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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由于交通不便，出门远行对于他们来说成了一件颇为艰难的事。怎样难法？须知古人陆上最快捷也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是马或马车，但又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能养或雇得起马，因而古时大多数人出远门都只能靠双腿双脚翻山越岭，走完一条又一条阳关大道或羊肠小路。而人一天至多能步行多远的路程？二、三十里就了不起了吧？如此算来，如果要到千里之外，得走多少天？途中可能会受阻于风雨天气，劳顿的身心也需要时不时地休整，这样走走停停，没有一年半载看来是到不了的。所以难怪古人进京赶考或出仕做官，总得提前一两年的时间，待到他们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之时，一个来回就耗掉了两、三载甚至四、五载的光阴，人生能有几个两三载、四五载呢？因而，远行、离别是让古人格外黯然神伤之事。当然，令古人心生伤感的还不是离别的时间之长、之久，还因为期间包含着许许多多难以预测的因素，比如死亡。出门的人也许会在途中遭遇各种凶险：山洪暴发、猛兽袭击、强盗打劫等等，并很可能会因此送命。于是，这远行、这离别就也许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分别，还可能是人生中最深刻、最痛苦的诀别，因为从此，也许天人永隔了。正是由于离别之后再见的渺茫——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使得出门远行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无论对于游子还是居留在家之人都一样。游子远行是出于无奈，如果不是为了功名、前程、生计，或为了别的，他也许根本就不愿离开为他遮风挡雨的温暖的家，不愿离开慈父老母、娇妻弱子、兄弟姐妹，不愿在严寒酷暑时节投身到骄阳烈日下或凄风苦雨中马不停蹄地去跋涉、在漫漫旅途中体验那份酸辛、像飘零的鸿雁那样孤苦。居留在家之人也不轻松，从游子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他（她）就得为他提心吊胆、牵肠挂肚、魂思梦萦，承受的是另一种痛苦的煎熬。如果分别的恰好是一对夫妻或情侣，那离别之情更是人难以堪的。这离别的男女所承受的苦楚也各有侧重、各有不同，远游的男子承受的主要是羁旅之苦、思乡之愁，居留在家的女人主要承受的是儿女之情、相思之苦。当然并不是说男人就不思念女人，但从总体上来说，男人的此种思念不如女人的缠绵悱恻、刻骨铭心，毕竟男人每到一处都可逛逛青楼，与那些才貌双全的红粉佳人吟诗作赋、谈情说爱，在软玉温香中获得暂时的慰藉，其漂泊之苦也因而暂得缓解。但女人就不同，古时的女人又不比现代女性，现代女人如果丈夫不在家了，正好可以趁机红杏出墙一下，搞搞婚外恋、一夜情什么的；古代女子在男人出门后却只能在寂寞深闺中独守空房、度日如年，因为她们是以丈夫为核心的，不能随便与丈夫以外的男人交往，有种种的清规戒律在束缚着她们。她们甚至不能随意步出家门，因为她们养在深闺。她们也没电视可看，也无网络可上，甚至也无书可读——她们大多不识字。这样就可以想见，古代的女子在男人离去后内心有多苦！如果她们正当妙龄，那苦会更加强烈。所以古代的女子在男人离去后即使风华正茂，也年华虚度，就像花草虽然美丽芬芳，却也徒然一样，因为已没有了赏花之人。离别之苦使得女人心神不定、恍若有失，最后连整理妆容的兴致都没了。“女为悦己者容”，既然那悦己之人已不在身边，还打扮干什么？扮给谁看？不如就任其蓬头垢面吧，于是唇也不涂、粉也不擦、头也不梳，一副邋遢婆的样子。《诗经》里面有句诗：“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写的就是女人自男人出门后无心妆扮的情况，想必那女人自男人走后就再也没梳过头，，以致头发乱糟糟得像个飞蓬，一副形容枯槁的疯婆样。女人不但无心妆扮容颜，更是无心弹奏琴瑟，致使琴被搁置一边，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女人见了都觉得惭愧，“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啊，但能怎么办呢？她哪里还有心情弹琴唱曲？她的心早已随行子远去。以上种种，可以见出，远行、离别对于古人来说，确是艰难的、苦涩的、沉重的。