,屋里光线很昏暗,从外面进来眼睛一时有点儿不太适应。只见地下堆着不少镐头、镰刀、缸坛、石磨、麻袋、炉筒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马鞍具、靰鞡鞋、皮帽子和绳索,靠边儿一溜柜台上摆着花花绿绿的布匹,柜台后边靠墙的货架上摆的是盘碗壶碟各式瓷器。掌柜的是个留着三绺小胡子的秃头胖子,手操在袖子里站在柜台后面,见二人进来只是把手略抬了一抬:“两位要点儿什么?”

“掌柜的还记得我吧?”老于头上前打招呼,“我去年在你这儿换过皮子。”

“哦,记得。”掌柜的眼皮抬了一下,从表情看显然是没想起来。其实从两人一进门他那双有经验的眼睛就已经把他们全身上下都搜索一遍了。“老爷子今天想来点儿什么?”

“有点儿山货想换点儿日用东西和现钱。”

“噢。有什么就拿出来看看。”两人褴褛的衣着和肩上的小包袱显然不足以引起这个胖掌柜的兴趣。老于头解下包袱放在柜台上,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了用草绳细细捆着的参包。

“棒槌?什么品?”胖掌柜眯着的小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急忙伸手要拿起来细看。

老于头不动声色地伸手挡住了胖掌柜的手:“六品叶,全须全尾。”说着拨开草包的一头,露出几片叶子让掌柜的看。胖掌柜刚伸手要接过去,老于头手又收了回来,“掌柜的先给个价吧。”

“来来,坐下谈。”胖掌柜满脸堆笑把他们让到靠里面的一张八仙桌坐下来,又朝里屋喊:“宝贵,沏茶。”

小伙计出来给三人沏上了茶,胖掌柜轻轻吹着漂浮的茶叶,啜了一口,放下茶杯,“老爷子想办点儿什么货呀?”

“做几套被褥,扯两身衣裳,置办点儿锅碗瓢盆过日子的家什。另外再买点儿火柴、盐巴、烧酒什么的。”

胖掌柜哈哈一笑:“没问题,我全包了。老爷子这是要娶媳妇啊?”

“娶侄儿媳妇。”

“哈哈哈,你老爷子有福啊。”

“有什么福哇?受苦遭罪的命。”老于头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桌上,“剩下的都要现钱,掌柜的说个价吧。”

“那我得打开仔细看看。”老于头又一次解开了包袱,把草绳也一圈圈地绕开,拿出那枝六品叶的大棒槌,小心地摘掉上面沾的泥土和草屑。胖掌柜接过去先用手掂了掂,然后把用细绳拴着挂在胸前的老花眼镜戴上,朝后屋喊:“宝贵,把灯拿过来。”

小伙计端来油灯放在桌上,胖掌柜把灯捻到最亮,拿着棒槌凑近了翻过来掉过去仔细地看,边看边不住地点头,“嗯,不错,是好东西。”

老于头怕离灯太近烤着棒槌,忙端起油灯举起来,大龙从他手里接过油灯一只手举着。连须子都细细地捋着看完了,胖掌柜放下棒槌,盯着老于头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伸出了右手。老于头迟疑了一下,也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手。大龙不知道他们两个在袖子里怎么讲价,还举着灯紧张地看着。两人捏了一会儿手指,老于头忽然脸色一变,“你这价也太低了吧?”

“现在就是这个价。三姓城里谁家也给不了比我这儿高的。”

“你再仔细看看那货色。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这可是不折不扣深山老林子里出的野山参,六品叶,那可是宝啊。”

“老爷子,不瞒你说,就这个价钱我都是掂量了又掂量,看你的老面子给的。你要是不卖那就算了,也别耽误我功夫了,我还忙着呢。”那胖掌柜说着就站起身来。

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大龙也忽地一下站起来说:“于大爷,不行就拉倒吧。这镇上又不是就他这一家买卖,咱们也别在这儿瞎耽误功夫了,有好东西还怕卖不出去?”

老于头坐着没动,“掌柜的,你别看我成年钻在老林子里不出来,这棒槌的行情我可多少知道点儿。你这价还赶不上去年的一半哪,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胖掌柜闻言又坐了下来,“老爷子,这话你可就说差了。不是我欺负人,都是中国人谁欺负谁呀?你是不知道如今山外边的事儿。九、一八事变以后,小日本成心要占东三省,辽宁和吉林的中国军队都跑啦。马占山在齐齐哈尔跟日本人打得天翻地覆,到末了不也是顶不住了?听说现在也投降日本人啦。这年月还做什么买卖呀?现在镇上的买卖家都跑了多一半啦,我是岁数大命不值钱了,又舍不得我半辈子扑腾下的这点儿东西,才在这儿再靠几天。现在谁不想把东西换成钱带走啊?你知道我那些东西现在都卖什么价?”

胖掌柜说着朝地下堆着的那些东西一努嘴。老于头满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过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逐个问着价钱,胖掌柜一一作答。大龙也过去挨个的看了一遍。看过后老于头不禁“唉”了一声:“大掌柜的,谁都不容易,你看着多少再给加点儿吧。”

“顶天儿了再加十块大洋。”胖掌柜说得是斩钉截铁。

“要不这样吧,于大爷,咱们不要钱了,多要点儿东西。”大龙看过后跟老于头商量。

“那你那份儿呢?”

“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这位大兄弟说的在理。你们要是全要东西,我这儿是什么都有,价钱比白送强点儿不多。你们多要点儿东西也算是成全我了,干脆,我认可再赔一匹马,拴挂爬犁,要什么货你一趟都拉走。”胖掌柜巴不得他们要货不要钱,赶紧趁热打铁。

这自然是个两不吃亏的办法,老于头对大龙有些过意不去,想了想说:“这样吧,大掌柜的,你给二十块钱,余下的我们全要货。”

“行,没问题。你们挑东西吧,我这就给你们拿钱去。”

等胖掌柜手托用红纸包好的二十块钱出来的时候,两人已挑了一大堆应用的东西。胖掌柜又留他们吃了晚饭,在店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果不食言给栓了一挂爬犁一匹马,两人又在街上买了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才高高兴兴地赶着爬犁踏上了归程。

(九)冲突

天色傍黑的时候,老于头和大龙赶着爬犁回到了大山里的木屋。桃叶和栓子闻声都从屋里迎了出来,黑子对着那匹红马又扑又叫,那马打着响鼻用蹄子刨着地,转来转去地防御着黑子的进攻。栓子急忙稳住黑子,大龙跟老于头便从爬犁上往下卸货。

“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呀?”桃叶吃惊地问。

“这回咱们也像个过日子的样了。”老于头边从爬犁上往下搬东西边说。前几天回来的时候他看桃叶和栓子互相都有点儿不大自然,以为那事儿已经成了。背后问栓子又什么都不肯说,他想那是年轻人抹不开,这才赶紧张罗着去买东西。可一路上他细细地琢磨着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栓子对桃叶的态度似乎有一种躲避和愧怍。桃叶虽然还是落落大方,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老于头的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一些事,而这事情又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老于头不乏农民式的聪明,他指挥大龙、栓子和桃叶把东西都卸下来。坛坛罐罐的粗作东西堆在屋里地下,布匹衣物和杂物都先堆在炕稍,把半个炕都占满了。添置了这么多东西,大家都挺高兴,晚饭时炖了一只兔子,把新买的酒灌在葫芦里,四个人都喝了几口。吃完晚饭后,老于头点上一袋烟坐在炕沿上一口一口地抽着。大龙刚要归拢一下堆在炕上的东西,就被老于头叫住了:“拉倒吧,黑灯瞎火的别折腾了,明天再归拢吧。”说完扭头吩咐栓子:“你先去跟桃叶挤一宿去。”

大龙闻言不由得停下手来看着桃叶。

“我就在这儿挤挤得了。”栓子看了一眼桃叶嗫嚅道。

桃叶正收拾碗筷,听见老于头的话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烧,气往上撞。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看老于头,又看了一眼大龙,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对栓子说:“过来吧,别在这儿跟于大爷他们挤了。”说完就出屋回自己的小窝棚去了。

栓子坐在倒扣在地上的坛子上一声不吭,老于头抽完一袋烟见他还不动,一边在炕沿上磕着烟灰一边催他:“快去吧,还等啥?”

“我还是在这儿跟你们挤吧。”栓子低着头就要上炕归拢东西。

“叫你去你就去,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老于头大为不满。

“反正我是不去!”栓子倒上来了拧劲儿。

“混蛋!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老于头不禁大怒,跳下炕轮起烟袋就朝栓子头上打去。栓子没防备,这一烟袋锅正刨在额头上,当时额上就起了个紫包,“啊”了一声手捂住了脑袋。老于头扬起烟袋还要打,大龙光着脚从炕上跳下来,一把抓住了老于头的烟袋。

“于大爷,有话好好说,你打他干啥呀?”

“这个废物,不识好歹的东西,留着他有什么用?”老于头还怒不可遏,使劲儿往回抽烟袋杆儿,大龙死死抓着不放。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乌木的烟袋杆儿断成了两截。大龙手里抓着个烟袋锅,老于头手里剩了个烟袋嘴。气得他把连着半截烟袋杆儿的烟嘴往大龙脸上狠狠地一摔:“滚!都是你搅和的!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瞎掺合。”

大龙愣住了,脸上划破了一道口子,血流了下来,他也不去擦一下。老于头悻悻地坐在炕沿,“都他妈的滚蛋,少在我面前装他妈好人。”

大龙“砰”地一声把手里的烟袋锅摔在地上,一句话没说转身就出了屋。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栓子跳起来跑到院子里,“大龙哥,大龙哥,你别走啊!”可是马蹄声由近到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十)溪边

一场小雨过后,满山青翠,处处是盎然生机。啄木鸟“笃笃”的敲击声远远地传来,像小和尚在敲木鱼。松鸦“嘎嘎”的叫声隔着山谷传过来,像老太太在开怀大笑。阴暗的原始松林里,松鼠忙碌地在虬枝纵横的大松树上窜上窜下地嬉戏着。

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得得”地传过来,啄木鸟机灵地转到大树背面,只露出小脑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警惕地观察着。松鼠急忙钻进高高的树洞里,松鸦也不叫了。沿着山溪一匹枣红马踏着碎步从远处走来,骑在马上的正是大龙。两天前他负气下山,在山下小镇喝得大醉,那时他是真的不想再回来了。凭自己年轻力壮的,在哪儿还混不上一碗饭吃?可酒醒以后他又后悔了,悔不该一时冲动说走就走。于大爷对自己毕竟有救命之恩,就这样走了那还算什么人哪!还有桃叶那一双象是会说话的大眼睛,自己一闭上眼睛就总在眼前晃。这两天他思前想后暗下了决心,大丈夫为人处世义字当先,割不断儿女私情算什么英雄?他要让于大爷看看,大龙是个像武松一样顶天立地的汉子,怎么会跟栓子兄弟争女人?他决定回来报于大爷的救命之恩,成就栓子兄弟的亲事。

再转过那个小山嘴就能看见木屋了,大龙缓缓缰绳,枣红马放慢了脚步。他想着见到于大爷后该怎么说,以后与桃叶和栓子该怎么相处。正边走边想着,忽然,前面小溪边的树丛里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在动,看动静好像还不小。大龙浑身一激灵,赶紧跳下马来伏在溪边的树丛后面,枣红马也懂事地站住不动了。那边似乎也有所察觉,等了半天没有一点儿动静。刚才光顾胡思乱想,那边一定是先看见他了。大龙知道在山里遇到野牲口时一定要沉着冷静,一般野兽都不会主动袭击人的。但要是你自己沉不住气乱跑乱动,让野兽受到惊吓或感到受到了威胁,那可就危险了。趴了半天没有动静,大龙正想弄出点儿响动把野物吓走,枣红马先耐不住了,忽然喷了个响鼻,接着又提起右蹄不耐烦地刨地。远处的树丛静了一会儿,然后枝叶又开始摇动,忽然有稀里哗啦的水声传过来。大龙循声望去,看见是一个人走下了小溪,而且从身形上看是个女人。他马上意识到那是谁了。

桃叶先撩起溪水洗了几把脸,接着又把头发解开浸在溪水里慢慢揉搓。又黑又长的头发在水里散开,水流像梳子一样把长发梳理得顺顺溜溜。扬起头来,长发上的水滴像小瀑布般泻落在身上和脚下的溪水里。桃叶也不在意,把头发拧干后摆头甩了几下,然后在头上盘了起来,伸手解开了布衫大襟的衣纽。伏在树丛后面的大龙不禁心蹦蹦地急跳起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等他再张开眼睛的时候桃叶已经脱掉了布衫,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把上衣按在水里搓洗。赤裸的上身侧对着这边,胸前一对饱满的乳房随着搓衣服的动作不断跳动着,从颈到腰弯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桃叶洗完上衣站起来拧干,然后转过身朝大龙这边走了几步,大龙紧张得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看着桃叶把衣服晾在了小树丛上,又走到小溪深一点儿的地方在水里坐下,脱下裤子洗了起来。等到裤子也洗好晾上了,桃叶又坐在水里细细地洗起自己的身体。阳光下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体白得有些耀眼,看那圆润的双手在曼妙的身体上揉搓抚摩,大龙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了,眼睛想不往那边看都不行。

桃叶洗完后站起来活动了几下四肢,意味深长地往大龙这边瞟了一眼,然后到小树丛后面穿上半干的衣服走了。直到她转过小山嘴看不到人影了,大龙才从地下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牵着马慢慢向木屋走去。

第一个发现大龙回来的是黑子,离着老远黑子就“汪汪”地叫着飞奔过来,亲热地用它那大脑袋一下一下地蹭大龙的大腿。栓子从院里跑出来抓着大龙的大手不住地摇,眼泪都流出来了,一个劲儿地问“大龙哥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我真怕你不回来了呢。”桃叶含笑站在院子里跟他打招呼:“大哥回来了?”

