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故事 > 短篇故事 > 正文

梁文道:我们能够在历史的往事之中学到做人的道德

时间：2013-09-11

有关做人的历史故事

提示：本文共有 4825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0 分钟。

亨利四世（二）所有历史故事都是道德教训

一千零一夜第176夜

讲述人：梁文道

第176夜拍摄现场历史剧通常都是道德剧。我们能够在历史的往事之中，学到做人的道德。——梁文道

看以历史题材改编的电影、电视剧，我们通常小时候看这些戏，很容易会关心一个问题：到底这里面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呢？尤其那个历史题材假如是一个乱世，那这个问题就好像更重要了。

你比如说我们小时候看《三国演义》，传统上面我们都觉得曹操是坏人、是奸人，那个脸都得搽白。而刘备、关公，他们当然都是好人，我们都是这么来理解的对不对？那么透过看这样的影视作品，看这样的传统戏剧，这样的漫画小说也好，我们从小到大耳濡目染之下，就能够学懂一套为人处世、立身的一套守则，给我们一套道德观、价值观。这个就是许多历史剧带给我们的好处。

莎士比亚以《亨利四世》为代表的一连串的历史剧，跟当年在英国伊丽莎白时期流行的这些历史剧，一样有这样的效果。它有一个道德说教的效应，那么特别就是当这个史剧如果描写的是一个乱世的话，它的道德的力量可能就会更大。因为在乱世之中，有时候忠奸是难以分明的。在乱世之中，一个人的选择有时候可能往往是力不从心的，不能够随便地随心所欲，是身不由己的。

剧情电影《亨利四世》《亨利四世》的乱世时代

《亨利四世》所要描写的那个乱世是什么样的一个乱世。就像我们上一次跟大家说过的，亨利四世他其实是一个自己也是夺位、篡位而上台的一个国王。在他之前那个国王就是理查二世，他篡夺王位之后，还把他的堂哥理查二世给逮了下来，后来还害死了他。

结果后来，就等到他上了国王的位置之后，因为他自己的王位是篡夺回来的，所以他也一天到晚疑神疑鬼，觉得别的人要背叛他。有时候就要先下手为强，去削夺国内一些特别有地位、有实力的一些贵族领主他们的土地跟他们的权益。

但这些人很多过去是帮他的啊，对他们而言，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于是又要起来反他，这个时候就开始了在英国史上很有名的一个时期，就是所谓的“玫瑰战争”，从十四世纪一直打到十五世纪，蔓延了80多年，就是两大家族互相抢王位的这么一段战争。

兰开斯特家族他们家族徽号是红玫瑰，约克家族他们家的徽号是一个白玫瑰，两个玫瑰打来打去，这叫“玫瑰战争”。这个名字其实也是莎士比亚给他们改的。那么这场战争打了几十年之后，终于英国又恢复统一，就又有了一个都铎王朝。然后慢慢地，整个国家就从过去那种封建领主互相斗争的状态，转而成为一个绝对王权慢慢出现。

直到莎士比亚写这些剧那个时代——伊丽莎白时代，英国这个绝对王权接受了一种君权神授的观念——就是我国王的权力是天给我的，那么高高在上、临驾万民，这个时候，整个国家的民族国家化就逐渐形成了。

乱世中的王子回头记

《亨利四世》就是描写的这样一个时代，这当然是一个乱世。这个戏一开头国王是想要朝圣，结果遇到内乱要停下来，他的儿子就跟那些恶棍在策划怎么样去打劫朝圣的人，你想想看是不是讽刺。从这些描写里面你就能看得到，那真的是一个很混乱的一个局面，是一个乱世。而这样的一个乱世之中，谁是忠，谁是奸呢？

其中的主角哈尔王子，就是在这个过程里面，逐渐地要面对不同的道德选择的问题。这个哈尔王子——也就是后来的亨利五世，他生命中有几个人相当重要。一个当然是他爸爸，他爸爸就老嫌弃他这个儿子不争气，一天到晚在外面瞎胡闹。

然后国王就很羡慕人家就生了个好儿子，那个人叫波西——亨利·波西，外号叫飞将军，是一个非常英勇善战、老派骑士精神的这么一个人。但那个人其实要造反。但国王反而觉得：“哎呀，怎么我生的儿子不像那样？”我这个儿子他老跟福斯塔夫。这个福斯塔夫虽然说是太子的朋友，其实他年纪很大，几乎可以当他爸爸。

