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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灯下香草
文／灯下香草
我在大西北石头村支教的时候，曾有个密不可分的伙伴，一条黄毛狗。那是条流浪狗。后来它经常和孩子们一起围着我拆包裹，等待吃的东西，此时，它已经不流浪了，我成了寸步不开离开的伙伴。
这条狗以前是有主人的，它的主人是石头村的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没有家人，就一条黄毛狗陪着他。老人去世以后，这条狗就成了流浪狗。
这狗一开始经常在主人的坟前一趴就趴半天，然后饿了就到处找吃的，这家猪圈里偷口猪食，那家的泔水桶里喝两口酸汤，有时候还能在村口池塘边的垃圾堆里挑出几口碎骨头。没主人的狗，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脏兮兮，瘦不拉几的，怪可怜。
最初的时候跟黄毛见面，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假期，是十一国庆节还是什么节，我不太记得了，平时学校里孩子多，那条狗基本没进来过，那几天都是我一个人在那里，就那几天的时间，那条狗和我成了好朋友，后来它一直陪着我。
那天我坐在教室前面晒着太阳看书，感觉有双眼睛在不远处望着我，抬头一瞧，一条土黄色的狗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盯着我瞧。脏得瘦得跟个黄鼠狼似的。
本身我就是爱狗之人，在我老家，我爹也养了一条大黄狗，有六七年了，每次我回家就抬着两条前爪往我身上搭，跟我亲的不得了。所以看见这条黄毛流浪狗，我就想起我家的狗来了，想起我家的狗就觉得眼前这条狗太可怜了。
于是我向它招手招呼它过来，那狗怯怯地看看我。我站起来向它走去，刚走了两步，那狗向后退去，然后要转身离开的样子。于是我又坐了回来，继续看我的书。我偷偷瞥向那狗，只见它踌躇着，在阳光里卧了下来，头趴在两条前腿上望着我。
我到小屋里拿了个馒头，掰成小块放在一个碗里，然后倒入上一顿吃剩的菜汤，端出来，捧着碗向狗走去。狗看见我向它走来，又急忙站起来，想要离开的样子。我停下脚步，把碗放下来，还特地让狗看着我闻了闻碗里的食物，然后脸上做出真的很香的表情来引诱它。狗狗看看我，没离开，但也不过来。我然后走回去，继续坐到凳子上看书。
我边看书边用眼镜的余光观察那条狗，只见它悄悄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抬头看看我，那样子很犹豫。我干脆装做不看它。那狗又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我，见我没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此时已经走到碗跟前了，它先是闻了闻，看样子真想吃，可是又抬头看看我，我还是装做不看它。然后它又闻了闻，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最后像下定决心似的，吃了一口，然后就狼吞虎咽地把碗里的东西全部吃光了，吃完以后就那么抬着头看着我，好像在观察我的态度。我朝它招招手，它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
第二天那条狗又来了，我照前一天的样子，给它弄好食物，摆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然后还是装作看书，不理它。这次它没有前一天那么拘谨了，它慢慢踱到碗跟前，看了看我，然后又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次吃完以后它没离直接开，而是朝我走过来，我心里一阵窃喜，表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看书。
然后那条狗在我身旁卧下来，竟然用它的头挨着我的脚躺下了，我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敢惊动它，大约过了有十几分钟吧，我的脚边传来均匀的轻鼾声，天哪，它竟然睡着了，它晒着太阳，头挨着我的脚竟然睡着了。它就像个心无城府的小孩那样，在我旁边睡的又香又甜。
