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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观陈述与客观呈现
——解密莫言小说《狼》的艺术创新
莫言，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通过幻觉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按惯例，他可以在斯德哥尔摩大学朗读一篇自己作品。当时莫言选择了《狼》。《狼》属于一个系列短篇，共九篇。发表在《上海文学》（2005年第1期）。莫言命其名为《小说九段》。通常小说用“篇”来记数，我怀疑莫言用“段”另有深意。甚至怀疑特意凑成九篇，以便命名“九段”。“九段”是一个双关语，除“九篇”外，也可以理解为最高——大家应该知道围棋界的“九段”是什么意思。这里应该有莫言的自负与自豪，也有得意与得瑟。在《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中，梁实秋说梁启超在第一次上课时说了两句开场白：“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必须要谦虚，又实在不想谦虚的心态跃然纸上。我觉得莫言有资格自负，但他显然更清楚自负的凶险。莫言选读《小说九段》，其实就是他内心自负，又不敢让别人知道，然而又不能不有所表现的结果。
然而，莫言应该是再次失望了。
因为，这一次，莫言万众注目，人们没有理由对他选读的作品不重视。颁奖方也请了最熟悉莫言作品的汉学家出场，专心聆听了莫言的朗诵。但那位汉学家对于《狼》却也无从置喙。他只是笼统地说了莫言小说的基本特征：善于使用幻想，善于用幻想表现现实。至于《狼》到底表现了什么样的现实，又有着怎么的思想，完全不涉及。我很感叹主办方的诚实——这说明他们没有提前透气。也很为这个汉学家伤感，虽然他推荐了莫言，又能说着很流利的汉语，然而，他和理解力和莫言的作品之间还有越不过去的鸿沟。真心希望他不要太受挫伤。
而莫言虽然有些失落，但也非常平静。看得出，他已习惯不被理解。当然，不被理解也有好处，就是比较安全。关于自己的作品，莫言平静地说了几点：1、高明的作家常常把他的思想隐藏在故事里，他会让人物自己去表达思想。2、他相信，有些读者会从他的作品中读到故事，有些读者会读到思想。3、越是优秀的作品，越存在被误解的可能性。优秀的作品是充满悖论和矛盾。4、你们可以在我的小说里发现很丰富的政治，文学比政治美好。
这几句依然有自负，也暗藏着解读《狼》的方法。
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到网上去看看主持人对莫言的采访。他们多次诱导莫言谈政治，但莫言的回答厚实而智慧。相比之下，提问者的狡猾且愚蠢暴露无遗。
几千年的文化传承，真是了不起。我为莫言骄傲，也为大中华自豪。
《狼》被莫言读过，自然引人注目。但读懂的人少之又少。网上的文章，装酷的多，正经的少。没人理解《狼》，莫言也许不伤心，但我很遗憾——我总觉得，优秀的文本值得尊重，而对其作者，则必须感恩，因为他们在帮助我们提升思想。
现在，我们来看看《狼》讲了个什么样的故事：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我知道它会拿到桥头的照相馆冲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门后等待着。我家的狗也跟着我，蹲在我的身旁，脖子上的毛耸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照相馆的女营业员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柜台上的灰尘，一边恼怒地喊叫：“把狗轰出去。”我对狗说：“老黑，你出去。”但我的狗很固执，不动。我揪着它的耳朵往外拖它，它恼了，在我的裤子上咬了一口。我指着裤子上的窟窿对那个女营业员说：“你看到了吧？它不走。”女营业员看看它，没说什么。
上午十点来钟，狼来了。它变成了一个白脸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中山服，衣袖上还沾着一些粉笔末子，看上去很像一个中学里的数学老师。我知道它是狼。它无论怎么变化也瞒不了我的眼睛。它俯身在柜台前，从怀里摸出胶卷，刚要递给营业员。我的狗冲上去，对准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声，声音很凄厉。它的尾巴在裤子里边膨胀开来，但随即就平复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经道行很深，能够在瞬间稳住心神。我的狗松开口就跑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就将胶卷夺了过来。柜台后的营业员惊讶地看着我，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我大声说：“它是狼！”它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还将两只手伸出来，表示它的无辜和无奈。营业员大声喊叫着：“把胶卷还给人家！”但是它已经转身往门口走去。我知道只要它一出门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果然，等我追到门口时，大街上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麻雀在啄着一摊热腾腾的马粪。从不成个的马粪上，我知道这匹马肠胃出了问题，喂一升炒麸皮就会好……
等我回到家里时，那头肥猪已经被狼开了膛。我的狗，受了重伤，蹲在墙角，一边哼哼着，一边舔舐伤口。
