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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失去的公园》 迷宫不见了。一行行整齐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剥去了夏天的华盖和镜子那 永恒的不睡，这镜子重复 每一张人类面孔、每一只蜉蝣的 每一个示意。停摆的钟， 纠缠成一团的忍冬， 竖立着愚蠢雕像的凉亭， 黄昏的背面，鸟的啁啾， 塔楼和慵懒的喷水池， 都是过去的细节。过去？ 如果不存在开始和结束， 如果将来等待我们的只是 一个由无尽的白天和黑夜组成的数目， 我们也就已经是我们将成为的过去。 我们是时间，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们是乌斯马尔，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废了的罗马人的断墙，是这些诗行 所要纪念的那个失去的公园。 引子：——以下的文字，出自于真实的经历。文中提到的那个叫做桔子的女孩子，你现在还在拉萨吗？ 我想去墨脱。我就只想在公路开通之前，去一次墨脱，然后回来，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可是快出发了，却遇见了她。 她问我：为什么你要去墨脱？ 她问我：为什么你不去拉孜、昂仁、扎达？或者班戈、加里、巴青？或者堆龙德庆、达孜、墨竹工卡？甚至于西藏的任何一个地方，而非要去墨脱不可呢？ 她还问我：与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使墨脱，从这世上所有的目标地点中脱颖而出？使它成为你的首选？ 她最后问我：与你而言，墨脱和拉萨究竟有什么区别？去不去墨脱有什么区别？ 在我刚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不到五分钟，在我兴高采烈的只对她说了一句，我明天要去墨脱的话过后，她便紧接着问了我这许多问题。这让我不由有些恼火。 她长得很漂亮。这或许是她之所以如此自信而有勇气的对一个陌生人如此说话的原因。她长的很漂亮，这或许也是我尽管很恼火，还是没有拂袖而去，或者用更激烈的言辞将她的嘴巴堵住的原因。 我喝了一口啤酒，对她缓缓的说道：其实要我回答你的这些问题，等于要我给你去解释整个的生活。 她似乎对我的话语并不惊奇，想也没想，就说道：如果不是为了解释全部的生活，我们又何必去询问别人？ 她这话一说完，我忽然感觉当下的气氛马上就变了。我忽然觉得这场谈话开始变得有些意思了。也忽然对这场谈话发生了浓烈的兴趣。 我又喝了一口啤酒，说道：那好。我正好没事。不妨跟你胡乱的扯扯。 她说：好啊。我已经在拉萨闲呆了一个多月了。我天天都没事。我也愿意听听你的回答。 那场谈话发生在了拉萨北京东路上一个叫做岗拉美朵的酒吧里。几分钟之前，我走进了那个酒吧。想在那里坐坐。感受一下我久违了的游人或者拉漂的气息。顺便喝点啤酒，为自己明日的墨脱之行壮行。我就遇见了她。那个叫作桔子的女孩子。我和她坐在同一张桌子前，或者是为了炫耀，或者是出于兴奋，或者也是看她长得那样漂亮，所以在礼貌性的搭话刚开始时，我便对她说：我明天要去墨脱了。 然后她便告诉我，她叫桔子，却不爱吃水果。算是在拉漂和游客之间尚未明确定形的一种人。什么时候离开拉萨，或者究竟要不要离开拉萨，她现在还未决定下来。 她的原话是：我还没想清楚。 然后她便开口，向我问了一大堆我为什么要去墨脱的问题。开启了那场令我后来无比沮丧的谈话。 她紧接着说：在你开口之前，我倒是先想插一句，你之所以要赶在公路开通之前去一次墨脱，是不是担心公路一旦开通，你心中的那个墨脱就要消失了？ 我说：或者你说的，只是一个原因。不过也只占到百分之五十。 她眼睛眨了一下，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说：还是从头开始吧。你说为什么偏偏是墨脱？而不是另外任何一个地方。我觉得这里面有两层考虑。或者两种制约。一种是现实的制约。比如说去扎达，我倒是也想去。象泉河旁，看看古格王朝的落日，倒也唯美的很。可是问题是骑自行车，去往那样人烟稀少路途险恶的地点，人身安全毕竟有些危险。而墨脱呢。毕竟是去往林芝方向，气候温和，海拔较低，一路上风景又好。一种呢，是理想的制约。你说去堆龙德庆或者达孜，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在讨论的范围之内。远行，或者旅游的根本理想在哪里？首要条件，不就是离开自己熟悉的区域，而去往自己不熟悉的区域，从而看到一切陌生的、新鲜的的风景，以及人和事？