老于头在屋里炕沿上闷头坐着。大龙从衣襟里抽出一根新烟袋递过去,“于大爷,我回来了。”

“你还回来干啥?”老于头连头也不抬。

大龙把烟袋硬塞在老于头手里,“你还真生我气啊?都是我不对,你别跟我一样啊,有气你就打我两下。”

老于头接过烟袋往身后找着,“我才不喜得跟你们生气呢。”

栓子赶紧跳上炕给递过烟口袋,调侃道:“快抽一袋吧,都憋了好几天了。这回又有打人的家巴什了,有气还往我脑袋上刨。”

“你个小兔崽子。”老于头拿烟袋冲着栓子比划了一下,几个人都笑了,老于头自己也笑了。

(十一)山洪

为了抓住挖棒槌的好季节,大龙回来的第四天,老于头和大龙就又进了山。这回他们走得比上一次更远,来到了一处好像从来都没人来过的老林子。只见那些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松树长得遮天蔽日,柞树棵子和野藤密得钻不进人去。林中落着半尺多厚的腐枝败叶,一脚上去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乎乎的直冒水。

两天前两人在一条山溪旁选了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大龙在几棵枝叶茂密的大柳树下找了块干燥的平地,三下五除二地支了个小窝棚,老于头又在背靠两棵大松树的地方搭好了压仓子和老爷府。当时两人一边休息一边吃着带来的干粮,老于头对大龙说:“我都踅摸好了,这架大山有十多道沟,咱俩一天蹚一道,半个多月就完事儿回家。”

按照老于头的计划,今天他们开始蹚第三条山沟。这条山沟比前两天趟过那两条大得多,而且崖壁陡峭,怪石嶙峋。两人顺着阴坡边探路边往里走,到太阳当顶时都已是大汗淋漓。大龙停下脚步边抹着满脸的汗水边骂:“今天这山也太他妈难爬了。”

老于头也站住脚,手拄着腊木杆儿大口喘气,“我这老胳膊老腿也不中用了,刚才那个石头砬子好悬没出溜下去,到这会儿这心里还蹦蹦直跳呢。”

“歇一会儿吧?看来这片山今儿个一天是蹚不完了。”大龙解开小褂用衣襟扇着风,边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山峰。“棒槌没挖着,这肚子早就叫唤了。”

“歇会儿吧。今晚在这边找个地方蹲一宿。”

大龙在前,老于头在后,两人拨开密密匝匝的树棵子往谷底走。越接近谷底石头越大,有的大石头像小房子那么大。石头空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断树残枝,有的树干已经朽烂发黑了。谷底中央一条一丈多宽的山溪叮叮咚咚地浅吟低唱着。大龙卸下身上的背筐,把鞋一脱挽起裤脚就下了水。他先捧起水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够,然后又解开小褂弯腰把水往脸上、胸前撩个不停,高兴地叫了声“哎呀,真凉快!”

“消消汗再洗,别激着。”老于头忙大声提醒。

“没事儿,太痛快啦。”大龙边说边俯下身去把溪水往头上撩。老于头也受了他的感染,蹲下身来把手伸进水里,然后又捧水抹了几把脸上的汗珠。

“也差不多晌午啦,歇一会儿,吃点儿干粮吧。”

大龙从筐里拿出干粮袋,两个人边吃边唠着闲嗑。“于大爷,你说这么大的山,这么密的树,怎么就没有棒槌呢?”

“这种老山,找不着是找不着,要找着就不是一根。”

“那你以前在这样的山里找着过吗?”

“怎么没找着过?这种老山才出大棒槌呢。”忽然老于头停下咀嚼专注地静听了一会儿,问大龙:“听没听见,什么动静?”

大龙也侧耳静听了一会儿,“好像打鼓?”

“这地方哪儿来的打鼓?”老于头又好气又好笑,“上边好像有吊水。”

“好像离得还不远。”大龙也听清了。

“咱们过去看看。”老于头把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

两人顺着山溪往上走去,绕过几个更大的石头,又从横架在溪流上的一棵倒树下面钻过去,就看见一条瀑布从一个四、五丈高的峭壁上直泻下来。瀑布下面有一个深潭,水从空中落下来砸在潭里发出隆隆的声音,升腾的雾气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彩虹一样绚丽多彩的眩光。

两人都被这壮丽的景色吸引住了,老于头用手哗哗地撩着水,水里有一些晶莹剔透的玛瑙石,他不禁摸起一块通红的玛瑙石左看右看,对大龙说:“你看这块玛瑙是不是跟我那个烟袋嘴是一样的?”

大龙此时已经绕到瀑布的后面去了,这时只听见瀑布的隆隆声,没听见老于头说话。他从瀑布后面朝老于头大喊:“于大爷,快过来看看,这儿还有个山洞呢!”

老于头赶紧也绕到瀑布后面,只见那里有个浅浅的山洞,洞里也是乱石重叠,还汩汩地往外渗着水。

“哈哈,这不是孙猴子的水帘洞吗?咱们今晚在这儿当一回美猴王吧。”大龙兴奋地说。

老于头四下看了看,“可惜这洞里太潮,要不还真能住人。就是这水成天像打鼓一样,住这里头甭想睡着觉啦。”

两人在瀑布下说笑着,谁也没注意西边天上涌上来一片形状像打铁的铁砧一样的乌云。只见那乌云翻滚着越滚越大,不一会儿就铺满了多半个天空,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儿就落了下来。雨越落越急,等他们两人发现时外面已经成了瓢泼大雨了。

“伏天的雨长不了,就先在这儿躲一会儿吧。”老于头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里摸出烟袋,这才想起烟袋还在背筐里。“哎呀,背筐还在下边儿。”

“这会儿反正也都浇湿了,等雨停了再去拿吧。这阵儿雨下得太大了。”大龙探头往外看看又缩回来了。

“可惜了我那点儿烟叶子了,浇湿了就不好抽了。”

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天空,照得天上墨黑的乌云显得更加狰狞。紧接着“咔嚓”一声响了个炸雷,好像就在头顶上,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哆嗦。接着“轰隆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像一列火车在天上驶过,雨落得更急了。随着骤雨狂泻,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刮了起来。两人刚才都出了一身透汗,这时候才感到了凉意,汗湿的布衫像一块冰一样贴在后背上。山洞太浅,瀑布溅起的水珠不住地落在身上,老于头冷得直打哆嗦,大龙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两次雨下得稍小了一点儿,大龙刚要出去,就又有一阵暴雨袭来,打得潭水上一片白花,两人无奈只得又退回来。眼见得天色昏暗下来,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天空也已经被乌云盖满了。

脚下的水不断地漫上来,两人已经往里退了几次,实在没有地方可退了,水还是很快没过了他们的脚面。往洞外看,水帘洞外的瀑布比刚看到的时候宽得多了,而且水像一匹烈马直往前冲,能一直冲到水潭的中间。瀑布离开水帘洞口很远了,声音也变成了吓人的轰隆隆的巨响,水里夹杂的石头、树枝越来越多。

“你听,什么声儿?”老于头问大龙。

两个人都听到了,瀑布的隆隆声之外,上面山谷里好像千万匹野马在奔腾、在嘶鸣、在狂啸,大地都像是颤抖了。隆隆的声音正由远而近地狂奔而来。一棵折断的大树裹在瀑布里落下来砸在潭水里,半天才浮出水面,被激流冲得上下浮沉翻滚着。

“不好!要发山洪了!快去抢背筐。”老于头大叫一声,两个人不顾一切地冲入雨幕中。大龙喊了一声“我去拿背筐,你先上山吧。”就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的路朝下游跑去。

“不赶趟了,快往山上跑!”老于头跟在后面跑了几步,见水势越来越大,急得在后面大喊,可大龙像没听见一样飞奔而去。老于头在后面又跟着跑了一段,那溪水已不像过来时那样平静了,滚滚浊流奔涌而下,原来的河岸上水已经没膝盖深了,冲得他几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水里。看看大龙的身影已经在前面看不见了,老于头略一迟疑后立刻往山坡上跑去。等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一个高坡上,回头看原来的小溪已经变成了一条狂怒的巨流,几棵大树在激流中翻滚着,发出“咔咔”的断裂声。饭桌大的石头也在可怕的洪流中向下滚动着。他急忙往原来歇脚的地方看过去,原来放背筐的地方已经被洪流淹没了,四处都不见大龙的踪影。老于头急忙沿着河向下游奔去,尖利的树棵子在他的脸上、手上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摔了几个跟头,膝盖上也流着血,可他都毫无觉察。他一路连滚带爬地喊着“大龙”,一口气找出了四、五里地,都快到这条山谷的出口了,还是没有大龙的影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红彤彤的太阳又在西山头上露了出来,几片云彩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红色。老于头只觉得浑身一点儿劲都没有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的泥水里。

(十二)桃叶

两天后,老于头独自一人回到了木屋。

听他讲了出事的经过,桃叶和栓子都哭了。一连好几天,三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没人再说说笑笑了,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老于头成天到晚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屋里的空气呛得人直流眼泪。栓子几次想找点儿话说,可抬头看看老于头的脸色,又知趣地把嘴闭上了。到小窝棚去看看桃叶,几次都看见桃叶一个人独自在小窝棚里暗暗垂泪。

开始的几天,他们还怀着一线希望,大龙的那点儿东西也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来的地方。桃叶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大龙还会像往常一样从外面回来。可一晃快十天过去了,看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从日出到日落又是一天,希望越来越渺茫。吃完晚饭,老于头吩咐仰面躺在炕上发呆的栓子把大龙的枕头拿到院子外边去烧了。栓子支起头看看老于头,又看了看桃叶,没吭声又躺了下去。老于头见栓子躺着没动,多日来的烦闷突然爆发了,冲着栓子大吼一声:“你耳朵灌水啦,还在那儿挺尸?”

栓子不情愿地爬起来,慢慢腾腾地去拿枕头。

桃叶在旁边忍不住说了句:“于大爷,再等几天吧,大龙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等什么等?等到哪天是头?”

“说不定冲到什么地方正往回走呢?”桃叶不甘心。

“该回来早就回来了,这么多天连个信儿都没有,没死也是不想回来了,你还惦记他干啥?”老于头没好气地说。

桃叶听出老于头话里有话,不由气往上撞,脸上一红一白,多日来的烦闷也脱口而出:“我惦记着又怎么了?活生生的个大活人就给扔在山里了,连死活都不知道……”

“是我扔的,我就是故意把他害死的,怎么样?”不等桃叶说完老于头就蛮横地跳起来冲她大吼。

桃叶气得嘴唇直哆嗦:“谁也没说是你害死的,你不是也一样着急上火吗?”

“哼!我上什么火?他算我什么人哪,我为他上火?早死早利索!”老于头不管不顾地发泄着。

“这人!咋这么无情无义。”桃叶小声嘟囔着。

“对!我就是无情无义,你有情有义。”自知道了栓子碰壁的事后,老于头心中多日来郁结的闷气可下子找到了突破口,说话也失去了理智“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俩眉来眼去的。”

“你、你……”桃叶气得张了几下嘴没说出话来,脸涨得通红。委屈的泪水涌上眼眶,她猛然转身推开门跑了出去。在一边早已呆了的栓子愣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过来,也急忙往外追出去。

“你给我站住!干什么去?”老于头在后面一声断喝。

栓子吓得忙收住脚,“我去追桃叶姐。”

“不许去!”