于是这个剧里面就出现了两个爸爸的形象——一个爸爸是国王，希望儿子走上正道。另一个爸爸当然不是亲生爸爸，有点像养父的感觉。则是一个专门带着太子出去混吃混喝、瞎胡闹、嫖妓、喝酒，是这样的一个人。再一个对比，就是这个哈尔王子跟人家那个儿子波西，那个飞将军，听这个绰号就知道人家很牛，对吧？这么一个对比。

所以在这个情况底下，这个哈尔王子他人生道路怎么选呢？我们从这个剧一开始看到他是走上一条歪路。但是因为它是一个道德剧，历史剧要给我们道德教训。所以这个经历过道德抉择，我们就会看到他如何改邪归正，把他过去的那些好朋友远离了。然后终于走上正道、继承王位，成了一个对得起父亲、对得起国家、史上留名的英主——亨利五世。

亨利五世

所以这个剧的道德寓意，就是要我们学习这个哈尔王子，要做一个选择。这个选择就是：一边就是非常往下流方向的大胆，放纵的、亦父亦友的福斯塔夫；另一边呢则是这个波西飞将军，他的大胆则是一个追求荣誉的、善战的、而且很好战、脾气暴躁、一言不合拍案即起的那样一种人。

他要在两边修正自己，让自己的性情把握中庸之道慢慢去成长起来。那么你可以从一个角度讲，这个剧是一个王子回头记，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这就是它的道德寓意。在莎士比亚所有这些历史剧里面，你看到整个英国从最初的那种内乱衰败，怎么样逐渐有英主出现，终于达到了高峰——英国的复苏、统一，是这样一个故事结构。

恶棍VS英雄

福斯塔夫是一个莎翁笔下最有名的人物之一，很吸引大家的注意。他再坏也好，大家还是很喜欢他。因为我们当然很崇拜史诗里面的英雄，革命故事里面那些烈士。但是我们人心底总是有那么一些下流的欲望，总是有懒惰、懦弱、耍无赖的时候。于是福斯塔夫就会让我们听见我们心底的声音。

但是相对的，刚才我说的那个波西，他则是完全另一路。他是一个典型的戏剧里面出现的英雄角色，他虽然造反国王，但是他追求的是要恢复他应该有的荣誉。他觉得现在这个国王忘恩负义，这个国王骗了他们一起去推翻过去的老王，没想到他是个更糟的人，混蛋透了。而那个波西也知道他有个太子叫哈尔，是很不成气候的一个人，跟我哪能相比呢。于是他要起来造反，我们来看看他以下这段台词，你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

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一段文字，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个飞扬跋扈、有点像楚霸王一样的、有着悲剧性格、追求荣誉、喜欢打仗的飞将军——波西。他在跟他一堆亲戚，跟一些其他来结盟的贵族领主们，跟他们讲道理。然后它里面就表达出来了这种英雄性格。但是这个英雄性格跋扈到一个程度，你看到最后那一句，他要追求的那个荣誉，他要个人独占。他是一个个人英雄主义者。当然他的命运很悲惨，最后他不幸战死，死在了他一向最瞧不起，大家都觉得最没出息的哈尔王子的剑下。

“口述的语言”吞噬“诗意的语言”

我刚才我们读到那段，你看得出来这个剧的一个特色，事实是莎士比亚所有剧的特色。它的很多的这种对白都是押韵的，都是诗体的。那么特别是这些高贵的大人物，他们说话一说出来都是出口成章。

那么尤其是在谈一些很严肃的大事的时候，在朝廷里面商量正事的时候，用一种非常端庄但是又不会过于呆板的一种古文体来表达出来。但是一换到那些讲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市井社会的时候，莎士比亚马上又换了一种非常亲切、活泼，有时候显得非常淫秽下流的一种语言，那是散文体，用这样一个风格把它表达出来。

看到最后，你会发现这个剧，它是一个散文体的语言吞噬掉了这种属于贵族上流社会的典雅语言的这样一种虚像，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记得莎士比亚是一个语言上的大天才，他用老百姓的、活生生的、街头上的语言吞没掉了宫廷语言，其实要表示的是时代正在变化。

这个时代如何变化呢？比如说，这个剧里面有一幕非常有名的一个段落，里面有这么一个台词，就说道：“这个世间现在有无父自生的儿子、满是畸形的怪胎、季节换转了时序、有些月份仿佛睡着了，乃至于一下子就被跳过。”是这样的一个世代。