另外理想一旦说起来，又是复杂的很。这理想本身，除了志向所趋，其实往往还经过了现实条件的调制，在其中掺杂了许多或许你自己也不能意识到的现实因素。何况理想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而生起之后，人们又往往会在之后，为之强加许多其实来自于理想之后的说辞，目的仅仅是为了加强或者美化自己的理想而已。所以我刚才给你说，回答你之前的那几个问题，其实就要解释整个的生活，就是这个意思。...。 她又眨了一下眼睛，说：就这些？你说完了？ 我说：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我只能这么给你说。但是如果从现在开始，我们俩可以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天荒地老，我觉得我也可以把这个话题一直给你说下去。一直说到我们俩都死去。关于无限的生活，怎可以用有限的话语去穷尽？ 说完那话，我肚子里忽然又冒出了一点不好的念头。原因是坐在我对面的桔子，当时用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我忽然觉得她当时的那种神情很美，让我心里不由骚动了一下。 于是我又补充了一句：比如说，如果你嫁给我了，那么这个话题，就永远不会结束了。 桔子听完我这话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对我说道：呵呵，你这一句话，倒是可以极其恰当的反映你的为人，或者说，一切男人的秉性。 我说：什么秉性？ 桔子说：好色的秉性啊。时时刻刻忘不了肉体的本性啊。 我尴尬了笑了一下。 桔子随即说道：你读诗吗？ 我说：从不。 桔子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可惜了。 我说：这有什么好可惜的。生活还不比诗歌更大？ 桔子说：比如你前一刻跟我说话的这个场景，就让我想起一首诗。 我说：念出来听听。 桔子稍微沉默了片刻，开始张嘴念道： 别以为 我不知道 你对我说话时 你那心思之手 正在悄悄的 脱掉我的长袜 机灵而又盲目的 移上我的大腿 别以为 我不知道 你了解 我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一件衣裳。 我真的没有想到桔子当下就能完整的念出一首诗歌来。而我也承认虽然我从不读诗，但当下也是完完整整的明白了那首诗的意思。以及桔子给我念出那首诗的意思。于是我再次尴尬了片刻，想起了自己明天要去墨脱的事实。 我对桔子说：我承认你有着超出常人的理解力。我也承认，我刚才有那么一刹那，的确为你的美貌所诱惑，忽然就产生了那么一点点的邪念。或者直白的给你说吧，的确在脑海中飘过这么一丝念头，想着在我明天去墨脱前，如果能与你有一次艳遇，倒也不错。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又清醒了。我确定无疑的知道我明天要去墨脱，我也确定无疑的知道你和我之间，也就只是这一次谈话而已。好了，现在我真的确定无疑的明白了此刻的这一场景，我那机灵而盲目的心思之手，已经从你大腿上收了回来，你放心了吧。 桔子再次笑了出来，眯着眼睛，对我说道：呵呵。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思，或者说我看穿了你的心思，洞察了你话语下的每一个潜在的动机，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否定这一切，拒绝这一切啊。所以说你还有希望，说不定过一会，我就愿意和你一起去完成这次艳遇呢？ 这一次，我好久没有说出话来。沉默了半天，直视着桔子的眼睛，我说了一句：我感觉此刻坐在我对面的，似乎不是一个女孩子，而根本就是魔鬼本人。 桔子又笑了。 笑完了，桔子又开始说道：还是回到去墨脱的主题上来吧。时间有限，你说你说完了。好吧。时间有限，我也说说我的看法。 我说：洗耳恭听。 桔子说：我觉得你的那番解释，顶多也就是强行的将你的理性，用你自以为是的逻辑贯穿了起来而已。其实你所说的那些，其下并无任何经得起推敲的实质意义。 我说：什么意思？ 桔子说：意思就是，你可能一直是在用自己的理性在认识这个世界，却从未有尝试着去感受这个世界。 桔子接着说道：意思也就是你从未真正的尝试着走进生活的内部去。你只是漂浮在生活的表层，你从未潜入生活深深的海洋。你非要把生活区分为现实和理想两个层面，可是我问你，理想和现实的分界线在哪里？比如你此刻坐在这里，和我谈理想，谈貌似和现实全无一点关系的话题，当你未来的某一天再次回想起这个场景，你究竟是要把它归入你的现实生活，还是你的理想？你非要区分远处和近处，那么我问你，远处和近处的区分又在哪里？