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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案的背后，是权斗。而要冤案得雪，需要新的权斗。
为什么这么说，您且看下文。
清同治十二年10月11日的黎明，天色刚微微发白，一名老妇人急匆匆赶向杭州府余杭县的县衙去报案。她在状纸上说，自己的儿子死因不明，恳请县太爷去帮她查明真相。
原来这位老妇人的儿子叫葛品连，是豆腐店的伙计。前一天葛品连暴病身亡。死的时候，他的母亲、妻子毕秀姑还有房东都在现场，当时没有人发现葛品连的尸体有什么异常，葛母还亲自为儿子换上了寿衣，
可是到了夜间，有淡淡的血水从葛品连尸体的口鼻中流出，这让葛母怀疑儿子可能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害死的，但她又不确定是谁，所以这才在第二天一大早跑去衙门报案。
1. 妻美夫丑传桃色绯闻
当时余杭县的知县是刘锡彤，他接到案子之后，立马带上法医和衙役去查看尸体，就在刘锡彤前往葛家的路上，旁边的幕僚和衙役给刘锡彤聊起了关于葛品连妻子毕秀姑的绯闻。
毕秀姑年轻貌美，水灵可人，因为常常穿一件绿衣服，围一条白裙子，所以街坊邻居都叫她“小白菜”。而葛品连，身材矮小，相貌丑陋，和卖烧饼的武大郎没什么两样。
这对妻美夫丑的小夫妻，都是社会底层的普通老百姓，一家老小全靠葛品连在豆腐坊的微薄收入维持。他们买不起婚房，婚后就租住在余杭县的举人老爷杨乃武的房子。杨乃武夫妻对小白菜非常好，还常常邀请毕秀姑一起吃饭，杨乃武还亲自教小白菜读书识字。
这下可就出事儿了。
鲁迅先生在《而已集·小杂感》里说：中国人“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凭借丰富的想象力，久而久之，坊间就有传言说，这个小白菜与杨乃武有私情。葛品连因为相貌丑陋而自卑，经常担心年轻貌美的妻子会红杏出墙，所以一听到传闻，就信以为真，还一度和小白菜发生了口角打斗。
谣言猛于虎呀，小白菜和葛品连只好远离是非之地，搬出了杨乃武的房子。可是刚搬到新房没有几个月，葛品连就暴病身亡了。那葛品连的死，会不会就是小白菜与杨乃武通奸，然后谋杀亲夫呢？
2. 借桃色绯闻，县太爷要造冤案
知县刘锡同，对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毒杀武大郎的故事很熟悉。他一听到小白菜和杨乃武的桃色绯闻，心里非常高兴，终于有机会把杨乃武套进案子里，定他个通奸杀人之罪，然后置他于死地。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判官断案，是要本着无罪推论去的，可是刘锡彤从一开始就奔着制造冤案，杀死杨乃武去的。
刘锡彤来验尸的时候，尸体已经开始膨胀，肉色红紫，口鼻里有血水，立马认定这是“中毒身亡”。之后，刘锡彤将小白菜带回府衙，诱供小白菜招认，与杨乃武有私情，然后毒杀葛品连。
小白菜坚持杨乃武除了教她读书识字之外，两人并没有奸情，也没有毒杀葛品连。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很快就开始逼供，经过一天一夜的诱供和逼供，小白菜在第二天就“承认”十月初五从杨乃武那里拿来砒霜毒死了葛品连。
刘锡彤一拿到小白菜的招认罪书，立马向杭州府申请革去杨乃武的举人功名，并将其抓捕归案。
3. 县府省紧密抱团，杨乃武被判死刑