栓子盯着老于头的眼睛对视了好一会儿,表情逐渐变得凝重,眼神中露出了一种与他那稚嫩面容不太相称、只有成熟男人才有的坚毅。他有点儿恶狠狠地看了老于头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黑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一窜一跳地跟在栓子后面跑了。

屋里老于头“啪”地一声把烟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十三)熊

桃叶一时气恼和委屈难禁,跌跌撞撞地从木屋跑出来,跑了一段后脚步放慢了。冷风一吹她的头脑有点儿冷静了,情绪也慢慢安定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觉地,她就走到了那条以往洗澡的小溪边。见景生情,又想起了那天的事。她知道那天大龙一定看见她了,事过之后每次回想起来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怎么那么大胆?怎么那么不害臊?每次回忆起来她都有一种既羞涩又甜蜜的感觉。那么自己对大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大龙对自己总是很冷淡回避,她知道那肯定是因为栓子。可大龙每次那匆匆一瞥中总有一种让她怦然心动的东西,让她晚上在小窝棚里躺着睡不着觉的时候浮想联翩。自己喜欢栓子吗?喜欢。可她心里一直把栓子看成自己的小弟弟,而不是一个男人。即便是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她心里对栓子仍然没有像对一个男人的那种感觉。那天过后尽管都有点儿不自然,但两个人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还是姐弟相处。现在看来大龙可能是九死一生了,要不然十多天怎么也能回来了。

桃叶边想边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现在她想好了,等于大爷消消气回去给他认个错,还是在一块儿好好过吧。她知道于大爷这些天是太烦闷了,她和栓子不也是一样吗?

忽然,桃叶觉得前面溪边的柳树毛子动了动,好像就在上次大龙藏身的那片地方附近。她停下脚步抬头看看,不是风刮的,林子上面的树梢都没动。可那柳树毛子下面确实像有什么东西,莫非是大龙回来了?又藏在这儿要和自己开个玩笑?桃叶一阵狂喜,想也没想就朝那片柳树毛子奔了过去。还差五、六步就到跟前了,忽见那片柳树毛子一阵剧烈摇动,“嗷呜”一声从树丛后面站起来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桃叶一下子惊呆了,那是头一人多高的黑瞎子,用两条后腿像人一样直立起来,张着大嘴“嗷呜嗷呜”地怒吼着,两只黄色的小眼睛直盯着她,通红的嘴里獠牙像两排利剑。桃叶大吃一惊,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堵,两腿发软。她连滚带爬地逃向身后的一棵大松树,听到那熊瞎子“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紧跟在身后,好像那热气都能吹到后背上了。桃叶手抓住树枝就地一滚躲在了树后面,那狗熊扑过了头,可马上又灵巧地转回身来。挡在他俩中间的一根胳膊粗的树杈被熊瞎子大爪子一挥就打断了。此时桃叶腿软得站也站不起来了,求生的本能驱使她用手撑着地往树后退。熊瞎子要是再往前一扑就能扑到她的身上了。“完了!”桃叶一霎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眼里只看见面前那张淌着白沫的血红大嘴正对着她的脸,一股腥臭的热气直喷到脸上。

就在桃叶几乎绝望就要放弃挣扎的时候,身后爆出一声怒吼,一个瘦小的身影像一头勇猛的豹子一样扑向那黑熊。熊瞎子受到这突然袭击更加暴怒,熊掌一挥那来人就斜着飞出去六、七步远扑倒在地上。熊瞎子弃了桃叶,只一扑就把那人按在了身下。几乎与此同时,又有一条黑影低吼一声扑向那黑熊,从后面一口咬住了熊瞎子的后腿。熊瞎子负痛转身来抓那大狗,那狗却松开嘴灵巧地躲开了。等狗熊回身又要咬人时,那狗又从熊瞎子身后扑上来撕咬。反复周旋了几次,熊瞎子已经怒不可遏,终于一掌把那条大狗打出去一溜滚儿,紧接着又扑过去“嗷嗷”地狂叫着连抓带咬。就在这时,附近忽然响起了“当当当”响亮的敲击大树的声音。敲击声在森林里回荡,好像周围四面八方都在同时敲一样。熊瞎子闻声愣了一下,然后转身向密林深处跑去,大树后走出个人来正是手持柴刀的老于头。

“栓子!栓子!”老于头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倒地的那人身边连声呼唤。桃叶也顾不上浑身软得像散了架子一样,急急扑到那人身边。只见栓子两眼紧闭,面色苍白,嘴角还有血迹。老于头探探鼻息,说:“还有救,赶紧把他抬回去。”

再看黑子,肚子已经被熊瞎子抓破了,肠子流了出来,血还从伤口汩汩地往外流。黑子的肚子一起一伏地喘着气,失神的眼睛痛苦地看着他们。两人赶紧找了些树枝,用树皮和藤蔓捆在一起,把栓子和黑子都放上去拖回了家。

黑子到底还是伤势过重,到家不久就死了。桃叶和老于头在房后的坡上挖了个坑,哭着把黑子埋了。

栓子没受到致命伤,但一条腿被熊瞎子坐断了,那一掌还打断了两根肋骨,脸也被抓破了相。老于头下山接来郎中给他接了骨,又采来草药让桃叶每天给他敷。栓子的伤口发了炎,一连四、五天高烧不退,昏睡着说胡话,脸肿得像馒头一样。桃叶自己腿上也被熊瞎子抓伤了皮肉,但出了这样的事,她对自己怨恨不已,所以每天衣不解带地服侍栓子。想到栓子舍命救自己,她心里非常感动,天天都仔细地给栓子擦身喂饭、端屎接尿。晚上她就睡在栓子身边,细心听着栓子的呼吸。兴许是不辜负她的悉心照料,也许是那些草药见了效,到第六天头上栓子的高烧终于退了,脸上的伤口也结了痂,开始慢慢消肿。

第六天傍晚的时候栓子醒过来了。看到满脸憔悴的桃叶守在身边,他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见栓子醒过来了,桃叶高兴得忘了避讳,把栓子的头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倒是于大爷在旁边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咳了一声说“桃叶,你就再辛苦几天好好照顾照顾栓子吧,我这把老骨头可真熬不住了,我上你那小屋好好睡几天。”

(十四)获救

大龙在暴雨中沿山溪奔向放背筐的地方,于大爷好像在身后喊了声什么,他也没听清,当时满耳中都是风声雨声。蹚着水好容易来到原来休息的地方,那里已经淹在齐腰深的水里了,背筐早就没了踪迹。大龙着急地往四下搜寻,远远地他看见背筐正露出圆圆的一个筐沿,浮在水里往下游漂去。那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背筐千万不能丢,没了背筐这一趟就白来了。

水越来越急,水里还夹杂着不少树枝、乱草,大龙艰难地涉水向背筐追去。追到离背筐只有几步远时水就快没到胸口了,汹涌的激流冲得他在水里东摇西晃稳不住脚步。脚上和腿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了几下,被水一浸传来丝丝拉拉的疼痛,大龙知道肯定出血了。还差一步远他就能抓住背筐了,大龙脚下紧蹬了两步向前伸出手去。就在这时一个坚硬的东西重重地撞在他的背上,大龙猝不及防被撞得沉进水里喝了两口混水,背上疼得他一阵晕眩,胳膊好像也抬不起来了。幸好小时候在家乡常跟小伙伴在村边的池塘里玩水,还会几下“狗刨”,这应急时候真救了命了。他紧扑腾了几下把头浮出水面,背筐早已不见了踪影,一时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只觉得自己被急流裹挟着飞快地顺流而下,两边山上的树木、石崖急速地闪过。大龙开始时还奋力挣扎想抓住什么或游上岸边,可很快他就明白这都是徒劳。在滚滚的洪水中他就像一片树叶,只能随波逐流。他在水里时浮时沉,头上、肩膀和膝盖都被石头撞得麻木了,身上的力气也耗尽了。大龙看到自己小褂的左肩膀上一片血红,知道自己流了不少血。他的意识有点儿模糊起来,身子越来越沉,开始向水里沉下去。水里又有一段木头撞了他一下,大龙无意识地抱住了那根木头,用最后一点儿力气把上身趴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天越来越黑,身上也越来越冷。天上的星星在闪烁,大龙模模糊糊地觉得河道逐渐变得开阔了,水流也稍微平缓了些,可是他身上实在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他迷迷糊糊地趴在树干上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的一声,大龙身下的树干猛地一震,大龙微微睁开眼睛。天已经微微亮了,河上晨雾蒙蒙,眼前的树干上赫然插着一把明晃晃还在颤动的三股钢叉。

叉头上连着一根细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正握在一个穿着奇特衣服的女人手里。这女人边拉绳子边随着水流的冲击往下游走,不一会儿就把断树连同大龙一起拉到了岸边。到水深没膝的地方拉不动了,断树的枝杈已经顶住了河底。那女人鞋也不脱就跳下水来,用手在大龙鼻子前探了探,见还有气息便使劲把他往岸上拖。大龙抱了一夜大树胳膊已经僵硬了,她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大龙的胳膊从树上掰开。把大龙拖到浅水后,她转身进了茂密的树丛,不一会儿从里面拖出来一条桦皮船。大龙此时心里还明白,但胳膊、腿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动也动不了。那女人想把大龙抱上船去,可勉强抱起来刚一迈步就“扑通”一声和大龙一起跌坐在水里,身上的衣服也全湿透了。后来她先把大龙的上身抱上去,再把腿搬上去,总算把大龙弄上了小船。小小的桦皮船被大龙一个人就快占满了,那女人跨上船来坐在大龙腿上,短桨一撑,小船悄无声息地破水滑行,驶入了更深的密林。

(十五)黑斤人

密林深处的一片小草坡上,用桦树皮和兽皮、茅草搭着十几个尖尖的“撮罗子”。每个“撮罗子”门前的树杈上都横搭着几根长长的木杆,上面晾晒着一串串的鱼干。几只毛茸茸的大狗懒懒地趴在门前,听到有什么动静就立刻警惕地抬起头来。

躺在“撮罗子”里昏睡了两天,到第三天早上大龙终于苏醒过来了。张开眼睛看看周围,狭小的空间很陌生。撮罗子里铺着狍子皮,只能勉强容两个人的地方让大龙给占了一多半。睁开眼睛好一会儿,他片段的记忆还没有拼起来。记得恍恍惚惚中在河水里漂流,还有自己被那个女人搬上了小船,感觉到身下小船划行时被水波撞击的“嘭嘭”声,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那个救他的女人就坐在身边,见他醒了就用一把木勺一口一口地喂他鱼汤。“撮罗子”的门外还坐着一个叼着烟袋锅的老汉,不时用一种大龙听不懂的语言小声地与那女人说着什么。喝了几口鱼汤,大龙现在完全清醒了,他感激地抬眼看那救他命的女人,那女人也正眼含微笑地看着他。面对面地和一个陌生的女人这样近地对视,又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大龙本能地两手撑地往后退了一下想坐起来。谁知这一动,他的头“砰”地一声把撮罗子撞得直晃,眼前金星飞舞。后背和左肩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两条胳膊软得像面条,身子不由自主地又躺了下去。那女人急忙放下手里的木碗,双手按住大龙的肩膀,急促地对门外的老汉喊了句什么。老汉探进头来看了看大龙,舌头僵硬地用汉语说:“躺着别动,你身上有伤。”

“这是什么地方?”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大龙还是能感觉到善意。他现在需要把片断的记忆连起来好判断自己的处境。

“这是那贝人的地方。”老汉说着又朝那女人扬了扬下颏,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女儿,诺兰,救了你。”

大龙看了看那个女人,这才发现其实她还相当年轻,大概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头上的花帽后面露出一根粗粗的大辫子直达腰际,脸庞虽然晒得有些黧黑但还是相当俊俏,眼光中流露着几分调皮。见大龙傻呆呆地看她,诺兰有些不好意思,冲他笑了一下就起身出去了。她身上的长袍是鱼皮缝制的,看着有点儿亮晶晶的,用花布缝着边儿,下摆还挂着几个小铜铃,一走动就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那老汉挤进撮罗子,盘腿坐在大龙旁边,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用手点着自己的胸膛说:“我,何金玉,那贝人。我们,从黑龙江的东边来。”

大龙曾经听猎户老炮筒子说起过,松花江边的深山里有神秘的自称“那贝”的黑斤人,穿鱼皮衣服,用钢叉叉鱼百发百中。没想到让自己遇上了,还救了自己的命。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老人的手,“我叫大龙,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得怎么报答你们呢?”

老人爽朗地呵呵笑了,灰白的胡须直抖,“看你说的,什么报答,我们那贝人,没有见死不救的。你的伤,我看过了,没伤筋动骨,就是累坏了,血流得太多。你们年轻人血旺,身子骨结实着呢,养几天就没事儿了。”

老人想了想又问:“你是哪儿的人啊?”