这个世代之所以乱，不只是贵族国王之间你争我抢，不只是一些主教也参与内战，更加是整个平民社会起来了，贵族正在没落。当然这并不是真正亨利四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真实事情，而是莎士比亚是把他所处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事情套进去了。他其实是以古写今，来写现在这个时代。

因为伊丽莎白时代就是贵族更进一步地被边缘化，贵族的权力进一步地被削弱，中产阶级兴起，市民阶级兴起。所以在语言上面他都给我们这种感觉，散文的语言、口述的语言要湮灭掉那种觉得很吸引人的诗意的语言。

但是那些散文语言，你千万不要以为就比起那些诗意语言要好翻译一些，恰恰相反。市井俚俗语言总是一时一个样子。因此，怎么样去掌握回那个时候的语言，把它准确地翻译出来，而翻译到中文你又觉得流畅、恰当，那就非常困难了。

《亨利四世》的翻译

这就要说到我们这本书的翻译者，《亨利四世》有好几个翻译版本，最新的就是我曾经跟大家介绍过的外研社的皇家剧院的《莎士比亚全集》，译得很好。但是，我要特别介绍吴兴华先生翻译的这个版本。

吴兴华，我猜大家都没听过，他是谁呢？曾经有人这么说，他是民国年代以来，继陈寅恪、钱钟书之后，第三代学贯中西、博通古今的大才子。当年他是大名鼎鼎的，他十几岁就写了一首诗——《森林的沉默》，震撼诗坛。以当年的现代诗水平来讲，完全是被他超越了。

那么同时，他十几岁去考燕京大学的时候，他的作文是震动校园，当时的中文系的系主任看了都觉得很惊诧，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怎么能够写得出这么好的一篇文章呢。他进去之后就上了外文系，很快他就觉得英语不是问题，于是他又去同时报名学意大利文、学法文、学德文，全部都考第一名。1949年之后，他被划为右派，很多事不能干，他就自修拉丁文跟希腊文，也学到了一个程度，甚至能够拿来翻译。

吴兴华（1921—1966），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

他不止语文学得多，他真正厉害的是什么？他的事件，他的学问。当年在燕京大学教过他的一些外国老师，出国之后也教了很多鼎鼎大名的学者，都说回忆起来，我这一辈子教过的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就有这个吴兴华。你看他写的论文，你看他写的诗，你看他写的散文，你看他的翻译，全部都是到了民国年间最高水平。

他最早引入《尤利西斯》让国人知道，开始研究《芬尼根的守灵夜》。但是同时，他又能够把现代诗用上了七言绝句，用上了我们古体诗的那种格律来写出来。讲到翻译，他晚年的时候最重要的翻译，是翻译里尔克，里尔克是改变中国现代诗坛的德国大诗人，以前冯至也翻译过，但是你比较起来你就会知道，吴兴华的翻译，是真的抓住了里尔克的真精神。把西方现代主义诗歌里面的那种崇高严肃，带进了当时中国的白话诗，还是比较喜欢抒情、浪漫的路子，完全带了一个新的血液进来。

那么到了晚年，他就开始翻译《亨利四世》，这实在是一个白话文翻译的一个高峰之作。这个《亨利四世》，是每个人说话都有每个人说话该有的样子，就像刚才我们读到的波西飞将军，读的那番话。而福斯塔夫那些开玩笑、下流的俏皮话，也是惟妙惟肖地被翻译出来。你再对照回英文，你觉得他的翻译实在是太准确，真的是所谓信达雅集于一身。

时代变了，他们注定要湮灭

《亨利四世》这样一个道德剧，说下来，到最后让我们看到的就不只是一个王子怎么样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它更加是让我们看到时代变迁，一些讲荣誉、讲信用的老派贵族，他们注定要湮灭。

比如说，在最后的那场国王的王军跟叛军相遇的时候，国王的另一个儿子——约翰王子，跟这个叛军的首领，大主教他们出来谈判。什么都谈好了，答应的条件都给，那么大家散伙回去吧。对方的兵一散，他马上当场就把那些叛徒的首领抓起来。人家当然马上就说，你这个是太不讲信用了，你怎么能够这样子？这个国王的儿子说这是上帝的意思。说得出这么无耻的话，还洋洋自得，这就说明什么？时代已经变了，这个年代的王族、贵族不需要再讲荣誉了，从政是很冷酷的。

于是这就指向了《亨利四世》的另一个命题。到底什么叫政治？什么叫从政？我们下次跟大家接着谈。

扫码观看本集完整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