杨乃武被抓，杨家人也马上展开了申诉。
他的堂弟杨恭治、妻弟詹善政到县衙申诉，说十月杨乃武的丈母娘病逝，从十月初五，杨乃武就在城外的老丈人家守丧，数十个人都可以作证，所以杨乃武根本就没有作案时间，不可能将砒霜交给小白菜。
但是刘锡彤对这些证人和证词，一概置之不理，还让衙役把这些人赶了出去。之后，刘锡彤就将卷宗移交给杭州府，请知府陈鲁来定罪。知府陈鲁与刘锡彤关系非常好，刘锡彤又给陈鲁说了杨乃武的“斑斑劣迹”。
那这个举人杨乃武，有哪些“劣迹”，让知县刘锡彤如此痛恨，非要置他于死地呢？原来杨乃武借着举人的身份，动了知县刘锡彤和县衙一众衙役的奶酪了。
要说这余杭县，它是清朝漕米的集中地，小百姓要交粮，收粮的府衙差役就靠着手里的那点小权力，对小粮户克拿卡要，谋取私利。
交银子要交火耗，交粮食要折耗，量米的时候故意用脚踢三脚，让粮食溢出来，掉在地上的粮食不允许农户捡，这些粮食就装进了他们的口袋，可以说从底层衙役到知县刘锡彤，都在挣这些灰色收入。
杨乃武有举人身份，享受国家特权，所以这些寄生虫从杨乃武那里捞不到什么油水，如此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罢了。
可是杨乃武偏偏性格耿直，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经常替受欺负的小百姓写状纸，状告贪污舞弊的粮吏。他还亲自替百姓交粮，坚持不交火耗、折耗，不准衙役踢米，衙役们也没办法，老百姓是高兴了，可这就断了这些收粮衙役的财路了。
刘锡彤曾经拘传过杨乃武，申斥他不要多管闲事，没想到杨乃武不屈不挠，愤恨不平，还写大字报讽刺刘锡彤，所以余杭县衙从下到上，没有一个不恨杨乃武的。
陈鲁听了刘锡彤的话，也非常讨厌杨乃武破坏官场潜规则，所以一开审，就对杨乃武严刑逼供，又是跪钉板，又是跪火砖，上夹棍。杨乃武几次被折磨地昏了过去，实在熬不住，只能屈打成招，承认是自己给小白菜砒霜，毒死葛品连。
然后陈鲁判小白菜凌迟处死，杨乃武斩立决。
被知府判了死刑，那小白菜和杨乃武就必死无疑了吗？还不是。因为根据清朝的规矩，知府判了死刑，还要提交省里的按察使和巡抚审核，这两层审核之后再交到刑部，刑部批文下来，罪名才能正式确立。
但是，司法流程再健全，也要人来执行。
浙江省按察使虽然承担着核查重任，但在实际工作中却是在走流程，不问犯人，也不问证人，看看下面呈上来的案卷，就认定原审无误，然后将案子上交给了浙江巡抚杨昌濬。
按规定巡抚接到死刑案，必须重新审核。那杨昌濬是怎么做的呢？
他没有亲自去查案，而是派了一个候补知县到余杭区调查。这个人到了余杭县，就住在县衙里，刘锡彤对他是盛情款待，然后找了几个安排好的证人随便问了问，临走时又给了他一笔钱，这个人就以“情况属实”交差了，这分明就是玩忽职守，贪污受贿嘛。
但杨昌濬不管，接到回报，就大笔一挥，核定杨乃武死刑，并呈报给刑部，只要刑部批文一到，杨乃武就会人头落地，小白菜更是要被凌迟处死。
就这样一桩有意栽赃陷害的冤案，就这样走完了县府省三级的手续。
杨乃武与小白菜真实照片
4. 上京告御状，案件发回重审
难道杨乃武和小白菜就要这样冤死了吗？
没有，他们还有翻案的机会。小白菜是无力伸冤，但杨乃武和家人没有放弃，他们决定去京城告御状。
杨乃武亲手写了一份陈冤状，说自己是屈打成招，然后姐姐杨菊贞、妻子詹彩凤一行人历经艰辛，走了两个多月到北京，请都察院衙门伸冤。
都察院衙门有责任核查民间的冤诉，但是地方官与京官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输送关系，所以都察院衙门里的官员，是能推就推，更不愿意重新审判。京官穷，地方官富，得罪了地方官，就没人给他们送银子了，这才是官官相护的本质。
