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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怀明:如何阅读《红楼梦》

时间:2010-10-03

对一般读者来讲,我认为主要有三个理由

提示:本文共有 3393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7 分钟。

为什么要阅读《红楼梦》?

我们开门见山,来谈谈这个问题。对一般读者来讲,我认为主要有三个理由。

第一个理由,就是为了欣赏一个故事——一个悲欢离合的,交织着爱情、家族、青春和生命的精彩故事。

人都有喜欢阅读故事的文化本能,我们每天通过手机、电视、网络、报刊看新闻,其实就是在看故事,只不过在看刚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真实的故事。读小说不过是在阅读作者虚构的故事,读《红楼梦》如此,读《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也是如此。比如《三国演义》写了一个改朝换代的故事,《水浒传》写到一个江湖的故事,《西游记》讲的是一个降妖除怪的故事,那么每一部优秀的小说必定会有一个打动读者的精彩故事。

《红楼梦》这部小说也是如此,这也是它最吸引读者的地方,也是我们阅读这部小说最直接的理由。

因为很多人把《红楼梦》说得非常高大,所以读《红楼梦》好像有很多沉重的使命。其实我觉得我们可以还原《红楼梦》,从阅读故事开始。

第二个理由,通过阅读《红楼梦》,我们可以了解古代人的生活和思想,可以分享作者的人生经验和智慧。

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是它再现了古代人的生活状态,再现了他们的所思所想。这样,我们就可以将抽象的历史转化为生动可感的人物和故事。

其实,一部中国小说史就是一部中国人的心灵史。大家知道,“二十四史”——中国古代的正史,除了“前四史”之外,其实很少有故事。如果要了解中国古代人的衣食住行,要了解古代人的生活,那么小说是一个很好的阅读文本。除了这方面之外,它也是我们了解古代人的思想、智慧的一个很好的文本。

尽管《红楼梦》所写的是中国古代人,两百多年过去了,虽然时代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有很多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比如中国古代富不过三代的家族定律,比如刻骨铭心的爱情,比如对生命的拷问,贾宝玉面对人生的迷茫、贾政面对家族破败的无奈、贾母对后代子孙的关切,这样的场景在今天依然可见,也就是说,林黛玉、贾宝玉、袭人等人他们当时遇到的难题其实我们今天依然存在。现代人和古代人之间相隔的仅仅是时间,他们在灵魂上则是彼此相通的。

《风起红楼》

所以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除了阅读故事之外,通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描写,我们可以看到的其实是我们自己,因为通过看别人的故事,我们就可以联想到自己。别人悲欢离合的生活让我们联想到生活的酸甜苦辣,由此可以得到人生的感悟,受到启发。这也是我们阅读《红楼梦》很重要的一个理由。

第三个理由,我们通过阅读《红楼梦》,可以享受语言之美、才情之美和文学之美。

现在红学已经成为一门学问,就是俗称的“红学”。毫无疑问,众多的专家学者及其业余爱好者,在这部小说上花费大量的心血、花费大量的时间,写出成百上千部研究论著,它其实是值得的。因为这是一部凝结着天才作家毕生心血的杰作,它代表着中国古代小说乃至于中国古代文学的最高成就,所以这部小说当得起如此密集的关注和如此精深的研究。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一己之见,它已经成为全民的共识。

《红楼梦》,我们知道作者没有写完。这部作品又经过很多次改编,所以就留下很多难以弥补的缺憾,在作品里面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失真乃至于有错的现象,在情节和字句上尽管有不少破绽,但是瑕不掩瑜,这无损于《红楼梦》卓越的艺术成就。

这是一部耐得住推敲的佳作,即使是最挑剔的读者也不能不为该书中处处闪耀的艺术光彩所征服、所感动,因为无论是该书深邃的思想、绝妙的构思,无论是它严整的结构,还是优美的字句,它独特的艺术魅力是其他小说都无法代替的。

中国古代堪称风华绝代的小说也有不少,比如四大名著中的另外三部——《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再比如《聊斋志异》《儒林外史》,它们写得也都很精彩,但是和《红楼梦》相比,还没有达到这种艺术高度。

所以我们阅读《红楼梦》,实际上是在与一位伟大的天才作家进行跨越时空的心灵对话,将我们在课堂上所学到的抽象的理论化为刻骨铭心的情感、化为艺术享受,由此可以领略到《红楼梦》独特的文学之美、语言之美。