但也正是因为这苦涩、艰难与沉重使得远行、离别成了古人生活中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而且是一件大事。既如此，就必得有一种比较庄严神圣的仪式来彰显其非同寻常与重大，这仪式就是：送别。由于出门后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所以古人分外重视离别的仪式，这重视又使得这仪式具有了深层的意味。古人最隆重的送别仪式就是为游子设宴饯行，这宴席可能设在家中，也可能设在长亭古道边。如是设在长亭古道，那是亲友陪行子走了很远，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所以送至阳关处，决定在此分离。临行前，摆上酒菜，让行子踏上征程受苦受难之前最后饱餐一顿。但这一天，即使美酒佳肴，在行子或居人的嘴中都全变了味。分别在即，敬酒、唱歌、弹琴都是免不了的。还有远道而来的朋友，匆匆赶在行子出发前来见上一面，以显示他们的深情厚谊。但尽管依依不舍，那一刻终于还是来了，行子对亲友深深一揖，便转身义无反顾地踏着夕阳芳草或骑上征马绝尘而去。送行的人则泪眼迷离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路的尽头。毫无疑问，离别是令古人的内心充满悲伤的，难怪江淹在《别赋》的开篇第一句就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确实，世间最令人黯然神伤的莫过于生离死别。但古人的离别并不仅仅只有苦涩，并不仅仅只有悲伤，在那苦涩与悲伤的下面，还蕴藏着另一种东西：惊人的诗意和美。古人的离别是美的，虽然这也许只有局外人才能觉察，而置身其中的大多数古人意识到的更多的是苦。但还是有一些敏感的心灵意识到了，否则不会留下那些抒写离愁别绪、相思之情的诗篇：雨霖铃（柳永）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剪梅（李清照）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赏，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首写的是清秋时节离别的愁绪，一首写的是夫妇身处两地时的淡淡哀愁与相思。这些优美的文字告诉我们：离别是苦的，但更是美的。古人离别的美体现在多方面。一是意境之美。江淹在别赋中这样写：“故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柳永则说：“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都点染出了离别的环境与氛围。分离在冷落、凄清的季节发生，尤使人的内心倍感凄恻，于是益发使离别令人无法忍受；反过来，人内心的悲伤又加强了环境的清冷。这样，外在的景物与人内心的情感融为一体，构成了离别时一种独特的境界，这境界是诗意的，又是美的。二是离愁别绪之美。江淹这样写行子出门时的心境：“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远行的那天，行子由于内心悲伤，因而感觉风声、云色都与往日的不同，周围的一切也都着上他的离愁，明明是他不愿离去，却偏偏说是车、船、马留恋不走。这种感觉、这种情思是别致的。居人的离愁之美又是另一种情状：“居人愁卧，恍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罹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自行子走后，居人恍若有失，一颗心无着无落，只能在百无聊赖中打发时光：看日落西沉时墙壁的色彩如何黯淡下去，月亮升起时屋顶怎样开始闪烁着清辉，园中的植物是怎样蒙上了霜露……甚至干脆虚掩起房门，在房屋之间巡行，一次次漫不经心地抚弄着那些虚凉的帷幕，体会着人去楼空的孤寂之感……三是送别的仪式之美。梁实秋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写道：“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古时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支骊歌、灞桥折枝杨柳，甚至在阳关敬一杯酒，都别有意味”。弘一法师李叔同在其所填的一首歌词中，更是充分描绘了古人送别场面的诗情画意：“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古道、夕阳芳草、晚风杨柳、笛声浊酒，都是离别的意象，都是美的象征。送别之美还不仅美在场景的诗情画意，更美在人与人之间依依惜别时所体现的深情厚意，美在其中的“意味”，因为这充分展现了人性内在的美好。