大龙说:“我是山里采棒槌的,遭山洪冲下来了,也不知道冲了多远,到了什么地方。”

“哈哈,这是巴兰河,再往下冲就进松花江了。”老人顿了顿又问:“你的命也真够大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大龙想了想说:“也没什么亲人了。有一个以前也救过我命的大爷和弟弟。”

老人对此很感兴趣,不住地问这问那,大龙便把自己的事以及老于头等人的情况对老人大概地说了一遍。老人听了显得很高兴,“是山神把你送到我们这儿来的。不管怎么说,到了这儿你就是我们高贵的客人,等过几天你身子骨再养得硬实点儿,我要亲手给你做塔拉哈吃呢。”

说了一会儿话,大龙又有点儿乏了,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块儿合,说话也有些有气无力。老人见了说了句“你身子还太虚,好好歇着吧”就起身出去了。接着大龙就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十六)诺兰

到底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到下午大龙已经能到“撮罗子”外面走动了。何老汉和诺兰都很高兴,父女俩七手八脚地在原来的“撮罗子”旁边又搭了一个新的。本来何老汉和诺兰各有一个自己的“撮罗子”,现在诺兰的让给大龙住了。黑斤人就有这种本事,凭一把腰刀砍些树枝树皮,三下五除二就能搭起一座遮风避雨的“撮罗子”。大龙也想帮忙,诺兰坚决拦着不让他伸手。几只大狗也已经跟大龙熟悉了,亲昵地挤在他腿边任他的手在蓬松的长毛中抚摸。转眼间何老汉就把新的“撮罗子”搭好了。兽皮不够了,诺兰抱来几抱软呼呼的乌拉草铺在里面,铺好后还顽皮地在上面打了个滚儿,“好,比狍子皮舒服多了。”见诺兰高兴得像孩子一样,不由得大龙和何老汉都笑了。

晚饭时诺兰一个劲儿张罗要给大龙烤“塔拉哈”吃,何老汉说大龙伤还没好利索,不能吃发物和太荤腥的东西。先喝点儿粥,等过两天大龙身子恢复了,也有胃口了,他要去叉几条鲜活的大鲤鱼亲自给大龙做“塔拉哈”吃。

以前也听说过黑斤人叉鱼百发百中,现在听诺兰父女说起叉鱼就好像是从自己家拿东西一样的口气,大龙也觉得十分好奇,不禁插嘴说:“等我伤好了跟何大叔学学叉鱼吧。”

何老汉一听呵呵笑了,“好啊!学会了叉鱼作我们黑斤人的女婿吧。”说得诺兰不好意思地推了他一把,“爹,你看你……”

“这又没什么不好。”何老汉说着转向大龙,“诺兰三岁时他妈就没了,我可怜她从小没妈,对她一直挺娇惯的。照说她也到了出嫁的岁数了,可我一直有点儿舍不得,再加上我们黑斤人不兴族内结亲,没有合适的,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说这些干啥?人家才看不上黑斤人呢。”诺兰说着火辣辣地瞟了大龙一眼,看得大龙浑身热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好。

晚饭吃的是“拉拉饭”拌“鱼毛”。“拉拉饭”就是小米熬成的稠稠的稀饭,“鱼毛”是用鱼肉加糖炒成的鱼松。“鱼毛”加点儿荤油拌在“拉拉饭”里,吃起来别有风味。身体渐渐恢复的大龙这时也真是觉得饿了,风卷残云般地一连吃了两大碗。诺兰伸手拿过碗还要再给他盛饭,被在一边笑咪咪地喝着酒看着他狼吞虎咽的何大叔拦住了:“别一下子吃太饱,待会儿饿了再吃。”

“瞧你,一点儿拉拉饭都舍不得给客人吃饱。”诺兰放下碗半真半假地嗔道。

“嗬嗬,这就心疼女婿啦?”

“就心疼,就心疼。”诺兰假装赌气,边说边拿眼睛看大龙。见这父女拿自己说笑,大龙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忙起身说:“我吃饱了,吃饱了。”

“哈哈哈。”老何头爽朗地一阵大笑,一仰脖掫了一盅酒。

(十七)伊玛堪

晚饭后诺兰要拉着大龙去见见族里最年长的尤大爷。大龙不知道她在族人面前会怎样介绍自己的来历和身份,有点儿不想去。但架不住诺兰含娇带瞋地连拉带劝,何老汉在一边也一个劲儿地鼓励他去认识认识族里的人,无奈他只好去了。

见他终于同意了,诺兰高兴地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大龙还从来没被女孩子拉过手,不好意思地把手抽回来。诺兰调皮地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攥着,他也就只好听便了。路上诺兰告诉他,尤大爷是全族年纪最大的人,会唱非常好听的“伊玛堪”,还会跳“萨满”。

并没遇到让他发憷的人多热闹的场面,尤大爷孤身一人住在离他们不远的一个“撮罗子”里,没有别人,这让大龙松了一口气。尤大爷大概有六十多岁,看样子也是刚喝完酒,独自坐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口弦琴吹弄着,低沉悠扬的琴声如泣如诉。

诺兰拉着大龙径直走到尤大爷面前,规规矩矩地给尤大爷行了跪拜礼。这是黑斤人晚辈见长辈的规矩,来的路上诺兰就嘱咐了的。尤大爷见了诺兰显得很高兴,轻轻的在诺兰的脸上吻了一下,也同样在大龙脸上吻了一下。

“怎么好几天不来看我?他是你男人?”

“是啊。”诺兰毫不拘谨,拉着大龙坐下来,下颏枕在尤大爷的膝盖上,“大爹,给我们唱段伊玛堪吧?”

“好,好。”尤大爷略无推辞,稍定了定神便唱起来。音调初起高亢,后来逐渐平缓,中间有的段是叙说。唱到入神处,尤大爷闭着眼睛,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大龙听不懂那语言,诺兰在旁边小声地给他讲。尤大爷唱的是黑斤人的兴衰往事,大意是说,以前黑斤人世代居住在黑龙江边,那里的鱼又多又肥。二百多年前,罗刹人侵占了他们的家园。好多黑斤人为保卫自己的妻子、儿女和家园被罗刹人给杀死了。先辈们被迫带着儿孙们向西逃避,才来到了现在生活的地方。

唱完了一段,尤大爷闭眼坐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大龙悄悄问诺兰尤大爷有多大岁数了?诺兰拉着大龙的手绕到尤大爷的“撮罗子”后面,让他看那里用绳子穿着的几大串晒干的鱼头。见大龙不明白,诺兰告诉他,黑斤人不计数,过一年就穿上一个鱼头,有多少鱼头就是多大岁数。两人一起数了一遍,共有六十三个鱼头。

离开尤大爷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回到自己家的“撮罗子”,何大叔已经睡下了,从他那座“撮罗子”里传出了均匀的鼾声。大龙要睡新搭的那个“撮罗子”,诺兰坚持让他睡原来那个铺狍皮的。两人推让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大龙让步了。诺兰一直拉着他的手到“撮罗子”前,又在门口点着了一根熏蚊子的艾绳。这一切都做完了,诺兰还不想走,钻进“撮罗子”在大龙身边坐了下来。只剩下了孤男寡女,大龙很拘束,身子僵硬地躺着动也不敢乱动。

黑暗中诺兰伸手从大龙枕边摸出一个东西递到他手上。大龙用手摸索一下,那是个用桦树皮做的小盒子,做得相当精致,摸得出上面还刻着花纹。

“这是做什么用的?”

“烟荷包,装烟叶子的。”

“你会抽烟吗?”

“会呀。”诺兰从大龙手里拿过烟荷包,“好不好看?”

“真好看。是你做的?”

“是啊。给你吧?”

大龙笑了,“你留着吧,我也不会抽烟。”

诺兰也笑了,“傻瓜,不会学呗。”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补充说,“抽烟的人毒蛇虫蝎不侵。”

“我也听人这么说,是真的吗?”

“怎么不真?”诺兰说着把烟荷包放在大龙手里,同时握住了大龙的手,“我们这儿好不好?”

“好。”

“好就留在这儿吧?”黑暗中诺兰轻轻地把头枕在大龙的胸口,几缕秀发拂在他的脸上。

大龙没说话,听见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诺兰的脸随着大龙的呼吸一起一伏,大龙觉得枕在胸前的脸热得发烫。一股柔情从胸中浮上来,大龙抬起右手轻轻地抚弄着诺兰的头发。诺兰抬手解开了发辫,头发像小瀑布一样披散下来。大龙温柔地用手梳理着,温情在“撮罗子”狭小的空间里浓浓地弥漫开来。

“撮罗子”外面,一只夜鸟时断时续地鸣啭着,与远处的一只同类不知是遥相呼应还是在一决高下。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十几只青蛙此起彼伏地欢叫着。

不知何时诺兰柔软又有点儿粗糙的手溜进了大龙的衣襟,在他毛茸茸的胸脯上慢慢地抚摸。衣襟上的蒜皮疙瘩扣一颗颗地解开了,解到最后一颗衣纽时大龙蓦然一惊,伸手按住了诺兰的手。顺着她的手指,大龙捏住了胸前那个已经解开的蒜皮疙瘩。

捏着这个蒜皮疙瘩,另一个女人的影子蓦然浮现在眼前。每次系这个衣纽,他都会想起桃叶那灵巧的双手和那双含羞带嗔的大眼睛。在山洪中漂流时这件褂子也刮了几道口子,但大龙一直还贴身穿着。想起了桃叶,大龙一骨碌坐起来,决绝地推开了诺兰的手,把衣纽一颗一颗地重新系好。

“诺兰,天太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不想回去了,我在这儿陪你吧?”

“那可不行。你在这儿我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就不睡呗!”诺兰下颏枕着大龙胸口调皮地说。

“不行,不行。”大龙不知道该怎样拒绝这个姑娘,口气决绝地说:“你要在这儿我就睡到那边儿去。”

诺兰沉默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悻悻地起身出去了。如果不是夜色昏暝,大龙一定会看见那赫哲少女满眼的幽怨。

(十八)叉鱼

转眼间大龙在诺兰家已经住了半个多月,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听大龙提出来要走,何大叔叹了一口气:“你是天上高飞的鹰,不会落在草窠里。”

“让他再住几天吧,伤还没好利索呢。”诺兰在一旁跟何大叔说,又转脸看了一眼大龙,“翅膀养好了你再飞。”

大龙知道诺兰和何大叔挽留的情谊,不好拂他们的意,就说:“行,再住几天。我还没跟何大叔学会叉鱼呢。”

“那好啊,咱们今天就去。”何大叔和诺兰一致赞成。

简单收拾一下应用的物品,他们三人就出发了。何大叔扛了一条桦皮船步履矫健地走在前面,大龙要扛他们爷俩坚决不让,只让他拎一些零碎东西。好在离河边不远,穿过几片小树林就到了。

河里正涨水,水流浑浊遄急,让大龙想起那山洪奔泻的情景。陡崖下边有几个洄水湾,水上浮着一团团的白沫。何大叔放下船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又带着他俩往前走。大龙在后面悄悄问诺兰,“水里有没有鱼能看见啊?”

“那是。看不见鱼怎么叉啊。”诺兰故作神秘。

大龙也学着何大叔的样子仔细地看那翻滚的河水,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三人来到一片被水淹没的柳树毛子,何大叔又放下船,对他和诺兰做了个肃静的手势说:“就在这儿吧。”

三人放下带的东西,大龙活动活动胳膊要到水边看看,诺兰在后边拉了他一下,“别过去,把鱼吓跑了。”

见大龙面带疑问,何大叔笑了。他轻轻地把桦皮船放进水里,让大龙先上去坐好,叮嘱他“别动,也别说话。”自己在岸上使劲一推,小船悄无声息地向水中滑去。就在小船离岸的一瞬间,他轻巧地轻轻一跳就上了船,动作的灵活真不像五十多岁的人。何大叔坐好后用一枝两头有桨的短桨慢慢地划着水,两眼像似漫不经心地睃巡着水面。小船在齐胸深的水里静静地滑行着,水中的柳树毛子不时在船底刮出唰唰声。忽然,何大叔停下桨悄悄地探手摸起了钢叉,大龙向他两眼盯着的水面看去,还是什么也没有。就在他忍不住疑惑正要问时,何大叔手中的鱼叉像离弦的箭一般射入水中。从露出水面的叉杆的扭动可以知道已经叉中了鱼。何大叔微笑着不慌不忙地收回叉绳,叉尖上一条一尺多长的金色鲤鱼不停地甩着尾巴被提上了小船。

“哎呀,真是神了。”大龙不由发出由衷的赞叹。“这鱼隔着水你都能看见?”