《狼》使用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主要表现在狼偷拍肥猪的照片、变成教师、拿去冲洗，这些幻想移植于真实生活场景。魔幻看起来远离现实，其实对作家而言，表达则可以更自由。所以，优秀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就是作家打出的勾拳，绕得远些，但杀伤更力。
只懂魔幻现实主义还读不懂《狼》。《狼》最突出的特色手法是主观陈述。现实生活中的陈述多数是主观的。大街上两伙人吵架，如果偏听，你极有可能会加入暴揍一方。所以，法庭上，法官让双方进行辩护。这叫“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如果我们在大街上碰到两个女人，一个跳着脚地指着对方嚷嚷“你这个泼妇，你这个不要脸的”，而对方只是默然无语，甚至手足无措。我们知道真正的泼妇正在用行动实证自己。这叫“察其言，观其行”。文学作品也避免不了主观性问题。像司马迁出身史学世家，一定懂得史学客观真实性的重要。然而，《今上本纪》成了汉武帝的迷信、受骗史。他还顺便将与民休养的刘邦写成无赖小人，将嗜杀成性的项羽幻化成大丈夫。《史记》中相关的主观陈述应该是他和汉武帝的恩怨的结果。诗经《氓》中女主角那种“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绝对化的“自己全对，对方全错”的指责，是没有自觉的主观化陈述。与此不同，莫言则自觉使用这种主观化陈述，将其当作表现人性的便利手段，同时锻造出检验读者水平的试金石。
我们来看看莫言是如何使用主观陈述的。
第一句是敲门砖。读懂了第一句，就可能一窥堂奥。“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这一句有主观性。第一人称给主观化陈述提供了条件。“偷拍”是一种主观定性。在这里，相信“我”的话，你就走在了“我”的路上，就踏入了迷途。你就会觉得，狼一定是居心不良，偷拍照片一定是为吃做准备。可是，这里充满了悖论：狼有机会偷拍，就有机会吃，没必在大费周章先拍后吃。把偷拍当作吃猪准备的想法是愚蠢的。站在狼的立场考虑一下，你就会发现，这头狼有问题了。放着肥猪不吃，反而去偷拍。如果你能够联想到一句歌词——“我爱你，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你可能就会豁然开朗。这时你就会明白，狼为什么要偷拍肥猪，而且去照相馆冲洗，他是要带在身上时时亲近——老鼠会爱上大米，我们也会把爱人比喻成食物（比如“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现在，狼也是这样——他爱上了他经常残害的对象——肥猪。
这是非常有事实意义的事情。最近网上流传一个案件：一男子抢劫一美女，美女为保命，非常配合，劫匪也就有些放松，两个居然聊起天来了。最后，男子带走了钱，但留下了借条，还有电话号码。女子当然报了警。最后这名抢劫嫌犯成了笑柄。人真的是会变的。人既然能够变成“狼”，“狼”其实也有可能变成人。人是兽性、人性的混合体。就像莫言当时怼颁奖方主持人的话“不要以为作家就是好人，就不应该坐牢。我亲眼看见我的作家朋友偷了几次钱包”。
《狼》中的“狼”也只是人的代言而已。理解了“我”陈述的主观性，就可以看到“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的客观呈现效果：“狼”因为爱情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明白这一点，狼的所有行为就豁然明了：变成“中学数学老师”是因为老师的职业高尚，中学辛苦、数学尤甚，表现了狼重新做人的彻底性——做最好的人；被狗咬而强忍不怒，说明它从良的决心之大。
当然，最后，狼被“我”大声指责为狼，又被“我”理直气壮地抢走胶卷，狼也就只好重新做狼——是“我”一逼再逼，把狼从良的决心生生给扼杀了！
“最好”的人在做着最坏的事。
所以，《狼》思想的深邃性在于，它让人反省，自以为是“好人”，可能在做着最坏的事情——越自以为是，你可能越坏，而且越难以自觉。这让我想到《捉妖记》——到处捉妖的人，恰恰是真正的妖。禅理讲得透辟：怀抱“恶”念不放，怎么能成善人？
莫言在行文中，突出了“我”的主观色彩。尤其是在词语上，四次使用“我（于是）知道”。其实， 有些“知道”是真知道，但“知道”这个，并不代表就“知道”另一个。知道“从不成个的马粪上，我知道这匹马肠胃出了问题，喂一升炒麸皮就会好”，并不见得就知道狼为什么要偷拍、冲洗肥猪照片，也不一定知道狼被狗咬而不怒的原因，更不知道自己逼着狼咬死了肥猪。
“我”，或者说“我”需要反省，才是《狼》这篇小说的表达核心。
女营业员的设计是为了和“我”做陪衬，以反衬我的主观性。在营业员看业，分明是“我”的狗咬了人家，我抢了别人的胶卷，“狼”并没有做错事，“狼”的可怜巴巴、无辜与无奈都是真实的。可惜，在高喊“他是狼”的“我”看来，营业员只是吃瓜群众。
真相总是隐藏在“真相”的背后。
有人会问，“狗”有什么意味？这里的狗并没有多少特殊性。狗是帮凶，也是一种力量，有时又不完全受“我”控制，甚至会反噬“我”。狗就是一种这样的黑暗力量。社会上并不缺乏这种力量。
确实，莫言是会写故事的人，他的故事有情节，也有思想，还相当深邃。《狼》的艺术水准也足够高，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莫言，是诺贝尔奖的荣幸。
郭成杰：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汉冶东路儒林文化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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