果不其然，都察院直接把案子，打回浙江重审，而重审的人，还是原来的浙江巡抚杨昌濬。你想，地方官怎么可能承认自己造了冤案呢？所以巡抚杨昌濬接到重审的传文，勃然大怒。好你个刁民，不服从判决，还去京城告御状，好吧，重审就重审。
这第二次重审，立马变成了对杨乃武和小白菜的再次迫害，两个人再次被打得死去活来，再次对罪行供认不讳。于是继续维持原判，再次向刑部递交报告。
啊，这不是要把人逼死嘛。
走到这一步，杨乃武把所有正常的司法程序都走完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曾经是多么天真，竟然自信地相信，可以通过大清王朝正常的法律途径为自己洗冤。可是这次，现实给他上了一课。
接下来，就要到这起冤案，最精彩、最关键的部分了。
5. 两派大臣斗法，杨乃武获得一线生机
杨乃武蒙冤，身心遭受巨大创伤，痛定思痛，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走正常的司法渠道，救不了自己，要想洗脱冤屈，只能找其他办法。
小白菜是普通老百姓，毫无办法伸冤，但杨乃武可不是，他是举人，他有一些家底，也有自己的人脉圈子，只是他之前不屑于启动而已。
那杨乃武会怎么自救呢？杨乃武苦思冥想，让姐姐杨菊贞去找三个人。
第一个人是内阁中书汪树屏，杨乃武与他是同年，而汪树屏的爷爷担任过内阁大学士，哥哥汪树棠在都察院衙门做官。
第二个人是吴以同，这个人和杨乃武是同学和同年，关系非常好，而这个吴以同虽然没有当官，但他是东南首富胡雪岩家里的家庭老师。
第三个人是夏缙川，他和杨乃武关系也不错。而夏缙川的堂兄夏同善是浙江有名的才子，进士出身，担任过江苏学政、兵部右侍郎，很受慈禧太后的赏识，杨乃武案发时，他正丁忧在家。
夏同善丁忧期满要回京，胡雪岩为他饯行，吴以同作陪时，就将杨乃武的冤情向夏同善述说了一遍，夏同善很同情，答应回京斡旋。吴以同又介绍杨乃武的姐姐杨菊贞见胡雪岩，胡雪岩赞助了杨家一笔钱，作为今后申诉和生活的费用。
有了这些人的帮助，同治十三年九月，杨菊贞和詹彩凤第二次上北京告御状。到了北京之后，夏同善介绍杨菊贞访问了浙江籍的京官30多人，争取了浙江籍京官的普遍同情，做好了舆论和组织上的准备。然后，夏同善又找了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
翁同龢对杨乃武的遭遇也很同情，他就把案件面陈了慈禧太后，请求重视此案。至此，杨乃武的案子算是“上达天听”，连太后都知道了。
你可不要认为京城的这些官员只是同情杨乃武，不是的。他们是要用杨乃武的案子，作为棋子，打击政治对手。
翁同龢是江苏人，和浙江籍的京官们一起组成了“浙江帮”。而江苏、浙江一带在太平天国运动期间被太平军占领，后来被湘军收复。所以江浙一带的州县，都掌握在湘系派别的人手中。
江浙一带的官僚士人，早就对湘军系不满了，而杨乃武冤案涉及湘系许多官员，如果能够推翻重审就能灭湘系的威风，治这批人的失职之罪，腾出空缺。
这个局面，可能杨乃武也没想到，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的案子已经从谋杀案变成了政治斗争的棋子。但话说回来，如果没有两派官僚集团的内斗，杨乃武可就真的没人给他说话了，等着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6. 想要翻案没那么容易