“嘿嘿。”何大叔咧嘴笑了,“鱼在水里哪能看见?你看那草梢和树枝动弹,就是有鱼在下边拱的。”

“看草梢动弹就能看出来底下有鱼?”大龙还是半信半疑。

何大叔笑着把鱼叉递给大龙,“这回你试试。”

大龙接过鱼叉转身半跪在船上,警惕地搜寻水面,何大叔划着船,不断地给他提醒,“看前边,靠左手那几根苇子。”

大龙叉了半天,一条也没叉着。鱼在水底像个精灵一样让他摸不着影儿,投出去的鱼叉也晃晃荡荡地没个准儿。远远地传来诺兰银铃般的笑声,她在岸边也已经叉了好几条鱼,一定是看见了大龙的窘相。何大叔耐心地给大龙讲解,草梢急促颤动是鲫鱼啄食,缓慢摇动是鲤鱼拱食,缓缓拉倒那是大草根扯食。鲫鱼和鲤鱼都在水底,草根在离水底一尺远的地方。

大龙照何大叔的指点再试,还是不行,看来这学叉鱼也不是一日之功夫。忽然何大叔轻轻拍了拍大龙的脚,大龙回头一看,何大叔做了个手势,轻声说:“别说话,把鱼叉给我。”

大龙把鱼叉递过去,何大叔伸手接过鱼叉,眼睛仍紧盯着不远处的一丛水草,嘴里轻轻说了一句:“大草根。”

大龙屏住气伏在船头动也不敢动,好像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眼睛也紧张地盯着那丛水草。过了好半天却没有什么动静,他刚抬起头来呼出一口气,那水草处忽然起了个涟漪,与此同时何大叔手里的鱼叉“嗖”的一声就飞了过去。鱼叉结结实实地叉中了水下的一个东西,只见叉柄在水面晃了两晃就慢悠悠地钻进水里。何大叔手里的绳子拉紧了,小船被拉得掉了个头,慢慢地往深水漂去。何大叔把绳子在手上又挽了两圈,稳稳地在船上坐了下来。大鱼拉着小船时走时停,每次停下来何大叔就绷紧绳子在绳上像弹琴一样弹几下,鱼负痛又拉着船游起来。经过几次反复,大鱼终于无力地浮上了水面,是一条三尺多长的大草根,足有三十多斤。

何大叔高兴地说,“够了,上岸去做塔拉哈吃。”

在一片平整干净的牛毛草地上,何大叔用猎刀把大草鱼的脊背划开,麻利地剥下了鱼皮,又把鱼肉切成小片。诺兰拿出带来的铜盆,把鱼肉放在盆里淋上醋搅拌。何大叔又割了几根柳树条,灵巧地削尖做成钎子。大龙拾了些干树枝,拢了一推火。三人喝着葫芦里的烧酒,吃着拌生鱼片和火烤的鱼片,不知不觉地都醉了。

(十九)重逢

新要来的大黄狗在院子里一阵狂吠,好像有人来了。老于头和栓子一齐奔向门口,桃叶也急忙跟在后面。

“于大爷!于大爷!”院外有人在叫,声音好熟悉!

当看出是大龙站在院外的时候,屋里的三个人都愣住了。

“大龙哥,你回来了!”栓子最先叫了一声,跳过去把大龙抱住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声音也哽咽了。

“回来了。这狗不认识我,黑子哪儿去了?”大龙也一把抱住了栓子。低头看见栓子脸上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新长出的粉红的嫩肉十分显眼,有的地方还结着痂。大龙正要开口问是怎么回事儿,栓子却“哎哟”一声捂住了肋下。

桃叶见大龙回来一时不禁又惊又喜,眼泪止不住地就涌出了眼眶。现在见栓子一叫,忙过来扶栓子进屋到炕上躺下。

“栓子怎么了?”大龙忙跟过来关心地问。

“让黑瞎子抓的。”桃叶低低地说。

“怎么还让黑瞎子给抓了?”大龙吃惊地高声大嗓叫起来。

桃叶低头没答话。一直没说话的于大爷咳嗽一声拦开了话头:“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吧,俺们都寻思你完了呢。”

大龙把怎么被山洪冲走、遇救以及在黑斤人部落里养伤的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但是没提诺兰的事。

“听说过黑斤人,最早都是在江东那边儿的,后来让老毛子给撵到这边儿来了。”于大爷若有所思地说,“听说黑斤人很生性的,人们都管他们叫鱼皮鞑子。”

“怎么叫鱼皮鞑子?”栓子刚才被大龙碰痛了伤口,现在不疼了,不由得在炕上坐起来问。

“听说女人都穿鱼皮当衣裳,一个猛子扎到江里能小半天都不出来。”于大爷说。

“那你看见穿鱼皮的女人了吗?”栓子饶有兴趣地问大龙,桃叶也好奇地看着他。

“看见了。其实那鱼皮捶软了跟布料也差不多,还挺好看的。”大龙尽其所能地解释,“黑斤人也不恶,和咱们一样,待人都挺和善的。”

大龙又讲了一些黑斤人的生活情形和见闻。有些事憋在心里,很想问问他们三人这些天来的情况。可于大爷他们却很少说,只是简单地问一句答一句,接下去便不再说了。大龙几次抬头去看桃叶,可每次两人的目光一接触桃叶便马上掉头去做别的事。栓子倒是不时地叫桃叶做这做那的,桃叶总是不声不响地马上起身去做。大龙心里有些气闷,家里的气氛跟他回来时路上想象的亲亲热热的情况完全两样。半个月没在,明显地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成了外人。这段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栓子的伤,黑子的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现在于大爷他们却不想告诉他,或者是不好对他说。桃叶对他的态度也冷淡得有点儿奇怪,像有什么话欲说还休。他发现他跟于大爷三人之间已经有了一层隔膜,跟以前不一样了。

热闹事儿总好结伴儿而来,快掌灯时候院里的大黄狗又一阵狂吠,家里又来了个客人。这回的来人是猎户老炮筒子。

“老于头!老于头在家吗?”他人还没进院就在院门外高声大嗓地打招呼,身后跟着两条毛茸茸的大狗。

“嗬嗬,我当是谁呢,你这老东西还没让张三给叼了去啊?” 几个人都忙迎了出去,于大爷脸上也有了笑模样,高声戏谑道。

“还没叼你呢哪能轮到我?”老炮筒子爽朗地高声笑道,又向院里四下张望,“黑子!黑子呢?怎么也不出来迎接我?我得给它打打溜须,省得总欺负我的狗。”边说边伸手从背囊中掏出一块肉干。

“黑子没了。”提起黑子老于头还很伤心,简单说了一下经过,但没提桃叶的事。大龙听得瞪大了眼睛,老炮筒子也不住地摇头叹息:“唉,唉,白瞎了!黑子真是条通人性的狗啊!”

这时老炮筒子才看见站在后面的桃叶,“这是……”

“她叫桃叶,栓子的媳妇,从辽宁老家来。”

“哦,哦。”老炮筒子眼含狐疑地又打量桃叶一眼,“好啊!你们这儿现在倒真像个人家了。咱这方圆百十里内兴许找不出第二个女人了。”

几个人边说着话边进了屋。大龙从老于头和老炮筒子的对话中才大概地知道了这些天家里发生的事。桃叶第一次见到老炮筒子,见他说话口无遮拦,有些不好意思,就忙乎着给大伙儿做饭。

简单的饭菜很快就做好了,老炮筒子拿出了鹿肉干,老于头也拿出了酒葫芦,四个男人围坐在炕上边吃边唠着。桃叶给四个男人碗里倒上酒,自己盛了碗饭在旁边匆匆吃了,坐在炕沿上边补衣裳边听他们唠嗑。

“有半年多没到这片林子来了,我这次是专门绕道来看看你们的。”老炮筒子端碗呡一口烧酒说:“这地方恐怕呆不稳了,小日本子开拓团已经到了山外边,下一步就该进山了。”

“咱们又没招谁惹谁,他进山又能怎么的?”栓子现在说话明显地多了几分刚气。

“那些农民种了几辈子地招谁惹谁了?还不是一样让小鬼子撵走把地都抢去了?”老炮筒子边说边摇头。

“小鬼子就敢生抢啊?”栓子不服气。

“说是买,一亩地一文钱,还不就是抢啊!”

“不卖不行吗?”

“不卖的抓起来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那还能有个好啊?折腾得家破人亡,地还不是归了人家?”

“中国人怎么就那么熊啊?小鬼子不说理就打他个狗日的!”大龙忍不住气愤。

“依你看,小鬼子真能到这山里来吗?”老于头拎起酒葫芦又给老炮筒子碗里满上。

“肯定得来,就冲这满山的木头他妈的也不能放过呀。”

“小鬼子要是把山给占了你怎么办哪?”大龙盯着老炮筒子那张被风霜刻满了皱纹的脸问。

“嗨,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啥呀?”老炮筒子抬手抹了一把花白的胡子,“惹急了我就跟他们干,就凭我这杆枪,怎么我也得闹他个够本。”

“你一个人势孤力单的能顶啥用?”老于头听得直摇头,“小日本子可狠着哩,我们老家……”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了,抬头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桃叶。

“哎,你们听说过抗联没有?”老炮筒子忽然压低了声音表情神秘地问道。

“什么抗联?怎么回事儿?”几个人都被老炮筒子的神秘表情勾起了兴趣。

“我也没见过。听说有一帮不愿意受小鬼子气的穷哥们,联合起来拉杆子跟小日本干,就藏在这些深山老林子里。”

“是真的吗?要是真的我就去参加。别管他什么联,真敢打日本就行。”大龙喝了一口酒说。

“怎么不真?”老炮筒子眼睛瞪得像铃铛:“我在三姓城就亲眼见过,抗联打死的小鬼子成大车拉回来。”

“就是不知道在哪儿能找着你说的抗联。”大龙沉思着说。

“要那么好找不早就叫小鬼子找着了?”

“我们爷几个现在是无处可去。”于大爷端起酒碗跟老炮筒子碰了一下沉思着说:“走一步算一步吧。要是这山里都呆不住了,别处恐怕更没有能呆的地方了。”

(二十)心事

凭空多了两口人,晚上睡觉的格局被打破了。老于头让栓子和桃叶去了后面的小窝棚,他和老炮筒子、大龙睡大屋。

老炮筒子喝了点儿酒,躺下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呼噜声。老于头挨着大龙时断时续地打着小鼾,“呼呼”的吹气近在耳边。大龙本来是头挨着枕头就着的人,这会儿睡在炕上浑身有点儿燥热难耐,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他大瞪着两眼在黑暗中躺着,一只蚊子嗡嗡叫着总想在他脸上找一个落脚休息和进餐的地方。他挥手打了几巴掌都没打着,不由心里更加烦闷。

桃叶和栓子很坦然地到小窝棚去睡了,这和一个月前大不一样了。桃叶看大龙时的眼神很自然,但他觉得那眼神里总有那么一点儿躲躲闪闪,一瞬间似乎又分明有些决绝的哀怨。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成全栓子兄弟了,可桃叶那一双大眼睛,那记忆中的一颦一笑却总是盘踞在大龙的脑海里赶也赶不出去。还有诺兰那一双眼睛,那是一种率真火辣不知避讳的目光,让人不忍拒绝。他想起离开黑斤人的部落前一晚,诺兰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陪伴他坐在“撮罗子”里。听他讲自己的身世,还有于大爷、栓子和桃叶,诺兰却整夜默默无语。他忘不了清晨告别时诺兰那一双纯净如水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老于头的救命之恩怎么报答?采到了一棵老山参,算是报答了一些。可那肯定不够,我大龙决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小人。按大龙原来的想法,他就是这个家的一员,他要像儿子一样照顾于大爷,直到给他养老送终。像对待亲弟弟一样对待栓子,帮老于头把他拉扯成人,以后要是有机会就帮他到山外做点儿买卖、成个家什么的。这次回来觉得栓子大了不少,说话的口气有点儿自己的主见了。看栓子和桃叶的样子,两个人好像已经是成了一家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现在倒成了个多余的人。从老于头对自己的冷淡态度和话言话语里他也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按大龙的脾气他现在应该是拔腿就走,以他这把子力气到哪儿也不愁找不到一口饭吃。可是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不能走,对这个家他已经有了一种浓浓的亲情,从心里一直把老于头他们当作自己的亲人。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一走了之,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说他大龙忘恩负义。桃叶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龙也想听她亲口说一句。再有就是老炮筒子说的那些事让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看来这大山里平静的日子快要到头了。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儿大龙想不出来,他见过和听说过的恶人不少,可他没见过小鬼子。听于大爷和山外边那些人讲,那小日本简直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这一点大龙信,要不然桃叶也不会逃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可他不像多数人一提小鬼子就吓得哆嗦,小鬼子不也是人不是鬼吗?不管什么样的恶人,大龙从来就没惧怕过。小时候跟比他大好几岁的大孩子打架,被打得连滚带爬大龙也从来没服过软。大龙打定主意这一段时间一定要和老于头、桃叶和栓子呆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他是这个家里唯一有点儿抗争力量的人。

