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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因科技而变得安全方便的大楼里，反而有可能是进入了无人问道的独居密室，大门一关，你就成了孤岛，与谁也没有关联。”陈雪说。
作者 | 石灿
编辑 | 杨晶
不少人是奔着杨颖（Angelababy）去看网剧《摩天大楼》的，因为她饰演的角色钟美宝在第一集就死了。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杨颖参演过的影视剧槽点无数，演技很差；但这次不少人发现，“原本想看笑话的，但看了一集后，发现真香。”
钟美宝在小说《摩天大楼》里是一个“既漂亮，又充满争议”的人。她27岁，清秀靓丽，工作勤快，体贴人意，八面玲珑，有自己的咖啡店，小区的人们都与她交好。
不过，《摩天大楼》的作者陈雪最初在创作这部小说时，并没有钟美宝。直到开始写第一个故事时，陈雪才逐渐想清楚，故事里必须有一个谋杀案，才能把所有人串联起来。于是，钟美宝“不幸”成了谋杀案的死者。
陈雪在成都片场看了钟美宝死亡的那场戏，她评价，“我真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说中的所有人都围绕“摩天大楼”在运转。生存和发展，逃避与宣泄，孤独和疏离，钢筋水泥与人相互异化。陈雪亲身经历过这么一个阶段，她在长达四年左右的时间里一直在思考，人如何与城市化进程抗衡，直到2015年《摩天大楼》诞生。
我们联络到了陈雪本人，她讲述了小说《摩天大楼》诞生的全过程，也包括她的个人成长简史。
作家陈雪，图源：受访方提供
为什么要写《摩天大楼》？
2002年，作家陈雪刚从台湾地区中部搬到台北市，先后租了两个地方都不太满意，最后和朋友骑着摩托车，找到一栋摩天大楼居住。
那是一栋地上41层，地下6层，可容纳1300余户人家的大楼。
大楼出口正对着一座立交桥，她一开始根本无法看见大楼的全貌，只看到一排店面沿着路边一迳向前，占据了马路的一侧。
“我知道那栋楼很高，却不知到底有多高；那栋楼很宽，占地很广，会有一种它占满了整个视野的感觉。”陈雪回忆道。
摩天大楼兴建于20世纪末，建造者希望将它打造成一个便利、繁荣、能承载梦想的天空之城。它坐落于中和区，周边并不富裕，但地理优越，与台北市仅一河之隔，因而房价也低了近1/3，搭乘汽车很快就能进入台北地界，享受都市之丰，因而它又成了台湾无数中南部地区年轻人“北漂寻梦”的归属地。
陈雪便是“北漂”群体之一。
她和朋友甫一走进大楼一层大厅，宽阔气派，富丽堂皇，还有数位保安值守大门，看管安保系统，就像酒店大厅一样。
前来接待的中介带他们上楼看房。他们从第十四层电梯走出，一整排带窗的走道赫然出现在面前，一侧是一扇扇房门，门上有牌，上刻房号。
中介打开一门，迎面而来的是一整片玻璃窗，可以望向蓝天与远处群山。陈雪从楼上往下看，房屋、人、车都缩得很小很小。
中介对她说，“我们这栋楼，最珍贵就是这扇窗。”
陈雪看见那扇窗，便喜欢上了那间房。“我觉得望着那扇窗户，我一定可以写出很多很好的小说。”陈雪说。
2003年，她买下28层的一个小房子。此后，她住在里面专职从事文学写作，在那儿写出了五本长篇小说。
作家陈雪，图源：受访方提供
住在摩天大楼期间，陈雪每天都会到大楼的中庭花园走走，有时去运动，有时去洗衣服，大楼里，人们出出入入。她因为寄存在大楼一层邮递柜的邮件多，借此常跟保安聊天，相互吐露。
陈雪感觉大楼的生态与她以前住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这栋大楼住户超过两千人，楼下有便利店，大型超市，银行，诊所，花店，咖啡馆，还有一个美食街，几乎自成一个小世界，可以不离开大楼，就能完成生活所需。
作为一个小说家，自然会被这彷彿社会缩影般的大楼给吸引。陈雪开始构思，她最初想写的，是那一间间她无法打开的房间，以及背后人们的故事。
陈雪试着练习写人物素描，保安、水电工、阿姨、中介、健身教练、住在大楼里附近诊所的医师、在附近小学教外语的外国教师，以及一些各行各业她想象中的住户，都成了她练笔的人物。
不过，一切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陈雪身在大楼时，常感觉大楼好大，就像迷宫一样。她知道有很多故事可以写，但却不知道要从何写起。她无法捕捉到摩天大楼对她的真正意义，她不想只是很猎奇地去写一些都市传说，或是发生在大楼里的捕风捉影的八卦。
于是，她转过身，先写了其他主题的长篇小说。