《红楼梦》因为这部书文献不足、作品缺失,形成了很多谜团,对各种读者都有强大的吸引力,也因此增加了一层神秘的魅力,让人欲罢不能,很多人也在苦苦地寻找那些永远都无法得到的答案。

这里我们要跟大家说的是,《红楼梦》在获得巨大荣耀的同时,在成为经典的同时,它其实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为在一次次刻意、粗暴的解读过程中,它逐渐地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被严重地扭曲和异化,变得面目模糊,变得让人陌生。

现在资讯也比较发达,大家得到的关于《红楼梦》的消息也非常多,这里面有一些是深刻的解读,也有很多是属于胡说八道。经过这种自以为是的、专业或者业余的所谓红学家的随意发挥之后,《红楼梦》被说成是隐藏着重大历史内幕的密码本,或者被吹嘘成包治百病的百科全书,等等,《红楼梦》就迷失了它本来的面目。

关于《红楼梦》这部小说的解读,现在可以说是众说纷纭、热闹非凡,什么样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说法都有,大家打开电视、打开网络、打开手机都可以看到。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虽然都说得理直气壮、气吞山河,好在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惯,这种赚人眼球的说法现在已经无法再让人(感到)有很大的吸引力了。

把一部本来是文学作品的优秀小说漫无边际地拔高、随心所欲地解读,看起来是十分重视,实际上是对作者的失礼,是对作品的不重视。因为在种种脱离文本、缺少史料和逻辑的无端的猜测中,作者凝结在字里行间的才华和匠心被有意无意地忽视和歪曲了。

退一万步来讲,即使某些人的观点能够成立——《红楼梦》确实是一部历史著作,那么这样的著作,它又能够给我们带来什么样新的信息吗?它能够改变我们对清代历史的看法吗?它只是把《红楼梦》变成一个畸形的怪胎,对中国历史、对中国文化,并不能带来新的东西。所以我就经常说,《红楼梦》即便是一部历史书,它给我们的历史文化知识、我们的观点,不会带来丝毫的改变。

毫无疑问的是,这种对《红楼梦》随心所欲的解读,并不能为这部小说增加光彩,反而会损害其应有的价值。所以我就说,我们不需要一段没有发生的虚拟历史,我们也不需要一个根本就不靠谱的个人臆想,我们缺的是像《红楼梦》这样优秀的小说,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这样的作品实在是太少太少。《红楼梦》之所以在中外文学史上获得如此崇高的历史地位,就是因为它的巨大的文学成就和艺术魅力,而不是别的。

所以我们可以总结:《红楼梦》它不是历史著作,不是百科全书,不是《圣经》,它就是一部小说,是一部文学作品,是一部天才作家所创作的优秀小说。它不需要什么不相干的奖杯和鲜花来为它贴金、来为它添彩,仅仅是它在文学艺术上的巨大成就和杰出贡献,便足以使它不朽,足以使它永恒。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们的态度是,要回到文本,回到小说,回到文学,遵照最基本的学术规范和方法来阅读和欣赏作品。一切从作品出发,从历史事实出发,实事求是,拒绝过度阐释,拒绝牵强附会。

回到曹雪芹,回到《红楼梦》,返璞归真,还作品以本来的面目,从中领略作品独特的文学之美、语言之美、才情之美,这就是我们阅读《红楼梦》的基本立场。

对于我们一般的读者来说,《红楼梦》研究可能会停滞不前,但是这个并不影响我们对这部作品的阅读和欣赏,因为我们从作品里面得到的是审美愉悦,得到的是人生的感悟,我们由此领略到中国文学艺术独特的魅力和神韵,这就足够了。就相当于现在我们可能开发不出来新的菜式,这并不影响我们欣赏、我们品尝传统美食一样。

对文学名著的欣赏,如同一场跨越时空的接力,从一代人到下一代人,从一个世纪到下一个世纪,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但是这种文学的接力则是无穷尽的。

尽管两百多年过去了,我们每一代人所面对的社会境况不一样,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际遇不同,但是我们每个人的灵魂都需要净化,我们的心灵都需要滋润,我们都可以从《红楼梦》这部名著中看到我们自己,得到我们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所以我们说,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红楼梦》,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有属于自己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每一代人都可以进行具有鲜明时代色彩的解读。有些东西转眼即逝,但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过时的,而且常读常新,文学名著就是如此。我想,《红楼梦》的魅力也在于此吧。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是很幸运的,因为我们现在有如此好的条件可以来欣赏和阅读《红楼梦》;《红楼梦》这部名著也是幸运的,因为它的读者是无穷尽的,它注定因读者的无穷尽而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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