诺兰和何大叔对自己也有救命之恩啊!一想起诺兰大龙心里就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欠了她很多。那天他毅然绝然地离开黑斤人部落,他知道诺兰一定会很伤心。他不是木头人,诺兰对他的一片情意他怎会毫无感觉?可他心里念着桃叶,他觉得要是接受诺兰的情意就辜负了桃叶的心。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躺在诺兰的“撮罗子”里,他对诺兰讲了自己的身世,也说到了老于头、栓子和桃叶。聪明的诺兰一定明白了桃叶在他心里的位置。可桃叶曾对他明确表示或答应过什么吗?什么也没有。自打桃叶来以后老于头几次三番地暗示过要把桃叶和栓子凑成一对,自己作为大伯哥本应当刻意回避。几个甜甜的笑靥、几句暖暖的话语、一件贴身的小褂,就让你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了?是你大龙剃头挑子一头热乎,自作多情吧?现在桃叶不是已经和栓子明铺暗盖地住在一起了吗?大龙越想头脑越乱,翻来覆去地更睡不着了。他觉得自己错了,全错了!自己怎么这么混呢?大丈夫就该像武二郎那样活法,男人的心有时候就得像铁一样硬。

越想思绪越烦乱,这个二十六岁的莽汉子第一次心乱如麻。直到天快放亮的时候,大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二十一)婚礼

九月初下了第一场小雪,早晚间山里已经是寒气侵骨,转眼间大龙回来快二个月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日子慢慢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龙还是像以前一样包揽了家里的粗活重活,桃叶也还和以前一样忙里忙外。只是晚上睡觉又改成了大龙和老于头睡大屋,栓子和桃叶睡小窝棚。有时候大龙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又回到了从前的家。可有时候从言谈话语和神态中他又觉得他们和自己之间总是隔着些什么。

昨晚下的套子又套住了两只山兔,大龙把两只兔子一前一后地搭在肩膀上,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太阳已不像夏日那么暴烈,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挺舒服。“黑子”死后要的那条狗“大黄”已经跟大龙很熟了,东闻闻、西嗅嗅地跑在他的前面。山坡上的树林早已被山里的早霜染成了黄、绿、红夹杂的五彩斑斓,林中的小路被落叶铺上了一层金黄,原本喧噪、混浊的小河也变得安静和澄澈碧透。林子里的松鼠上上下下地忙着收集橡子准备过冬,老松树上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在稀疏的林子里传出老远。

大龙一抖肩膀“砰”的一声把野兔子卸在院子里,于大爷和栓子闻声从屋里走出来。栓子神色似乎有点儿不太自然,跟大龙打了个招呼就返身回后面小窝棚去了。于大爷说:

“进屋,大龙。我跟你商量点儿事。”

大龙对这种郑重其事的说话有点儿不习惯,心想一定是有什么大事,满脸疑问地跟着老于头进了屋。

“桃叶怀孕了。”沉默了一会儿,老于头眼睛没看大龙,坐在炕上边打着火镰点烟边说。

“哦!”大龙闻言吃了一惊,心里没什么准备,眼睛瞪着老于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于头抬眼瞄一眼大龙:“虽说是在山里没那么多的讲究,可也得像那么回事儿,不能让旁人说闲话,我打算给他们办一办。”

见大龙没说话,老于头沉吟了一下又说:“再说转过年儿他们就是三口人了,那小窝棚也太憋屈点儿,我也想把这大屋倒给他们住。”

“行。你老说了算,我没啥说的。”

“那咱俩就委屈点儿挤那个小窝棚吧。”老于头咧嘴一笑,“明年天暖和了咱们再盖一间大屋。”

山里人办事说干就干。第二天早起大龙就出去砍了几棵小杉树,和老于头在院子里搭了个杂物棚,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大屋里原来炕上、地下乱堆的杂物都搬了出来。桃叶把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上换了新窗纸,还贴上了个红喜字。

干活时大龙不时偷眼去看桃叶,有几次正好桃叶也抬头看到他。桃叶还是像以前那么漂亮,只是眼睛里少了些许羞涩,多了几分大方和温柔。倒看得大龙有些不知所措,赶紧低下头干活。到中午时分整个屋子已经焕然一新。中午吃着杂合面大饼子,大龙说:“后晌我再去砍几棵树,把后院的小窝棚也整整。”

桃叶忙碌了一上午,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汗水,抬头看了一眼大龙说:“上午累得够呛了,明天再整吧?”

“没事儿,不累。”大龙抬眼看了一眼老于头,老于头像是没听见,闷着头抽烟连头也没抬。

吃完饭大龙真的又出去砍了几棵碗口粗的黄花松,把小窝棚加长了一截,棚顶上也重铺了新的苫草。

晚上桃叶炖了一瓦罐儿猴头山鸡,铁锅里焖了半锅小鲫鱼。老于头在火上烤了几个红辣椒,满屋子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辛辣味。主食还是杂合面大饼子,老于头搬出了装酒的坛子:“来!今儿个是个大喜日子,都喝上两口吧。”

桃叶把马灯捻得通亮,四个人围着炕桌坐了下来。没有亲朋好友,也没有街坊四邻。四只大碗里倒上了酒,老于头满面笑容地端起碗来:“来吧。咱这山里虽说寒酸点儿,比不得外头,可规矩也不能坏。大山作证,咱们都喝了这碗酒,栓子和桃叶就算是成亲了。”又转脸对栓子说:“以后你们小两口儿恩恩爱爱好好过日子吧。”

四个人都端起碗来,桃叶给自己的碗里只是象征性地倒了小半碗,她喝了一口就停了下来,端碗看着三个男人“咕嘟嘟”地把酒往喉咙里灌。大龙喝到最后一口竟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着,脸憋得通红。

老于头把喝干的大碗放在桌上,对栓子和桃叶说:“咱们都到院子里去,你们俩拜拜天地吧。”

四个人都来到了院子里,栓子和桃叶在老于头的指挥下,先给大山磕了个头,再给老于头磕了个头,然后夫妻对拜又互相磕了个头。礼毕老于头招呼大家进屋继续吃饭。可能是因为刚才那口酒呛的,大龙只觉得浑身燥热,在外面让深秋的冷风一吹心里清爽了许多。等老于头他们三个人进屋后,他又在外面略站了会儿,听到屋里桃叶喊:

“大龙哥,快进屋吃饭吧,外头冷。”

他也觉得身上有了些凉意,刚要抬腿进屋,清晰地听见老于头的声音:“不用喊他,他愿意在外面站着就站着吧。”

大龙像被人打了一棍子般站住了,已经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身后的大黄狗看了他一眼,“哧溜”一声从门缝钻进了屋。

(二十二)满洲国

可能是那天受了点儿风寒,大龙当天晚上就开始发烧。烧得他躺在炕上脑子昏昏沉沉的,嘴唇干得曝了一层皮。桃叶不顾栓子的冷言冷语,不时过来看护着他,给他喂水、擦汗。于大爷虽然也时不时地说几句三七疙瘩话,但还是出去采了一些黄芪、细辛、苍术什么的草药回来,让桃叶熬水喂给大龙喝。直烧到第五天头上,大龙才慢慢地退了烧,开始能喝一点儿稀粥。

多年的磨难和大山里的环境使大龙养成了少言寡语的性格,栓子和桃叶结婚后的这些天大龙的话语更少了。病好了以后,除了默默地干活,有时候他坐在院子里,看着朦朦胧胧的大山一坐就是半天。

从大龙得病后于大爷对他的态度忽然客气了许多,还给了他一些铜钱,说要是觉得心烦就骑马到山下小镇子去散散心,顺便给他买葫芦酒。这种明显见外的客气让大龙很不习惯,好像是在提醒他:你在这个家里是个外人!

在于大爷说了第三次的时候,大龙骑上枣红马向山下走去。五十里的山路一头晌就到了,小村镇里好像比以前又热闹了。有的店铺关门闭户了,可也有些新的店铺开张。路过一家新开张的店门,门口站着个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女人抛着媚眼招呼他:“大哥,进来玩玩?”

大龙吓了一跳,扭头看着那素不相识的女人。见他停了步,那女人过来拉住了缰绳:“玩玩吧,大哥,就十个铜子。”

这大概就是以前听说过的窑子娘们吧?大龙低头看了看那女人浓妆艳抹的已经不年轻的脸,觉得有些厌恶,又想起了桃叶那清纯的脸庞。他不想说话,默默地摇摇头,双脚一磕马肚子就催马往前走。那女人拉着缰绳跟着又走了几步,无奈地松开了手。

大龙在跟于大爷一块儿吃过饭的小店门前下了马。在门前木桩上拴好马,又从槽上抱了一抱干草让马吃上,这才进店里坐下:“掌柜的,来一壶酒,切一盘猪头肉。”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独眼掌柜的还记得大龙,先递过烫好的酒壶,边切着猪头肉边打招呼:“爷们儿,今儿个怎么一个人来了?”

大龙没心思说话,瞪眼横了掌柜一眼,嗓子里“嗯”了一声。

掌柜的见话不投机,放下切好的肉,知趣地回到柜台里面去了,

留下大龙一个人坐在那儿慢慢地喝着。

一壶酒喝到一半时又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也要了一壶酒,没要下酒菜,捏着酒壶坐到了大龙对面。他仰脖掫了一大口酒,抬眼看了大龙一会儿问:“兄弟,你也是叫开拓团撵出来的?”

“什么?”大龙没明白,“谁撵出来的?”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原来你不知道。你没见这儿的人多了吗?都是自家的地让开拓团占了撵到山里来的。”

“开拓团怎么的,想占地就占地?”想起了老炮筒子的话,大龙来了兴趣,把猪头肉往前推了推,抬抬下颏用眼神示意。

那人也没客气,伸手从盘子里捏起一片肉放进嘴里,叹了一口气:“唉!先是乡长领着人把地照都收了,说是要重分。接着日本人就来了,一亩地给一个铜子全买了,不答应的就抓人、烧房子。”

“乡长怎么帮日本人干事儿?”大龙有点儿不明白了。

“这不是叫满洲国了吗?”那人又捏起一片猪耳朵,看了看放进嘴里。“现在什么事儿都是他妈的日本人说了算!”

“满洲国?哪儿叫满洲国?”大龙越听越不明白。

“这你都不知道?”那人也有点儿惊奇,喝了一口酒慢慢地说:“兄弟,看来你是猫在大山里日子多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知道。去年宣统皇帝在长春成立的满洲国,整个关东现在都叫满洲国了。”

“那咱们现在还算不算中国人了?”

掌柜的闻言在柜台里面敲了敲菜板,“说话加点儿小心,别惹事儿。”

那人悄悄对大龙说:“是得加点儿小心。现在提中国就是国事犯,吃大米、白面就是经济犯,小鬼子听见就抓进去坐老虎凳,灌辣椒水,要不就送去作劳工,十个得有九个把命丢了。”

大龙心里暗暗吃惊,心说真是不知道外面的世道竟已经变成这样了。他看了一眼柜台里的独眼掌柜,也把声音放低了问那人:“你家原来是哪儿的?”

“方正。”那人又向盘子伸出手去,见大龙一直没动,有点儿不好意思,手停在桌子上转了话题:“这山里现在干什么好挣钱?”

“挖药材、砍木头,干啥都能活人。”大龙抬眼了了那人一眼,把盘子又往前推推:“你以前都干过什么?”

“我他妈的就会种地。”那人又掫了一口酒,眼神有点儿迷离:“我爹领着我们哥儿仨辛辛苦苦刨出来的二十来亩地,种了七、八年了,到头来就值他妈的两壶酒钱。你说这他妈的不是红胡子明抢吗?”

“那小鬼子要地你们就给?你们怎么不跟小鬼子干?”

“干?说得轻巧!你寻思我们都是他妈的窝囊废?”那人酒有点儿上脸,怒气冲冲地冲着大龙,嗓门也提高了:“人家都有枪有炮的,军队都不敢干咱拿什么干?你知道叫小鬼子祸害死多少人了?”

“多少人?”

“哼!”那人把酒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锡酒壶“当啷”一声丢在桌子上:“我们爷儿四个就剩下我一个,我们全村剩不到一半。”

“啊!”大龙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小鬼子真的这么狠啊!”