2010年，陈雪搬离了那栋楼，与恋人在摩天大楼不远处的巷弄里租了一个四楼的公寓，附近有幼儿园和铁工厂。与摩天大楼里一关上窗户就与世隔绝的状态截然不同，公寓生活鸡犬相闻，隔壁邻居煎个鱼，陈雪都会闻到油烟味。这种反差总会令她再想起那栋楼。
有一次，陈雪去大楼附近的银行办事。她走出了几条街，突然回头，大楼还在那儿，“像一只巨兽蹲伏，好像在瞪视着我，它好像在呼唤着我，问我，那本小说你什么时候才要开始写？”
陈雪终于想清楚了，摩天大楼在书里更应该是一种象征，一种意义上的存在，它如何对置身其中的人产生影响，这才是关键。
那一瞬间，陈雪决定要写“摩天大楼”。
“我发现真正孤绝的是我自己”
陈雪从2011年开始写《摩天大楼》。她把之前的素描本打开，把计算机档案都调出来。那时，她描绘的人物素描已经达到一百人，“我逐一看过，但觉得都不是我要的。”
陈雪把人物档案推翻，重新开始写。
陈雪以前的作品都描绘人内在的省思，细腻的人物感情变化，很少一次描绘这么多人物。写来写去，她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后来她发现，她要用结构的方式来写这座楼，也就是像建筑工人盖房子那样，先把大楼结构搭建起来，然后逐一填补各个部位细节。
她决定从一楼入口开始写。很快，第一个故事完成了，主角是负责守大门的保安谢保罗。他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银行工作，与女朋友筹备婚礼买房期间，开车撞死一个人，从此人生跌落谷底。后来她又写了另一个保安李东林。
开始写谢保罗时，陈雪逐渐清楚她要写的故事里，必须有一个谋杀案。
一般情况下，要把这一座大楼的人相互结合起来很困难。因为人与人的关系非常疏离，保安认得住户，住户却不认得他们。
住户大多是这个社会的中产贵族，平时出入大楼匆匆忙忙，享受一切荣华富贵，大楼的建设与他们无关。反而是那些被忽略的人——保洁阿姨、保安、水电工、清运垃圾的低阶工作人员，支撑起了一座大楼的基础。而谋杀案要做的，就是把这栋楼的人惊醒，让他们开始警觉这并不是一个密不透风、如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密室一样的地方。
于是，陈雪写出了钟美宝这个角色，成为悲剧的主角。人们发现她死在自己房间，身上的伤痕历历在目，显然生前有过撕扯。
与钟美宝相关的人被警察叫去一一问话，问得越多，越发现钟美宝身后的秘密越多。关于她的一个简易画像也逐渐浮出水面：她拥有不堪的童年，美丽且有争议的美貌，精神异样且嫌弃她的母亲，性侵且家暴过她的继父，相依为命的弟弟，多线并行的恋情……
在询问中，每一个相关人的身世经历秘密也浮出水面。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在这座摩天大楼里，每一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欢喜或悲伤，挣扎或平静，热闹或孤独。
“我们生活在因科技而变得安全方便的大楼里，反而有可能是进入了无人问道的独居密室，大门一关，你就成了孤岛，与谁也没有关联。”陈雪说。
2008年，陈雪患上一种免疫系统的疾病，以至于有一整年的时间她都在求医问诊，到处看医生，后来也失恋了。那段时间，她一个人非常孤独无助，一个人住在房间写生活、写作。
“那时我常感觉这么大一栋楼，我认识的人却不到五个，我可能病死在大楼里也不会有人知道。”一个人很难外出觅食，她找了一个阿姨，每周去她家里煮几次饭、洗衣服、打扫房屋，帮她采购生活用品。阿姨的到来，拯救了她。
因为这段经历，陈雪在《摩天大楼》里加入了作家吴明月和保姆叶美丽两个角色。“吴明月有一部分我当时的写照，我虽然不是惧旷症（也称出门恐惧症），但由于身体严重不适……我连公交车都不敢搭，很怕在车上昏倒……这让我联想到有惧旷症的病人。”
无论是小说版《摩天大楼》，还是影视剧版《摩天大楼》，角色身上都有陈雪个人的经历投射。
小说《摩天大楼》封面，图源：受访方提供
搬走之后，有一段时间陈雪又回到摩天大楼28层的那个房间，还是会有“哇，这里的景观好美”的感觉。在大楼居住时，更多时间放在创作上，某种程度上，大楼的冰冷和她融为一体，陈雪在想，不要被大楼异化，与他人产生连接很重要。但她没有走出那一步。
其实，摩天大楼的经营者经常举办各种联谊活动，邀请大家在中秋节烤肉、元宵节猜灯谜，参加卡拉OK歌唱大赛，很多住户会在夏天去中庭的露天游泳池游泳，大人和小孩的笑声非常热闹。这座摩天大楼并没有阻止人们往来，它反而努力提供了很多便利的设施，希望人们参与，彼此相识，“我发现真正孤绝的是我自己。”
2015年，陈雪的“摩天大楼”盖起来了。
