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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研究院近日宣布,世界文化遗产敦煌莫高窟今年将正式开放“夜场”,敦煌文化爱好者未来将可以夜游莫高窟……古往今来,敦煌莫高窟以它独特的魅力吸引了无数朝圣者。今天,我们一起来看看作家阿来笔下,敦煌那特别的模样!
对我来说,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地方,那样反复阅读在心,又从未身临其境。不是没有机会,而总是觉得要再做准备,再做些准备。这次前去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好多地方,都是叫自己早些去,早些去吧。偏偏这个地方,总对自己说,还是知道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这个地方,就是敦煌。
中国境内的丝绸之路沿线,好些地方都去过不止一次。只有今年,就去过吐鲁番,看高昌和交河。又入天山,去伊犁河谷。不久前,再去武威,为我向导的作家朋友叶舟已经做了从武威穿河西走廊直上敦煌的安排,但我还是取消行程,飞回了四川。
这次却因为不能推辞的活动,不得不上路了。
其实,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唯一的理由,似乎是因为这地方的文化遗存如此丰富。
丰富的另一种表达,就是复杂。丰富或复杂,正是头绪繁多的深远历史决定的。总在纸上读历史。以前读过的不算。今年又重读唐代的边塞诗与凉州词,读斯坦因和伯希和的考古记录,读林则徐和谢彬的西行日记。其间敦煌这个地名,都是最吸引我的字眼。当然,还有那些传法和求法路上中西僧人的行迹。这个地方,法显去过,鸠摩罗什来过,后来,唐玄奘去过,也来过。
还有那么多不同民族的身影在这条曾经的国际大通道上出现过,那么多不同的语言在这个时空中响起过。他们彼此刀兵相向,用那些语言嘶喊;他们交易,用那些语言讨价还价;他们和亲通婚,用那些语言歌唱。这些人血缘驳杂而精神健旺。他们传播并接纳彼此的文化,用不同的语言讲述儒家和道家的经典;讲述袄教、景教和佛教的教义;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彼此走近,用不同的语言彼此打探互为远方的消息:国家、人民、信仰,风习、工具、衣冠,以及物产。
命名了丝绸之路的李希霍芬谈到张骞通西域这段历史时,不是只注意军事与政治的角力。他说:“张骞建立了关系,使得其后几年里能把栽培的植物传到中国来。”
有记载说,张骞通西域发现中亚的汗血宝马时,发现这种马嗜食的草料是中国没有的苜蓿。于是,他从大宛国带回了苜蓿种子。汉武帝命人在皇宫旁的空地上遍植此草。这样的历史细节,中国史书中也有记载。比如创作于六世纪的《述异记》还记有此草由来:“张骞苜蓿园在今洛中,苜蓿本胡中菜,骞始于西国得之。”
后来,这种本是牧草的植物还进入了中国人的食谱。南北朝时期的陶弘景留下了这样的文字记录:“长安中有苜蓿园,北人甚重之,江南不甚食之。”
张骞从中亚带回的植物还有如今广泛种植的葡萄。
这些植物已然改变了中国大地的面貌,也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人是饮了葡萄酒的人,马是食了苜蓿草的马,何况还有琵琶!
“凉州七里十万户,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就是敦煌石窟飞天女手里的那个琵琶。乐音响起时,苜蓿花已经在中国原野开放,葡萄藤正在中国田园的篱架上攀爬。这些植物都曾和携带他们的远行者一起,经过了敦煌。
飞机下降,敦煌在望,在机翼前方。我从舷窗俯瞰,看见过去称为南山的祁连,积雪的山峰,绵延的山脉。融雪水顺着清晰的沟岔流下。有些流进了绿洲,有些还未及滋润出一点绿色,一丛草,一根树,一个村庄,就在赭红色的荒漠中消失不见。
这时,我想到的不是敦煌那些著名景点,只是专注地眺望着雪山水浇灌的绿洲。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要亲手触摸到融雪水滋润的绿色,要到绿树环绕、田畴整饬的绿洲上走走看看。
一下飞机,我就走向绿洲,这很容易,因为敦煌这个城市就置身于绿洲中间。
一条水渠把我引向了田野。
敦煌此地,即便不是从复杂的历史、文化、语言寻找入口,就是从一株野草闲花、一种看似寻常的植物入手,其蕴含也是如此丰富,如此充满历史况味。我走过一些麦地、一些瓜田、一些果园,灌溉这片绿洲的渠水在白杨树阴凉下哗哗流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这里,植物也是我自己的历史课上的生动材料。
西域的植物经过敦煌东来中国。中国的植物也借由丝绸之路,经过敦煌去往了世界。美国人劳费尔关于物质交流史的著作中就说道,中国的桃和杏就是借由这个通道传到了外国。劳费尔说:“尽管出产野杏树的地带从突厥斯坦一直延伸到逊加里亚,蒙古东南部和喜玛拉雅山,但中国人从古代起就最先种植这种果树,这却是一件历史事实。”
“以前的作者把桃杏向西方移植这件事,很公平地看作与中国在张骞出使西域之后和西亚来往密切是有关联的。”
唐玄奘去印度求法取经时,经过敦煌时虚心苦身,回来再经敦煌,除了满心佛学上的正知正见,还从异国带回了这样美丽的中国故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晚上,在酒店吃着醒酒的瓜,又想起这些汁液甘甜的果实的来历,想起它们对不同自然条件与文化习惯的适应,想起因此而起的品种改良与增加。更想起它们的流布,敦煌都是一个绕不开的中转站。
这里是一个国际性的文明集散地、文化中转站。
这里发生的故事,不止有不同族群间的流血冲突,不止是不同文化在生存竞争中一较高下,还有交往、交流、交融。
交融是最终的结果。
在敦煌这个地方,如果愿意做一个求知者,而不是一个满足于到此一游的游客,确实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因为时时处处,文明史都在这里现身说法。
……
短暂的两天多时间,我要离开敦煌了。下午四点,飞机起飞。这一回,和来时不同,我没有眺望南山和南山上的千年雪,没有去看南山的融雪水如何到达敦煌绿洲,或者未能到达便消失于茫茫戈壁。这一回,我只看着那片绿洲,那些蓬勃生长的树;那些围绕着村庄的田畴,水渠和道路将田野擘划出规则的图案。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飞机向东飞去,而太阳正在沉向西方的地平线,终于,地面的绿色消失了,消失在西斜的太阳放出的万道金光中。
如此,敦煌在我心中已是一个绿意葱茏的具体存在。再见敦煌!
在与中原隔绝的归义军时期,为表达对故国的忠心与向化,敦煌常遣人向唐,向五代诸国,向宋进献美玉。那时用的一个关于玉的计量单位是团。公元924年,“沙州曹议金进玉三团”。932年“沙州进玉三十六团”。965年,“甘州回鹘可汗,于阗国王及瓜州皆遣使朝宋,献玉五百团”。
是的,当敦煌渐渐从视线中消失,我已经开始回忆。
我依然注视着绿洲上的绿,任凭那绿意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这时的敦煌,在我眼前幻化成一块美玉,绿意漾动,悬挂在黝黑、赤红、金黄的色块相互交织的大戈壁胸前。有一个声音在高声诵念:“美玉一团!”“美玉一团!”
再见!敦煌。
敦煌就是那些东来西去的植物染绿的最美的美玉一团!
阿来,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当代作家。
(来源:节选自阿来《一团美玉似的敦煌——敦煌记之一》,原文刊载于2018年第1期《青年作家》编辑:李劼 覃皓珺<见习> 责编: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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