“真的?哼!”那人斜睨着大龙说:“你还别不信,就这地方用不了几天小鬼子也得来。”

那人酒喝得有点儿多了,说到伤心处趴在桌上“呜呜”地痛哭起来。大龙听得更加烦闷,解下酒葫芦又打了一壶酒,跨上马慢慢地往回走。

山里的冬天黑得早,才过了晌午不到两个时辰,太阳就隐到山峰后面去了。林子里已经是光线晦暗,冷风也“嗖嗖”地穿透了大龙单薄的衣裳,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大龙催马快跑,迎面的风“呼呼”地更硬了,寒冷从胸前透进心里。大龙在马背上解开酒葫芦,举起来掫了一口,一团热气从嗓子眼儿滑进肚里,身上才觉得暖和些了。就这样跑一会儿掫一口酒,好容易捱到能看见那个熟悉的山隘口了。

不知怎么回事儿,大龙觉得脚下的路和眼前的树都张牙舞爪地活动起来。林间的小路像一根面条一样晃来晃去地扭着,两边的树枝像一双双手不停地伸出来拉扯他的衣裳。小溪还没完全冻死,有窄窄的一条水流弯弯曲曲地流淌着,水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雾。他看见有一个少女在那蒙蒙白雾中向他招手。那不是桃叶吗?怎么会在这儿?只见桃叶害羞地朝他微笑着,抬起手来一个一个地去解大襟上的衣纽。最后一个衣纽也解开了,桃叶掀起了衣襟……可忽然好像融化了一样,眼看着桃叶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慢慢化入那雾气里去了。大龙想喊,却喊不出来,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只记得地面飞速地向自己脸上迎过来,几根陈年的枯枝在自己身下“咔嚓”一声折断了。

枣红马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骑手,“得得得”一路蹄声跑回家去了。

(二十三)醉酒

自打天擦黑以后桃叶心里就一直有点儿隐隐的不安。大龙早上骑马走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心事重重,这一点儿也不像大龙平素的为人和性格。大龙看着粗犷彪悍,其实心地还挺单纯。她知道为什么大龙自从回来后总是闷闷不乐,也知道大龙为于大爷和栓子对他的冷淡而苦恼。而这一切的起因都与自己有关,她又无法说破。

她知道大龙对自己是喜欢的,自己心里也喜欢大龙。这是不是爱,她说不清,反正和平常的喜欢不一样。她也曾憧憬过大龙那强壮有力的臂膀。那一次洗澡她分明知道大龙在偷看,可当时不知怎么一回事儿自己竟做出了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举动。事后每次回忆起来还禁不住脸红心跳呢!可自从出了栓子差点儿为她丢了命的那件事,她就强迫自己不再想大龙了。可越想忘掉越是忘不掉,每次与大龙相对,虽然她表面上装得泰然自若——女人天生就有这种本能,其实心里还总是要泛起波澜。对栓子她就没有这种感觉,那好像是一个需要自己去保护的小弟弟。对栓子和于大爷她怀有一种报恩的心,一个女人一辈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原来都以为大龙肯定死了,大龙回来后栓子对大龙明显地开始有了敌意,这是她没料到的,也让她心里很难受。

天黑以后她已经几次借故到院里去张望过,可外面一直没有大龙的影子。做饭的时候她也有意地磨磨蹭蹭,可直到吃饭时大龙仍不见踪影。

晚饭炖了一只野鸡,那是大龙三天前打回来的。老于头和栓子用大碗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从打大龙回来以后,栓子也开始好喝酒了,对桃叶也不像起初那么温存。桃叶知道他那点儿心思,也不和他计较。她知道自打她和栓子成亲后大龙在这个家里就处处觉着不自在,她预感大龙今天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今天从过晌后桃叶就有点儿心神不定,吃着饭还时时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大黄在院子里叫了几声,远远地像是有马蹄声隐约传来。侧耳细听,真的是马蹄声由远而近。这时候骑马来这儿的除了大龙不会有别人了,桃叶看了看于大爷和栓子,两个人已经喝得眼神有些迷离了,对外面的动静像没听着一样无动于衷。

马蹄声停在了院外,听得出那马还不断地喷着鼻息和用蹄子刨地。

“大龙回来了,我去给开门。”桃叶说着就放下了饭碗。

“不用!他自己还不会开?”老于头端坐不动,声音威严。

桃叶愣愣地站住了,再看看栓子,栓子顾自低头往嘴里扒着小米饭,连头也不抬。

院外枣红马一声熟悉的长嘶,蹄子刨地声更急了。桃叶看也没看他们俩,推门就奔到了院子里。雪映月色,满院清辉,院门外孤单单地站着枣红马,马背上没人。

“不好了,快来人,大龙没回来!”桃叶忘了一切高喊起来,声音紧张得变了调。

于大爷和栓子听到喊声,摇摇摆摆地推门出来。于大爷拿灯来照看,马浑身是汗,没有血迹,倒有一股浓烈的酒味。

“大龙会不会是出事儿了?”桃叶怯怯地问。

于大爷看了她一眼,没吭声。栓子在后面大着舌头高声道:“不……不回来拉……拉倒,咱家不……不缺他。”

“没回来?”桃叶询问地看着于大爷,老头皱着眉头摇摇头:“这么远……的道,马自己……回……回不来。”

桃叶霎时明白了,大龙肯定出事儿了。这么冷的夜,在外面不被野兽吃了也得冻死!桃叶没顾得多想,抬腿就冲出了院子。于大爷和栓子趔趔趄趄地跟出来,喊了几声什么她都没听见。只有大黄箭一般地追上来跑在她前面。

夜晚的山林好像换了一幅模样,白天熟悉的林中小路在月光下显得阴森森的。每棵大树后面似乎都藏着恐怖的身影,风从林梢上吹过发出凄厉的啸声像厉鬼在笑。桃叶忘了害怕,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不停地往前跑。汗水沁湿了背后的衣裳,寒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得凉了。

大黄在前面狂叫起来,桃叶紧赶几步就看见前面小路边黑乎乎地趴着一个人。她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翻过来一看果真是大龙。只见大龙的头发、眉毛和胡子上都挂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脸颊冰凉,微微还有鼻息,浑身带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她忘情地把大龙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透过胸前的衣服感觉到大龙的脸冰凉冰凉的。

不知不觉地两滴热泪落下来,落在了大龙脸上。桃叶抬手抹去那泪水,又抹去大龙眉毛、胡子上的白霜,在那脸上轻轻地摩挲着。大龙的脸很快就恢复了温暖,不一会儿眼睛也睁开了。

“桃叶……真的是……你?”他似乎有些惊奇。

“嗯……嗯!”桃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点头,紧紧地把大龙抱在怀里,眼泪又一次滴在大龙脸上。

大龙疲惫而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桃叶低下头把自己滚热的脸贴在大龙脸上,柔情充满了她的胸膛。

“桃叶,跟我走吧?”大龙在她怀里轻轻地说:“离开这个地方,到哪儿我都能养活你。”

桃叶的心抽搐了一下,蓦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她赶紧松开胳膊,岔开话头:“大龙哥,先回家吧,外面太冷了。”

她扶着大龙站起来,大龙的四肢已经发僵了,头重脚轻站立不住。桃叶把大龙的左胳膊挎在自己肩膀上,右手搂着大龙的腰慢慢往回走。刚才汗湿的棉衣现在被冷风一吹,像块冰一样贴在后背上,桃叶不禁打了个寒颤。大龙高大的身躯几乎是被桃叶拖着往前走,不一会儿汗水又从桃叶脸上流了下来。从没觉得这段路是这般漫长,走了一会儿桃叶就累得几乎要虚脱了,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浑身的骨头架子都要散了。

忽然前面闪出了一盏灯光,大黄欢叫一声飞奔而去,转眼间于大爷和栓子就来到面前。于大爷把大龙的右胳膊搭在肩上,桃叶如释重负把左边交给栓子。谁知栓子在接过大龙的时候重重地推了桃叶一把,桃叶浑身都快瘫软了加上毫无防备,“啊”的一声一屁股就坐在了雪地上。

看着三个男人走去的身影,桃叶默默地爬起来跟上,两行眼泪抑止不住地流下了脸颊。

(二十四)家事

几天的大风雪,让大山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世界。好容易天晴了,雪后初霁,红彤彤的太阳从林隙间露出了笑脸。小河边的柳树上挂满了晶莹的树挂,远看如一片玉树琼枝。院子里和木屋顶上也都盖满了厚厚的白雪,白得一尘不染。要不是从那雪里露出头的烟囱飘出了缕缕炊烟,看上去真像是个雪白的大蘑菇。

木屋里,桃叶正“呼呼”地拉着风匣,忙碌着烧火做饭。栓子也醒了,还在被窝里躺着。以前桃叶做饭时经常是栓子在旁边帮着烧火、拉风匣的。从下第一场雪起,他们的伙食已经改成每天吃两顿饭了。可尽管如此还是闹起了粮荒。日本人来了以后,山下的村民都被编成了保甲,口粮按证供应。他们没有“良民证”,不能到粮栈买粮,只能偷着向村民手里买一点儿粮食。村民们也都有上顿没下顿,自然匀不出多少来。而且现在连杂合面也成了好东西,村民拿证买粮还得配一半的橡子面。那东西连着吃几顿以后拉屎都拉不出来,憋得受不了就得用手抠。要不是大龙隔三叉五地打回几只野鸡、山兔什么的贴补一下,加上桃叶的精打细算,几个人真就要没东西下肚了。

大龙一大早就扛着猎枪出去了。前几天于大爷和大龙下山换回了半口袋杂合面,桃叶少掺了点儿橡子面,贴了四个大饼子,锅底熬了半锅野菜汤,招呼于大爷过来吃。就着山野菜汤,于大爷拿起大饼子看了看,又咬了一口,问桃叶:“今天怎么橡子面好像掺得少?”

桃叶说:“连着吃了好几天橡子面了,我看你们太难受,寻思缓一缓,这顿就少掺了点儿。”

于大爷摇摇头说:“这粮食还得再省着点儿吃,要不然恐怕吃不到开春。”

栓子拿了一个大饼子三口两口就下了肚,朝锅里看了一眼,端起碗把汤喝了,然后就闷闷不乐地往炕上一躺。

于大爷看了栓子一眼,放下碗没说什么,坐在炕沿上点着了一袋烟,默默地吸着。

桃叶掰了半个大饼子,就着汤吃完,收拾了碗筷,然后把锅盖好放在炉子上温着。于大爷抬头瞄了眼她已经略有点儿显形的身子:“你这时候得多吃点儿,别饿着孩子。”

“我吃饱了。”桃叶边说边披上于大爷的老羊皮袄,到院子里的雪堆下去扒柴禾。

雪停了,可刺骨的寒风还一阵阵地刮着,不时卷起一团雪雾在院子里打着旋儿。大龙早上出去时留下的一串没膝深的脚印已经被风雪埋得只剩了浅浅的痕迹。劈柴堆上盖了半尺多厚的雪,她两手冻得通红,又疼又麻,手被柴刺扎出了血都没觉得疼,才扒出一抱柴禾。

院外传来“嚓嚓”的脚步声,大龙像个雪人一样满头白霜进了院。今天他是空手而归,见桃叶正费劲地要抱柴禾,说了一声“我来吧”,伸开两只大手就轻松地把柴禾抱了起来。大龙边往屋里走边问了一句:“栓子兄弟呢?”

“在屋里。”桃叶进得屋来赶紧关上屋门,还是有一股冷风裹着些雪花挤进屋里,吹得人一激灵。

大龙把劈柴“哗啦”一声卸在炕脚下,又摘下猎枪挂在墙上,连连搓着手:“这天儿可真他妈冷,人都要冻干巴啦。”

于大爷斜他一眼:“今儿个啥也没得?”

“兔子、野鸡都他妈冻得猫起来了。”大龙往手上哈着气,“见着几个沙半鸡,我没舍得枪子儿。”

“快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吧,锅里有大饼子。”桃叶忙催促道。

“真饿死了。”大龙说着揭开锅,透过热气桃叶看到锅里只有一个大饼子。大龙拿起大饼子叼在嘴上,两手端起锅来把汤往大碗里倒。

“你吃了?”桃叶探询地悄悄问栓子。

栓子像没听见一样,脸转向一边。

桃叶心里生气,又推了推栓子:“是不是你吃了?”

“什么?”栓子一脸不耐烦地瞪她一眼。

“装什么糊涂?那半个大饼子是不是你吃了?”

大龙不知就里,放下碗满脸疑惑地看看炕里的栓子,又看看桃叶。

“废话!你吃不了我不吃谁吃?”栓子大咧咧地说。

“哼!”桃叶气得满脸通红,坐到炕沿上背对着栓子小声嘟囔:“干活怎么不知道往前抢?吃到嗓子里也不怕噎着?”

“你他妈的咒谁?”炕里的栓子忽然一脚踹在桃叶的后腰上。桃叶没防备,往前踉跄了两步,被大龙胳膊一伸挡住了。碗里的汤洒出去一多半,桃叶“哎哟”一声手捂住肚子蹲下了。

“栓子,你小子他妈的犯什么浑?”大龙朝栓子喝叱道。

“我打我自己老婆,用他妈你管?”栓子伸脚下炕找鞋,挑衅地抬眼看着大龙。

“你小子真是犯浑了,你看我敢不敢揍你?”大龙真生气了,撸胳膊挽袖子就抓住了栓子的衣襟。

“咳咳。”蹲在炕脚下抽烟一直像什么也没听见的于大爷忽然开了腔:“人家小两口拌嘴,旁人就少掺合点儿吧。”

大龙愣了一下,松开了手,仍忿忿不平:“桃叶有身子了你不知道?你自己老婆孩子你都不知道珍惜?”

“你倒知道珍惜,谁知道是谁的呢!”