从此以后黄毛总来我这里串门了，它一来我就给它弄食物，吃完了就会在我身边趴着，或是睡一觉，然后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过了有四五天吧，它在旁边趴着的时候，我想给它清理清理身上的毛，有的地方太脏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粘成一团。我端来一盆热水，然后把一块毛巾投湿，再把水拧干，热热的毛巾散发着白汽，我一下下地在黄毛身上擦拭着，它好像很享受的样子，一开始还睁开眼睛看看我，后来干脆闭着眼睛让我摆弄。一盆水变得乌黑，狗终于干净了好多，有了个狗样。
从那以后，黄毛天天跟着我左右，当然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它就在校园里找个犄角旮旯地儿趴着，我下课了，就又跟在我身后走来走去。后来有学生告诉了我关于这条狗的身世。我摸摸黄毛的头，我感觉它应该很老了，我愿意把它当成亲人一样留在我的身边。
我在学校附近捡了一些破砖头，学着我爸干瓦匠活的样子，一块一块地把砖头码整齐，给狗垒了个窝，狗窝上面盖上两块破木板，然后又找来一条村民用过的化肥袋子盖在上面，再用石头压严实，然后又弄了很多松软的干枯的草给狗铺在窝里。我干这些活的时候，黄毛就在旁边看着我。等一切就绪以后，我指了指里面，黄毛好像能听懂似的，钻进窝里趴下。我美美地拍拍黄毛的头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黄毛都陪着我走到村长家的门口，然后看着我进去，自己就转身离开回学校的狗窝里去睡觉。第二天，我一早从村长家出来，黄毛已经在大门外等着我，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到学校的小房子里准备早饭。周而复始，天天如此。
人们再提起黄毛，不再说石老汉生前养的那条狗了，而是说小老师的那条狗，都说那条狗真好啊，自从跟了小老师，毛也亮了，肉也肥了，天天在小老师后面跟着，像个保镖一样。
后来每到星期六我去镇上的时候黄毛也在后面跟着，我骑着辆自行车在前面，黄毛跑着跟在后面，要赶将近二十里山路。一开始的时候我怕黄毛累，总是喊它回去，我一喊它，它就停下来，然后趴在地上看着我，等我转身骑上自行车走了，再回头一看，它还在后面跑着跟着我，反复几次，见它非跟着不可，也就由着它了。
我们每次上午到了镇上，我先去公共澡堂里去洗个澡，黄毛就在外面趴在自行车旁边等着。等我出来以后，我们就找个地方吃点饭，我坐在上面吃，黄毛就在我脚下趴着，我吃一口然后夹一筷子再扔给它一口，黄毛的功夫练得特好，头一抬，嘴一张，准确地把食物吞下去，一点也不会碰到我的筷子，好像害怕我嫌弃它似的。吃完饭我们就去采购一星期的吃食。
真的，有黄毛跟着的日子，我心里很踏实，很有安全感，以前在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山路上，总爱胡思乱想，万一碰到强盗怎么办?万一被劫财又劫色怎么办？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一个又一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惨故事被我想象出来。
有了黄毛以后，我一路都会快乐地喊，“黄毛，快点！” “黄毛，前面有个赶马车的老大爷，咱俩比赛看谁先追上他。” “黄毛，你看你，傻啦吧唧非要跟着我，气喘吁吁的累坏了吧。” “黄毛，回去以后我炖土豆吃，这次我在里面放点肉，咱俩分着吃。”……就这样，我跟黄毛好得谁都离不开谁。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教室外面晒着太阳想家的时候，就搂着黄毛的脖子望着远方。然后就跟黄毛念叨：黄毛，我想我爸了，也想我妈了，想我爸跟我呛呛着吵架时超级可爱的样子，想我妈包的白菜馅的饺子，你说我是不是太馋了？黄毛，你想你以前的家吗？想你以前的主人吗？说着我就会流下泪来，黄毛就好像安慰我似的，枕着我的腿躺下来，睁着眼睛看着我，眼里都是它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当我有一天必须面对支教期满，要离开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正视我和黄毛的分别。
几千里的火车，过好几次安检，要带着黄毛跟我一起去我的家乡，太不现实。新来的老师，是当地教育局安排过来的男老师，他家就在当地镇上，每天骑着摩托车来来回回，不会住学校的。我跟他交接了每个学生的学习情况及家庭状况。跟他交接了学校所有的档案和物品。
唯独我的黄毛我不知道如何交接，交接给谁。