这座“虚拟大厦”被设定在台北市周边，楼高150米，相当于150亿张厚度0.1毫米的100元人民币纸币，地上45层，底下6层，能容纳3000住户。规划整齐划一，管理井然有序，它象征着上个世纪末的野心与欲望，也是台北城市社会的一个缩影。
在这栋虚拟的“摩天大楼”里，故事按四个部分徐徐展开，结构颇有心机。第一部分是美宝死后所有人的人生轨迹，以第三方陈述展开；第二、第三部分是在被警察询问时，每一个有可能成为凶手的嫌疑人回忆；第四部分讲述美宝案件后一切归于平静的大楼生活。
哈佛大学教授、学者王德威在小说导读中写到：“恶”是陈雪创作的关键词，也是她在描述各种精神创伤与爱与奇观的终点。
什么是恶？在陈雪笔下，恶是家族堕落的宿命，是父权淫威的肉身侵犯，是社会多数暴力和资本暴利，是异性恋监视下的欲望流淌，是难以诊断的病痛，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成都片场与“老友”相遇
1997年，陈雪27岁，写了一部短篇小说叫《蝴蝶的记号》。2004年，它被改编成电影，林志坚是这部影片的摄影师。他曾连续两次提名香港金像奖最佳摄影奖。
片子在戛纳电影节播放时，被导演陈正道看到，他很喜欢影片的拍摄风格，找到林志坚，他们在2006年拍出了电影《盛夏光年》，五月天主唱阿信创作、演唱的同名主题曲《盛夏光年》提名了2006年金马奖最佳原创电影歌曲奖。
后来，陈正道和林志坚还合作了电影《催眠大师》《重返20岁》和《秘密访客》，被视为“最佳拍档”。
2019年7月，《摩天大楼》剧组在成都拍摄，陈雪去片场探班遇到林志坚，他告诉陈雪，他就是电影《蝴蝶》（改编自《蝴蝶的记号》）的摄影师。陈雪感到惊喜，没想到他们三个人会因为《摩天大楼》相聚在一起。
促使他们相聚的事由要从前两年说起。
2018年11月，一份剧本大纲被传到企业影视副总裁方芳手里。剧本大纲讲了8集故事，故事发生在一栋大楼里，一个漂亮的女孩儿死亡后，引发了多个人物辩解的罗生门事件。
“它是悬疑剧，但和传统刑侦探案剧不一样，我们把它定位为都市悬疑剧。”方芳说，“它的看点不在于破案和推理，而是一个悬疑外壳包装下女性群体觉醒的故事。”
方芳带领的制片团队被这个故事打动，“女性觉醒比较符合当下社会女性的心声，在价值上也更加女性力量。”
企鹅影视内部每年在做战略规划时会留出10%的机会给到创新项目。这两年短剧集类型片兴起，爱奇艺、腾讯视频都投入大量资源专研这个领域的影视作品。2018年，以女性为主角的韩剧《天空之城》和美剧《致命女人》在市场上取得成功，国内网剧市场缺少这类影视剧。
《摩天大楼》既有悬疑，又有社会女性话题，刚好被划入短剧集创新行列中。但短剧集要挑战观众常年形成的追剧习惯，制片团队在寻找拍摄团队时非常谨慎。
在小说《摩天大楼》最早改编阶段，制作团队就确定了陈正道。他在悬疑电影领域已经有《催眠大师》《记忆大师》两部口碑和票房都很好的作品，此前他也拍摄过一些关于女性题材的电影。后来，许肇任、吴中天两位导演相继进入主创团队。
他们三人各自负责自己擅长的部分。方芳说，陈正道主要拍女性情感戏和悬疑推理戏，吴中天拍摄偏向于男性的动作戏和打斗戏，许肇任负责年代戏。而剧中的动画部分，他们找了制作过动漫《大护法》的团队，这部动漫的豆瓣评分为7.8分。
2019年7月，陈雪第一次到成都片场探班时，已经是傍晚。片场在一个毛胚楼里，她跟着工作人员走出电梯时，楼道里光线暗淡，却也能看到那些搭建起来的走道、房间，风格有点复古，很华丽，跟她小说呈现出来的气息不太一样，但是非常美，“我立刻就感受到陈导的美学与风格充分发挥了。”
到片场之后，导演让陈雪坐在导演监视器屏幕前看他们拍摄一场很重要的戏——钟美宝死亡的现场。陈雪看着杨颖饰演的钟美宝握着手机一次又一次打电话给弟弟阿俊，钟美宝压抑着眼泪跟弟弟告别。
钟美宝穿着洋娃娃的衣服，她的声音、微笑、泫然欲泣……最后，钟美宝躺在床尾等待死神降临。这是陈雪没有写出来的死亡场景，“我真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8月19日，陈雪第一次在腾讯视频上看到首播的网剧《摩天大楼》，当音乐响起，所有人物的镜头快速带过，那三分钟的画面彷彿概括了这几年关于这本小说与这部网剧的一切故事，“我非常感动。”
网剧《摩天大楼》给了陈雪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摩天大楼”，剧里的人互相认识，彼此相爱、相助，它建立了那种既现代，又不孤绝的大楼生活。
只有爱才是能够将人更好地连结起来的粘合剂。“我想，这应该就是一种更理想的现代生活吧。”陈雪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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