“你个混蛋!”大龙怒不可遏,一巴掌打在栓子脸上,鲜血立刻从栓子的嘴角流下来。栓子此时像一头发怒的猛虎,转身抄起炉钩子就朝大龙头上抡。大龙伸手抓住了烧得滚烫的炉钩子,两个男人怒目相对地扭在一起。老于头跳起来抱住了大龙,桃叶也扑过来抱住了栓子的腿。栓子狂怒地叫骂着用脚乱踢,桃叶不顾疼痛死死地抱着他不放。大龙怒吼一声把老于头甩开,老于头倒退了两步背靠在墙上直喘粗气,栓子的炉钩子也撒了手。大龙把炉钩子掉了个头,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视着栓子。栓子这时候也有点儿傻了,愣愣地看着他的眼睛。老于头斜眼瞟了一眼身后墙上的猎枪,大龙手里的炉钩子朝他一指,他赶紧不动了。

桃叶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呼地从地上爬起来护在栓子前面朝大龙喊道:“你要打就先打死我吧!”

大龙气得手直哆嗦,脸也涨得通红,凝视着她的眼睛足有两分钟,然后忽然把炉钩子往身后一丢,转身出了屋子。屋门“咣”的一声摔上又弹开,屋外呼啸的冷风挟着一团雪花卷进来,屋里三个人都跟木雕泥塑般一动没动。

枣红马在院子里长啸一声,大黄也跟着叫了起来。大黄叫了两声不叫了,老于头“呼”地扑到屋门口,疯了似的冲外面大叫道:“你滚蛋吧,滚越远越好,再也别他妈回来了!”接着重重地关上了屋门。他的叫喊和寒风的呼啸声一起被关在了门外。

大龙骑着枣红马在风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一口气跑到了山下小镇。这一次当那个涂脂抹粉的女人又拉住他的马缰时,他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下了马。

(二十五)开拓团

北方的冬天是严酷的,不仅仅是难耐的寒冷。整个大山笼罩着肃杀之气,树林只剩下了些光秃秃的枝杈,小河也都结了冰,马蹄踩在上面又硬又滑。一阵寒风挟着雪粉呼啸着从冰上扫过,大龙在马上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狍皮袄。

沿着夏天跟于大爷一起走过的小河,大龙信马由缰地往三姓城的方向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但山下的小镇实在太小了,没有能让他容身的地方。他也想走得远一些,离那让他伤心的大山远一些。昨晚的温柔乡让他觉得新奇和兴奋,可过后心里又深深地自责和后悔。

已经快到晌午了,阳光照在宽阔的松花江上,起伏的冰凌像晶莹的镜子,反射的阳光直刺人眼。大龙眯着眼向对岸望去,隔着江面就能望见三姓城巍峨的城墙。大龙跳下马来,手牵缰绳从冰上向对岸走过去。冰上来往的车马已经走出了一条小道,人走在上面并不滑。走了一会儿,大龙快要冻僵的双脚才渐渐觉得暖和了。顺着江上的小路,他一直来到了姑子庙下边的江边。

依兰城里跟上次来时没有多大变化。顺着姑子庙前的那条街,大龙拉着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漫无目的地信步走去。仍然是那些做买卖的摊子,还有那些杂货和杂耍,可大龙一点儿都提不起兴趣来。

忽然身后有人重重地在他的左肩膀上撞了一下,大龙一个趔趄,受过伤的左肩传来一阵隐痛。没等他转身,两个搂脖抱腰的醉汉嘻嘻哈哈地狂笑着从身后挤了过去,经过身边时又推了他一把,嘴里叽哩哇啦地说着不知什么鬼话往前走了。大龙一肚子闷气正没地方发作,“哎”了一声正想上前拉住这两个人理论,被旁边卖杂货的大娘拉住了袖子:

“惹不起,日本人!”

“日本人?”看那大娘屏声静气的小心样子,大龙不由转头细看。那两个人皮大氅敞着怀,头上还扎着一条写着红字的白带子,有点儿像死了爹妈戴着孝。他们东跌西撞地往前走着,还不时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路上的人都纷纷闪避。有走在路中间不知道的,他们就一把推过去,然后“哈哈哈”一阵狂笑。被推的人都是回头一看就赶紧躲到一边儿去了,大人远远地看见了也都赶紧把小孩子拉过一边。

“日本浪人,专门惹事儿的。可千万别招惹他们。”那大娘看出他是山里来的,好心地又叮嘱了一句。

“哦。”大龙道了声谢,拉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两个日本人往街里走去。都说日本鬼子坏透了腔,他第一次见着日本人,心里倒要看看这日本人怎么个坏法。

走了没多远,迎面闹闹吵吵地又过来一大帮人。走得近了才看出中间有四个人用绳子拴成一串,低着头走着。旁边也有几个和刚才那两个日本人装束差不多的人拿枪押着。前边一个穿警察服的中国人边敲锣边吆喝:“都来看啊,大家都来看。鱼皮鞑子游街示众啦!”

路上的人都停下脚步驻足观看,一群看热闹的小孩跟着那群人边跑边喊,有的还捡石头、土块儿打那几个拴着的人。

大龙见状也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里。捆着的那几个人都赤着脚,蓬头垢面,破衣褴褛,最后面的一个还是个女的,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多半个脸。那女的身上袍子的图案怎么这么眼熟!大龙心里“忽悠”一下子悬了起来,那正是和诺兰曾穿在身上的鱼皮衣一模一样的图案。

那两个喝得醉醺醺的日本浪人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淫邪地狂笑着手在那女人身上乱摸。那女人满眼仇恨地盯视着两个日本人,连踢带甩拼命地挣扎着,却一声也不吭。在她抬起头来的一霎那,大龙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一股热血直往上涌:那女人正是诺兰!

大龙火往上撞,血贯瞳仁,一时间什么都忘了,一晃肩膀就挤到了人群前面。被挤撞到旁边的围观人群不满地对他推推搡搡,掀起了一阵喧哗。那看押的日本人见有人往前挤,怒喝了一声大枪一横猛推在大龙胸口。铁枪撞在胸口的疼痛让他头脑顿时清醒下来:是啊,自己赤手空拳不但救不了诺兰,还得把自己白搭上!

大龙收住脚怔怔地看着诺兰,只见她两手捆在身后,身上的衣服撕破了,一只肩膀露了出来,冻得通红的肩头有几道明显的血痕。诺兰可真是吃了大苦了!大龙心里一阵痛。这边人群的一阵骚动,也引得诺兰侧脸看过来。眼光落在大龙脸上,她忽然睁大了眼睛,惊愕得张了张嘴,脚步慢了下来,接着泪水就浮出了眼眶。大龙怕引起别人注意,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又悄悄抬起左拳晃了晃。诺兰身后的日本人呵斥一声,一枪托杵在诺兰后背上。诺兰往前踉跄了两步,又抬头看了大龙一眼,低下头跟着往前走了。日本人和那群孩子闹哄哄地拥着,大龙也压住冲动,隔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一群人闹闹哄哄地又来到姑子庙前,这回聚的人更多了。日本人把四个黑斤人分别捆在庙前的树上,那个穿警察服的中国人站在前面向围观的人群讲话。

大龙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他相信诺兰一定也能看见他。站在这里刚好能听见那警察讲的话。那家伙大意是说,这些“鱼皮鞑子”都是像牲口一样的野蛮人,应该统统铲除。这几个人不遵守日本人订的规矩,不肯迁到指定地区去,还敢对抗政府,要在这里示众三天。

黑斤人怎么是野蛮人?我看真正的野蛮人就是这些小日本!想起在黑斤人部落那一个多月的日子,大龙心里暗骂。狼心狗肺的小日本!数九寒天的把人捆在外面,别说三天,一天就早冻死了。他咬着牙下了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把诺兰救出来。

大龙去街上食摊买了点儿吃的,找个没人地方坐下来,借吃东西的机会仔细盘算该怎么办。吃完他又回到街上买了一把飞快的解腕尖刀藏在腰里,然后到姑子庙周围仔细地查看了地形。姑子庙西北临松花江,地势空旷,南面是城镇街区,人口密集,这两个方向都不好跑。东边是一大片“柳条通”,不知通到哪里去,也没什么大遮挡。唯有东北边是比较大的山,而且林木茂密,人要是钻进去就不好找了。他走到庙北看了看,姑子庙东北边也有一条几十丈宽的河,虽然河上已经结了冰,但看着中间好像有清口,似乎冻得不太结实。大龙把马拴在河边一棵树上,找了根棍子小心翼翼地从冰上走过去。河中间的冰踩上去“咔咔”直响,看来这条河夏天水流一定很急。他换了个地方又走回来,确定这一段冰上都能经得住人。

太阳还在西边的树梢上晃荡,大龙想只能等夜里没人时下手,心里不禁暗暗祷告:诺兰你可要挺住啊!

大龙把马拴在庙前树上,故意从诺兰身边走过去。天太冷,旁边没人看守,经过她身边时他眼睛没看她,小声说了一句:“我夜里来。”诺兰抬眼看了看他,微微点了点头。看守的警察正在墙根背风处抽烟,没注意到他,大龙抬脚进了庙门。

上次来时没进姑子庙里边看看,原来这姑子庙叫“慈云寺”,院子还不小,分“四王殿”、“三圣殿”和“龙王殿”等前后好几重,里面还有钟、鼓楼。庙里闲人不多,只有几个尼姑在焚香念经,那几个日本浪人在偏殿里吆五喝六地喝酒。大龙转了一圈出来,又从诺兰身边走过,然后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饱肚子,静静地等待天黑。

想到诺兰他们不知多久没吃东西了,大龙又让掌柜的蒸了十个窝头,用包袱皮包了系在腰里。怕引起怀疑不敢久坐,大龙收拾停当后走出小馆。冬天的太阳落得早,外面已经是夜色朦胧了。

大龙本想等后半夜再动手,可是怕诺兰他们抗不住夜里的严寒,等庙前闲人散尽,他就悄悄摸到了姑子庙的东墙根下伏着。观察了一会儿,没看到看守的人在什么地方。大概是躲到屋里炕上暖和去了吧?

大龙悄悄溜到东边第一棵大树后面站定,等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他又溜到第二棵大树。这棵树上绑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见到大龙眼里露出了几分惊恐。大龙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作声,那人会意点了点头。大龙不敢怠慢,迅速掏出刀来割断了绑绳,然后用手指了指后山。那人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脚,对大龙抱了一下拳,很快隐入黑暗中去了。

大龙又在树后站了一会儿没动,看看还是没什么动静,他又如法炮制解救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大龙割断绳子后指了指后山,那小伙却撒腿就往西北方的松花江边跑去。他急促的脚步声在夜里显得特别清晰,大龙吃了一惊,忙伏在树后。

“谁?”大庙的耳房里有人厉声问。大龙紧张地伏在树后动也不敢动,听到黑暗中有人开门出来的声音。他急中生智忙背靠大树装出那小伙被绑着的姿势。庙门开了,出来的是白天的那个警察。他站在庙门口四面望望,“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又喝了一声:“谁?”

大龙故意“哼哼”了两声,把头耷拉到胸前。那警察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提枪朝这边走过来。借着月光大龙低头看地上的影子到了近前,猛然一跃而起,左手死死地捏住来人的嘴巴,右手的短刀就插进了那人的心窝。那警察的帽子飞出去滚落在地上,脸在大龙铁钩子般有力的手掌下面变了形,眼珠子瞪得像要掉出来了,“唔唔”了两声身体慢慢软下来。大龙把他轻轻地放倒拖到树后,拎起枪直奔最后一棵树。捆在树上的诺兰头靠在树上一动不动,大龙伸手摸摸诺兰的脸,脸上冰凉。伸手探探鼻息,微微地还有气息。大龙不敢怠慢,三下两下割断绳子,把诺兰背起来快速地往东墙跟摸过去。

大龙背着诺兰一口气跑到小河边,连累带紧张心脏“咚咚”地狂跳,汗顺着脸淌下来,气也有点儿上不来了。听听大庙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可拴在河边的枣红马却不见了。他暗骂一声先把诺兰放下来,此时诺兰在他背上挨着他身上的热气有点儿缓过来了,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不愿意松开。大龙停下脚步四面观察了一下,觉得自己拴马的地方应该还在东边。顾不得歇一歇他背起诺兰顺河边又往东摸过去,走了将近一百米,终于看见枣红马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棵柳树下。他把诺兰抱上马背,把那支“三八大盖”斜着背在身上,解开缰绳牵马过了河。快到对岸时大庙那边传来了喊叫声,还看到了火把的亮光。他跳上马抱紧诺兰,两脚一磕马肚子,枣红马撒开四蹄飞跑起来,转眼就钻进了密林。

(二十六)隐居

枣红马驮着他俩从冰上穿过松花江,一直往西北的深山里奔去。也不知翻了多少山,过了几条河。马不停蹄地几乎跑了一夜,现在大龙确信已经逃出了危险的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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