我抱着黄毛的脖子默不作声，黄毛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忧伤地沉默着。那天晚上黄毛还是护送我到村长家去住，走到村长大门口的时候我没有让黄毛回去，我低眉臊眼地领着黄毛进去，然后跟村长大叔和大婶小心地商量，能不能在我走后照顾黄毛，黄毛已经很老了，估计也没几年的寿命了，我不想我走后，黄毛再做一条流浪狗。
大叔和大婶听我把意思表达完，立马表示，这没多大点事情，放心，以后我们天天喂这狗吃食，保证不让它饿着，不让它乱跑。
我那两年的工资除去我自己平时的花销，再加上平时给我的学生们买学习用品，买课外书，买画纸画笔，到最后满打满算还剩下两千六七百块，我原本打算着，除去回家的路费以后，还能剩两千，到时候都给父母算是尽孝，两年的时间，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现在要走了，我又感觉对不起黄毛，我拿出其中五百块，非要给村长留下，其实内心是不放心的，怕他们对黄毛不用心，感觉自己当时有点小人之心了，可是心情真的是很复杂很难过的，就好像要把自己的亲人托付给别人一样的感觉，舍不下，又不得不舍，还想最后为它做点什么。当然那五百块钱，村长一家没收。
永远记得那一天，村长借了辆柴油三轮车载我去镇上的汽车站，黄毛在后面一路狂追。我冲着黄毛喊：黄毛，你回去！黄毛，你回去，我要走了，你别追了！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跑不到那里的。你真的跑不到的，你会累死的。我在车上喊着喊着，就哭了出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村长大叔后来将车停下了，黄毛从后面跟上来，一下跃进车里，然后我抱着黄毛一顿嚎啕，黄毛对着我的脸一顿狂舔。就这样我和黄毛依偎着坐在车厢里，像要离别的生死恋人。大叔默不作声地把车发动起来，继续前进。
到了车站以后我不得不和黄毛分开了，我要先坐长途汽车然后再去转火车，我背着我的背包，提着我的行李，跟大叔说了几句告别的话，让大叔搂住黄毛的脖子，我最后望黄毛一眼，转身上了车，泪再次如雨下。我不敢再回头，不敢再回头看黄毛一直追随我的眼神。
三天以后，我回到了我的家乡，先给村长家里挂了个长途，向他们报了声平安，然后问起黄毛。村长说，没事，跟着回来了。回来后就到学校的狗窝里趴着去了，你大婶这两天到点就去给黄毛送食儿，你放心吧，它还是住那里，就是喂它的人变成我们了，不会出错的。话说到这里，我也不好再追问些什么，比如黄毛每顿都把食儿吃了没有？黄毛的精神如何，有没有萎靡不振？想问，但是问不出口，害怕人家产生我对人家不信任的感觉。
再后来也就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我突然梦见了黄毛，梦到它坐草地上的阳光里看着我，我走到它身边，它舔舔我的手，然后我和它一起坐在草地上，我们相依偎着，犹如当时在一起的样子，我和黄毛周围都是金色温暖的光。
醒来后，我心里有隐隐约约的不安，我感觉是黄毛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我跟我爸妈说起来，爸妈说我是想黄毛想的，才分开十来天，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
我也用爸妈的话来安慰自己，黄毛一定还是好好的，不会有事的。可是我止不住自己的心神不宁，终于在傍晚的时候给村长家打了电话。
村长告诉我，黄毛死了。
自从我走后，黄毛就没好好吃过饭，它每天早上还是等在村长家的大门口，可是每天大婶把门开了以后，黄毛一看出来的人不是我，就自己垂头丧气地再回学校去。大婶每天去给黄毛送饭，一开始那三四天，黄毛还吃点，到后来连续接了几天都不见我从村长家出来，慢慢黄毛连饭也不吃了，哪怕给它特意盛上鸡汤，它也不吃。
最后这天早晨大婶开门的时候，一看黄毛没在门外站着。到了中午，大婶去给黄毛送饭，发现黄毛在窝里蜷着一动不动，黄毛死了。大婶回去跟大叔说了以后，大叔扛着把铁锨，在学校附近挖了个坑，把黄毛给埋了。
我压住悲伤，小声地问大叔，没埋到黄毛原来主人的坟旁边吗？也好让黄毛有个伴儿。大叔说，你要是不提，我们差不多都忘了黄毛的前主人这茬儿了，现在都知道这狗是小老师你养的，天天像个保镖一样跟着你，我就想把它埋在学校旁边也好，以前它就在这里守着你嘛，你也是狗的伴儿嘛。
嗯，是的，也好。
今生我何德何能？竟能得一条狗如此的深情厚义！
有伴儿如此，此生还有何憾？愿来生，我们再相见，再相依，再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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