什么叫远处？是离你家一公里，还是十公里？还是一百公里一千公里？你还说到了熟悉和陌生。它们之间明晰的分别又在哪里？你真的以为你熟悉拉萨这座城市？熟悉你的父母？熟悉你身边的每一个人？而不熟悉我？不熟悉墨脱？我想也未必吧。 还有，你真的清楚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关系吗？桔子继续说道：你以为你要去的，一定是那个在公路未开通之前的墨脱。可是墨脱作为一个地点，一种事物，公路开通不开通，对它在实质上的影响，究竟能有多大？为什么公路开通，对于墨脱就能成为一个绝对的分水岭？在公路开通之前，那里的人们依旧在出生、活着，然后死去。发生在那里的每一个细微的事件，对它所造成的影响，又何尝比公路开通有丝毫的逊色？你想一想，难道在公路开通之前，你去了墨脱，就能体会到一个和公路开通后完全天差地别的墨脱，这可能吗？ 我说：桔子，你究竟要对我说什么？ 桔子说：自以为是的用某一个噱头似的的事件来区分生活，是极其庸俗而愚蠢的。这就像我们往往在元旦的一天立誓重新做人一样庸俗。就像国家的宣传机器喜欢用一个又一个的五年来标明社会的发展一样浅薄。生活中，没有一个时间点比另一个时间点更优越。也没有一个事件比另一个事件更具有特别的意义。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要说的就是生活就是时间的流逝。而我们本身，就是时间，就是时间的钟表。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河流。我们就是乌斯马尔，是迦太基，是早就荒废了的罗马人的断墙，是这场谈话所正在谈论的那个公路开通之前的墨脱。我们和那个地方生活着的人们，过着并不异样的生活。 我问桔子：乌斯马尔和迦太基是什么东西？ 桔子笑了出来，对我说道：呵呵，看看我说的对不对？所以我劝你还是别去墨脱了，别老想着骑自行车，也想着多读点书吧。 停顿了片刻，桔子又说：你刚才说生活不可以穷尽在有限的话语当中，对此，我倒是表示怀疑。 我说：妹妹，你我萍水相逢，刚才的一番闲扯，我也知道你是有些才华，又有些口才。可是话说回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软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你可不要聊着聊着，就太得意忘形啊。用有限的话语穷尽生活，你这话也太大胆了吧。 这有什么？桔子说：大胆的活着又有什么错？错了，就让错来承担，让错误本身来纠正我，不就得了。 我当下无话可说了。我对于这场谈话在那时，开始有些厌倦了。于是便沉默起来，听她继续说下去。 桔子说：在我看来，有一句话，似乎可以说尽生活的大部分。 我喝了一口啤酒，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桔子说道：这句话就是，我们所拥有的生活，只有当下。当下的时间和当下的事件。如果将来等待我们的只是一个由无尽的白天和黑夜组成的数目，我们也就已经是我们将成为的过去。难道不是如此？就像此刻你和我所拥有的，也仅仅就是这一场谈话而已。 我叹了一声，说道：你怎么年纪轻轻，长得又这么漂亮，却是如此的虚无和消极。你说你这用了那么多的高深概念，废了那么多力气所说的一切，不就是说人总就要在时间里消失，这么一个意思吗？你说你说这些，究竟有什么意思？ 桔子也叹了一声道：说这些，才不至于让我变得更加虚无和消极...。 谈话进行到那里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有些坐立不安了。我开始期盼这场谈话速速结束，好让我从这无边无际的虚无缥缈的幻想中走出来。于是我有意的开始保持沉默。她意识到这一点了，在我们都沉默了半响之后，她忽然问我道：你读过博尔赫斯的诗歌吗？ 我说：没有。 桔子说：哦。忘了你刚才告诉过我，你从来不读诗歌的。 然后她随即又说道：不过有一天，如果你碰巧遇到有博尔赫斯的诗集在手边，你可以随意的翻一翻。相信阅读他的过程，会让你的生命，你所拥有的当下，得到极大的延展。 我说：好。一定。 她那时似乎也意识到我随时都要起身告辞，意识到这场虚无缥缈的谈话已经走到了尽头，便又开始眨巴起她的眼睛，对我说道：要不，换个地方去再坐坐，或者尝试着去制造一次艳遇？ 我看了她一眼，说：这，我看还是算了吧。明天，我还要早起，去墨脱呢。 说着这话，我便站起身来要走。她那时忽然伸出她的手，将我的手给拉住了。 2011.11.11（草稿） 2011.11.12（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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