很快杨乃武的转机来了。慈禧太后迫于浙江帮的压力，答应了重审，但又受湘系官僚的压力，还是指定由浙江巡抚杨昌濬负责。杨昌濬接到命令后，必须重审。
开始，他委派湖州知府许瑶光审问。许瑶光左右为难，既不敢得罪之前审案的系列官员，又不能不认真审案。审问时，许瑶光没有动刑，杨乃武、毕秀姑都翻供，当堂呼冤。证据和证人也经不起推敲。许瑶光知道杨乃武是冤枉的，采取了拖延战术，审了两个多月不敢定案，也没有上复。
这下浙江帮官员忍不住了，请另派大员前往浙江审办此案。慈禧直接委派新任浙江学政胡瑞澜重审。杨昌濬得知胡瑞澜重审后，找胡瑞澜“交流感情”，找来宁波知府边葆诚等人来帮同审理。
边葆诚是杨昌濬的同乡、刘锡彤的姻亲。审案的时候，他基本架空了胡瑞澜，日夜熬审杨乃武和小白菜，杨乃武两腿被夹断，小白菜十指拶脱，还被铜丝穿入乳头。二人熬刑不过，再次“供认不讳”。
最后，胡瑞澜再次以杨乃武“斩立决”、小白菜“凌迟处死”的结果上奏。湖南帮拧成了一股绳，大小官员都认为杨乃武案铁案如山。
这次重审，浙江帮输了，杨乃武又陷入了绝望。
但是浙江帮并没有认输，他们总结教训，认为只要杨乃武的案子还在浙江审理，就不会有公正的结论。因为湖南帮的官员把持着地方实权，自然不会让杨乃武翻案。
于是，浙江帮官员开始更大规模的联动，要求在北京重审。慈禧太后有点犹豫，因为将案子提京审讯，就是对浙江地方官员的不信任。但慈禧也不想湖南帮做大，所以权衡再三，慈禧还是下旨，将杨乃武案的所有人证、物证和案卷提京审问，交刑部彻底根究。
杨乃武的案子本来就很简单，没有证据，很快就审问清楚了，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杨乃武和毕秀姑毒杀了葛品连。
第三天，刑部开棺验尸，司官验、堂官验、仵作验，验得尸骨牙齿及喉骨皆呈黄白色，没有服毒痕迹。刑部官员询问了多名有经验的仵作，大家都认为葛品连并非中毒身亡。于是，真相大白，杨乃武和小白菜是被冤枉的。
7. 沉冤得雪，但杨乃武还是死了
杨乃武和小白菜蒙冤，那造成冤案的数十名官员该如何处理呢？
这又是一番激烈的政治争斗，江浙派官员要求严惩，湘系派官员要求不处分，双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结果刑部在真相大白后的几个月里，还拿不出处理意见来。
最终在光绪三年的二月，慈禧太后终于对杨乃武案下了处理决定。
故意制造冤案的余杭知县刘锡彤革职，发配黑龙江效力；浙江巡抚杨昌濬、浙江学政胡瑞澜、杭州知府陈鲁、宁波知府边葆诚等人革职查办，相关的官吏、幕僚、仵作和参与伪证的一干人等都统统惩罚。
此案过后，浙江几十个官帽落地，湘系势力元气大伤。而小白菜因为不避嫌疑，招致绯闻，被杖八十；杨乃武不遵礼教，革去举人，杖一百。
四年的官司，让杨乃武身体残疾，家财耗尽。他出狱后生活困难，只能依靠亲友帮助，赎回了几亩桑地，以养蚕种桑为生。小白菜出家当了尼姑，了此残生。
杨乃武是活了下来，但是那个敢和官场陋规斗争的杨乃武，最终还是被刘锡彤杀死了，之后他再也没有胆气和锋芒替百姓写状子了。
可叹，可怜！
在古代中国，小人物的悲剧，在于与权力毫无私交。如果杨乃武不是举人，没有官场上的私交，他还能逃出生天吗？思之令人胆寒齿冷。
素材来源：《泛权力：透视中国历史上的权力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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