如汪伦给李白的送行就充分体现了朋友之间的情意之美：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李白刚要走，汪伦就踏歌而来了。诗里没有伤感，只洋溢着诗人由于感受到友谊而发自内心的欢愉。诗人由于天性的乐观豪迈，离别也就没有一般人那么儿女情长、多愁善感。这也许也是古人中最轻松的离别。此外，历史上还有一次非常著名的离别，即《史记》所记载荆轲刺秦王的易水之别，展现的是人性的另一种美好。荆轲为报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明知出使秦国等于去赴死，但还是要去。离别的那天，太子丹及其宾客为荆轲送行，他们一律身穿白衣、头戴白帽。到易水边上，荆轲的友人高渐离击筑，荆轲则唱起了歌。一开始，歌声非常悲惋苍凉，唱得在场的人无不垂泪流涕，大家都知道，荆轲此去凶多吉少，很可能一去不回，因而所有人心里都充满了感伤。后来歌声又变得慷慨悲壮，其中有一句歌词还非常著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又使得在场的人怒发冲冠、慷慨激昂。荆轲出使秦国主要是为报答太子丹的知遇之恩和履行自己的诺言，这种感于恩义、重于所托、言必行、行必果之举使得这场分离超出一般意义上的生离死别，因而这样分别的场面决不仅仅只有悲伤，它还闪烁着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人性的精神光辉。而这光辉使得易水之别具有了慷慨悲壮之美，并使之成为千古绝唱。古人的离别还美在别后的相思。分别后，由于会长时间音信杳无，因为古人唯一的通讯方式是写信，但交通的落后致使一封信的来回得两三个月，甚至更久。这样，在相见无期、音讯阻隔的期间，游子与居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们对彼此的思念——一种心有灵犀、秘而不宣的“交流”。江淹这样写女人自男人走后其相思的情状：“春宫闭此春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青兮昼不暮，冬 凝兮夜何长！”春去秋来，女人在苦苦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却不知丈夫的归期是何时，于是在漫长的时日中度日如年，在每个白天盼望着暮色的降临，在每个夜晚盼望着天明的到来，她的盼望随四季而流转。这样的思念何其苦，又何其缠绵！李清照则这样写与丈夫两地分居时的情思：“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在淡淡的闲愁中，又有着心心相印、彼此牵挂的欣喜，这是相思的另一种美，而且这种美被形诸笔墨，变成了艺术品。由于古人倾诉离别之苦、寄托思念之情的唯一方式是写信，因而“信”也成了古人离别之美的部分。分别多时，一封满载真情厚意的信函会予人多大的慰藉！于是“信”成了温暖的象征、情意的象征。正因为“信”起到了互递人类心声、传达人类情意的作用，古人便用一个很诗意的词来指代写信：鱼雁传情，“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信也是相思的一部分。所以，古人的离别虽苦，也美。实质上，这苦就是美，没有苦就没有美；有多苦，就有多美。古人离别的意境是唐诗宋词的意境，古人的离别就是唐诗宋词。不同的是，唐诗宋词是可以写出来的，古人离别的情意却非笔墨所能形容，“虽渊、云之墨妙，严、乐之笔精；金闺之诸彦，兰台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辩有雕龙之声，讵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纵有高妙的才能、生花的妙笔，也难道离别之情于万一。可惜今人已很难领会古人离别的那份诗意和美了。今时的交通太发达，几百公里的地方，几个小时的汽车便可到达；几千公里的地方，几个小时的飞机也可飞抵。加之通讯也发达，电话、手机、网络，随时随地可听见对方的声音，上网则可马上通过视频看见对方。如此一来，今人再不可能感受那种黯然销魂的离别之苦，再也不知道“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滋味，再也不会依依惜别、难分难舍，再也没有刻骨的相思，再也不会写信……所以，既然不能体会那种苦，当然就不可能领略那种美。这样，我们便也永远地失去了一种珍贵的东西——一种惊人的诗意，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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